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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树吃掉的男人

御手洗为什么一定要爬到烟囱上面去?他疯了吗?

“御手洗!”我用两手围成喇叭状,冲着烟囱顶端叫喊。可是,回应我的,只有夜风的低吼。黑暗坡树木繁多,树叶随风翻滚,沙沙声不绝于耳。

我不禁颤抖着用其他理由来推测这个毫无反应的人影。那是御手洗吧?如果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呢?

还有丢在老屋附近和藤棚汤后面的鞋……

“喂!”

但在烟囱上坐着的人影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像。我哆嗦了一下,想起了卓。卓不就是骑跨在屋顶上纹丝不动的嘛!那是因为他已经死啦!

烟囱顶端的人影终于出声了,接着缓缓地移动。他还活着,太好了!我最近已经见到太多的死人了。

声音越来越大,但是上面丝毫没有反应。于是我向后退,一边看着烟囱,一边继续呼喊。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烟囱上面,我继续后退。

慢慢地,人影顺着烟囱上的金属梯子一步一步地下到地面。我也一步一步地靠近烟囱。接近了,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还好,是御手洗。他没穿上衣,打着赤脚。平安无事,他还活着!他慢慢从烟囱顶端下来,接着坐在锅炉上,最后滑到水泥地面。他的脚步摇摆不定,来到我面前,活像个梦游症患者。月光之下,御手洗黑着眼圈,头发散乱,面孔瘦弱。只不过几个小时,御手洗已经变得容貌憔悴,目光呆滞。虽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已经精疲力竭。

“御手洗!”我大喊,“御手洗!喂!御手洗!”

“喂!御手洗……你没事吧?”我和他搭话。

终于到了锅炉前边,我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从大楠树到锅炉房已经快速跑了两个来回,我险些累岔气,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又喘了几秒,我对着烟囱扬起脸。

御手洗用右手抓住了我,声音嘶哑地说:“基本弄清楚了。”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凝望着远处的大楠树。“现在只剩一两个问题没能解决。”说着,他踉踉跄跄地踏上沙砾小路。

在我看来,能够做出这么疯狂事情的人,只有他一个。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气喘吁吁的我终于平静下来。他还在。这令人高兴,可是接着我又担心他从烟囱上失足掉下来,混乱情绪纷至杳来。伴随着大风,树叶也激动地吵吵嚷嚷,转瞬之间,又都安静了。不管怎么说,御手洗现在安然无恙,只要他别坠落下来,安全地回到地面就好。

“还是穿上鞋吧,要我给你拿过来吗?”我问道。可惜其中一只鞋在远处的大楠树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太危险了!真不可理解。他是谁?

御手洗在沙砾小路上,赤着脚摇摇晃晃地走,奔着另一只鞋去了。我用肩膀架着他。

奇怪啊,那可是烟囱顶上啊!以前的轮廓是方的,可是现在变成圆的了。我放下冰镐,不知不觉向藤棚汤的方向掷蹋而行。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高高的烟囱顶部。逐渐接近,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个人影。有个人爬到烟囱顶上去了!

“这次的案件,死者卓和让兄弟俩都脱了鞋。”

是满月,又大又圆。铅笔一样耸立的烟囱顶上闪现出一个身影。

我缓缓点头,说的不错,现在,御手洗也脱了鞋。

“啊!”我自言自语。黑夜里虽然月亮隐藏了起来,但是仍然可以朦朦胧胧地望见藤棚汤的烟囱。但是,我总觉得那烟囱的轮廓有点不对劲。我凝神注视着它,这时乌云散开,月亮渐渐重现在南边的天空。

“你说和那烟囱有关?”

月亮隐入了云层,周围漆黑一片。我向背后仓惶地张望,期待着月亮的重现。而天空被黑云遮住,连星星都看不见,月亮隐藏在云层后面。周围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充斥着暴风过后的荒诞气氛。

“对,就是那根烟囱。”御手洗说着点点头。

突然大风乍起,树林一样的大楠树上面繁茂的枝叶一起张牙舞爪。我又胆怯了。

“那你为了爬上去……”我接着问。

御手洗的一只鞋,还有落在树下的夹克衫,都映入了我的眼帘。

“不,还是穿着鞋。光着脚踩在生锈的铁梯上会很危险。”可是我没有听懂御手洗的意思。“我还是不明白,你是说卓让兄弟爬上了烟囱?”

我也顾不上收拾御手洗的鞋了,直接奔向老屋。撞开铁门,横穿庭院,来到老屋右端的小仓房,一把拉开门,跨入黑暗里,用手摸索着抓到了冰镐,随即出来,沿着月光下的老屋,跑到大楠树跟前。

“不,不是那么回事,”御手洗显得有些烦躁了,脑袋左右摇晃,“正好相反,他们没有爬上烟囱。”

此时我突然怒发冲冠,就是那株树!全都是那株树搞的鬼!御手洗可能已经在树里面了!

“什么呀……”我越发不能领会,只好住口,头脑中一片混乱,“你在说什么呀?”

幸好,屋顶上没有人影。看来暂时没有什么事。

“算了,石冈君,我已经累了。以后再说吧。”御手洗拾起自己的鞋,从衣袋里掏出袜子,塞进鞋里,仍然朝着老屋赤足步行。“你为什么要爬那个烟囱?难道只是一时兴起?”

我立刻朝着藤并家的洋楼跑过去。窗户里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树木黑黝黝的轮廓在月光之下显得异常清晰。我注视屋顶,我怀疑御手洗骑跨在那里。

说起御手洗这个人,经常会有离奇古怪之举。

刹那间,我一下子认识到,是我们的手伸得过长了。我们对秘密穷追不舍,所以,大楠树对御手洗也下了毒手!

“那真是座可怕的烟囱啊,石冈君。”御手洗还嘟嚷着我听不懂的话,“大家都还不知道它可怕到什么程度。以前气定神闲地在它旁边散步,可它就是凶器,比刀子要厉害得多。”

“啊!”我绝望地大叫出来。我发现了御手洗的另一只鞋!就在澡堂的大锅炉旁。没错,这正是御手洗的鞋!

我们走进藤并家敞开着的铁门,长满常青藤的老屋出现在面前。我突然感到这里就像墓地,周围死一样沉寂。最近我们一直在这里,可从未有过今晚这样不样的感觉。这时,洋楼似乎开口对我说话了,它说自己是建造在无数的尸骸上的古老的墓碑。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座古老建筑给我们的暗示。看御手洗那憔悴的面容,他显然早就体会到了。

我得去看看!清澄的月光下,我目不斜视,一溜烟地穿过这座模仿苏格兰弗塞斯建造的反B字形庭院,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打开铁门,横穿过沙砾铺就的小道,转眼之间已经接近了藤棚汤澡堂。月光静静地洒在这幢体育馆一样巨大的建筑上。地面上粗大的烟囱高高盛立,下边是锅炉,前面是放憔料的小屋。我一直不停地飞奔。

无数的常青藤包裹着巨大的墓碑,在夜风里不停摇动。月光之下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正从我们前面横穿过去。御手洗一把拉住我:“嘘!”

我在大楠树周围的黑暗中凝视,寻找着御手洗的身影。这时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整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在树干的前后左右忐忑不安地搜寻。终于,在距离地面三米高的树瘤上,我注意到御手洗的夹克衫挂在那里。我向上跳,把它拽落下来。御手洗的上衣落在树根间的野蔗菜上,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卓和让的鞋。被楠树杀掉后,他们的鞋分别散落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一只在老屋附近,另一只在藤棚汤澡堂后面的锅炉附近。兄弟两个都是如此。现在这里发现了御手洗的一只鞋,那么另一只难道在藤棚汤里吗?!

我们停住脚步,屏住了呼吸。苍白的月光照着她线条清晰的侧脸,是玲王奈!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藤并家庭院里的树木,凉风吹拂,我不禁想起了地球的另一侧,那遥远的苏格兰。暗夜里充斥着不可名状的忐忑不安,和往常的庭院大不一样。我跑到大楠树前面去看,主要是担心御手洗。刚才他坐过的树根还在,但御手洗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御手洗的一只鞋。我瑟瑟发抖,呼喊着他的名字。而大楠树的叶子也跟着翻腾吵闹,仿佛要和我的音量一比高低。

她正缓慢地通过老屋前面,走向大楠树。周围只有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而她仿佛是在空中行走,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是魂灵吗?我们站在那里屏息静气地看着。只见玲王奈面无表情,在楼角转弯,我们只能看见她的后背。她对着大楠树,停下了。

我想她起来得正是时候,于是委托三幸照看处于癫狂状态的玲王奈。如果能把这间卧室上锁,将她关在里面就好了。但是很遗憾,整个洋楼里,上锁的房间只有培恩原来的书房。她穿着外套躺在了床上,盖着一条毛毯,已经彻底神志不清了,抽泣个不停。我用毛毯轻轻遮住了她那被泪水润湿的脸。我对穿着睡衣发呆的三幸使了个眼色,下楼了。

我和御手洗有意识地拉开一定距离,摄手摄脚地跟着她。站在那里的玲王奈看见了散落在地上的御手洗的夹克衫和一只鞋。她的嘴唇上下蠕动,我慢慢接近,听见那孩子般高亢的声音,但又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她鼻音很重,如同婴儿,既像歌唱,又像呼喊,还不是日语。是英语吗?也不像英语。我看了看御手洗,他也面无表情,一头雾水。

我把她送到了我曾住过的二楼中间的客房。听到我们的声音,三幸起床出来观看。

突然,玲王奈冲上前去,用全身的力气拍打着树干,鼻音也变成了哭泣,越来越激烈,哭声中还夹杂着无人能懂的言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擂打着树干。在她旁边是挖出四具尸骸的大洞,正张着黑的大嘴。

它们在召唤玲王奈!我抱紧她,尽量不让她面对大楠树的方向,迅速地穿过走廊。

她在和大楠树说话!我想。玲王奈一边哭泣,一边敲打着大楠树,一边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和大楠树对话。

咔嗒咔嗒,咔嗒咔咯,这样细小的声音传来。我扬起脸,颤抖之余,透过左手边的三个并排的窗户,发现外边的楠树枝正敲打着玻璃。

管不管她?我用眼睛询问御手洗。御手洗目光黯淡,一直面无表情地观看,一副非常冷漠的模样。从后面呼唤玲王奈吗?我们还是有所顾虑,担心吓着她。只见玲王奈哭泣着蹲在地上抓挠树根,又退后几步跪在地上,用手指挖着地面的泥土。

“你太疲劳了,必须休息。”我在她耳边低声说。于是,我搀扶着她,踉踉跄跄地出了走廊,向二楼的卧室移动。

我在苏格兰几次注意到玲王奈那纤细修长的手指和她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现在玲王奈一定是发狂了,是什么促使她这样?御手洗冲过去,从背后抓住了她的两个手臂。

玲王奈泣不成声,一直拼命挣扎,要求下楼。而我用尽浑身力气抱住她,让她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了。

看来玲王奈完全没有预料到后边会有人,吓了一大跳,立刻像遭到电击一样全身痉挛。接着就大声叫喊,嚎陶大哭。御手洗从后面摇晃着她的身体,玲王奈用沾满泥土的黑指甲擦拭脸上的泪水,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

“喂!御手洗!”我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这是大楠树的魔力!月光之下,它控制了玲王奈,封住了我的嘴,甚至影响到了御手洗。

一看见御手洗的脸,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瞪圆了惊讶的眼睛,又突然抱住御手洗,再次大哭起来。御手洗一时进退两难,只好勉强和她拥抱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他斜着眼睛看旁边的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御手洗又拥抱着她,缓缓地站起来,然后抓着玲王奈的双肩,把自己从她的怀里分离出来。

“不行!不行!那里太危险!”我大叫着。这时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注意到窗下的御手洗站了起来,正慢慢接近大楠树,很快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你怎么啦?喂!坚强点!醒醒!”御手洗注视着玲王奈的眼睛。

“那株树前面……”还是玲王奈尖利的声音。我迈上一步抱住了她。

“啊,侦探先生……”玲王奈猛地抬起头说。这种举止才是以前的玲王奈,还好,她恢复神志了。

我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立刻冲上前去。大楠树又一次露出了它的丑恶嘴脸,终于现形了!已经害死了两个哥哥,现在又开始打唯一幸存的妹妹的主意,控制了她的神志。

“石冈君,我的外衣!”御手洗对我说。

“我到楼下去,看看那株树。”玲王奈用高亢的童声说着,站了起来。她脸上残留着几条泪痕,容貌完全变了,就像一个孩子。“我必须去!我一定要去!”她重复着。在她身后,大楠树伸过来的树枝一直在不怀好意地招手。

我把他的夹克衫拾起来递过去,他从衣袋里掏出手绢塞到玲王奈手里。玲王奈接过去擦拭着花脸。我们默默地看着她。突然玲王奈又笑了起来,我大吃一惊,她又失常了吗?

“我,要到楼下去……”一个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看到玲王奈的嘴唇在颤抖,但声音完全不一样了。以前是低沉冷静的声音,而现在则是孩子一样的声音。

但御手洗若无其事,反而受到玲王奈情绪的感染,也嘴角上翘,露出笑意。真不可理解。

正在这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是像打隔一样的抽泣的声音。我吃惊地抬起头。是玲王奈。她用双手捂着脸,在窗台边流泪。透过窗户,外边大楠树伸出的枝叶正像招手一样对她轻轻摇摆。我的内心突然被莫名的恐惧所笼罩。

“啊,你终于恢复正常了。现在送你回公寓楼那边去。”御手洗催促着玲王奈。

我的推理就这样碰壁了。但总而言之,诱发兄弟二人死亡的原因颇为相似。都是在风雨大作之夜,都是早晨被发现的,母亲两次都距离很近,不过处于濒死状态的老太太没能涯过第二劫。现在我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范围,不应感情用事,应该承认超自然力量存在的可能性。一种诡异的力量推动着兄弟二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我认为这种灵异力量只能来自于大楠树。

“哦,但是我好像没带钥匙。”玲王奈说。她的声音又像往常一样低沉了。

但是这么考虑问题合乎逻辑吗?简直是开玩笑,不管怎么说这是不可能的。

“不,用不着钥匙。”御手洗肯定地说道,唇边仍有笑意。“可房门是锁着的啊!”玲王奈说。

对了!我在心里叫道。一定是那个“巨人”从苏格兰游到东方的国度后继续作孽。

“没关系,我们能进去。”御手洗的话里充满自信。我很疑惑,玲王奈已经恢复正常,但是御手洗又走火人魔了。

还有一点。如果我的推理站得住脚,让就必须是踩着梯子爬上老屋屋顶的。那么发现尸体时,梯子应该还搭在屋檐上。但是现在那个金属梯子仍然放在仓房深处,并没有立在房檐边,所以这一点还不能落实。

“石冈君,这个冰镐怎么在这儿?”御手洗一边拾起冰镐一边问。

就算这一切都能成功,他的身体居然会破损到那种程度,这又是一个疑问。用常理推测让破损的尸体,他一定是从遥远的空中直落下来的,不会有其他可能。用通常的方法却分析出奇怪的结论,这奇怪的现象到底是怎样产生的?

我有些难为情。“我想你可能被大楠树吞进去了,如果你真在里边,我就把洞口刨开……”

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推理仍然存在很大的瑕疵。首先,让的裤袋里装着的遗书是卓的笔迹,这个神秘的原因还需要说明。第二,从老屋的屋顶到大楠树的树干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从屋顶跳到大楠树的树干处稍有些困难。如果一定要跳过去、必须要先进行一定长度的助跑。就算是可以助跑,跳过去之后已是强弩之末,还能产生最后扎进树洞那样向下的冲击力吗?

“啊,石冈君,那你就刨吧。”御手洗站住,神气活现地说。

这样,我得出结论,卓让两兄弟的案件就像是双胞胎的关系,因此前面的解释没有什么不恰当的。虽然发现的尸体有差异,但是二人殊途同归,弟弟冲到了终点,而哥哥半路落马。

“嗯?”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这么考虑,可以为让头部和上半身的累累伤痕作出解释。当然,卓的情况也是如此,他留在玲王奈房间文字处理机里的遗书也能说明这些。卓先生也是登上了老屋的屋顶准备跳过去,可惜他在跳之前就死掉了。

“这是个好主意。不要迟疑了,刨掉它,这株耸人听闻的树!”

原因何在呢?是因为大楠树的魔力。兄弟两个都被大楠树的魔法操控了。

“你说什么?”

他冲向大楠树的树干顶部,就如同俯冲的飞机一样扎进大楠树的树洞里。

上面的树梢沙沙作响,御手洗的眼神充满疯狂,这次他真的太奇怪了,难道疯狂的魂灵从玲王奈身上转移到御手洗身上了?玲王奈也呆呆地看着他。

基于这样的事实,我做了如下推测。让,和他的哥哥卓一样,骑跨在老屋的屋顶上,盯着大楠树。卓那样坐着的时候突然死去,而让则飞身一跃。到哪里去呢?

“石冈君,刨吧,刨开这株树!”御手洗愈发说个不停。“别说混账话!这是很可怕的树,但是也没有那么粗暴的必要。如果这株树真的很灵异,以后我们没准会倒霉。”

让的鞋,一只在老屋的旁边,另一只在落在藤棚汤澡堂的锅炉附近。这一点和卓尤其相似。

“那是个阴谋!”御手洗丢掉冰镐,大声叫嚷着,“大家都觉得这株树有超自然的力量,谁也不敢动它。认为这株树有多么重要,哪怕它隐藏着惊人的秘密,也不敢打开看看。”

这并非不可理解。先行一步的哥哥,召唤落后的弟弟同赴黄泉,连遗书都热切地为弟弟捉刀。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太危险的事情不要去做。刚才玲王奈就着了魔,你难道没看见吗?”我弯腰拾起冰镐。这种危险的东西还是不要放在这里,早点拿回仓房收起来的好。

让的裤袋里有一份遗书,上面写着“请原谅我跳下去自杀”。这种语气和他哥哥卓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是用铅笔写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卓的笔迹。

“我什么也没看见!”御手洗的声音在耳边轰然作响,接着把我手里的冰镐夺了过去。

但是,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议。情况了解得越多,就越发觉让的死是前几天卓的死的完美翻版。虽然两个案件有些具体细节不同,但就像是双胞胎那么相似,并且这一次,还发现了一些更加奇怪的要素。

“啊?放下!”我大喊。

关于死因,还没有一致的结论。丹下说,只有继续等待。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害了让?!我想,除了大楠树,没有其他嫌疑犯。

御手洗右手持镐,飞快奔向大楠树。他疯了,真疯了!“喀嚓”一声,木片四散,御手洗对着树干重重一击,风吹树摇。当他把冰镐再次高举过头的一瞬,我从背后抱住了他。“冷静!你已经失常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你想遭到诅咒吗?”

让的尸体,大头朝下地扎在大楠树的树干顶上,正是倒栽葱的姿势,尸体的破损非常严重。头部当然面目全非,肩脾骨、肋骨和上臂少说也有十几处骨折,至于被殴的伤痕更是无数,还有肌肉绽开露出骨头的地方。

我叫道。

我也坐在椅子上,在头脑中仔细归纳回到横滨一天来的所见所闻。

“你躲开,石冈君!让我一个人遭受诅咒吧!”御手洗喊着。

玲王奈性格坚强,我们一次也没见过她流泪。她才二十岁,就不得不匆忙应对这样的生离死别,这无疑是她整个人生中最惨痛的剧变。现在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泼辣自信的玲王奈了,无限的悲哀使她迷失了自我,她内心里急于寻找一个可以听她倾述、供她依赖的人,就像一个落入急流的人伸手呼救一样。

“住手!”我又喊道。

我也是几天以前才认识了醉心于古往今来死刑研究的让,他热心为我讲解图片的情景浮现在我面前。那么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已经撒手人寰了,真令人难过。他只是一个特别的人,不是个坏人。作为至亲的妹妹,玲王奈恐怕会感到数倍于我的悲伤。

“玲王奈小姐,把他给我拉开!”御手洗对玲王奈说。玲王奈惊惶失措,我和御手洗势均力敌,最后她决定加入我的一边,拉住了御手洗。

那种悲伤孤独,还有对那未知的凶手的痛恨,使她在飞机中绝望地喋喋不休。那种心情,连我也感到痛惜。内心悲伤不已,急于对他人倾吐,这种情形大家都能理解。

“不行!你难道找死吗?别做傻事!”我们两人终于控制了御手洗。我忽然想起,让讲过,从前在英国,伤害树木的人要被处死。“别拦着我,你看着就可以了!”

她此时只有孤身一人了。卓死了,让死了,母亲也死了。现在藤并家的人还有郁子、千夏、照夫和三幸,可是大家都和玲王奈不存在血缘关系。如果詹姆斯·培恩也不在人世的话,她在这世上就没有血亲了。

“你真是莫名其妙!”

归途的飞机上,玲王奈和御于洗一直在不停地交谈。关于亲戚、兄弟,特别是母亲八千代的艰难往事,玲王奈总是用“后来如何如何”、“再后来又如何如何”之类的词句,对我们一点儿不剩地全盘托出。如果不把内心的记忆喋喋不休地倾述出来,她就无法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是呀!”玲王奈也说。

“他就是踏进猫群里的一头大象,大家只看到了粗壮的柱子。”

终于,御手洗扔掉了冰镐,挣扎着转过身来,把我们两人挣脱。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真是个孤僻的人啊!”玲王奈感叹,“但也说明他很有才华。”

“你们两个离远点看着。如果害怕被诅咒,就给我走开,回房问里上床把头蒙上被子!什么诅咒,我不在乎!不刨开它就破不了案。松开我!”

“对!”我回答,“他开始搭理我的时候,就说明他的思考已经结束,可以得出结论了。只要是在思考问题,他总是要求独处。”

“喂!御手洗!”

但这对御手洗来说不值一提。沉迷于复杂案情中的御手洗总是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精神,比如跑步几十公里,或者熬上几个通宵。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会特意去挂念他的身体。“他总是这么一个人思考问题吗?”玲王奈问我。

御手洗拾起冰镐,面对大楠树,手起镐落,上下挥舞。我因恐惧,手脚如同被紧紧捆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注视着御手洗的暴行。

我的手表已经指向凌晨两点。刚刚结束苏格兰之旅,我已经十分疲惫,想来作为女性的玲王奈身体应该更加吃不消。我几次劝她去休息,可她拒绝了,说御手洗同样也很劳累。

沙沙沙!树叶似乎也发怒了,而御手洗不为所动,仍旧挥镐不辍。木片进散,树干裂开了一道缝隙。嘎吱嘎吱,传来木头裂开的声音。

从日暮到现在,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最初我还在他旁边,后来他要求一个人独自安静地考虑问题,我只好到老屋三层玲王奈放置钢琴的房间去。透过窗户,可以俯视孤零零坐在后院里的御手洗。御手洗叮嘱玲王奈,一定要与我寸步不离,所以玲王奈也来到了这个房间。她搬来椅子坐下,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以手托腮,一直看着下面的御手洗和大楠树。她此时如同石雕,一动不动,渐渐地改变了她在我心目中喜怒无常的印象。

御手洗又用冰镐横扫,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枝繁叶茂的大树干一分为二,左边的一半地动山摇地向一侧倾斜,御手洗又对它发出最后一击。它角度越发歪斜,最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倒在了旁边的铁丝网上。

御手洗与大楠树对峙了一夜。这个理性的男人,终于开始正视这株奇怪的老树,体会到它所蕴藏的雄厚实力,打算认认真真地和它展开真正的较量。一看着御手洗这副懊恼的模样,我知道他已经输了一局,詹姆斯·培恩什么也没做,的的确确是大楠树搞得鬼,事实如此。

大楠树的右半边仍然立在那里。御手洗这次从左向右,用冰镐尖端横砍,于是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右半边的树干也开始倾斜。一击,又一击,随着冰镐的挥动,倾斜的角度也越来越大。挖出尸骸的树洞只剩下一半,成为一处凹陷,留在右侧的树干上。我还没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树干已经一分为二,倒向两边。但是,上面的树冠依然和从前一样。树干深处,一个黑乎乎发出钝光的新树干出现了。

只有那株大楠树一点儿也没有变。粗壮的树干戳在地面上,如同有着金刚不坏之身的巨人,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

这时,旧树干的右半边沙沙作响,慢慢地倒了下去,响声动地。

台风过后,藤并家的庭院里仍然残留着暴风雨的痕迹,散落下来的枝叶铺满一地,大量的植被因为狂风的蹂蹄,和平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那种景象,叫人不由得联想到仪表整洁的女人被风吹乱了秀发。

但是,大楠树仍然立在那里。就像一个鸡蛋,剥去一层蛋壳,里边还有一层壳。

御手洗抱着双膝,一直坐在后院大楠树的树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楠树。

“怎么回事?这是……”玲王奈惊愕不已。

上半身呢?没有上半身!上半身插在大楠树的树洞里了。巨大的树干上部,宛如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鳄鱼,裂开的树皮翻露在外,正好把人的头部和上身吞一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叫了起来。

大楠树树干的平顶处,有一个男人的下半身倒立着。穿着黑裤子的两腿,如同新生长出来的奇怪的树枝,V字形朝天耸立。两脚没有穿鞋,是黑色的袜子。

“这树干是人造的!石冈君。”御手洗洪亮有力的声音响起。“人造的?”我鹦鹉学舌似的反问。

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瞪大了眼睛,接着就惊呼起来。

“对。至今大家所看到的大楠树的树干,来自于技术精湛的英国人的手笔,在天然树干的外面花钱做了一个罩子。这个才是真正的树干。”

那好像是一条男裤,呈V字形。照夫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地接近了。

御手洗说着,用镐尖戳了戳刚露出来的湿漉漉的树干。

暴风雨吹打掉了树叶,茂密的枝权后边,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2

照夫先发现了八千代的尸体,正准备去向警察报告,突然被大楠树吸引了目光。

我和玲王奈目瞪口呆,夜幕之中相视无言,慢慢查看被劈倒的树干和刚刚显露出来的真正的树干。我走上前去,用手触摸它。冒牌货做得十分逼真,几乎和真正的树干一模一样。

当然还不止这些。我们离开日本期间,那里出了这么严重的案件,而另一个人的死法更恐怖,几乎把我击垮。让尸体奇怪的模样谁看了都会吓破胆。

“做得真……真像啊!”我赞叹不已。真正的树干黑乎乎的,表面上似乎还有一层粘液。这是因为长年没有阳光照射造成的吧?我觉得这应该算一株畸形植物。果冻一样的物质里包含着大量不知名的白色纤维,我不知道这令人恶心的东西是什么,可能是树干长时间被封闭在黑暗之中,树干里面的组织就长到表面上来了。“太精致了,居然能做出这样的质品……但是,做出这东西的……”

那几个文字还有一个奇妙之处。“玲王奈”这大家都知道,可是后边的“男”字是什么意思?在这几个字后面,到底写了什么没有?

“只能是培恩干的。”御手洗断言。

幸好,还有我们可以做她最强有力的证人。玲王奈在案发时正远离日本,和我们一起在地球的另一面旅行呢。我们可以证明她是清白的。

“他什么时候做的呢?”

但是,这对玲王奈来说是最不利的消息。受害者的遗言,通常写的就是凶手的名字。人们的印象就会是,在八千代濒死的时候告诉别人自己的女儿是凶手。这样,不但对玲王奈,包括对我,都会是很大的打击。

“首先不会是培恩学校建立之后做的,众目睽睽,树干的模样稍有变化大家就会发现。”

是雨水把其他文字冲刷掉了?还是八千代后来没有气力写下去了?在暴风骤雨中能把这几个字保存下来就已经是个奇迹。八千代为了留下文字,一定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用自己的身体把字迹遮住。

“那么就是昭和二十或二十一年左右……”

这话好像是很长的文章中的一部分。但是,很难从这几个字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应该在那前后。是在清理以前玻璃工厂的废墟时乘机做出来的吧?”

这些字怎么看都像是八千代的遗言,证据就是她的指甲里沾满了同一地点的泥土。

“培恩学校的师生都被蒙在鼓里了……”

应该是有人让她打开了通往应急楼梯的门,然后将她背走了。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许是最令人疑虑的。赶来的丹下等普官挪开藤并八千代的尸体,发现在她身下的地面上写着“玲王奈男……”的字样。

“藤并家的孩子同样不明就里。卓、让、玲王奈对这个树干的真实性深信不疑,直到今天。”

据说她病房的旁边有一道应急楼梯,晚上熄灯以后,外面的人无法进来,里面的人却可以轻易地打开门锁出去。用主治医生的话讲,藤并八千代能站起来,就说明她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是还不能适应长距离的步行。

黑暗之中,我看见玲王奈点了点头。

结果,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骗了大家四十多年……历经风雨,质品居然维持了四十年……”

来找我的人请等一下,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一定是经过防腐处理了。但尽管如此,也已经腐烂不堪了,所以用一把冰镐就可以轻易地刨开。不管是谁都能弄开,可是大家都害怕这株树,谁也不敢动手。”

据说第一目击者是照夫。台风过后的早晨,他在大楠树下发现了自己的妻子。八千代倒在那里,身披湿透了的黑色斗篷,已经断气了。她的头冲着大楠树的树干,拐杖扔在一旁,像被殴打过一样,右肩骨折,头部右边也有伤,几天前的情景完美地再现。向医院咨询,得知在她病床上留有一张字条,是用铅笔写的,很难辨认。

“内脏一样的东西却是真正的树干,这真令人惊讶。你最初是怎么怀疑上它的呢?”

我们从日本出发的第二天夜里,台风又一次袭击了横滨,整个晚上狂风暴雨一直不停。次日早晨天气恢复了平静,像是命运安排好的一样,藤并家的人在台风肆虐过的后院,再次看到了非常可怕的景象。

“这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否则就不合逻辑了。”

玲王奈稍稍恢复了神志之后,我们从她口里得知了离开黑暗坡之后的事情经过。我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真的非常可怕,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因为它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为什么……对了,他是为了隐藏尸体啊!有了尸体无处可藏,于是做了这么个外罩。”

“她说二楼有床,到上边休息一下。石冈君,你扶她上去。”御手洗说着,我们手忙脚乱地向楼梯移动。

“不,不是那么回事,”御手洗抱着双臂,低头断然说道,“这个冒牌货肯定还有其他用处。依我看在里面存放尸体应该是他后来想出的主意。”

玲王奈两手无力地抱住椅背,双膝发软,斜跪在砖地上。我赶紧站起来,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玲王奈的脸像纸一样苍白。御手洗站在一边给警官迅速地翻译,接着又高声招呼餐馆后堂的艾米莉。

“那它有什么用处呢?做了这么个冒牌货……”

“是,是啊……”

“在下结论之前,还有几点需要落实。石冈君,玲王奈小姐,你们都来,我们三个到藤并公寓楼去看看。”御手洗说着,拍了一下我的后背。

“两个人全被大楠树杀了?”我问。

从顶层的电梯出来,站到了玲王奈的门前。玲王奈没有带钥匙,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御手洗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片,插进门把手中间的钥匙孔里,门开了。

御手洗一时语塞,陷入了沉默。

“玲王奈小姐请进,这是自家请不要客气!”御手洗说。“怎么回事?那就是钥匙?”我问道。

“那株大楠树……”玲王奈回答。

“我捡来的。啊,玲王奈小姐,请贴着这边的墙走。”御手洗告诉刚刚进屋开灯的玲王奈。

“如果是他杀,凶手是谁?”御手洗问道。

“为什么?”我责问道。怎么说这也是玲王奈自己的房间。“你也一样,不要毛手毛脚地到房间中央去。以后再告诉你理由。”御手洗说着,很快就趴到方格图案的地面上,仔细检查,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着。

“是他杀吧……”玲王奈自言自语。

“你在做什么?”玲王奈惊奇地问道。

“啊?!”

“我在看这里的水痕。不出我所料,果然有细小的水痕穿过房间,直到玄关。”

“他们都死了。”

御手洗趴在地面上自言自语。

“令堂和让先生怎么了?”我问。

“喂!你从哪儿捡到这房间钥匙的?”我问道。

“母亲和让……”玲王奈喂懦着。

“在藤棚汤澡堂的后面。”

“怎么了?”我把茶杯放到桌子上,问道。老警官也不再喋喋不休,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钥匙是这房间的呢?”

御手洗也注意到这个变化,向这边看。

“只能是这里的,这是理性判断的结果,否则不合逻辑。好了,稍后再……”

她苗条的腰身就在眼前,赏心悦目。我的视线缓缓向上游走,不由得呆住了。玲王奈失魂落魄的表情映入了我的眼帘。只见她瞪着眼睛,嘴唇微张,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大眼睛里喻着泪水。

御手洗从地面上蓦地站起来,刚才的愧悴面容转眼间已然变得神采奕奕。他从哪里得到这样用之不竭的热情?真不可思议。“玲王奈小姐,自打我们从苏格兰回来,刑警们进过这房间吗?”

如今的日本就是乡村旅行也无法寻找这种味道了,无论去哪里都是迷你型东京,要不就是被警惕的眼睛纠缠不休。苏格兰人的豪放性格是如何造就的呢?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总是充满自信?我浮想联翩的时候,也往意到站立着的玲王奈。

“没有,”她摇摇头,“不但你们是第一次,而且我也是第一次进来。回国后我一直待在老屋那边。”

奢侈豪华的宴会固然不错,但这里没有洪水一样汽车的喧嚣和尾气,只有欣赏不尽的自然景色,清澄的空气养育着朴素的人们,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太好了。这么说,目前的犯罪现场就像生鱼片一样,新鲜程度良好。现在看看阳台。”御手洗又迅速走向阳台。

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尝着奶茶。劳作之后,一顿美味带来了心理上的充实感。我渐渐喜欢上这家没有音乐聆噪的餐馆。随着英国之旅时间的流逝,这样的生活越来越使我深深感动。

“御手洗先生,你刚才不是在说这里是犯罪现场吧?”

我放下茶壶,回到座位上,没有加砂糖就端起了杯子,香味飘散开来。这里特有的红茶和日本的味道不一样。御手洗还像在横滨马车道的住所里一样,右手端着茶杯,左手擎着托盘。不修边幅的御手洗与那些仪表讲究的人生活习惯完全不同,但是他们喝苏格兰红茶的做派却惊人地一致。

“我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三幸吗?还没有睡?”玲王奈惊讶的声音传来。外面的风雨声和壁炉里柴薪剧烈燃烧发出的劈啪声,在安静的餐馆里飘荡。但玲王奈的声音很快变低了,听不清通话的内容。

“你没开玩笑吧?这个房间?”

“是我呼叫的国际长途。”她说着把茶壶放在了桌子上。我站起来拿过茶壶,将御手洗、老警官和玲王奈的杯子都倒满,白色的牛奶从杯底泛上来。

“是啊,御手洗,这里离大楠树和老屋还很远呢!”我也说道。

外边又响起了刷刷的雨声,水滴顺着玻璃窗向下滑落,真是个雨国。当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时,电话响了。

“石冈君,所谓盲点常常就是这样出现的。”御手洗说着,站在了通往阳台的大玻璃门前。

红茶上来了,装在大茶壶里,下面还放了一个花猫图案的大棉垫用来保温。茶杯就摆在我们面前。玲王奈拎起茶壶,给我的杯子倒上红茶。她此时的举止,完全是个日本女性。

“插着插销呢!”御手洗用手绢缠住手,拨开了插销,把玻璃门向左拉开。

御手洗仍然在和老警官说话。老警官还夹着那顶夸张的大帽子,正口沫横飞地高谈阔论。菲尼克斯垂着耳朵,趴在地上睡着了。御手洗和接触不久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啊!”玲王奈叫了起来。我也感到诡异。阳台上仅有的塑料躺椅横倒在那里。

其实,御手洗认为这样的饭菜充其量也就是不难吃而已。

这情景似曾相识。卓死后我们到这里来,玲王奈曾给我们演示过台风过后的阳台景象,和现在几乎完全一样。

电话就在厨房的入口处,她对厨房里边招呼了一声,拿起了听筒。我一直看着她。她虽然说过,自己挪出一周左右的时间不难,但是作为一个名人,把一周时间完全留给自己事实上很困难。她把听筒放下,回到桌前,姿态优雅地坐下,把剩下的沙拉和面包都吃光了。餐馆的艾米莉给我们端来了盘子,玲王奈微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她很高兴地说“谢谢”。这是在称赞她的手艺吧?

“和卓死时一模一样。”玲王奈也说。眼前是卓死后场景的完美再现。同样是玲王奈的两个哥哥,同样是死亡,同样是台风过后,同样是阳台的塑料躺椅的横倒。

“卓已经不在了,给谁打好呢?如果经纪公司打电话,而我不在房间里,他们就会挂到老屋那边。看来只有给照夫打电话问问了。”说着,玲王奈站起身来。

“现在可以把它扶起来吗?”玲王奈问道。

“打给谁呢?”

“你如果暂时还不想躺在上面,那还是那么放着的好。丹下如果能注意到这里的重要性,或许会来看看……啊,不,我又改主意了,没关系,还是架起来吧。我如果不提醒他们,他们永远也不会注意这里。”御手洗笑着绕过椅子,转到了栏杆一侧,用手指抚摸着水泥栏杆,然后远眺老屋。对面的灯火都熄灭了,月光下的大楠树似乎没有丝毫改变。

“嗯。”

“玻璃没有破碎。玲王奈小姐,你去检查一下卧室、壁橱和浴室,看看有什么异常,还有那台文字处理机。有什么不对就叫我。”夜风低吟。御手洗两肘支着栏杆,倚靠在那里,面对着黑暗坡曾经的刑场出神地望着。

“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那边会有人没睡觉吗?”她挪了挪椅子。“你要往横滨打电话吗?”我问。

看着御手洗倚在栏杆上的背影,我此时突然想对他说点什么,这时响起了电话铃声。

“是晚上。”御手洗回答。

“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玲王奈在里面叫道,接着电话铃声停止了,看来她接通了电话。玲王奈先是“喂”了一声,接着就是低声的英语,可能是外国人打来的电话。

“十一点二十?是上午还是晚上?”

御手洗隆漫转过身来,他的手掌合在一起,一副骄傲自信的神情。“那电话肯定有给我的信息,是苏格兰的埃里克·埃默森打来的。”

“十一点二十。”我说道。

“嗯?”我很惊讶,“给你的电话?”

“三点二十了,现在日本是几点呢?”她自言自语。我赶紧看自己的手表。我自从上飞机以后并没有调整,所以现在它仍旧是日本时间。指针正指着十一点二十分。

御手洗点了点头。“迄今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所有的情节都和想象的一样,也包括这个电话,将为我带来意料之中的侦查结果。现在,我感到不明白的地方只有一个了……啊,玲王奈小姐,请问是埃里克的电话吗?”

“我现在有点挂念工作和家里。就是不和经纪公司联系,我也想给横滨的家里打个电话。”玲王奈紧皱双眉,眯着眼睛看着餐馆墙上的挂钟——她有些近视。此时,时针正指向了下午三点二十分,她接着又看自己的手表。

“嗯!”玲王奈回答,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埃里克·埃默森让我告诉你,正像你说的那样,在巨人之家的水泥墙里,埋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尸骸。她是达勒斯村在战争时期失踪的克拉拉。埃里克说,破获了这样一桩陷入迷宫的疑难案件,非常感谢你。他说你是日本的福尔摩斯。”

所有的罪过都在于那株两千年树龄的大楠树,此外没有别人。詹姆斯·培恩这个苏格兰人不过是偶然把我们引入了歧途,绝不是真正的凶手。直觉这样告诉我。

听了这番话,御手洗并没有欣喜若狂,或许是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吧。只见他两手抚在腰带上,点了几下头。

横滨居民对培恩的评价在弗塞斯村民这里得到了印证。他果真是位沉默寡言、品行端正、性格内敛的教育家。不错,在他内心里有一些危险的妄想狂因素,但那是创作小说的素材,不是犯罪。否则作家和诗人都要被判处死刑。

“你满意了?这消息等于宣告我父亲是最大的疑犯。”玲王奈悲哀地说。

御手洗一时间迷失了方向。这也正常。巨人之家的北墙里并没有少女的尸体,御手洗的所有推理必须推翻重来。如果说培恩并没有在苏格兰残杀少女,那么横滨大楠树里的四具少女的尸体恐怕也和培恩无关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你父亲的事,和你无关。”

御手洗似乎也怀疑这一点。这附近是否还有和巨人之家相类似的建筑?老警官听了御手洗的问题直摇头。他坚持说,尼斯湖周围,不,哪怕是爱丁堡以北,这么奇怪的建筑没有第二个。

“可他是我的父亲!”

我也同样在分析这个问题。巨人之家的北墙里并没有发现少女的尸体,难道培恩所说的“诱拐小屋”和“巨人之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建筑?

“他只是生下了你,你六岁时他就离去了。”御手洗说。“尸体在哪儿找到的?”

即便是在进餐过程中,御手洗仍在思考。到底哪个地方出错了呢?这时需要整理一下思路了。

“巨人之家?”我问道。对我而言,这是最想得到的消息。我们远征苏格兰,对那个巨人之家检查得细致入微。“我们那时不是都检查过了吗?”

“埃默森家里有水泥,简直是个便利店。”

“是啊,一直到台阶。”玲王奈也说。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去把洞里敲掉的水泥恢复原样。”御手洗说。

“难道还有其他地方?”我问。

总之,对这个调查结果,御手洗是心有不甘,而玲王奈则是暗自庆幸。对我来说,詹姆斯·培恩这个外国人虽然很古怪,但应该不是杀人狂。到现在发生的一连串案件,还是和横滨的大楠树有瓜葛,是它发挥了某种神秘作用。最早骑跨在屋顶上的藤并卓就是盯着大楠树而死的——我们决不能忘记这一点。

“不,说是就在巨人之家。”玲王奈回答。

御手洗在培恩所说的“诱拐小屋”——这里称为“巨人之家”——的墙里搜寻尸体,虽然不能说板上钉钉,但也有相当大的把握。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而玲王奈一颗提着的心暂时落了地。绕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早年离别的父亲。现在虽未能与父亲谋面,但想来她更不能接受父亲是个变态杀人狂的这种事。

“那是巨人之家门外吧?”

因为体力耗费,我们早已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吃着迟来的午餐。这是苏格兰风味的乡村料理,鱼汤、炖鸡肉,还有面包和简单的沙拉。我们为辛勤的劳动干杯,实际上不如说是在安慰御手洗。他千里迢迢赶到英国的北端,原本就是冲着惨遭培恩毒手的少女的尸骸而来的。

“不,是在里边。在里面的水泥里。”御手洗说。

我们在巨人之家寻找尸体,虽然没有想象的那么劳累,但是也用去了半天时间。把工具送回埃里克家后,我们仍然回到村里唯一的餐馆“Emilly's”,此时已经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了。雨虽然停了,但还有厚厚的云层堆积在充满薄雾的空中,似乎又有一场雨随时可能到来。

“怎么回事呢?我真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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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再告诉你吧,石冈君。我们合作这么久了,你当然知道我总是最后才揭开谜底的。还有,玲王奈小姐,”御手洗转向了玲王奈,郑重其事地说,“我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