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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鹰(上) 第十章 我是战士,我叫秦川

洪林咬着牙说:“杀了他?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我摇摇头说:“你说,这次有没有机会把胡经杀了?”

我装作很好奇的样子问:“怎么个生不如死法?打算怎么做?”

我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我笑了,而我自己居然全然不知。我就势索性哈哈地笑出声来,洪林的脸色跟着紧张起来,“你没事吧?”

洪林从后腰抽出塑料袋丢到我怀里说:“这是这次运货的地图,一共两条线。迪哥说碰了头再决定走哪趟线,怕胡经提前知道了耍花样,所以我们要每一条都熟悉才行。”

“你笑什么?”洪林问道。

看着怀里那个塑料袋,百感交集。我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从肉体到精神无休止的被碾轧才得到这个。此刻,它就那么乖乖地躺在我的怀里,似是在嘲弄我,不时随着车轮的颠簸在我怀里微微地跳动着。

关键在于这些人都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上,换句话说,赵振鹏和洪古死得太不值得。看着周亚迪慢慢从后视镜中消失,我突然想,如果他知道赵振鹏和洪古都死在我的手上,会做何感想?这个想法让我奇怪地兴奋起来,这种兴奋伴随着切肤的痛楚,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头滴血的声音。

我用力甩了甩手,抑制住手指的颤抖,慢慢打开塑料袋,摊开了那张地图,上面用红笔赫然标注着两条曲折路线。我把我的脑海中宁志给我提供的那条路线假想到图上后发现,这三条线均通过中缅边界进入云南,随后从三个方向分别走向广西、贵州和四川,再由这三个地方分散到全国各地。宁志给我的线路是往四川方向的。也就是说,已经有一批毒品正运往中缅边界,然后直奔四川。这批货连周亚迪都不知道。眼下我要做的是将这份情报尽快送到徐卫东手中,完成我的任务。

周亚迪已经做出了放手一搏的姿态,能让他这样拼命的事,一定不是小事。对于一个爱才如命的人来说,赵振鹏的离去给他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他跟丹雷将军所说的那个计划还没有开始,洪古又死了。他身边除我之外的三员猛将,只剩下了洪林一个。

这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了,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甘。因为周亚迪在酝酿的事远远不止通过这批毒品打垮胡经。我说:“迪哥说的那个计划是什么?”

周亚迪这才松开手,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往后退了几步,把头扭向一边,对我们摆摆手,示意我们出发。洪林将车子开出很远,还不时地扫着反光镜。我转身一看,周亚迪还站在原地,向我们张望着。

洪林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摸出烟递给我说:“帮我点根烟。”

周亚迪把手搭在反光镜上,依次不停地看着车内的我们三人,迟迟不愿松手。洪林抓抓头说:“再晚怕来不及了。”

我点了根烟塞到他嘴里,洪林美美地抽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迪哥不想没完没了地这么做买卖了。”

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说:“什么意思?不想做毒品了?”

周亚迪看着我说:“洪林跟了我很多年,差不多知道我所有的事,时间来不及了,你要有什么问题就问他。”

洪林笑笑说:“不是不做这买卖,是不想这么做买卖。迪哥说,现在我们都见不得光,他想带着咱们堂堂正正地活。”

洪林点了点头说:“放心吧。”

我叹了口气说:“算了,不说我不问了,拐弯抹角的。”

阿来有些受宠若惊,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亚迪又对洪林说:“这次你们听秦川的,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洪林呵呵一笑说:“迪哥想和政府合作。”

周亚迪看了一眼阿来:“你也得好好地回来,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照顾你老婆。”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自责,又说,“以前我有做得不对的,所以你更要活着回来找我报仇。”

我有点意外,“想开海洛因全国连锁店?”

阿来没想到会问到他头上,愣了一下赶紧说:“秦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不光洪林,坐在后面的阿来也扑哧一下笑了。洪林笑够了说:“货能变成钱,钱能干很多事,具体我也不懂。反正迪哥说只要控制了金三角,垄断几个地方的买卖,就有的谈。”

我扭头问后座的阿来:“你呢?”

我说:“我上次和迪哥在丹雷将军那听到俄罗斯和蒙古什么的,难道想去那里?”

周亚迪看着我说:“有兴趣吗?有兴趣的话,我这就去给你们订酒店。”

洪林摇摇头说:“那倒不是,你说的这些都是洪古帮着他做的,目的只是交点用得着的朋友罢了。”

洪林指指我说:“秦川肯定没去过,这次我给他当向导。”

我说:“我也不懂这些,但我总觉得好悬。”

周亚迪说:“你又不是没去过。”

洪林说:“迪哥是外国长大的,路子很野,他说行就一定行。”

洪林说:“活着回来也行,我有个条件,你得请我们去拉斯维加斯度个大假。”

我点点头说:“这我信,算了不说这个了,咱俩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先把胡经解决了再说。”

周亚迪跟了出来,站在车外,双手搭在车窗上。我们都以为他要叮嘱点什么,谁知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好一阵才松开手说:“保重,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不要看得那么重,算我求你们,一定要活着回来。”

洪林“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我想起今天出门后,苏莉亚站在车后的样子。想必她是知道我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看了看阿来,转瞬就把让他帮我带信的念头取消了。既然是我把局面弄成这样的,也只能再由我独自继续走下去了,对于一个生无所恋的人而言,还会惧怕什么呢?我说:“迪哥保重。”冲阿来使了个眼色,随洪林上了车。

看来,周亚迪的野心远比我想象中更大。我摊开那张地图,将那两条红线途经的所有地方依序记牢,见一些边境上标注着不同的数字,我指着其中的一个数字问洪林:“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不用了,出来前我跟她说过了。”周亚迪笑了笑说,“顺利的话十多天就回来了。”

洪林扭头扫了一眼,说:“界碑号。”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周亚迪把时间安排得这么紧,不仅是胡经没有时间开小差,我也没有机会和程建邦取得联系了。我说:“我想回去跟苏莉亚打个招呼。”事到如今,我只能用这样的借口来争取一个给程建邦留点情报的机会了。

我又问:“我们为什么要相信胡经的这个路线?真有那么安全?”

周亚迪笑笑说:“放心吧,丹雷将军现在可不想让我有一点事。”

“胡经为了这几条线花了血本,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尤其是上次为了买通监狱里的人杀你们,更是给了天价。”洪林看了我一眼,“迪哥说得没错,从监狱出来那次,如果不是你,恐怕……”

我说:“我和洪林都不在,你怎么办?”

“还是说这个地图的事吧,我担心他耍我们。”我打断了他。

周亚迪说:“现在,我故意把时间安排得这么紧,是怕夜长梦多,也让胡经没那么多时间耍花样。”

洪林说:“其实之前我们使了手段拿到过几次,但是每次版本都不一样,而且拿到的都是三条线,迪哥不敢确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我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我追问:“既然以前没有大量地运过货,那胡经的这些路线又是从哪来的?”

周亚迪说:“我和胡经带着这里的货去跟你们碰头。”

洪林说:“咱们没运过而已,胡经一直都没闲着,为了这个,他损失了不知道多少,所以我说他是花了血本的。如今路线有了,他却没多少本钱了,才急着找人合作运货翻身。”

我说:“然后呢?”

我说:“这次你打算怎么干?迪哥一直没有给我明确地说过。”

周亚迪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转头对我说:“秦川,胡经那里你不要出面了,你和洪林直接去边界,那里还有我们的仓库。”

洪林扭头看我:“刚才迪哥不是说了吗?听你的。”

我收起枪,站起来对周亚迪说:“迪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走吧。”

我说:“听我的,就索性把胡经的货全吞了,拉回去给迪哥。”

当我第三次组装起来,对准阿来的时候,周亚迪的人来了。他们走进屋子看到我正举着枪,下意识地举起手往外退。看到他们的样子,我笑了。周亚迪脸上有些挂不住,喝了一声:“都给我进来。”那几个人才试探着一步步地往屋里挪。

“哈哈哈,”洪林笑着说,“我真的太佩服你了,胆子够大。但是迪哥说了,要我们无论如何活着回去,意思就是不要冒太大风险,他的那些货就是干掉胡经的成本。”

我坐在洪古的尸体旁摆弄着手里的枪,用最快的速度拆解,将零件凌乱地摆放在洪古身上,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装好,举起来对准了洪林的眉心。不等他脸色有变,我将枪收起,再次拆解,再次安装,这一次又对准了周亚迪。周亚迪被我这一惊一乍的动作搞得有些心神不宁,又无法发作。整间屋子里,只有手枪零件接触发出的金属撞击声,处于一种临近死亡的沉寂中。

我说:“据我所知有好几百公斤,这可不是小数。”

所以,我想再次跟宁志见面的时候,我要问问他:你到底哪里比我强,为什么总会得到组织更大的信任,也因此分配给你最紧要的任务,告诉我为什么?另外,如果见到郑勇,请代问好,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

洪林说:“对胡经来说,这的确不是小数,但对我们来说,出得起,为了干掉胡经,值得。不过既然迪哥说了要听你的,那就按你说的办。”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生者把亲友的逝去称为“走了”。那始终蕴含着生者对逝者无穷的思念,以及对未来的希望。走了,总会回来的,或者总会再遇到的。我强迫自己把记忆调回到在机场与宁志分别的那一刻,在我的印象里,他只是去执行自己的任务了,执行一个不能告诉所有人的任务,很机密。

我看了看天色,问道:“多久能到?”

4

洪林说:“得后半夜了,你累了就休息。”

我向后退了一步,对着宁志的坟头,立正、敬礼。

我调好座椅打算歇会,就听到洪林说:“秦川,你还是跟我聊天吧,什么都行。”

阿来赶紧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以为他累了,怕犯困打盹,于是说:“开累了?要不我来开。”

“转过去!”我说。

他摇摇头说:“不是,静下来我老想着洪古,心里不好受。”

我们将宁志抬到屋后的树林中,我选了一个视野相对较好、乱石堆积的地方放下宁志。我拒绝阿来帮忙,亲自将石块一块块地搬开,不多时,地上已经有了一个足够容纳宁志遗体的大坑。我折了些树枝铺满坑底,将宁志的遗体放在上面,又用树枝和野花将他掩盖上,最后才用石块堆出一个坟头。自始至终,我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阿来很识趣地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你和洪古认识多久了?”我故意问道。

“阿来,走。”我对抬着宁志腿的阿来说。

洪林深吸了口气,说:“我们一起长大,他是我哥哥。”

洪林显得很委屈,正想解释什么,却被周亚迪拦住,他对我说:“快点,别太远了,人就快来了,我们就该出发了。”

“嗯。”我顿了一顿,“我应该猜到的,洪林、洪古。”说话间我回头看了一眼阿来,他的目光与我碰到后,迅速躲闪到一边,朝车窗外看了看说:“可能要下雨了。”

我和阿来抬着宁志正出门时,洪林上前踢了宁志一脚。我腾出一只手指着洪林喝道:“人死了你来劲了?你现在逞什么能?你再动一下试试?”

“我们不是亲生的,但都是周叔叔养大的,名字也是他给我们起的。”洪林猛地一脚将车刹住,双手扶着方向盘,喉头抖动着,看得出他在极力忍住眼泪。

洪林正要动手,我喝道:“你别动,我来!”我对阿来说:“阿来,过来帮忙。”

如果在几天前,遇到这样的事,我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切换成那个逃犯秦川,与洪林一起沉浸在失去兄弟的悲痛中不能自拔。可是现在,我像是在听一个与我完全无关的故事,甚至总有一种想告诉他,他的哥哥是死在我手里的冲动。

周亚迪狠狠地说:“扔到外面去。”

我很想看到他听到这些之后的表情。

洪林指着宁志问:“那这个呢?”

洪林咬了咬牙,又发动了车,紧闭着双唇,死死盯着前方的路,时不时吸一下鼻子。

周亚迪抹了把脸咬牙切齿:“胡经,我迟早要把你锉骨扬灰。”他看着洪古的尸体说:“马上人就要来了。把我们的兄弟抬回去,葬在振鹏旁边。”

我本想继续用这些话刺激他,好像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能够缓解我的悲伤一样。谁知他突然说:“秦川,谢谢你,你帮我哥报了仇。”他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让我有一种被自己的谎言欺骗的幻觉。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阿来,这次他学精了,专心致志地趴在车窗上看着天边的乌云。

洪林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洪古,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对还缩在墙根的阿来说了声“对不起”,走过来蹲在我旁边说“谢谢你”,说完狠狠地瞪向宁志的遗体。

我说:“我早就想杀了他。”

不等洪林说话,周亚迪用手臂弯着洪林的肩膀,看着他说:“事情弄成这样,冷静一点,还有事要做。”

洪林感激地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胳膊,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我将地图折好装进塑料袋,丢到了驾驶台上,看了一眼前方被乌云遮盖的青色的天空,转头对阿来说:“那边就是中国,你去过吗?”

洪林慢慢把枪的击锤扳起,阿来吓得脸已经扭曲得变了形。我低下头,看着地上宁志的尸体,准备只要阿来一揭穿我,我就立刻拔枪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部打死,一个不留。我冷冷地说:“你要干什么?”

阿来愣了一下,忙摇头。

阿来浑身发抖,还是坚持直视着洪林:“我没有。”

洪林接道:“我去过,到处都是人。对了,你想家吗?”

洪林一直把阿来逼到墙角无路可退,枪抵在阿来的额头上,喘着粗气说:“你敢骗我?”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恐怕再也回不去了,被抓住就是死。”

阿来吓得睁圆了眼睛,举着双手往后退,一边退一边说:“是那人突然朝洪古哥开枪,要不是秦哥开枪把他打死,恐怕我们就见不到你们了。”

洪林说:“放心吧,不到边界就把他们全干掉。”

洪林抹了把眼泪,拔出枪对准阿来的头说:“到底怎么回事?”

5

“秦川,骂吧,骂我一顿,打我也行。”周亚迪失声哭了出来。站在一边的洪林也凑了过来,我们三个人站在宁志和洪古的尸体旁抱头痛哭,宣泄着彼此截然不同的悲伤。

日落时分,洪林把车停下,从后备厢拿出一个油桶给车加油。我转身小声对阿来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扭头骂道:“滚,老子就不放,我兄弟死了你知道吗?我们连顿饭都没吃,连杯酒都没喝,人就死了,都是因为你们这帮混蛋。”

阿来看看我,摇了摇头,不说话。

周亚迪失魂落魄地任由我推搡着,没有丝毫反抗。站在一边的洪林抹了把眼泪说:“秦川,你别冲动,你先放开迪哥。”

我已经踏上了归程,对于脚下这片土地,除了噩梦般的回忆之外,没有半点眷恋。如果说还有什么牵挂的话,可能就是坐在我身后的这个阿来了。明天,整件事会发展成什么样,恐怕没有人知道,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既不打草惊蛇,又能成功脱离他们把情报递回去。这情形就像是一场赌博、一场豪赌。

他这么一问,我不知从哪里蹿出一股火,“腾”的一下站起来,揪住周亚迪的衣领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为什么?现在我的兄弟又死了一个,我还没和他喝顿酒呢!”我一边骂着他,一边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按到墙上。

最坏的打算就是把所有的货都毁了。

周亚迪和洪林大惊失色,再三确定,发现洪古已经死了后,周亚迪走到我身后,问道:“怎么回事?”

“下来活动活动吧,小路很颠。”洪林一边加油一边冲我说。

屋外再次响起汽车引擎声的时候,我已经懒得去理会,或者说对于阿来是否会按照我交代他的去说,我也根本不在乎了。甚至当周亚迪和洪林走进屋,看着满屋的血腥大惊失色时,我都懒得扭头去看他们一眼。

我打开车门,跳下车伸了个懒腰说:“还有多久?”

对于他的质问,我无心理会,摇头笑了笑没有吭声。

洪林指着路边说:“快了,从这里下去。”他收起油桶说,“开始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迪哥认识你没几天,就那么相信你。”

阿来沉默了片刻,起身站到我旁边说:“秦哥,你觉得你死了我能好吗?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不相信我?”

我说:“嗯,那会儿你还想跟我动手。”

我笑了笑说:“无所谓,你把我卖了,我最多就是一死,我早够本了。”

洪林将汽车油箱盖锁死,把油桶丢回后备厢说:“没办法,信错人,随时都会死的。”

阿来说:“那人打洪古哥,秦哥把那人打死了。”

他们就是因为信错了我,先后死了赵振鹏和洪古。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但是被人怀疑的滋味不好受。”

阿来应了一声,几乎是爬到桌子上拿了一瓶水,又爬到洪古尸体边,帮洪古洗脸。我始终不敢朝宁志那里看一眼。我坐回凳子上,背对着阿来说:“你不好奇是怎么回事吗?”

洪林点了支烟,抽了一口说:“每次这条路,都是我和我哥一起走,迪哥也安排过别人,我都没同意,因为我不相信他们。”

我说:“去,拿水帮洪古哥洗洗脸。”

我想了想,说:“谢谢。”

阿来用力地一下一下点头:“胡经那个兄弟和洪古哥打了起来,秦哥出手打死了那个兄弟。”说着,又哭了起来。

洪林突然摸出一把枪,“咔嗒”一下上了膛,指着正准备下车的阿来说:“但是我不相信他。”

最终,我还是松开了他。对于阿来,不论杀或不杀,后果都是我无法承担的,但是做出的这个选择至少能让眼下的我稍微好受一些。阿来瘫软在地上,浑身不停地发抖。我说:“胡经的人和洪古打了起来,然后我打死了胡经的人,记住了吗?”

突然被一把枪指着脑袋,阿来脚下一软,一跟头摔倒在地上。洪林将嘴里叼着的烟吐掉,往后撤了一步,说:“阿来,对不起。”

阿来说:“秦哥,我答应过你,出来什么都听你的,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就拿去吧。”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握枪的手往上一抬。“嗒”的一声,那枪打到了空中。

“阿来,”我说,“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好好待着,非要跟我出来。”我不知是在对他解释,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阿来筛糠似的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缩在车轮边。洪林没有就此罢休,他的手劲极大,很快挣脱了我的控制,再次对准了阿来。我想去扭他的胳膊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往后一撤,想用身体拦住洪林。谁知道我慢了一步,在我挡在枪口前的同时,洪林已经开了枪。我的左肩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只觉得一麻,整个身体被子弹的冲击力撞得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绊倒在阿来身上。

阿来紧紧地闭着眼,极度的恐惧让他发出了奇怪的呜呜声,他绷紧了全部的神经等待着我开枪。我的脑海中却满是他在监狱里唯唯诺诺跟着我的样子,我迟迟下不了手。我知道,他不死,极有可能暴露,后果也是我无法承担的。

洪林惊呆了,瞪着眼睛喝道:“秦川!”

我扳开了枪的击锤,我只需轻轻动一动食指,眼前这个阿来就会离开这个世界。我可以跟周亚迪随便编一个没有人会怀疑的故事,然后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

我的整条左臂已经失去了知觉,麻木的感觉以中枪的弹孔为中心迅速扩散。我看了一眼伤口涌出的血,说:“这枪我替他挨了,行吗?”

我伸手揪住阿来的领口,站起身将他推到墙角,用枪抵住了他的额头。他闭上了眼,浑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我老婆,求你了,照顾她,秦哥。”

洪林举着枪,见没有伤到我的要害,似乎松了一口气,低声喝道:“秦川,你让开。”

阿来不停地摇着头说:“秦哥,是不是我看到了不该看的?如果是那样,你打死我吧。”

他的神色很是坚决。我死盯着他的眼睛,咬牙说:“赵振鹏是我的兄弟,我愿意为他去死。迪哥是我的兄弟,我愿意为他去死。洪古是我的兄弟,我愿意为他去死。现在,你是我的兄弟,阿来也是我的兄弟,你觉得我会看着你杀他吗?”

我说:“拿枪打死我,不然我会杀了你,快一点。”

这是我的真心话。不管我愿不愿意,承不承认,我已经把阿来当作了朋友。就算是我口袋里的那根我在监狱里磨出来的小铁棒,我都有了感情,何况是一直陪伴在我左右的人。

阿来拼命地摇着头说:“秦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说?你教我。”

一瞬间我脑子里飞转,才想到另一个可能性——阿来会不会因为求生的本能,供出亲眼见到我杀了洪古?

当我的理智一点点地恢复过来后,我知道,如果阿来不打死我,我就必须得打死他,就像最初我曾担心的那样:我怕有一天,当阿来的生命与我的任务发生冲突时,我会怎么样。答案现在很明了,他看到了这一切,就必须得死。可此时的我,只想和自己战友一起死在这里,洪古对宁志开的那一枪几乎粉碎了我所有的信仰和希望。

是的,我只需让开,洪林一定会开枪。阿来差不多知道我全部的秘密,他一死我就彻底安全了。任务进行到这里,是最关键的时刻,容不得一点错失。这是最安全的做法。如果因为我的一时义气,将这么大的事毁于一旦,我将百死莫赎。

我说:“你求我那么多次,我只求你这一次,把枪拿起来,打死我。”

洪林目光坚定地举着枪说:“我宁可杀错,也不想将来后悔。”他上前一步抓着我的手腕,一把将我从阿来的身上拽开,随后反手制住我的胳膊说,“秦川,忍一忍。”他的枪口再次对准了阿来。

阿来看了看地上的洪古和宁志,又看看我,带着哭腔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来本来脸色苍白地缩在那里发抖,这时却平静了许多,说:“等等,我就几句话,说完你再打。”

“打死我吧。”我几乎是在乞求他,一直跪在地上的我笑了,“求你了。”

洪林点了点头。

“秦哥!”那个声音终于像是从遥远的外太空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边。我猛地回过神来,阿来正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我后悔莫及,刚才应该让洪林杀了他。现在,他一定要为保命而出卖我了。臂膀的枪伤从麻木蔓延成了剧痛,洪林的身手本来就不输我多少,此刻在他强力的钳制下,我再也动弹不得。我真是蠢透了,就算周亚迪不完全相信阿来,保险起见也会和胡经联手彻查我跟宁志的关系,上级在这里布的局恐怕要全盘暴露了。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冷汗直冒。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那感觉就像另外一个世界有人想把我叫回一般。我想回应,却不知怎么办。

阿来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跪倒在地开始磕头。

如果当时能有力气在自己头上开一枪的话,该有多好。

磕吧,我受得起,我救过你的命,还不止一次。尽管我刚才还在纠结为什么把你当了朋友,但我知道,我在你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值得利用的工具而已。

我的眼泪在宁志牺牲的一瞬间就再也流不出来了,我的嗓子无论怎么努力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瘫坐在牺牲在自己面前的战友的遗体旁,我连拿起枪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阿来冲我磕了三个头说:“秦哥,我不能帮你,反倒给你添了麻烦,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这里的规矩我懂,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帮我照顾我老婆。”说完就转头对洪林说“开枪吧”,闭上了眼睛。

我见宁志又眨了下眼,大概想看看我,最终眼珠也没能动一下,盯着死在他一边的洪古的脸,瞳孔突然一闪,整个眼睛失去了光泽。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已经无暇去分辨心里现在是内疚还是惊异,挣扎着大声喊道:“洪林,你打死他后就把我也打死,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我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在我开枪后就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在身体里,任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喘上来。就在我将要窒息的那一刻,我使足了浑身的力气,喊了出来。那声嘶喊刺破了我自己的耳膜和心脏。我站起身,从墙角里拎起还在挣扎的洪古,疯了似的一拳又一拳地砸在他的脸上。我一边喊一边打,一直将他打到宁志旁边。洪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咽了气,临死前,头歪在一边,眼睛睁着,看着宁志。

阿来说:“秦哥,你让他开枪吧,我死了你也踏实,没有累赘可以安心地做你的事,我这辈子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死了也值了。”

宁志眨了下眼睛,像是想对我说什么,微微启开的嘴巴却一动也没动。他抓住那把枪,勉强对准洪古的方向扣动了扳机。他头部中的那一枪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动作和判断。子弹从他手中的枪里射出,却打在他自己的腿上。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下又一下继续扣动扳机,接着又有一枪打到了他的脚上。直到枪里的子弹全部射出,他还在不停地扣着扳机。

我只觉胳膊一松,洪林放开了我。我浑身脱力似的坐到了地上,洪林也无力地垂下了胳膊,叹了口气,将枪别到身上,走到后备厢对阿来说:“过来帮忙,秦川还在流血。”

洪古捂着脖子,几个趔趄靠到身后的墙上,慢慢地出溜到地上。他的墨镜耷拉在脸上,直愣愣地瞪着我。我上前一脚将他落在地上的枪踢飞,转身见宁志已经躺在了地上,手笨拙地摸索着将我刚踢过来的枪抓住。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想喊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只是张着嘴任由眼泪从眼睛里、鼻孔里疯了似的往外流。

我这才感觉到我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中枪的地方爆裂般地疼痛。

我立刻抬起枪对准洪古,在我开枪的同时,洪古对准宁志的枪也响了。

洪林检查了我的伤口,拿出两支止痛针。“肩膀打穿了,给你上点药,用止疼吗?”

是洪古。他进到屋里,目光扫了一圈,当看到宁志身上时,我明显看到他浑身一颤。我意识到不妙,转头一看宁志也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洪古。糟糕,在平凉那个矿场的屋顶,洪古没有看清我,可跟宁志面对面地交过手!

我摇摇头说:“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难道他们落下了什么?我朝那个藏枪的角落瞥了一眼,起身一边摸着后腰别的枪,一边朝外走去。一个身影拿着枪背着光站在门口,我迅速摸出枪对着他。那人看到我,收起枪说:“迪哥呢?”

洪林说:“那你忍着点。”

周亚迪对着宁志苦笑了一下,与洪林一起出了门。我溜达到门口,看着他们的车走远后,我背着手走到桌前,看着一直蹲在角落里的阿来,正想怎么把他打发出去,屋外又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一声急刹,有人从车内跳下,“咣”的一声关上车门。

我忍着疼痛由着洪林帮我处理好伤口,头晕目眩地靠着车轮坐下,喘着气对阿来轻轻地点了点头。阿来说:“又害得你为我挨了一枪。”

我把自己胸口拍得山响:“我没事,好酒好肉、山珍海味统统消受得起。”说完我不怀好意地对宁志笑笑。

洪林把枪塞到阿来手里说:“对不起,你打我一枪,算我赔罪。”

周亚迪点点头,又对我说:“那秦川呢?”

阿来抱着手里的枪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说:“洪林,你们这都是什么规矩?没事自家兄弟用枪互射?我们出来是干掉胡经的,还是自相残杀的?”

宁志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绷带:“周老板不用客气了,医生让我忌很多口,得清淡点。”

洪林被我训得一愣一愣的,“哎呀”一声蹲在地上,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我真的怕了。”

周亚迪临出门又回头对宁志说:“这位小兄弟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晚上一起吃饭。”

我说:“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接着赶路吧。”

我故意瞪着宁志,应了周亚迪一声。

洪林和阿来把我扶到车后座上。大概是因为失血有点多,车下了公路没多久,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其间阿来把我叫醒,喂了我一些药片。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觉天已经亮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说:“不是说后半夜就到吗?怎么天都亮了?”

半瓶水灌下肚,我瞟了眼宁志,心彻底放了下来。我和宁志刚才的所谓交流,就算是有人站在身边看,也不会有任何破绽,而我后来捡那个烟盒时,也确定不会有人看到。看来我真的有点神经过敏了。周亚迪说:“洪林,跟我去提货;秦川,你和阿来留在这里陪这位兄弟。”

阿来说:“洪林哥怕太快了颠,影响你休息,所以开得慢。”

周亚迪微微一笑,走到我前面朝屋内走去。我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拔枪射击。在他的脚步跨进门的一瞬间,我几乎就要拔枪了,却见宁志出现在门口,对着周亚迪点点头,然后还是一副看我不顺眼的样子,瞥了我一眼。我提在嗓子眼的心这才稍微放了下来。我进屋见洪林正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和阿来闲聊。我抹了把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汗,对阿来说:“给我来瓶水,真热。”

洪林从后视镜看着我说:“受伤后的第一觉很重要,等和迪哥碰了面,和迪哥说一声,不行这次就别去了,回去休养吧。”

我伸手拍了拍周亚迪的胳膊,做了个“请”的姿势说:“走,回屋。”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先拿周亚迪当人质了。

一听这话我顿时急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争取到迪哥给我的这次机会吗?就你们这动不动怀疑人就要杀了的习惯,我再不干点事,早晚把我也打死。”

他侧开身子给我让开了路,突然,我不记得之前他是否也有走在我身后的习惯。我的神经机械式地绷紧了。难道我和宁志刚才的交流被他识破了?他知道在这荒山野岭的,说什么也不是我们的对手,故意设计先稳住我们?然后找机会将我和宁志除掉?我看了一眼周亚迪,他又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进屋。我见那屋子黑洞洞的屋门里,什么也看不到,而且刚才一直没有半点动静,我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难道宁志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洪林被我噎得半天没说话。我就着沉默的空当仔细回忆了那三条运货路线的资料,以便加深记忆,不要在关键时刻忘记了什么。

周亚迪“嗯”了一声:“走,进屋。”

洪林说:“那怎么办?迪哥肯定会看到你的伤。”

几分钟前我还在打算为宁志拼命,为与战友一起战斗的想法兴奋,几分钟后我开始为能够和宁志单独叙旧而欣喜若狂。我再次伸手揉了揉自己狂跳的心说:“你放心去吧,我不会动他的一根汗毛的,就算他对我动手,我也肯定不要他的命。”

我说:“就说……车开得太快,弹进来的树枝扎的。”

周亚迪拍拍我的肩膀说:“嗯,那你注意安全。”

洪林在后视镜连着看了我好几眼,勉强点点头说:“好吧。”

我说:“迪哥,我知道你信任我,所以我得对得起你的信任,我真的怕自己兄弟有事。”

快到中午的时候,洪林把车开上了公路,路越来越宽,依稀还能在路上看到过往的车辆和驮着货物的牲口车。不等我问什么,洪林说:“到了。”说着车头一转,拐进了路边一个红砖围墙围着的院子。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一条大铁链紧锁着,院子里有三排平房,正中间那排的正门上,一个红色的“十”字格外显眼。

周亚迪想了想说:“可以,我想带你去仓库,也是想要你看看我的实底。”

“医院?”我问道。

我点点头说:“你和洪林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他,这小子有两下子,万一知道他的老大把他卖了,我怕洪林有事。”

洪林连着按了几下喇叭,说:“是迪哥的父亲建的,不过已经废了。”

周亚迪说:“让洪林看着他,你跟我去仓库那边安排人把货运到胡经那里。等到和胡经碰面的时候,我们把他的这个小弟活生生地带过去,我们的诚意还用怀疑吗?到时候还怕他不上当?”

“为什么废了?”

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镇子里建了个更好的。”

周亚迪摊开双手说:“你看看我,什么事也没有。你也没事,洪林也没事,中枪的是他自己,我们没什么仇可报的。”

说着话就见院内的平房中出来个人,对着门口张望了一下,跑回屋内拿了串钥匙,朝我们一路小跑而来。

我说:“难道你真的打算放过他?”

洪林等那人打开门,打了个招呼后,将车开到正中那排平房前停下,对平房里迎出来的两个人说:“准备饭,快点。”他下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与阿来一起把我扶进了屋。

周亚迪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活动了下左胳膊,还是不能很自如地动弹,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万一周亚迪看到我这个样子,不让我去,我也没什么话说了。就算他让我去,我的状态也是个问题,而且在这样的气候下,伤口极易感染。我说:“帮我找件干净衣服。”

我见周亚迪一脸严肃,说得极其认真,立刻松了一口气,假装一万个不情愿,愤愤地收起枪。我说:“他知道吗?”

洪林叹了口气说:“我让他们去找医生了,秦哥,对不起。”

“收起来!”周亚迪轻声喝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顾全大局,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要站得高一点,胡经可能是拿他的这个小弟来试探我们的。”

我说:“要是迪哥因为这个不让我去,我跟你没完。”

这一瞬间的想法让我兴奋了起来。如今的我已经不是当初在平凉的那个秦川,宁志固然也不是在医院里弹琴的宁志,何况还有一个程建邦。

洪林连连点头说:“好,对了,我马上要去仓库,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就手把枪摸了出来。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只能等周亚迪对我发出解决宁志的号令,然后冲进屋先一枪解决了洪林,再干掉周亚迪。至于后果,我想凭着我和宁志足以收拾完这里,联络上程建邦,然后混回胡经的地盘,解决他。

我想,这应该是周亚迪的安排,不论去哪里都带着我,以证明他对我的信任。这时屋子里的电话响了,刚才给我们开门的那人过去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随后看了我们一眼又对电话说:“到了……好。”他对洪林说:“老板找你。”

周亚迪把我拽远了几步,悄悄说:“胡经给我来了一封信,把那晚的事全部推到了他的这个小弟身上,说他完全不知情。这不,把人送到这来,意思是任我处置,想表示一下他的诚意。”

洪林走过去接起电话,听了几句,扭头看了我一眼,表情越来越怪异。我心里不由得警惕起来,但洪林从头到尾除了“嗯”和“是”之外,什么也听不出来。

我猛然怔住,脑子里迅速过了一下,周亚迪怎么知道宁志这枪是那晚挨的?我要确定一下,我装作吃惊地问:“那晚是他在追我们?”

我直觉周亚迪打来的这个电话和我有关系,而且事情出乎了洪林的意料。想到周亚迪此时应该正和胡经在赶来的路上,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宁志已经暴露了?如果不是,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是跟我密切相关的?

他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小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他的胸口不是还挨了你一枪吗?”

如果宁志暴露了,我自然就暴露了。以我现在的身体情况,固然无法和洪林交手,阿来更不可能在此事上帮什么忙。幸好我身后还有把枪,可是这里没有一个值得绑架的人质——把洪林这种人当人质无异于在身边放一头老虎。

我摇摇头,不想说话。

洪林挂了电话,低着头站在那里好半天没动,从他慌乱又想掩饰的表情来看,他所犹豫的事很紧迫,需要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或者,只是执行周亚迪给他发布的命令而已。

我伸出手,按在胸口,想按住那怦怦直跳的不安的心。只见周亚迪从屋内走出,看着我的脸,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假装镇定地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他的脸色问:“没事吧?”

小便完的时候,我也记住了那烟盒上的所有信息。我快速地将烟盒撕得粉碎,转身回屋时,一路走一路将浸满我汗水的纸屑丢撒在两旁的草丛中。我们没时间聊聊彼此都经历了些什么,但看到他如此谨小慎微,我多少能料到他都吃过哪些亏。每当回顾起自己所经受的那些炼狱般的磨难时,再看看依然生龙活虎的自己,只觉得庆幸自己还活着。可是当我把那些磨难的经受者换成自己的战友时,心里竟然刀剜一般地疼痛难忍。

洪林还是那么低着头不说话。许久,他猛地抬起头说:“你们跟我走。”他拨开面前的人,匆匆走到门口,推开门,回头见我和阿来还愣在原地,他有些着急地说:“跟我走!”

他是在挡住洪林和屋内的视线,给我机会去捡那个烟盒。我迅速蹲下捡起烟盒来攥在手里,站在田边一边小便,一边打开烟盒来看。那上头记录了胡经运货的详细时间和过境的界碑号,以及过境后的中转地等详细信息。

6

“来了。”宁志走到门口伸出一条胳膊,一把揽住洪林的脖子说,“那就进屋聊。”

洪林把我们带到院子里,打开车门说:“上车。”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屋门,见洪林站在门口正朝这边看。我往前跨了一步,瞪着宁志。洪林赶忙说:“兄弟,我老板请你过来聊两句。”

我见他神情凝重,意识到事情不妙,看这样子他显然是站在我这边的,况且眼下的情形我已经没有什么选择。待我们上了车,洪林就猛地一踩油门,将车驶出院子上了公路,拐向朝北的一条公路。

宁志头也没回,声音很轻地说:“胡经还有一条线,他已经开始运货了,将近三百公斤。情况都在这里。”他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燃后就把烟盒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他转过身,一摇三晃地走到我身边,喷了我一脸烟,大声说:“不服啊?”

一直走出十多公里,他把车驶下公路,走了不到五十米,一脚急刹把车停住,自语道:“走错了。”把车倒上公路,又往前走了不到一公里,再次驶下公路。

我跟着宁志走了出来。宁志大摇大摆地走到屋前那片废弃的罂粟田边,停了下来。我跟在他身后,尽量自然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跟来,赶紧用只有宁志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没事吧?”

车子在林间急速地穿梭,颠得我们根本没法安稳地坐一下。我问:“洪林,出什么事了?”

我转身看他,他冲我摇摇头。我把枪别回后腰:“我出去透透气,放心吧,没事。”

洪林说:“秦川,不论发生什么事,你千万别恨迪哥,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他起身走出屋子,路过我的时候,又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双手背在身后跟在他后面,周亚迪压着嗓子说:“秦川。”

一定是周亚迪对洪林下达了什么对我不利的命令。我点点头:“嗯,我答应你,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他这话显然是说给宁志听的。当然了,宁志代表着胡经,他要向胡经展示自己最大的善意和诚意。宁志冷冷笑了一下,说:“周老板先看看地图吧,我在外面等你们回话。”

洪林将车往北开出好几公里,又不说话了。我意识到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我转脸看阿来,他却出奇地淡定,紧紧抓着车内的把手,紧闭着嘴看着车外。

周亚迪没有急着看那张地图,而是对我说:“秦川,坐下来,把枪收起来,这里很安全。”

洪林说:“胡经想杀你!”

我不敢再看他的脸,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被别人注意到,只能低下头去,摆弄着手里的枪。

我心里一松,原来胡经并没有怀疑宁志,反而因为宁志的死恨上了我,要我给宁志偿命。我假装落寞地苦笑,问:“迪哥同意了?”

宁志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打开皮包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塑封大地图丢在桌上,说:“我老板让我把这个给你,一共两条线。”

洪林没有正面回答我,沉默了一下,说:“迪哥一定有迪哥的难处,不然他不会打电话来。”

周亚迪起身朝宁志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给宁志挨个介绍道:“秦川,上次你见过的,接你的是洪林,这位是阿来。”

我冷冷地笑了一声:“是打电话让你杀我吗?”

洪林对宁志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宁志没搭理洪林,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四下看了一圈,才踱着方步,跟着洪林进了屋。他经过我的时候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喉咙里“哼”了一声,用肩膀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心中一热,赶紧垂下眼皮,生怕流露出一点破绽。

洪林的沉默无异于默认,周亚迪同意了胡经的条件,杀了我给宁志偿命。也就是说,周亚迪为了彻底打垮胡经,不仅愿意搭上几百公斤的毒品,也愿意搭上我的命。那么,临别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这件事中我能活着最重要,也是个谎言。

我将双手背在身后,将头探出屋门,见洪林刚把车停在门口,从车内跳下笑着冲我摆摆手。接着,车的后门开了,一个提着皮包的人缓缓下了车,这人穿着件跨栏背心,露出肩膀和胸口上缠着的雪白绷带。他抬脚将车门关住,慢慢地抬起头来,居然是宁志。

一切的一切对他而言,不过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而且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

不多时,一阵汽车的引擎声由远到近地传来。我从腰间取出一把枪正要出门,周亚迪说:“秦川,放松点。”

我闭上眼,再次回顾了一下脑中那三条清晰的运货路线,心中反倒轻松了起来。之前或多或少的一点负疚感灰飞烟灭,我想,我不必再为任何所谓的仁义道德而有所顾虑了。我说:“你想帮我们跑?”

3

洪林说:“秦川,活着,等过了这一段,来找我。”

听他的语气和表情,我隐约回忆起每次从徐卫东那里接到任务出发前,徐卫东都会一再提醒我,要活着回来。此时见周亚迪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疲劳,无力地坐在那里的样子,我竟然有些恍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身负何物。

我说:“你这么做,迪哥那边你怎么解释?”

周亚迪说:“能拿就拿回来,不行就全毁了。秦川,你一定要记住,这次,你的命才是最宝贵的。”

洪林说:“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前面不远就是边境,那里地方大,人又多,我有朋友在那边,你去找他,在他那躲一段,等我们把胡经收拾了,你再回来。秦川,你千万别恨迪哥。”

我追问了一句:“要拿回来吗?”

我还是想最后确认一下,继续追问洪林:“迪哥为什么要杀我?只是因为胡经想要我的命?”

周亚迪说:“见到胡经的货以后,洪古会验,再然后该怎么做怎么做。”

洪林点点头,说:“迪哥本来没打算杀胡经的那个兄弟,我们去了以后也当面和他说清楚了。谁知回来发生了那样的事,胡经听说是你动的手以后,就说迪哥言而无信。”

阿来摇摇头。周亚迪又看向我,我说:“我不管值多少钱,我就知道那是迪哥的东西。”

我说:“我明白,我和胡经有过节,他找借口趁机除掉我。”

周亚迪点点头说:“等下你们两个,还有洪古,跟着胡经的人一起去中缅边境,我的货都在那里,六百公斤。阿来,你知不知道六百公斤值多少钱?”

洪林刚想说什么,眼睛愣在后视镜上,猛地回头朝车后看了一眼。“他们追来了。秦川,你们下车,我引开他们,你们就往北走,过了境就去一个叫打洛的镇子。”他四下在车里看看说,“给我找张纸,我给你写个电话号码,是我的兄弟。”

阿来慢慢地伸直了一直微微弓着的腰,眼里闪着光说:“迪哥,你放心,我宁可死,也不会让秦哥有一点事,我相信迪哥。”

“你说,我记得住,打洛镇,找谁?”我也朝车后看了一眼,果然在密林间隐约看到有车快速追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身的傲骨。”周亚迪不让我说下去,顿了顿,又对阿来说:“不要给秦川添麻烦,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不用回来了。你要是能为他挡子弹,就算残了、死了,只要他没事,我用我周亚迪的名誉向你保证,我送你老婆去澳洲,一辈子衣食无忧。”

洪林说了一串电话号码,我自己记了一遍,又对阿来说:“记住了吗?”

我有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感慨迷惑了。或许,他真的需要我跟他去做更大的事;或许,他知道这次凶多吉少,我的利用价值也到此为止。我不确定哪一种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不过不重要,只要让我跟着这批货就好。我说:“迪哥,跟了你这么久,我就在等这么个机会,不然跟着你,我也不踏实。”

阿来点点头说:“洪林哥,我们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求你照顾我老婆。”

周亚迪笑了笑说:“前提是你能活着回来,这事很危险。”又对我说:“秦川,我真的不想让你去,太危险了。可是不让你去吧,你不甘心,总觉得我不信任你。我真的很为难,其实,让不让你去,我都可能会失去你这个兄弟。”说着他叹了口气,眼神中有些落寞,这种眼神很陌生,我从来没见过。他又说:“那么就去吧,但是你一定得活着回来,豁出去这批货都不要,豁出去这次咱们玩砸了,你也得活着回来。在这上面送命,不值。”他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着我。

“你放心吧。”洪林把头伸出窗外朝车边一个陡坡看去,说,“你们抓好,我们从这里下去,一般人追不来。”他把车往后倒了十多米,慢慢地把车头对准了那个陡坡。

阿来忙连连对着周亚迪鞠躬:“谢谢迪哥。”

我往外一看,只觉得脚有点发软,整个坡像口大锅,不仅陡,还非常深,目测从上面到坡底足有上百米。我伸出手,紧紧抓住把手,只觉车头一仰,随即一沉,我立刻绷直双腿几乎是站在了车内。

阿来激动得膝盖微微打着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说:“还不谢谢迪哥?”

洪林驾着车慢慢地顺着坡壁滑了下去,其间几次打滑,整个车身横了起来,他不仅不减速,反而加速,硬是把车头调正往坡底冲了下去。

我知道周亚迪在考虑把我列入运货的人选了。周亚迪对阿来说:“这趟回来,我给你一笔钱,够你和你老婆下半生用的。酒吧你也别开了,走远一点过你们的日子去吧。”

到底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粼光。我扭头看了一眼阿来说:“你怕吗?”

阿来紧张地看看我,见我并没有给他意见的意思,拿着一瓶水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半天才说:“迪哥和秦哥要是看得起我,我没什么说的,我想帮忙做点事,不然总是白吃白喝的……”

阿来摇摇头。

阿来小心翼翼地拧开一瓶水,毕恭毕敬地递给周亚迪。周亚迪拿起水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心旷神怡地“啊”了一声,说:“阿来,如果这次我让你陪秦川一起去运货,你有没有意见?”

我说:“你真的长出息了,我都怕,你居然不怕?”

周亚迪叫住我说:“秦川,放松点,没事的,坐下来喝点水,外面那么热。”不等我说话,他坐下来冲我摆摆手说:“坐坐坐。”

阿来说:“其实我也怕。”

阿来看了一眼他,又看看我手里的枪,有些犹豫。我见周亚迪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知道这里必定很安全。我是见过他害怕的样子,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都会让他害怕。于是我把两把枪都别在身上,拿了几瓶水放在桌上说:“你们先休息,我去外面看看。”

我没好气地叹了口气说:“你呀……”

我上前掀开帆布,有几箱瓶装水,还有用蜡纸包裹的几把手枪和一堆压满子弹的弹夹。我取出一把检查了一下,将弹夹装好别在后腰,又拿出一把装好子弹递给周亚迪。周亚迪笑着摇摇头:“你跟着,我还用得着那东西吗?”

阿来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说:“秦哥,跟你在一起,踏实,所以不会怕。”

周亚迪指了指那个角落说:“枪在那边。”

我伸出头朝上看去,五六个人正站在坡顶朝我们张望着。洪林把车开到溪边,拐进山脚凸出的一块巨石下说:“你们下车,爬上这座山,一直往北走,没多远就到边境了,我把他们引开。”又对阿来说,“你去后备厢拿点药和纱布,照顾好秦川。”等阿来下了车,他从腰间摸出一把枪塞给我说:“兄弟,保重。”

我踢了踢那扇破门,故意弄出点声响,见没了其他藏身的动物,才迈进那间屋子。适应了一下里面阴暗的光线,发觉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堪。竟然有一张桌子和几张板凳,墙角有堆东西,用绿色的帆布遮盖着。

我接过枪说:“谢谢你,你自己小心。”

房门没上锁,两扇门的锁眼用一截锈迹斑斑的铁丝穿过,简单地拧着。阿来不等周亚迪说话,上前将那铁丝扯下,推开了门。几只黑色的东西扑棱着从我们头顶飞过,吓得我们急忙蹲下身子避让。我顺着那黑色的东西看去时,已经不见了踪影。阿来吓得嘴唇发白,哆嗦着说:“蝙……蝙蝠吧。”

“我谢谢你才是,是你帮我哥报的仇。”洪林顿了一顿,语气里莫名有些落寞,“不然迪哥为了大局,一定会留下那人的命的。”

周亚迪指了指其中一间有门窗的平房说:“进去说。”

我见阿来抱着一堆药品和纱布站在车后,说:“都绑在身上,赶紧走。”转回来对车内的洪林点了点头,带着阿来朝巨石边的山坡爬去。那个山坡看着不高,地势却异常陡峭,我的半侧身子已经使不上劲,基本上是往上爬三步,朝下滑两步,没爬多远,血就渗了出来,刚刚粘合又绷裂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耗尽了我的全部体力。正当我着急的时候,就见一个身影蹿到了我前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我拉你。”

我警惕地四下看看说:“有枪吗?”

我抬头一看是洪林,任由他连拖带拽地把我拖到坡顶。他喘了几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说:“保重!”说完斜着身子,几乎是出溜到坡底,没等他上车,就听到几声枪响。洪林身上的枪给了我,他只能弓着腰低着头躲避着子弹,摸索着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很快将车往小溪的另一边开去。

从车上一下来就像跨进了一个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整个人就像烈日下的冰棍,马上就要慢慢融化。周亚迪揪起领口扇着风,抬起头朝四周的山坡看了看,对洪林使了个眼色。洪林点点头,开着车朝另一头驶去。不等我问什么,周亚迪说:“这里没人知道,我让他去接胡经的人。”

枪声越发紧密,好几枪打在了车身上。我刚对阿来说了声“快走”,就听到坡下一声巨响。我转身望去,见洪林的车像是失了控,连着碰到好几块溪边的石块,直直地朝小溪另一边山脚下的一块巨石撞去。

车子停在一个山坳里,两边都是田埂。罂粟田应该已经被废弃了,除了一些稀稀拉拉东倒西歪的罂粟枯秆外,荒草丛生。靠山脚的地方有一排低矮的砖石混合材料筑成的平房,有几间连门都没有,黑漆漆的门洞看着甚是可怕。

又是一声巨响后,车再也没有了动静。我想,洪林一定是中了弹,就算他没中枪,如此剧烈的撞击也会要了他的命。心里一阵难过,想起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颇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如果我们不是在这么残忍的环境下相遇,会真的坐在一起敞开心胸喝顿酒吧。

周亚迪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只是呆呆地看着车窗外不说一句话。他的平静让我有些按捺不住。这一次我真的怕了,我怕他拒绝我,我怕我对这次运货的事一无所知,我怕那批货通过胡经花费大量金钱和精力费尽心机开辟出的那些通道,悄然避过国内的边防缉毒警的眼睛,涌入祖国的城市乡镇。想起当我把这些告诉程建邦时,他那惊讶的表情……我越发怀疑自己是否太过鲁莽。曾几何时,我已经不是被这件事情主宰的人,而是开始慢慢地主宰起这件事的走向了。

我见阿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洪林的车,抬脚踹了他一脚说:“快走。”

我接过烟点燃抽了一口,心想,周亚迪大概是“嗅”出了我的慌张,故意说反话安慰我,或者是激我。我笑了笑说:“迪哥,这次送货你派我去吧,我保证把货全部给你带回来。”

阿来应了一声,说:“哪边是北?”

坐在我一旁的阿来经过刚才的警示,现在看上去十分安静,我心中的慌乱却开始翻江倒海。一支烟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转头,周亚迪正看着我,说:“不是想跟我做些事吗?这些只是开始,慢慢来,别着急,一口吃不成胖子。”

我带着阿来踉踉跄跄地在满是石块的树林中狂奔,开始还算安静,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枪声。我一阵阵头晕,脚下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呼吸也一阵比一阵急促。阿来说:“秦……秦哥,我……我跑不动了,我……我帮你挡着,你跑吧。”

我想象不出一千公斤的毒品堆在地上会有多大一堆,更无法想象换成钱堆在地上会有多大一堆,总之不管是毒品还是钱,堆起来都是触目惊心的。突然我有点害怕,这个计划一旦失控,那么我必将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是来阻止毒品流入国内的,可现在却撺掇两大毒枭组织了如此巨额的一批毒品堆在仓库中,对国内的百姓虎视眈眈。如果我不能控制这批毒品的走势,恐怕就是死一万次也无法洗刷自己的过错。

我说:“不行,你还得帮我换药,我拿不动。快到了,过了边境,他们就不敢再追了。”

一千公斤!这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罕见的巨案重案。而这个数量只是金三角的两个毒枭初次面和心不和的合作而已。一旦这种数量的毒品流入中国,将有成千上万的人被其毒害,也就是说,需要有成千上万的家庭来消化这个恶果,所造成的直接或者间接的影响不是我能想象的。

阿来张望了一下:“还……还有多远,到边境?”

我愣住了,周亚迪不再说话,继续望向车窗外发呆。

我指着前面说:“就那里。”

“嗯,让他出一百公斤。”我试探性地说,因为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多是多少,在我所了解的贩毒案件中,上百公斤就是特大案件。谁知周亚迪不屑地笑了一下说:“一百?再翻十倍还差不多。”

“哪里?”

周亚迪冷冷一笑说:“多下点本钱,才能多赚点。”

“你别那么多废话行吗?”

我说:“这次要运多少?”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见远处有三四个人,移动速度明显比我们快,照这样下去,不出十分钟,他们就会追上我们。关键是,我不知道边境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还有多远。已经一天没有进食的我又因为受伤流了不少血,无论如何也无法坚持多久了。

周亚迪没搭理阿来,径直对我说:“胡经说是给我们送了个礼物,为前两天在林子里追杀我的事赔罪。就是他们的路线,他说第一次合作,线路和时间都由我们选,你怎么看?”

我摸出枪,把阿来拽到一棵树下说:“把烟给我。”

阿来看看倚在座椅上看着车窗外的周亚迪,又扭头看着我说:“秦哥,我错了,再也不会了。”

阿来傻了一样:“啊?”

阿来刚“嗯”了一声,后脑就又挨了一下,我说:“要不你回去吧。”

我说:“烟给我。”

我说:“是不是还有点尿急?”

阿来摸出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我一把将烟盒抢过来,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地发黑。我强忍着眩晕,将烟盒展开,就手折了一根树枝,蘸着身上的血,将记忆中那三条运输路线的所有情况用密码详尽地写在烟盒上,然后抬起头看着阿来:“阿来,你想不想过安稳日子?”

阿来脸一红:“对不起,秦哥,我有点紧张。”

阿来吃惊地看着我的脸说:“秦哥,你的脸好白,你坚持住,我们能跑掉的。”

阿来有些紧张,坐在车里不停地抖腿,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左顾右盼。周亚迪看着我,瞥了阿来一眼,嘴角微微一翘。我伸手在阿来后脑勺拍了一把。“你抖骚呢?”阿来捂着脑袋吃惊地看着我。我指了指他的腿说,“这车里漏电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回答我。”

车子转了个弯,从我窗下的那条路驶去。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看到苏莉亚站在那里,一手搭在额前遮挡着阳光朝这边张望,黑色的长发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阿来用力地点点头。

阿来连连点头说:“迪哥,你放心。”

我说:“信不信我能让你和你的老婆在一起,过安稳日子?”

我穿好袜子快步跑下楼,上了车。周亚迪看着阿来说:“只要你认真帮秦川,我不会亏待你的。”

阿来含着眼泪用力点头。

我摸出香烟盒,用匕首尖在上面给程建邦刻了一封密信:随周亚迪与胡经会谈。走到窗边仔细看了一圈,确定外面没人后,将烟盒揉成一团丢了下去。

我把烟盒塞给他说:“往北走,去北京……”没说完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阿来晃着唤醒。我四下看了看,幸好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追兵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我赶紧对阿来说:“找徐卫东。”

他看到我身后跟来的阿来时,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上车时我假装突然发现自己少穿了一只袜子,忙对阿来说:“你先上车。”我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对周亚迪说:“刚才跑得急,少穿了一只袜子。”不等他说话,赶紧钻进门上了楼。

“徐卫东是谁?”

周亚迪笑着说:“嗯,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专门,专门抓那些欺负你们的坏人的。”

门外停着一辆越野车,司机正是洪林。我跟周亚迪点头打招呼,对洪林说:“回来了?”他笑笑没说话。周亚迪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上车,看他的样子似乎心情格外好。我想大概他又得到什么好消息了,我问:“迪哥,是不是有消息了?我们去哪儿?”

阿来并没有被吓到,急切地问:“你是警察?我去哪里找他?”

看来只能下去试探着问问周亚迪,再找借口上来给他留信息了。我故意脱下一只袜子丢在床上,然后装作急匆匆地跑出屋子。路过阿来门口的时候,本来正蹲在门口抽着烟的阿来赶紧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我走到楼梯口,想了想,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如获至宝地用力点点头,将烟头往脚下一丢踩灭了,快步跟了来。

我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混沌状态,阿来还不停地在追问。我必须告诉他去哪里找徐卫东,我死撑着说了总部的地址,告诉阿来:“最大的,徐卫东是最大的……”说着我就再次昏迷了过去。

中午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抽烟,苏莉亚跑来用手势告诉我周亚迪在楼下等我。我心中一顿,他不上来,那必然是要带我去其他地方。我这一走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程建邦会和我失去联络的。

再次醒来时,我是在阿来的背上,他一边哭一边反复念叨着:“北京,徐卫东,警察,最大的。”

折腾到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照在屋内床边的地面上时,我烦躁地将身上的毛毯扯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站在窗边,望着远处低低的压在树林上的薄雾,心情由慌乱烦躁变得沉重不堪。我从没有像今天这般静不下心来,哪怕是我的生命悬于一线的时候。时间像是慢得令人无法忍受。

我正想回头看看情况,就觉得阿来往前一扑,我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他慌乱地爬到我跟前说:“秦哥,对不起,秦哥,我们走。”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似是被煮沸了一样,不停地在我的胸中翻滚,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沉重。就像有无数条头绪迫切地需要我去理清楚,而我一条也捉不住。

阿来拼命地想把我拉起来,可怎么也拉不动。我侧躺在地上,使尽全力地想看看追我们的人离我们有多远,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一米左右高的界碑就在前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我扭头见追来的人已经距离我们不到四百米了。“走,快走!”我用仅存的力气冲阿来喝道。

2

阿来还想把我扶起来,我举起枪对着自己的脑袋说:“走,不走我就开枪。”说着就把枪的击锤扳开。

自始至终,我没有回过一次头。夕阳融化在我的眼中,模糊成一片。

阿来大惊失色,忙摆手说:“秦哥,我走,我走。”就朝界碑的方向跑去,眼睛还不舍地看着我。

“话保证带到,我滚了。”他没有立刻就走,安静了几秒后,才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仰面躺在地上,努力喊道:“阿来,拜托了,秦哥求你了。”

我看着他站在夕阳中,极不合身的衣服紧紧地“绑”在他身上,裤脚高高地吊在脚踝上,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我忍不住眼圈一热,说:“帮我给老徐带个话,就说这是人干的活吗?还不如当初把我开了呢,一个字也不许落下。”我猛地转身朝着来时的路,头也没回地丢给他一个字,“滚!”

阿来满脸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望着我大喊了一声,扭头就拼命地朝界碑跑去。

“这样吧,我这就走。你保护好自己,宁可什么都不做,也不能冒险,明天我回来会在你楼下做记号。如果有什么变故,你要离开这里的话,一定要用密文把情况写在香烟盒上,丢在你窗外,我看到就会去接应你。”程建邦抬头看了看天色,“千万记住,尽量别冒险,一定等我回来。”说完他转身跑了两步,大概发觉不对劲,停下脚步转过身说:“你连个再见或者一路顺风也不会说吗?”

我支撑着从地上坐了起来,用枪对准了已经跑进射程内的人,颤抖的手臂和模糊的视线使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瞄准目标。来人已经开始对着我开枪,还好没有打中我,或者从我身边擦过,或者打在我周围的地上。我狠狠地捣了一下自己的伤口,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顿时清醒了过来。就着这个空当,我抬起手,迅速对准最前面的几个目标扣动了扳机,立刻就有三个人倒了下去。

我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们不可能那么快,派去的人上午才走。”

祖国与我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如今在我眼前却是那么遥不可及。我大喊了一声,然后翻过身,忘记了伤口的痛楚,朝着界碑的方向爬去,每一寸似是都耗尽了心力,距离界碑每近一寸,好似又得到了新的力量。

他低着头,嘴里碎碎念叨着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一会儿才说:“如果这个洪古真的是平凉那个,那么我必须找老徐汇报一下,可是那样的话,我明晚之前就不在这里了。他们要开始行动的话,我就跟不到你了。”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界碑就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再次朝着自己的伤口狠狠地捅去,希望能刺激出最后的力量,让我回到我的祖国。但这一次,任凭我怎么捶打伤口,都不再觉得疼痛。

我说:“你真的这么想?”

“程建邦,你死哪儿去了,过来扶老子一把。”我在心里大喊,渴望奇迹再次降临,希望程建邦能“嗖”的一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拣要紧的跟他说了一遍,他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最后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着我说:“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连连点头说,“不过确实牛,以前是顺着周亚迪走,现在是指挥着他走,牛!”

可这一次,他没有出现。

他嬉笑着说:“那不能告诉你,回头万一你暴露了,被人严刑拷打,再把我供出来,我多冤得慌?”不等我反驳,他表情一变,严肃地说:“你还是别知道了,怕你内疚,说吧,找我什么事?”

身后一声枪响,我的大腿随之一麻,整个身体跟着抽搐了一下,肩膀的伤口让我感觉到了疼痛。我猛地一用力,往前一拱,伸手够到界碑,一把抠住,那冰凉坚硬的质感仿佛有丝丝电流,涌入我的体内。我扶着那块界碑终于站了起来,还没有站稳,腹部又是一枪,我的身体顿时像一根柱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我笑着摇摇头,知道他这么打扮是为了便于隐藏,要不太容易引人注意了。我想起周亚迪说这寨子没有他们不认识的人,那程建邦一定没法混进当地人中去。我问他:“你晚上睡哪儿?”

倒地的瞬间,我看到了界碑这一边上鲜红的国徽。

他穿着一身当地老百姓的衣服,而且不太合身。他见我打量他,扯扯衣角说:“好看吗?”

算了,除了腿,上半身已经回来了。我再也没有力气移动一分一毫了,甚至没有力气去呼吸,去眨一下眼了。脚步声已经靠近,朦胧间我看到几个人影遮住了太阳,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的面前,其中一人举起枪对准了我。

我当然不会坦白刚才我根本没发现有人跟着我,那句“出来吧”根本就是无心之举,只能笑笑算是跟他打招呼。

就这样吧,至少我活着回来了。

“不错嘛,警惕性很高啊。”程建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的身形一晃,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我的身边。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不管我愿不愿意,此时必须相信阿来能够完成我的遗愿。我想起他在洪林的枪下坦然的样子,心中第一次感到一种安慰,那种安慰足以让我现在死也可以瞑目。

那两人不约而同猛地将手举过头顶,扭头跑了。怪不得半天不见程建邦,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有人偷偷地跟在我后面。我不由得背后一阵冷汗,如果换我是他,我真不敢想象是否能够每次都如此安全、及时地出现在搭档的眼前。

“嗒嗒嗒”连着三声枪响从头顶处传来,我勉强睁开眼看到刚才追杀我的人四散逃窜。头顶一队人快步跑到我的身边,一脚踢开我手里的枪,然后将我围了起来,用枪指着我。我的眼皮像是被两坨铅块坠着,任我怎么努力也不能全部睁开。在即将睡去的瞬间,我看到一个人低头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一刻,他帽檐上的一抹鲜红让我热泪满眶。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有着麦穗和国徽的帽徽。

我点点头,接过那把枪拉开枪膛看了一眼,随即用枪对着那人,没好气地说:“滚。”

“到家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字。

其中一人慢慢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枪,枪柄对着我递过来,说:“你带着这个吧。”

之后,我陷入了一片黑暗,彻底失去了知觉。

那两个人相互对望了一眼,还有些迟疑。我说:“我用得着你们保护吗?”

7

那两个人的确眼熟,以前在周亚迪的身边见过。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滚。”

一个多月后,1997年5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初夏的北京,阳光明媚。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清晰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我警惕地转过身去,来人果然不是程建邦。我愣住了,那两个人冲我鞠了一躬说:“秦哥,是苏莉亚要我们跟着你保护你的,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苏莉亚也是担心你遇到什么意外。”

车子驶到总部门口,远远就看见徐卫东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大楼的门前。司机将车停稳后,跑步绕到我这边,准备给我开门。我不等他动手便自己打开车门,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扶着车门下了车。

果然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说:“好玩吗?”我故意没回头,程建邦愿意跟捉迷藏似的出现就由着他吧。

徐卫东走上前,仔细打量了我好一会儿,低沉着嗓音说:“行,挺全乎。”又看看我的腿,用下巴指了指阶梯上大楼的大门说:“上得去吗?”

“出来吧。”我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假装已经看到了正躲在某个死角看着我出洋相的程建邦。

我看了他一眼,说:“带路。”

我就地坐了下来,看着苏莉亚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我站起身佯装散步,朝竹林深处走去,寻找着相对隐秘的地方。确定四下不可能有人后,我找了块裸露在地面的青石坐了下来。可是,连着抽了三根烟后,除了偶尔掠过竹林的风会吹得竹叶“唰唰”响外,没有一点动静。我不禁有些心慌,难道程建邦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是他受了很重的伤?那天与他分别后,有一队周亚迪的人马是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去的,难道他遭遇了那些人?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他对司机说:“待命。”说完走在我的前面。看得出他刻意放慢了步伐,我尽量跟紧他,随着他来到他楼上的办公室。

她看了我半天,终于极不情愿地点点头,用手比画着让我早点回去。

他等我进了门,将门关紧,指了指沙发说:“坐。”

苏莉亚固执地摇摇头。我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想自己待会儿,可以吗?”

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不禁心头一热,我故意淡淡地说:“你这儿怎么还这样?”

我们走到屋外不远处的一片竹林边时,我对苏莉亚说:“你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程建邦一定就在这周围,我得尽快支走苏莉亚。

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拆着烟说:“变了,怕你们找不到。”拿出烟来丢给我一支,又指了指茶几上的一杯茶说:“喝水。”

快点结束吧,我可能再也无力继续下去了。如果说,有生以来最让我期盼的人和事是什么,那么无疑是周亚迪以及他运毒计划的消息。

“医生说不让喝茶。”我一边说一边端起那杯茶。发现温度正好,应该是他下楼接我前泡好的。我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抹抹嘴,学着周亚迪的样子说:“嗯,好茶。”

这短短的两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我必须见到程建邦,或者我根本不能让自己的大脑有丝毫空闲。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刻意避开关于宁志的一切,哪怕是预感到将要想起他的什么,都强迫自己立刻转移开注意力。唯一能让我有些许安慰的,是我知道程建邦安然无恙,而且我们所执行的任务似乎也看到了曙光。

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端起他自己的陶瓷茶杯,用茶杯盖拨了拨水面上的茶叶,轻轻吹了吹,然后呷了一口,咂咂嘴,将茶杯放下。

我说:“我想出去走走。”

我俩跟傻子似的对坐着,一时屋里静悄悄的,好像谁都不知道从哪里找话来说似的。沉默了一阵后,他给我讲起了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苏莉亚笑着将医生送出了门后,回头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看上去比我还高兴。

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一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人,混在熙熙攘攘的游客里,沿着长安街一路往东走,他看起来就是个沿街乞讨的乞丐而已。当他看到路边一栋建筑挂着醒目的国徽,牌子上写着“公安部”和“国安部”字样时,竟然泪流满面,抬脚就往大门里冲。一旁一辆警车里跳下两个执勤的民警,上前将他拦住,问他有什么事。

他点点头,起身对苏莉亚说:“放心吧,没什么事。”

此人哆嗦着嘴唇,只一个劲地说要找徐卫东。

将来?听到他说这个词,我有些恍惚,又觉得好笑,笑了笑说:“忙完这一段,我会的。”

执勤民警问他找哪个部门的徐卫东,找他什么事。

他说:“没有什么大碍,但还是抽点时间去休养一下吧,不然将来会落下很多毛病的。”

他说要找这里最大的官报案。

我反问道:“到底怎么样?”

民警见此人目光迷离,神志好像不太清楚,便提醒此人报案要去派出所或公安局,这里不接受报案。

我以为苏莉亚会带我去找医生复查,谁知她直接把上次为我手术的那个医生带到了我的屋里。我以为至少需要些仪器什么的,谁知他只是将手指搭在我的腕上,把了一会脉,叹口气说:“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心事那么重?”

此人却奋力挣脱开两个民警,快步朝大门内奔去,大喊着“徐卫东”这个名字。

送走了周亚迪,我开始感到莫名的兴奋,眼下的所有氛围都让我觉得很快就要展开决战了。周亚迪自信满满的微笑,让我肯定他已经胜券在握。

警车内又跳下两个特警,三步并两步上前将此人按住。

“都是兄弟们的命,能不想得详尽点吗?”周亚迪往门外走去,“洪古应该快回来了,我先走了。你记得跟苏莉亚去医生那里复查。”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从门内驶出,此人疯了似的使出浑身的力气,竟然生生将按着他的两个特警挣脱开,不顾危险地扑倒在那辆轿车前,嘴里大喊着:“我找徐卫东,秦川临死前让我来的。”

我说:“你想事真周全。”

若不是那辆车司机刹车快,此人很可能被轧到了。轿车后座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男人听到此人喊出“徐卫东”这个名字,向司机交代了几句。驾驶室车窗缓缓降下,司机对两个特警说,带他从侧门进,去六号会客室等着。

洪林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出了门。不等我问,周亚迪说:“我让他去找胡经,你路不熟,再一个你和胡经有点过节,我怕他羞辱你两句,彼此再翻了脸。你要不翻脸吧,我又替你委屈。算了,让洪林去吧。”

轿车离开大楼向东驶去,后排的中年男人拿起车内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卫东,你认识秦川吗?”

周亚迪点点头说:“去吧,路上小心点。”

跟徐卫东短暂的通话后,中年男人将电话一挂,对司机说:“回去。”

洪林说:“老板,也和秦川兄弟打过招呼了,我去办事了。”

司机左右看了看,说需要在前面路口处掉头。中年男人说:“来不及了,就在这里,逆行回去。”

周亚迪上前揽着我和洪林的脖子说:“这下好了,哈哈哈。”

大楼六号会客室内的桌上放着一份饭菜、水果和一杯水,但一点没动。之前那个拦车大喊的乞丐模样的男人不停催问着对面的中年男人:“徐卫东怎么还没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洪林摇摇头说:“没事。”

此时会客室的门被推开,来人正是拦车人要找的徐卫东。徐卫东环顾了一圈,对那个中年男人使了个眼色,中年男人点点头离开了会客室。

我围着他打量了一圈,问道:“没有受伤吧?”

等中年男人出去后,他问拦车人:“你找我什么事?”

下午,周亚迪来了,身后跟着洪林。我见到洪林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凑上前捶了自己的胸口一拳,笑着对我说“活的”,我才反应过来。对于洪林还活着这件事,周亚迪比洪林自己要高兴。这让我更加佩服周亚迪,他的确笼络了不少能人,而且这些人个个愿意为他卖命。

拦车人反问:“你是不是徐卫东?不是就别耽误时间,我是来替秦川传话的。”

第二天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我一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第一时间爬到窗口朝下一看,我笑了。我扔下去的纱布包不见了,那车的帆布上多了一个几乎被切成碎渣的榴梿。程建邦来过了,这么恨榴梿的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他还有空闲将一个榴梿碎尸万段,说明他没有大碍。看来,晚上我得再扔些烟和食物下去。

徐卫东说:“是你在耽误时间。”

我把床头那堆药品和纱布尽量包紧,从窗户顺着墙丢了出去。站在窗口待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动静,心头有些烦闷,抓起桌上的酒大大地灌了几口。

拦车人盯了徐卫东一会儿,说:“我叫阿来,秦川死了,他临死前让我来找你,让我告诉你路线和时间。”

阿来抽动着肩膀,低头抹着眼泪说:“秦哥,谢谢你。”他给我鞠了一躬,转身出了门。

徐卫东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个脏兮兮的自称是阿来的人,大脑飞速运转着。如果他信任了这个阿来的话,那么一次至关重要的缉毒行动即将展开,会有近千名蓄势待发的缉毒干警被布控出去。一旦这个阿来的消息有假,而导致行动扑空,那么这不仅是公安部门最大的笑话,也将会使自己亲自领导的行动彻底流产,整个特案组将处于完全的被动状态下。如果是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说:“回去睡吧。”

阿来这时才哆哆嗦嗦地从身上摸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香烟盒,递给了徐卫东。

阿来一边哭,一边拼命地点头。

此后,依据阿来带来的情报,一次至关重要的缉毒行动——“中华之剑”打响。

我说:“你如果觉得跟着我,在迪哥面前攒点苦劳管用,那么就按我下午和你说的做。”

行动先后出动公安、武警数千人,成功截获毒品海洛因一千六百公斤,抓捕境外武装运毒人员、境内毒品走私贩卖人员数百人。此案涉及毒品数量之巨、抓捕犯罪分子数量之多,在全球都属于罕见,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中国打击毒品案件的决心和力量。

我从来不会安慰人,也不懂怎么能让一个痛苦的人快乐些,就像蹲在我面前的这个被命运折磨的痛哭的男人,让我一时间手足无措。与他相比,我是幸运也是幸福的,至少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至少我不会将自己的命运依赖在某个人身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我迟早会离开这里,而他还将继续这么活下去。

我张着嘴巴听完了徐卫东的讲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就像是在听一个故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突然手指一阵灼痛,我忙将已经燃到手指的烟头丢掉。

阿来抬起头,红着脸说:“秦哥,你说得对,我的全部都寄托在你身上,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我是个小人物,在哪里都是,我们这种人的死活谁会在乎?我只想和我老婆在一起,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平时受点气没关系,至少我们还在一起,还活着。我是打心眼里敬佩你,我长这么大没交过什么朋友,从来都是被人看不起,只有你把我当朋友,还救我的命,一直照顾我,不然我早死好几次了,秦哥,我想跟你做事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替你死都行,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什么,但我真的求你一件事,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能不能照顾下我老婆,她是个苦命的人……”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着。

徐卫东皱皱眉,不等我说什么,他一摆手说,“无所谓了,另外,你托程建邦转告我的话我也收到了,我代我大爷向你问好。”说着在我受枪伤的肩膀来了一拳。

阿来低着头一言不发。我说:“你应该直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你这样给我的感觉是你在利用我,你对我的所有好都是为了你自己。”

我咬着牙忍着隐隐传来的酸痛,说:“程建邦他人呢?”

我笑了笑说:“所以你很担心我的安危,因为我身上寄托着你的全部希望。”

他说:“没事,你也回去养伤吧。”

阿来的脸“唰”一下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我问:“这次任务,我算是成功的吗?”

不然什么?为什么是唯一的机会呢?我学着周亚迪的思维模式,站在阿来的位置想了一遍后,我明白了他的顾虑,虽然可气,倒也是事实。我说:“不然如果我死了,你随时都会被当作炮灰,因为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能会给你任何机会。而且你也回不去,你也不会把你太太接来,你的命运就全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了,是这样吗?”

徐卫东看着我说:“周亚迪还在,胡经还在,金三角也在,你现在就想功成名就吗?”

“秦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不管行不行,我都得试试,不然……”他看了看我,低下头不再言语。

我说:“你不是还打算让我去吧?”

我说:“我觉得就算你跟着我出去做事,攒点苦劳,也未必就能如你所愿。”

徐卫东说:“你还想去吗?”

阿来显然被这个问题惊呆了,张着嘴巴看了我半天,说:“这个,我真没想过。”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我想把宁志带回来。”

看着坐在我对面的阿来,我不禁有些心酸。如果我是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我很想和他谈谈心,毕竟在这段日子里,他是陪在我身边最多的人,可是,我又不能放下警惕。我说:“对了,要是有的选,你想过什么日子?”

徐卫东沉默了一下,只是点点头:“先休息休息吧。”

他想了想,一咬牙说:“没事了。对了,迪哥真的同意你带着我了?”

我又问:“阿来呢?”

“你想说就说吧,不过后果自负。”我冷冷地看着他。

他起身从办公桌上拿过一个没有任何图案的硬纸盒和一张纸,递给我:“配给你的。”

阿来没想到话到嘴边被我堵了回去,噎了一下,说:“不是,我觉得……”

纸盒里是一部手机以及配件,再打开那张纸,是一个地址,想必是阿来的,于是问道:“对了,他还有个老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斩钉截铁地说:“不该说。”

徐卫东说:“知道,见过了。”

阿来笑着指了指门口,说:“秦哥,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有点感激地说:“谢谢,那我先走了。”

我回过头见阿来还盯着门口发呆,说:“好看吗?”

徐卫东说:“楼下有车送你,对了,给你的手机不准关机,二十四小时待命。”

苏莉亚收拾好药品和纱布放在我的床头,始终低着头没有看我一眼。临出门的时候,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指指我做了个睡觉的姿势,默默地离开了。

我摆弄了一下那部手机,起身看着他说:“那我走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整好衣服活动活动了四肢,对苏莉亚说:“没事了,你早点休息吧,我跟阿来说点事。”

“等等,”他绕过茶几,一把握住我的手说,“辛苦了。”

阿来刚走到门口,为难地抓抓头说:“对了,秦哥,你教我两招吧。”又走了回来坐在椅子上。

走出总部大楼的门口,见台阶下停着一辆轿车,司机戴着墨镜冲我招了招手。我走下台阶,钻进车里。司机回过头,摘下墨镜说:“去哪儿啊?”

我说:“你去睡吧。”他像是接到圣旨一样转身就往外走。我又说:“我给你安排的事,就是天天待着睡觉,哪也别去。”

听这熟悉的声音,果然是程建邦。我和他相视一笑。笑够了,我把那张写有阿来地址的字条递给他。

背上怎么有热热的水滴的感觉?阿来的表情也怪异了起来。我一回头,苏莉亚正低头抹眼泪,原来之前热热的是她落在我背上的泪水。看见她哭我一下没了主意,冲阿来使了个眼色求助。谁知阿来假装没看到,站起身说:“秦哥,你这儿有烟没?”话音未落一包烟就丢到他的怀里,他拿着烟看着苏莉亚,嘿嘿一笑,说:“秦哥,要不你早点休息吧,我也困了。”假模假样地伸着懒腰打哈欠。

夕阳斜斜地照着大地,拉长了地面上所有的影子,马路上的行人匆匆地赶着路,各自烦恼着自己的烦恼、快乐着自己的快乐。我将手伸出车窗外,感受着初夏自由清爽的凉风。

临睡前,我让苏莉亚帮我查看一下身上的伤口,果然她拿来了一堆外伤药品和纱布。我想收拾一下丢出窗外给程建邦,但拗不过苏莉亚,她坚持要亲手帮我处理,我只好跟阿来闲聊着天,趴着让苏莉亚给我消毒抹药。

我想,需要抓紧时间享受这份难得的惬意和重逢,因为一定还会有新的战斗等待着我们。

1

我是战士,我叫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