罗伊看见一个男孩坐着助步器，从里屋滑了出来。男孩身材瘦小，八九岁的模样，和他妈妈乌黑的大眼睛相对应，他的两只眼睛只有混浊的灰白色。
“妈，是谁？”
“来了两个警察叔叔，你别出来。”
两个警察走入屋内，妇人垂手退到一旁，大大的黑眼珠转来转去，神情游移不定。
男孩的神情有些僵硬，但罗伊不知道他是本身就面无表情，还是因为听了他妈妈的话。男孩眨了眨无神的眼睛，依言移动助步器，消失在三人面前。
“打扰了。”
武田开口问：“是你的孩子吗，几岁了？”
二人等了两秒钟，门缓缓打开。门缝彼端，一个女子惊讶地仰望着他们两个人，眼睛乌黑发亮，让人印象深刻。她是一个脸蛋小巧的女人，乍一看不像三十多岁的年纪。但罗伊立刻发觉，她的鬓发带着白丝，脸上也无妆容，只爬满辛苦持家的沧桑。
“嗯……今年10岁。”
“有事相询，请开门。”
“是退化症？”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声音里有些不安。
年轻妈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肌能型的。”
罗伊将“玻片”放在应答窗上扫描，出示警察的身份证明。
武田闻言抿住嘴，兀自点头。如果是退化症，那么移植义肢一类的疗法也无济于事。罗伊知道搭档生出了怜惜之情，他则在心里想，无论科学技术如何发展，人类始终躲不过生老病死—— 一如上帝设置的限制器。
“警察，你是花静子小姐吗？”
“那真是打扰了。”
“哪位？”
“不要紧，请坐。”
上了楼，罗伊和武田按响排查对象家的门铃。过了片刻，应答窗传来女子的声音。
武田摆手说：“不麻烦了，我们就问几个问题——关于你的前夫。”
武田笑道：“老派，对你胃口。”
主妇的嘴巴惊愕地张开：“我的前夫……场三吗？”
警长说：“上去就知道了，偶尔也要用传统的侦查思路。”
“是的，富场三先生。”罗伊观察着对方的神情，“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204号。”武田想从“玻片”上查看公寓的实时信息图，但没有搜找到，“看来没有监控，不知道人在不在。”
花静子用力摇头，脸色看上去有些青白。
罗伊明白搭档的意思，这类公寓户数少，从住户平均占地面积来看可谓奢侈，但生活设施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罗伊心想，商店售货员这种老旧的工作，薪水一定不高。
“不知道……”
武田说：“没想到是这种公寓，也不知道是奢侈还是落伍。”
“这几年你们完全没有联络过吗？”
两名警察眼前出现旧式的公寓楼，灰色的墙壁上有好几个修补过的痕迹。楼层很低，亮着灯的房间也只有半数。
“没有，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警官，你们有他的消息吗？”
根据市政数据库的记录，本尊富场三现年43岁，原本的住址在本市的卫星城K市，和前妻登记在一起。其前妻的名字叫花静子，现年38岁。四年前，富场三和花静子离婚，后者搬到本市居住，最初住在郊区，去年搬进城内，目前从事商店售货员的工作。最近几年富场三在多个城市游荡，没有固定住址和纳税记录，看上去过着某种边缘化的生活。由于这个人社会关系零散，侦查的主线无可避免地落在其前妻头上。
罗伊觉得这句话有些特殊的意味，他郑重其事地望向对方。
但是，这次的案件十分特殊。一方面，在郊野木屋发现的过期克隆体是典型的“私货”，无登记信息，出处成疑；另一方面，这个克隆体曾经进行过眼球移植手术，其后又摘除了眼球。这里面的关键问题是，眼球无法实施异体移植，即克隆体继承的必然是本尊的眼球。事实上，柯鲁奇上尉在立案之初即做出了预判，要求对过期克隆体的基因序列进行检测，并且在公民数据库予以匹配，目的是锁定本尊的身份，以便将其纳入侦查范围。不久，本尊在案发前的行踪得到确认，又在案发之后人间蒸发。结合这种种迹象，案件和本尊高度相关的推论再无人怀疑，疑似命案的判断也在侦查组迅速确立。在此基础上，对周边人员的排查也正式进入了工作程序。
“为什么这么问？”
在面容乃至肢体都可以修改的时代，当下要准确界定一个人的身份，主要依靠两种方案：第一种是基于眼球“强叶脉特征”而采取的虹膜识别，第二种是基因检测。每个公民拥有辨识其身份的唯一编码，这个编码以遗传信息序列为基准。不用问便可知，这套编码系统只用于自然人，克隆体作为生产资料，信息登记是另一码事。一般来说，克隆体的问题极少牵扯到本尊身上。除了少数为有钱人量身打造的供养型克隆体，绝大多数劳动型克隆体来自基因库“图纸”。这些“图纸”类似于生产模具，由捐献或出售而来，从保护隐私的角度考量，提供者即本尊的个人信息自然不做公开。另外，由于不用考虑多样性的问题，根据一张“图纸”往往能制造出成千上万具克隆体，一些品质优秀的“图纸”使用年限甚至长达十几年。也就是说，当下正在生产的克隆体，可能源自某个人多年以前提供的基因样本；克隆体在服役，但本尊早已不在的情况也十分正常。总而言之，把克隆体和本尊合并起来考虑，并不是标准的侦查程序。
花静子脸上呈现出一种惶然，她似乎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犹豫着开口。
警长说：“就在附近了。”
“因为他……场三，那时候不辞而别……”
他低头看了一眼“玻片”，上面显示着民宅登记人的相貌和姓名：花静子。
“不辞而别？”
“前方100米到达目的地，目的地为民宅。”
“嗯，有一天突然不见了……”
罗伊也笑，耳边传来导航的提示音。
武田愕然问：“不见了？失踪？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武田笑道：“你应该把人家的地址抄在便条纸上，然后掏出来对照。”
富场三的前妻微微摇头：“离婚协议书是几个月以后寄给我的，我以为他放弃了我和孩子……”
“你看，上面有路牌，看样子该往右边走。”
“几个月以后寄了信来？”
想到这里，罗伊故意驻足，指了指电线杆。
“嗯，我一直想联系他，但是无法联系到。”花静子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急切，“警官，你们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都五年了。”
走到街口的电线杆下面，武田无由来地感慨了一句。罗伊知道武田是因为见过那些超越时光界限的事物，因而对故土生出怀念之情。
“五年？他是五年前不见的？”
“我喜欢老街。”
“嗯，已经五年了。”
D32区在城市的边缘，距离分割内城和郊外的“大瀑布”不远。这里保留着复古的风貌，民宅鳞次栉比，不时可以看见小型商店。河面上还横跨着古旧的双拱石桥，桥两端矗立着持盾狮子的青铜雕塑。因为门牌号不好找，罗伊和武田把车停在桥前，沿着小路步行。 时间已过了晚间8点，武田看见灯火通明的“澡堂”字样的牌子，又看见抱着脸盆的老人错身而过，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
不约而同地，武田和罗伊对望了一眼，他们都知道对方心里想到了什么：如果运用最新的技术，克隆体的生命周期恰好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