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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极致的献身 第一章

搭档张大了嘴巴:“你是不是在想夸张的事情?但是据说成功率很低,而且兔子的保质期能多长?三年?四年?一心想续命的话,还不如把自己冰冻起来。”

“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连黑市都有人掌握这种技术,费用也不高。”

“如果是被人胁迫的呢?”

武田闻言走过来:“确实有些疑点!”他看上去情绪高涨了一些,“你说谁会把兔子的眼睛挖走呢?又是为了什么?”

年轻警员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大案子了!”他走来走去,又说,“还有一种可能。”

“有人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

罗伊打断他:“我们都别乱猜了,先查是不是从农场跑出来的。”

警长扶着帽子,站起身,环顾四周。木屋里有饭桌、水壶,墙上有挂饰,虽然残破,但并没有到令人不忍直视的程度。

年轻警员点头:“已经在查了。”

不过罗伊不管这些,他是个守旧的人,当下的世界已经够诡异了,尽忠职守是让灵魂保持完整的唯一办法。

两人走出木屋,一个警员迎面走来,没停步就开始汇报。

武田比他年轻几岁,罗伊想起几年前,他的搭档碰到案子也积极得像一条缉毒犬,后来遇到一宗连环杀人案,大伙儿热火朝天地围剿了两个月,在眼看要抓住人的紧要关头,综合治安纠察局却把案子连汤带肉全盘端走了,理由是嫌疑犯参加过OOP联盟的宣传集会。从那以后,包括武田在内的许多警队成员都有点消极怠工。他们的队长柯鲁奇上尉,也不止一次在多喝两杯以后拍桌子:他们想把警察描画成领空饷的废物,然后让警察自己申请下岗!

“农场说排查过,没有丢失克隆人。”

武田走到一边,看上去想尽快离开,因为空气里的气味令人欲呕,但最后他只走到窗户旁边,用指骨敲打窗框。

走进白色大棚以后,罗伊觉得用工环境比他想象中要好,而且克隆人劳动的姿态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刻板。

警长说:“我没想机会不机会的。”

13号农场的负责人望了他一眼:“警官是不是以为,在这里能看到一大群赤膊的黑奴排着队摘棉花的场景?”

“肯定会挖。”搭档耸耸肩,“就算你不说,上尉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农场负责人叫旺达斯,武田私下说这名字听着像小狗的。但看到其尊容才会发现他身材高大,蓄着大胡子,胡子纯白色,像抹了一脸剃须膏。负责人语气温和,所以虽然带有讽刺的意味,警长也没有动气。罗伊坦然说:“我第一次到农场。”

“我觉得有必要追。”

旺达斯说:“第一次来的人表情都一样,但我们一直信守人道主义。”

“是这么指认的——兔子会自己走两步也没什么稀奇的。”

罗伊望向一望无际的田地,有些克隆人在检测样本,有些则操纵着各种机械设备。他们的动作灵活、娴熟,也自由,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并无神情。罗伊听说这样的郊外农场有几十个,每日通过输送管道为周边的卫星城提供物资补给,包括食物和工业原料。

“蒙着眼?那家人看见的是‘他’……”

封闭的硕大白色空间里,飘荡起悠扬的钢琴曲。

“附近有一家人来露营,昨天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人经过,并且蒙着眼摸摸索索地走进了树林。那家的小男孩因为好奇,今天一早跑进树林里察看,结果发现了这间木屋。”

武田问:“这是干吗?”

警长扭头向外望了一眼:“怎么发现的?”

农场负责人回答:“到休息时间了。”

武田不说话,罗伊再次望向他。搭档摊开手:“穿白大褂的人已经来过了,结果等几天吧。”

“兔子需要休息吗?”

“见过。”警长罗伊平淡回答,“不过,过度化疗或者受到严重辐射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安排做鉴定了吗?”

“当然,”对方冷冷地白了他一眼,“他们不是机器。就连机器也要休息。”

“看一眼就知道,衰退得这么明显。你没见过到期的兔子?”

警察不在意地耸耸肩:“设定程序不就好了,或者打个铃?”

“能确定吗?”

外貌如圣诞老人的农场负责人脸色不悦,但没有反驳。

“是兔子。”

罗伊看见有些克隆人坐了下来,有些原地站着。一曲终了,他们又动作划一地重新投入工作。罗伊看了一下时间,钢琴曲时长五分钟。其实他心里认同搭档的话,设定程序就好了。

罗伊用手支着膝盖,望向武田。

“他们的智力水平怎么样?”

“不是人?”

“你说什么?”农场负责人皱皱眉。

罗伊蹲下来观察。男性,头发一半脱落,一半披着,仿佛一碗面条淋在头顶。外露的皮肤干枯得像深秋的禾草,脸上皱如核桃,尤其是两颊深深塌陷,估计牙槽早就空空如也。一条灰色的绷带松垮垮地围着半张脸,一边从腮帮上垂落,一边挂在眉角上,上面有黑色发硬的污迹。那绷带欲盖弥彰,向里窥探,眼窝的部位剩下两个暗红色的洞——眼球不见踪影。那个躯体散发着浓重的臭味,很多地方开始腐败,露出玫红色黏糊糊的肌肉组织。

“他们,”罗伊向形如机器的人群指了指,“能够说话吗?”

两人并肩走进现场。那间木屋又小又旧,不知道建于什么年代,也不知道当初因何而建。木屋外墙有绿色颜料的痕迹,但里面的木头已经黑透,罗伊摸了一下,指尖都是粉末。墙上有几个洞,估计原本是窗。9点钟的阳光穿透云层、灰土和树叶,透过那些洞照进来,房间中间有一张靠背椅。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下巴抵着胸膛。

旺达斯吹了吹胡子:“基本不会。有一些工种能够对答,但都是程序的作用。”

“死的不是人。”

“有过失控的情况吗?譬如自己乱跑?”

“不是命案吗?”

“有。”农场负责人开诚布公地说,“导航有时会不准,但是案例很少。”

“看来没我们啥事了。”他的搭档刚抽完烟,捏碎滤嘴后手插在裤袋里。

“会跑到农场外面吗?”

“你戳在这里干吗?”

“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农场负责人直视警察的眼睛,“没必要兜圈子,我明白你们想问什么。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心里都转着相同的念头,但实际情况和你们想的不一样。”

罗伊在距离农场两里外的林地停车,定位就在这里。下车后,他伸手压了压圆边帽子,心里有些奇怪,现场看上去比他想象的冷清。转过一片灌木,罗伊看见自己的同事三三两两地围着一间农房,但没有拉隔离带。反正无人围观,罗伊心想。武田从一棵树后面走出来,和他打招呼,这让罗伊愕然停步。

警长笑笑说:“我想问什么?”

沿着和输送管平行的公路行驶,不久,眼前出现白色的农场。它们的特征是采取全封闭管理,宇航服材质的棚壁宽大臃肿,像一群巨大的蚕虫,凭空出现在广袤的土地上。罗伊从驾驶舱里探头张望,估算着农场的规模,但虫群一直爬向尘雾深处,望不见尽头。有一个农场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旗帜,像个武净,上空悬浮着巨大的“13”字样。

“自主意识一类的问题,但这类问题最好由生产商和哲学家回答。”

罗伊驾驶“工蚁”穿越城市的边缘。这种车只能贴地走,对付坑坑洼洼的地形有时会力有不逮。能飞天遁地的单人机和名牌轿车的售价差不多,天上也不少,但是一般职务的警员买不起。今天天气不是很好,离开居民区,天空中的飞行器就少了,路上跑的车都很脏。越过从天而降状如瀑布的防风带以后,更是黄沙滚滚,只能看见一排接一排的输送管,它们像管风琴般发出“呜呜”巨响。城市的边缘地带竖着高高的电网,把一大片区域团团围住,里面只有残墙断壁。那是城市暴乱的遗迹,被称为“国营乱葬岗”,官方的封锁年限是三十年。

大胡子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你们警察都是不依不饶的人,一定要我承认也无所谓——他们只是人形的机器,只不过损坏时会流血,而不是崩了一个齿轮。”

她用甜美的语音说道:“速来,有命案。”

武田哂道:“既然如此,何必让他们听音乐?”

情景小姐看上去想现身,罗伊摆手制止了她,毕竟他赤裸着身体。于是情景小姐变成一排橙色的音阶,在空中长长短短地闪耀、旋转。

农场负责人脸色有些涨红,这让他更像圣诞老人。他提高了声调:“他们虽然没有灵魂,但我们应该对上帝按照其外观创造的事物予以尊重!”

“您有一条新消息。”

警长望着说话者:“克隆劳工从事的工作,不能全部用智能化的机器代替吗?”

洗澡的时候,因为喷雾的声音太大,铃声响了三次罗伊才听见。还是应该选择皮下植入,罗伊一边想一边伸手,把胶圈贴在耳垂上,胶圈的边缘亮起红光。

负责人窒了一下,略略低下头:“有一些不行……而且机器比他们贵。”

罗伊转身走进浴室,两个圆头圆脑的政客闭嘴消失了。

罗伊点点头,望向广袤的白色田野和散布其中的人形机器。

“同样是死人,因为死因不同就应该给予差别待遇吗……”

旺达斯叹息说:“这里面还有股东和公众的需求。”

“这正是进行案件分类的原因,要把有限的预算投到更紧迫的领域。尽快建立更为强大和独立的维稳队伍,才是忠于国家的举措!”

“股东和公众的需求?”

“你不是说公民层面的命案发生率已经下降到二十年来的最低点了吗?缩短案件追诉期的议案也是由你口中提出的。”

“我的商品是由人生产的,天然、安全、品质好,这样的商品价格更高。”

“理想主义者!政府绝不应当弱化维持秩序的决心和力量,尤其是考虑到当前时局的严峻性,这份决心和力量更是半点不能弱化。”

“原来如此,当有需要的时候,就把他们视为人吗?”

“你在偷换概念,削减城市治安预算的初衷是还政于民,而不是转移到其他领域。”

罗伊看见农场的负责人背驼起来,这显示他已经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在他年轻的时候,这种事情一定尚未大行其道。罗伊想,这个老人让那些毫无知觉的肉身聆听乐声,心里一定带着某种愧疚吧。

因为感知到脚步声,晨间新闻开始播报,两个政客在客厅里唇枪舌剑。罗伊从客厅中间穿过,将他们的头像摔在墙上。罗伊认得血脉偾张的那个议员——他叫杜楚尼,知道他们在说《城市综治法案》即将出台的事,就驻足看了一会儿。

“总之,你们农场没有克隆劳工失踪?”

“你说到点上了,将案件性质进行区分,已是刻不容缓之事!”

听到警察这个问题,农场负责人迅速抬起头。

像峡谷,罗伊每次都这么想。

“是的,全部都登记在册,一个都没有少。”

庞然大物跃入骤然明亮的房间。巨大的阴影顺着墙壁爬行,一大排类似暖气片的光栅,簌簌而过。那是晨班的公交车,每天6点30分首发,满座率大约是2/3。罗伊走到窗边,掩着眼睛等待狭长的车厢消失在天边,然后望向陈旧的街区。街上的民房以改性塑料为主材,堆堆叠叠,排列得杂乱无章,仿佛是垃圾桶朝下一倒而成。天没透亮,卖早餐的店铺已经升起了白蒙蒙的炊烟,像着了火,肮脏简陋的菜市场熙熙攘攘,高悬的价格牌晃得像走马灯。这种喧闹会一直维持到黄昏。到了晚上,这些建筑物会堆成一坨,让人看不见来去的路。公寓在20楼,商住两用,罗伊一早就知道这里风景欠佳,而且距离公交车的高架轨道近,所以卖房子的小伙子建议他安装全息屏,一举两得。不过罗伊无所谓,只要隔音就行。下雨的夜晚,他独自坐在窗边,能看见一片千沟万壑的断层,闪闪发光。

离开农场,罗伊在上车前转身,问武田:“今天是几号?”

上午7点35分,罗伊像平常一样跟随微光醒来。他用手指按压太阳穴,低声发出指令,灰蓝色的窗帘徐徐展开,上部比下部移动得快一些,像潮汐的波浪。罗伊喜欢这个设计。他买下这套公寓的时候,年轻的房产中介问他,靠街的墙壁喜欢落地窗还是整幅的全息屏:前者可以自由调整透明度,后者则任何时候都落英缤纷。罗伊回答说想装窗帘。生活与自然同步拉开序幕,罗伊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仪式感。尤其在半睡半醒之时,他的灵魂总在叫喊: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生存的第几天?今天到底开始没有?

“3月10日。”他的搭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