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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鹰(上) 第八章 我喜欢简单的人

车子在一片罂粟田边停下。下了车后,我不再觉得罂粟花海有多么惊艳了。在这里的人眼里,这些植物开的不是花,而是钱。而在我眼里,这些植物结的是丹的父母和妻子眼里的绝望和麻木,还有他们的血和生命。

他的话真切地触到了我某些脆弱的神经,这种感觉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的身体无力地往后靠去,把头枕在座椅的头枕上,一抬眼正好看到车内后视镜里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我的轮廓,陌生的是我的眼睛。

我跟着周亚迪走下田埂,田间有几个形容枯槁、面容黧黑的农民正在劳作。他们见到周亚迪并没有什么反应,看到周亚迪的手下反而露出畏惧的神色,忙停下手中的活,冲刚才与我交手的那个司机行礼。我想大概是他们从前没见过周亚迪的缘故吧,就连胡经都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周亚迪。

他说:“你的简单在我这里可以发挥最大的长处,所以我说我们两个合作,天下无敌,如果你只身一人在外面混……头些年混成什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要知道,你这个岁数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迪斯科舞厅里喝酒的,你呢?命都丢过几次了?”

以前在资料片上见过的种植鸦片的场景,就这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我问周亚迪:“这东西,他们能卖多少钱?”

我点点头。

周亚迪伸出一根手指:“一百。”

周亚迪看着车窗外大片的罂粟田,嘴角微微地上扬,满目的陶醉,似乎根本没有留意我。正当我沮丧时,他突然说:“我是很有钱,我拔根汗毛就能让他们一家从此锦衣玉食,但我不能那么做。”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依然对着外面,就连表情都没有变过。“规矩就是规矩,他的确跟过我。可他也背叛了我,如果不是鹏哥,死的就是我。如果我以德报怨,以后人人都像他那样,我恐怕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他转过头看着我说,“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欣赏你的简单?”

“人民币?”

我把钱丢在丹的父亲怀里,逃也似的离开了丹的家,直到上了车都没有平复内心的愧疚和恐惧,呼吸依然凌乱着。周亚迪歪着头看着车外,一直没理我。周亚迪是这一带的毒枭,他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帮助丹这样的家庭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吝啬。他还是监狱里那个呼风唤雨的迪哥吗?还是那个站在高处对我说“我是这里的国王”的那个周亚迪吗?我不由得鄙夷地斜眼打量了一下他,微微地“嗤”了一声。

“不,美元。”

她竟然明白了我的心思,拿出自己的钱来给丹的家人。我内心一阵感激,想对她说句抱歉又觉得语言太轻了。她又拽了拽我的胳膊,冲我努努嘴。我点点头说:“谢谢你。”我钻回茅草屋,双手将钱递到丹的父母面前。丹的父亲目光混浊又游离地落在我手中的钱上,慢慢地抬起头看我,忽然张大嘴打了个呵欠。那满嘴黑黄的牙齿和他张大嘴时扭曲的脸就像一只在泥沼中盘踞了几个世纪的怪物,我身上汗毛不由得全竖了起来,打了个寒战。

“一克一百美元?那这里面还有利润吗?”我喃喃自语。我记得成品的海洛因在市面上也不值这个价。

我身无分文,甚至都快忘了这世上还有钱这种东西,无力从经济上给予他们任何帮助,只能眼看着这一家三口依偎在破陋的屋子里相拥恸哭。我一咬牙扭头走出丹的家,苏莉亚赶上来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有些烦躁,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她站在那里有些吃惊。我回了一下神转头看她,她动作飞快地往我手里塞了几张美元,指了指丹的家门,又指了指走在前面的周亚迪,食指竖在嘴前,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一公斤。”周亚迪又补充道,“一公斤一百美元。”

周亚迪说了声“走吧”,带着两个手下出了屋子。

我粗略算了一下,一克连一块钱人民币都不到,不禁疑惑:“那他们每年能有多少收入?”

我很吃惊周亚迪是这样的态度。我还以为他是出于怜悯才来看望丹的家人,原来这怜悯也是有限的,而且限度很低——来看丹的家人,并告知实情是他所谓的规矩;要我亲自把钱交给丹的家人,是他所谓的规矩;只给三百美元,也是他所谓的规矩。

周亚迪笑笑说:“我刚才让你交给丹父母的钱,是他们将近两年的收入。”他拍拍我的肩膀朝前走去。

谁知周亚迪冷冷地说:“不行,这是规矩。”

我呆呆地站在罂粟田边,看着周亚迪像个关心百姓疾苦的圣人一般,仔细查看着田里庄稼的长势,时而与劳作的农民攀谈两句,时而双手叉腰面对着花海指点江山,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难辨其中滋味。我不知道眼前这片罂粟田每年能制造出多少毒品,又有多少销往国内,我也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像丹一样的家庭被这片花海毁灭,我只知道我不能让这些魔鬼一般的毒品流向我的祖国,去侵蚀我的亲人和朋友的肉体与灵魂。

我对周亚迪说:“能不能多给他们点钱?”我想,这可能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就在那一刻,我为自己的使命感到由衷的幸运和骄傲。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看到这一切,该是怎样的无助?我抬起头朝东北方向望去,我的目光被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阻挡。那是祖国的方向,是家的方向。那座山挡住了我的目光,我势必得化作一座山,挡住这股毒流。

这一声叫醒了我愤怒的冲动。我攥着拳,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气,狠狠地瞪着那个司机。这时苏莉亚跑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胳膊冲我摇头。我收起手甩了甩,见丹的父母已经将儿媳妇搀了起来坐在地上。她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双手捂着被周亚迪司机踹过的地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张纸币。

“想家了?”周亚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那一下不重,却也不轻。他摇晃着松开了我,我正要继续发起攻击,就听到周亚迪喝道:“秦川!”

我强按住被识破后内心的慌乱,说:“自从跑路出来,好久没有这样自在过了,这里的景色真漂亮。”

我转头看着周亚迪的司机,挥拳朝他软肋打去,谁知那司机身子微微一侧,向前一步张开胳膊将我的胳膊夹在腋下,手腕挑住我的胳膊猛然向上一翻。我心里一惊,我已经很久没遭遇过在我出手时能将我制住的人了,他这一下非把我的胳膊扭折不可。我就势钩住他的胳膊,翻身一个倒挂,膝盖朝他的太阳穴顶去。他急忙用胳膊挡我的膝盖,虽然挡住了我的几成力气,但头上还是挨了我一下。

周亚迪笑笑,轻轻一跃迈上田埂,向我伸出手,示意要拉我上去。我伸过手,他猛地把我拽上去,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掠过面前这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海说:“这都是我们的。”他的眼中满是骄傲,再想起他在监狱中说自己是这里的国王,我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抽鸦片的烟农不止丹一家,不夸张地说,这里每一个烟农都抽,鸦片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理由,可以换来食物和衣服,也给了他们精神上的慰藉,除此之外他们无路可走。”

周亚迪的司机上前一脚朝丹的妻子踹去,他动作太快,我阻挡不及。她的手还被我紧紧攥着,挨了那一脚之后,她就像一个瞬间炸裂的气球,轻飘飘地落到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他这番话中的信息是我刚才就预料到的,看到那些农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流着鼻涕在田间劳作,我就猜出八九分了。我能说什么呢?现在的我连给丹的父母多一些钱的资本都没有,更不要提去扭转这个现状。金三角种植鸦片的历史已经上百年,三个国家对此都无能为力,又岂是我能改变的?我暗自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好几次,我竟然想松开手,让她刺进去,这样她是否能好受一些?我也想在我的心脏上打开一个口子,我想看看里面已经变成怎样。我想让阳光能够照射进去,因为我觉得它已经比那把锥子锐利的尖更加寒冷。

周亚迪说:“看得出,你对这个生意不是很感兴趣。”

丹的妻子木讷地看了看手里的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转身从床边竹篮的碎布间摸出一把锥子,嘶吼着朝我胸口刺来。她的速度本来就不快,加上身体虚弱,我轻轻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冰凉柔软,让人觉得只需稍稍用点力就能捏碎。锥子的尖距离我的心脏只有不到五厘米的距离,我能感觉到她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只想刺进来要了我的命,但是她太虚弱了。她哑着嗓子拼命地嘶喊着,我一句都听不懂,她眼里的仇恨转眼就变成了一种绝望,绝望地看看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武器不能再挪动分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我苦笑了一下:“迪哥,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个跑路到这里又闯了祸的人,本来以为下半辈子就要在牢里过了,遇到你才能站在这里。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生意的事我不懂,但我这条命是你的。”

我点了点头,抬头看看那个黑漆漆的门洞,拖着脚步钻了进去。我不敢看那两个老人的眼睛,低着头走到丹的妻子面前,将钱塞到她手中,冲她欠了欠身子,说了句:“对不起。”说完退了一步,站在苏莉亚身旁。

周亚迪笑着摇摇头,说:“所以说对自由的渴望能让人豪气干云,一旦真的获得自由,反倒开始懦弱了。我认识的秦川不是这样的人。”

周亚迪说:“早晚有人会告诉他们,放心吧,去吧。”

我疑惑地扭头看他:“我不明白。”

“原谅我?”我惊讶地问,“他们知道是我杀了丹吗?”

周亚迪说:“我跟你说过,我干的事和缉毒警差不多,记得吗?”

周亚迪拍拍我的肩膀说:“不关你事,他不死在你的手里也会死在别人手里。而且照规矩,他会死得更惨。我让你去给钱不是为难你,也是这里的规矩。他们信佛的,说明白,会原谅你的。”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嗯,记得,但是我也不明白,难道你是……”

那三张美元被我攥得皱巴巴的,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了。

“哈哈哈。”周亚迪仰头大笑起来,“你刚才看的那个方向是中国,我的父亲就是从中国来的,就算后来入了外籍,他也从来都当自己是中国人,他的规矩就是一点货都不往中国发。”

我对丹印象不深,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我只把他当作一个图财害命的杀手。准确地说,只是把他当作我执行任务遇到的一个障碍,或是跳板,我不得不结束了他的生命。我却不曾想过他有这样的一个家庭需要负担,心中瞬间被各种复杂和悲凉的情绪占满了。

联想到那天胡经说的话,我大概猜出他们之间的恩怨来。关键的问题是:我到底该不该完全信任周亚迪的话?

我看了看手里的美钞,一共三张,每张面额一百,迟迟挪不动脚步。

他望向远处的群山,叹了口气:“我父亲的这一规矩起初很得人心,因为几个大佬大多跟中国有各种各样的渊源。我们的货是什么东西,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嗯。”周亚迪说,“去把钱给他们,完事我们还要去别处。”

我说:“你是说因为他们都是中国人,所以他们都不愿意毒品流入中国?”

“快五十?你是说刚才那两个人四十多岁?”我不知道我是被自己的耳朵骗了,还是被自己的眼睛骗了,那两个老人看上去分明就是七八十岁的样子。

周亚迪摇摇头说:“表面上是的。我觉得只是利益的问题。”

周亚迪说:“是丹的父母,把这钱给他们,算是补偿。毕竟人是跟着我们的时候死的,你不用多想,这跟你没关系。胡经用钱收买他,又用他家人威胁他,丹才走的这一步。他是他家的顶梁柱,他死了,他的父母就得重新种烟,都快五十了,不容易。”

他找了一片稍微干燥的草甸子坐了下来,示意我也坐过去。我回头见他的两个手下和苏莉亚都很自觉地与我们保持着距离,于是坐到他旁边,继续听他说:“这个市场离我们那么近,地形又那么复杂,简直就是机会。所以很多人坐不住了,要打破这个规则。我父亲不同意,呵呵,他真是个老顽固。不过,这也是我崇拜他的原因。”

“什么?”我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门洞,“那么那两个是……”

我说:“那天我听胡经说……迪哥,节哀。”

这家人和周亚迪是什么关系?我们跑这里干吗来了?我也不好主动问,又觉得实在太压抑了。竹榻上的女孩站了起来,周亚迪往我手上塞了几张钞票,示意我交给那个女孩。我更加糊涂了,看了看手里攥着的那几张美钞,又看了看周亚迪,愣在那里。周亚迪把我拉到屋外,低声说:“那是丹的老婆,就是杀鹏哥那个人。”

“父亲是被他们害死的。”周亚迪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难过,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他一直很保护我,从小就送我到外国生活,他不想让我再干这行,不想我跟这里有丝毫的关系。四年前,一些人开始挑战那条规则,父亲怕有人动我,就找了最可靠的人来冒充,也顺便协助他做事。”

他们的眼神跟动作一样迟缓,抬头看了一眼周亚迪和我们,目光最后落在周亚迪那个司机的脸上,忙毕恭毕敬地对司机鞠了一躬。身子还没站直,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哈欠。

我恍然大悟:“那个人就是鹏哥?”

一对看上去有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太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进了门。

周亚迪点点头。

3

他这么一说,顿时解开了我心里的很多谜团。我之前最大的疑问就是上级为什么认定周亚迪是目标人物,换作是我,他也是最好的人选。那么我是否可以相信他说的话?看起来他的确很崇拜他的父亲,并打算坚持他父亲所坚持的规则:不往中国发货。

那女孩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正要说什么又停了下来,指了指门外。

看来上级是了解这里的内斗和纷争的。我庆幸自己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程建邦说得对,在最危急、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只有相信组织、相信上级才是正确的选择。

苏莉亚和周亚迪都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巴看着惊魂未定的我。我有些尴尬,搔搔头发,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手雷呢。”

4

原来是只老鼠。

我挺起胸脯说:“迪哥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她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胳膊肘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从身上抓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丢到地上。我还没来得及看那是什么,那团东西居然出溜一下从我的两脚之间钻了过去。我吓得蹦起,头顶差点碰到低矮的屋顶。

周亚迪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你呀,就是太年轻。我就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刚才不就是怕这里的货发到你的国家,危害你的亲人和朋友吗?现在放心了?”

我扭头看了看周亚迪。他冲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跟那小姑娘说了几句话。小姑娘像是没听到一样,专心地抽着她的烟。周亚迪的手下无奈地清了清嗓子,把那几句话重复了几次。那小姑娘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慢慢地扭头看向我们,突然张大嘴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我有点担心那个哈欠会将她的嘴巴撕裂。

我揉了揉鼻子,不知该如何应答。

竹榻上那人似乎对一次进来这么多人根本不在意,专心地抽着烟。我凑近了几步一看,再一次惊呆在那里: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面容姣好的小姑娘,如果不是目光呆滞,几乎就是一个美女。

他说:“父亲是被他们害死的,他们现在的目标就是我,之前我没有准备好,只能去监狱里躲一段时间。现在我准备好了,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干着,不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也干不了什么事。所以我说我做的事,其实和缉毒警差不多。他们对毒品只是防,并不能从根本上掐断,因为这里牵扯太多利益集团的利益了。”

再次踏进那间茅草屋,我还是花了点时间适应,才勉强看得清。屋里有张简陋的竹榻,上面躺着一个人,榻前有一张破旧得分不出材质和颜色的小桌,点着一盏油灯。那人手里托着一杆烟枪,一边抽一边用一根小棍摆弄着烟枪。我之前闻到的那酸呛的气味就是从那杆烟枪里散出来的。

我不知道周亚迪叫我出来,是不是就是为了说服我。我想他的确很了解我,如果我真的如我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跑路到此的逃犯,那么我一定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了这个看似崇高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他也的确是值得尊敬的一个人。可惜我已向国旗宣誓,我的灵魂里早已刻上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一个值得我骄傲和为之付出一切的印记。

苏莉亚指指我,用双手在自己眼前比画了一个眼镜的形状,又捂嘴笑了。我才想起我没有摘墨镜。

只是,我开始担心,如果有一天他成为我此次任务中必须处决的人,那么,我是否还会下得了手?毕竟他是个毒枭,就算他所谓的货不销往中国,也会销往别处,谁能保证那些货不会辗转又倒运到中国呢?但这些不是我要跟他讨论的话题,不是一个逃犯应该讨论的话题。

刚走到那茅草屋跟前,迎面而来一股又酸又呛的气味。我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苏莉亚站在一旁捂着嘴笑。我低头弯腰跟着周亚迪钻进那扇窄小的屋门,眼前黑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我心中有些不安,赶忙又退了出来。苏莉亚诧异地站在门口看着我,我说:“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罪恶始终是罪恶,不论它披上怎样的外衣,背负怎样的使命,都改变不了它的本质。我挺起胸,崇拜地看着他说:“我听你的。”

我呆呆地看着这大片美艳的罂粟花田,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和毒品联系起来。不多时,车子在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旁停了下来。我跟着其他人一起下了车。周亚迪的两个手下先一步走到那间茅草屋门口,弓着身子朝里张望了一圈,然后冲着我们点点头。

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喜悦,说:“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和你说这些。”

他说:“今年晚了,往年这个时候已经该收了,不过收的时候可就没这么漂亮了,呵呵。”

我想了想,问道:“丹是被他们收买的吧?”

我的确被震撼了,木讷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周亚迪说:“准确地说,是威胁。这只能怪他,不信任我,或者说他不信任鹏哥。如果他一开始就跟鹏哥说清楚,我们会有办法帮他解决掉那些麻烦的。所以信任真的是不容易做到,所以我喜欢简单的人。”

周亚迪望着窗外问道:“漂亮吗?”

我仔细想了一下,如果换成我是丹,我会怎么做?如果有人用我的家人威胁我,要我背叛我的组织,那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和上面说明情况,我坚信他们会帮我解决掉一切。如果,只是让我背叛一个唯利是图的毒枭,恐怕我也会踏上丹的那条路。这个道理我想周亚迪应该不会不懂,又或者,他真的把自己当作这个行业内高尚的精神领袖了。的确,他和他父亲所坚持的规则是充满了热血的民族主义,可惜,是狭隘的。

我仔细一看,发现这并不是野花,而是人工种植的,田埂间还能看到劳作的农民。花色虽然单调,只是红白相间,在明媚的阳光下开得铺天盖地,让这山谷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妖娆。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我在资料中看到的罂粟花吗?

周亚迪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说:“回吧,你也可以出院了,我给你找了个新的住处。”

转眼车子驶出寨子,在一条颠簸的盘山路上缓缓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刚一下山,眼前豁然开朗。周亚迪摇下车窗,空气中满是清甜的气息,放眼望去,田野上是一片壮观的花海。

我说:“那我什么时候开始做事?”

我和他都戴着墨镜,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但能感觉到丝丝寒意。

周亚迪笑笑说:“过两天我去开会,就是说要不要把货往中国运的事。如果我失败了,那我们可又得放一个大假了,到时候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周亚迪转头看着我,反问道:“你说呢?”

我心想,别啊,你给我放假满世界游山玩水去了,我的任务怎么办?我说:“失败了,他们会怎么样?”

我又问:“那来了外人又怎么样?”

“那我就无能为力了,除非我找到更大更好的市场。”周亚迪停了一下,才说,“那基本不可能。”

周亚迪点点头。

一时间我又不知所措了,心不在焉地跟着周亚迪上了车。我想,周亚迪根本就没有把握阻止其他人把大宗毒品运往中国,不然我根本不会接到这样的任务。中国市场对他们而言是势在必得的。

透过车窗大概看了一眼这个寨子,的确不大。我说道:“每个人你都认识?”

我问他:“那我们该怎么做?”我很想知道周亚迪对那条规则的遵守是仅限于自己,还是要坚决支持,从而让这条规则可以在整个金三角通行。

周亚迪说:“这是个寨子,附近的农民都来这里做买卖,所以人多点,不过你放心,没有一个外来的人。”

“如果阻止不了他们,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不够强大,所以人家才不把我们的话当回事。要想不被人踩在脚下,想有人听你的话,那就先强大起来。就像你在监狱里一样,一开始谁都想动你,你亮出你的实力后,还有人敢靠近你吗?”他不等我说什么,话锋一转说,“对了,苏莉亚还算细心吧?”

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猛地转过头,苏莉亚看着我紧握的拳头,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试着放松了呼吸和紧握的双拳,咽了口唾沫说:“怎么这么多人?我以为山上没什么人呢。”

我一时没转过弯来,扭头看了一眼走在我身后的苏莉亚,她垂着睫毛微微地笑。我忙连连点头说:“细,细。”

车子减了速,司机一个劲地按喇叭。我朝前一看才发现这里好像是一个寨子,车正行驶在一条杂乱的街道上,街道两旁到处是叫卖的摊贩。突然看到这么多人,我一下子觉得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紧紧贴在椅背上,握紧双拳紧张地看着车外经过的每个人。现在,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敌人,我连我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大的势力,闯了多大的祸都不是很清楚。

周亚迪“扑哧”一声乐了,摇着头拍了拍我的肩,不再言语。

我扭头看苏莉亚,她也只是笑。

车子驶到寨子边上一栋小楼边停了下来,周亚迪说:“你暂时住在这里,比较安全,苏莉亚也在这里照顾你。”

他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打量着眼前的这栋小楼,三层砖瓦结构。我随口说:“真不用了,我已经好了,不需要人照顾了。”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说:“收获什么?”

周亚迪目光越过我看着苏莉亚。我一转头,看到她依然垂着睫毛,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不见了。周亚迪说:“怎么?不需要我们苏莉亚了?”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这里可不是,这个时节可是这里收获的季节。”

我忙说:“不是不是,我是个男人,也不太方便。”

我敷衍着说:“嗯,一年之计在于春。”

周亚迪略一沉思,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别人我信不过,她对这里比较熟,相信我。”

他又说:“现在是最好的时节。”

我拒绝苏莉亚跟在我身边,最重要的原因是怕万一程建邦来找我会不方便。根据我的估计,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与我接头了。

我点点头。

但周亚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没有理由再拒绝了,只好点点头。

我上车坐到周亚迪旁边,苏莉亚也上了车将门关好,车子启动朝前驶去。不等我说话,周亚迪说:“出来走走,对你身体的复原有好处。”

眼前这栋楼看起来很破旧,而且底下两层是空着的,周亚迪说是因为太潮了住不得人,三层上的房间都布置好了,所需的东西一应俱全。周亚迪临走前,叫过那个在丹的家里跟我交过手的司机,对着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表个态?”

一出门,强烈的阳光照得我眼睛生疼,我别过脸,闭着眼,把脸躲在自己用来遮阳的手后面,不知道是怕看到刺眼的强光,还是怕面对外面的世界,又或者,我怕被认得我的脸的人看到。苏莉亚引着我走到一辆越野车旁边,车窗开着,车内坐着一个人,逆着强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那人递给我一副墨镜,我抓过墨镜戴上才看清正是周亚迪。他的一个手下坐在副驾上,开车的司机看上去五大三粗,对我笑着点点头。

司机倒是满脸的憨厚,抓了抓头,伸出手说:“秦哥,对不起。”

换好衣服,我走出病房,低着头跟在苏莉亚身后,竹制的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地面上的落叶和杂草。我真不知道这样一栋看似弱不禁风的竹楼到底给了我怎样的安全感,竟然让我不愿走出去。

我伸出手握了握,点点头。

看着床上的衣服,我不禁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我竟然懦弱成了这般德行?

周亚迪指了指手腕上的手表说:“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好好休息。”

我找不到什么不出去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磨蹭着下床。刚要迈步,低头看到身上穿的衣服,心生一计,拽了拽身上的睡衣对她摇头皱眉。她笑着打开床头柜,拿出一个袋子来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套便装。她将那沓衣服摆在床上,退出屋外将门关好。

我想起阿来,于是问:“阿来呢?”

从前,不论晚上睡在哪里,我都会把外面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才会安心。可这一次,我对这间屋子外的认知度几乎为零,而我一点也不想伸出脖子看看,宁愿欺骗自己这里固若金汤。我绷紧身体的每个部位暗自使了使劲,身体的确没什么问题了。我知道我瞒不了她,她和周亚迪对我伤势的了解要胜过我自己。

周亚迪带着人往外走,说:“你放心吧,等下我派人送他过来。”

她笑着比画道:是迪哥让我来带你出去走走的。

苏莉亚帮我整理好卧具,又倒了杯水,从包里拿出药分好给我做了个吃药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楼梯对面的房间,示意我她住在那里,轻轻关上门走了。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判断她回了她自己的房间后,伸了个懒腰,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打开窗户往下看去,外面是一片空地,紧靠着墙边停着一辆小货车。车斗上盖着帆布,看起来装得满满的,不知道是什么货物,散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味道。我正要关窗户,就听到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习惯性地背靠着墙站到门边,听外面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吃完早餐,我正准备躺下,她拽着我,指了指外面,示意我出去走走。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外面,想了想说:“迪哥应该马上就过来了,我们出去了,他来看不到我们,不太好。”

“秦哥,老板让我送东西给你。”门外传来周亚迪司机的声音。

我说:“我刚醒。”

我倚在墙边将门打开,那司机刚一进屋,我就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我伸手扼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扭,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照着他的太阳穴就抡去。他撇着脸说:“秦哥,秦哥,老板让我给你把枪。”

她吓了一跳,瞪着圆圆的眼睛随即笑了,指了指我,做了个睡觉的姿势,大意是说她以为我在睡觉,怕吵醒我才故意放轻动作的。

我收起拳头接过来看了一眼,果然关着保险,才松开他的手腕说:“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了。”

我睁开眼说:“早。”

他龇着牙,吸着凉气甩着被我扭疼的手腕,摇摇头说:“没事,你好好休息吧。”

不一会儿,就看到苏莉亚端着早餐蹑手蹑脚地进了门。

我听到他下了楼,走到门口正准备关门,余光扫到门口有个人影,我立刻举起枪对准那个人影的同时扳开保险,却看到枪口前是苏莉亚惊慌失措的脸。我垂下双手,冲她尴尬地笑笑说:“对不起。”

我正发着呆胡思乱想,几声刻意的、轻巧的脚步声传入我的耳朵。我的心跟着悬了起来,随着那步步临近的脚步声的节奏跳动。我脸冲着门口眯着眼睛等候来人。

再次关上屋门,我打开枪检查弹夹,子弹是压满的。正要将弹夹装回去时,突然发觉子弹上有些划痕。我取下最上面那颗子弹仔细端详,见下面的子弹弹体上也有划痕。我将所有子弹全部拆下来,居然每一颗上都有不规则的划痕。这不正常。我拧了一下弹头,并不是很紧,于是走到窗前,用窗户的合页夹住弹头,用力一拧把弹头拆了下来,果然这子弹里根本没有底火——所有的子弹都是哑弹。

又是一个清晨,睁开眼,我盯着窗户边树叶上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的露珠,心里突然隐隐地痛,好像自己和那露珠一样见不得阳光,只要暴露在阳光下,就逃不过转瞬消逝的宿命。

我心里一凉,周亚迪对我的信任果然还没到能给我一把枪的地步。

我开始隐隐地回避起记忆中的一些人和片段,我好希望程建邦对着奄奄一息的我敬礼的那一幕,只是出现在某次噩梦中的场景而已。每当我独自在病房中发呆时,每一点细微的响动,我都担心是程建邦悄然来访。就算是知道自己已经能够丢开双拐自由地活动了,我还是不愿离开这间病房,我好怕外面的世界,好怕外面的那些人和事。我知道自己像极了一只缩头乌龟,但我宁愿被所有人,包括被自己唾弃,也不想走出这间屋子的门。

看着手中的那把枪,我顺着墙坐到地上,忍不住无声地笑了。想起周亚迪说的,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此时都混迹在迪斯科舞厅酒吧里才对。我没去过那种地方,在电视电影里看到过,灯红酒绿和强烈的音乐,年轻的、衣着时尚的男男女女在舞池里尽情地摇摆,宣泄着青春的活力和激情。我拿着枪,想象着迪斯科舞厅的场景,打着拍子,想哼出一首富有节奏感的曲调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音符,最后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哼唱出几句《当兵的历史》,这是我此刻能想到的唯一算是节奏稍快的音乐了。

干净整洁的床,松软没有异味的棉被,阳光明媚、鸟儿叽叽喳喳在窗外鸣叫的早晨,是那么的不真实,好像是一种过分的奢靡。我像是一个瘾君子,依靠毒品在幻境中挥霍着自己的生命。渐渐地,我似乎适应了这里的一切,适应了清晨被牛奶的醇香味和悦耳的鸟鸣唤醒,适应了阳光温暖地照在我的脸上,适应了一睁眼就看到苏莉亚的笑脸。这一切让我再一次有意无意地逃避着自己真实的身份,好想就这么一天接一天地无所事事地过下去。

我苦笑着骂了自己一句,继续不成调地哼着歌站起身,想象着跳舞的姿势,像只笨拙的猩猩扭动着身体走到桌前,将桌上的药片丢进嘴里,把那杯清水想象成一杯叫作威士忌或者伏特加的烈酒咂了一口,想连同嘴里的药片一起咽下。结果药片卡在了嗓子眼里,我只能停下扭动,将一杯水一股脑灌下,然后抹了抹嘴,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发着呆,抚摸着身上的伤痕。

我很想知道周亚迪跟医生谈话的结果,直到晚上他也没来,这让我很抓狂。如果我的身体出了大问题,在如此复杂的情势下,就算周亚迪再信任我,我也很难有所作为。这些天里,我总会被一些或惊险或悲伤的梦惊醒。来之前所做的那些心理准备,全都被残酷的现实打得支离破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像被谁无形中抽了一个耳光,顿时从自己奇怪的臆想中清醒过来。秦川,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想想如果是程建邦现在会怎么办吧。我快速地搔搔头皮,好使自己赶紧回到状态。

那天,除了身上的伤以外,我的嘴里又多了几个泡,烫的。

如果是程建邦,他会怎样办?毕竟我现在执行的本来就是他的任务。

她也不说话,只是笑着将我扶到床上,盛出一碗汤来,一手拿碗一手拿着汤匙准备喂我。我说:“我自己来吧。”不等她反应,我就接过汤碗一口倒进嘴里。

整个白天,除了苏莉亚给我送来饭菜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出现。我就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烦躁地在屋子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傍晚时分,我想也许程建邦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我,那我是不是该出去走走?我带着枪,刚走到楼梯口,苏莉亚房间的门打开了,她站在门边疑惑地看着我。

苏莉亚笑着冲我点点头,我问:“这是哪里的名字?”

我说:“有点闷,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看着周亚迪走出病房,我默默地念了一次:“苏莉亚。”

她走出来对我摇摇头,对我比了一大堆手势,我一个也看不懂。她急了,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我看了一眼,晚上七点了,问道:“怎么了?”

我转头见那女孩正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周亚迪说:“怪我,她叫苏莉亚。你们两个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她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有她照顾你我放心,你有什么需求直接跟她讲。”周亚迪像一个父亲似的笑着摸摸苏莉亚的头顶,说:“我先走了。”

她走到挂钟下,踮起脚在表盘上三点钟的位置上指了指。

周亚迪想了想:“没问题,我会安排。”他把手里的汤煲递给那女孩,“我去和医生聊聊。”不知想起来什么,他一拍脑门说:“我是不是没给你介绍过她?”

我问:“什么意思?三点?”

我随口说:“我宁愿去中国。”

她摇头。

周亚迪上前搭着我的肩膀说:“秦川,这都是我欠你的,等我处理好手头的事,我带你去日本,去美国,看最好的医生,你放心。”

我说:“十五分?”

我还是没有听懂,或者不愿意听懂他的话,我宁愿他简单地告诉我实情。医生和周亚迪点了点头就朝外走去,我伸手想要拦他,却被那个女孩扶住。她冲我慢慢地摇摇头,示意我别激动。

她点了点头,又指指七点的位置。

医生想了想,说:“一般的骨折没什么大碍,你最重的伤在内脏。如果是一般人,在家里慢慢调养总会养好。但你应该很清楚你的情况特殊,我们这里的医疗条件也有限,我的意思是,以后要悠着点。”

我说:“七点十五?”

我隐约觉得医生的话里隐藏了什么,赶忙追问了一句:“大夫,有话您直说。”

她这才满意地笑了。

医生对周亚迪说:“再有十多天差不多了。”又转头对我说:“你这次伤得很重,仗着你年轻,底子好,基本上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可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好了,加上你头部的伤得慢慢恢复,所以……不过你还年轻,注意调养,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问:“七点十五怎么了?”

我稍微大幅度地活动了下身体,只觉得体内像是有几股筋揪着似的,动作一大就撕扯着疼。我说:“有点使不上劲,动作不能大,这么走没问题。”

她指指门口,又做了个走路的手势,又指指我的屋门。

医生上下打量着我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我说:“七点十五有人来找我?迪哥?”

一天上午,医生告诉我可以拄拐下床活动了,兴奋的我在那女孩的帮助下,架起双拐正慢慢地在病房里溜达时,周亚迪来了。他见到站在地上的我,显得比我还高兴,拎着汤煲围着我转了好几圈,扭头问医生:“什么时候能痊愈?”

她点点头。

周亚迪每天会来看我一次,总不忘带来一罐补汤,亲自看着那女孩喂我喝完,然后跟我说几句闲话。他的形容越来越憔悴,坐在那里都显得心事重重,离开的时候也是步履匆忙,但每次都不忘叮嘱那个女孩好好照顾我。他看我的眼神中偶尔会露出一丝殷切的希望,又转瞬即逝。我想,他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我想起周亚迪说会将阿来送来的事,只能找借口打发她出去。“你帮我买包烟吧。”

接下来半个来月的时间里,我只能那么躺着任人摆布,没有出过这间病房。

她噘着嘴,指指我的伤口摇摇头。我双手合十,说:“我快闷死了,求你了。”

我不禁对这个女孩和周亚迪的关系产生了一丝好奇。要命的是她是个哑巴,沟通起来要比和常人沟通费事很多。她对周亚迪可以说是唯命是从,周亚迪对她也是信任有加,保险起见,我不能直接从她嘴里套什么话。周亚迪自始至终都没有正式跟我介绍过这个女孩,我想他有他的考虑。不管这女孩是真的派来照顾我,还是派来监视我的,我都只能先接着。

她想了想,冲我皱了皱鼻子,朝楼下走去。

周亚迪闭上眼身形一晃,若不是那女孩手疾眼快将他扶住,怕是他会直接摔倒在地上。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围上去将他扶出病房。临出门他对那女孩子挥挥手,指了指我说:“照顾好他。”女孩点点头,留了下来。

我见她就要走出大门,又追了一句:“再给我买点酒吧。”

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悄悄地不敢出声。我猜测周亚迪父亲的死,是不是和胡经有关系?看这两个人水火不容的架势,牵涉的事必然也小不了。来之前,我以为周亚迪就是这里说一不二的老大,只要搞定他成为他的心腹,很快就可以给上级交一份满意的答卷。现在看来,我之前做的那些,不过是一个序幕而已。

她做了个打我的姿势,出了门。我正准备回屋,就听到大门轻响,一个人影快速地闪了进来。我“嗖”地从腰间摸出枪对着那个人。那人关好门一抬头,竟然是程建邦。

胡经离开十多分钟了,周亚迪都还没有缓过劲来,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看来刚才胡经的挑衅着实戳中了他的软肋。

程建邦回头检查了一下门,再看了看我手里的枪说:“不错,都混着枪了。”他“噔噔噔”几步上了楼,四处打量一圈,头躲开枪口,皱着眉说:“别拿那破玩意对着我。”

2

我赶忙把枪收起来。程建邦说:“你也太菜了,哄个小姑娘出门都得花半天时间。”见我还愣着,又说:“愣着干吗?哪间是你屋?难道站这儿聊?”

胡经哈哈大笑着,带着手下扬长而去,离开很久都还能听到他的笑声。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不能确定。我能肯定的是,周亚迪加深了对我的信任和依赖。这就足够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暂时对我并不重要,相信周亚迪会很快告诉我内情。

我木讷地看着他黝黑的脸,指了指我的房门。他叹口气白了我一眼,摇着头进了屋,又拉开门伸出脑袋说:“你脑子被打坏了?等等,你现在到底是哪边的?”

胡经一拍脑门又说:“哎呀,我怎么忘了,伯父好像刚刚过世,啧啧啧,好惨啊,节哀顺变哦,迪哥!”

我终于反应过来,三步并两步蹿进屋子,将门一关说:“你跑哪儿去了?”

周亚迪虽然还微笑着,但我清楚地看到他额角的青筋跳了几下。

程建邦打量着屋子顺便又白了我一眼,说:“你怎么每次都这句?今天可没给你哭的空,我赶时间,赶紧说说,什么情况?”

胡经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也笑了。“对了,我差点忘了,我爸爸过几天过大寿,我得去准备准备了。”他大笑着朝外走去,走出门口,又将头探进来对周亚迪说,“还没有问周伯父的身体现在怎么样?”

我赶紧把掌握的全部情况尽量简短准确地告诉他。他听完沉思了一下说:“我把你的情况跟上面汇报了,想知道老徐的态度吗?”

周亚迪哈哈笑了起来。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说话都有点结巴了:“想……想啊,他……他什么态度?”

我与他对视着,整个病房安静了下来,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声音。突然,我对着他猛一张嘴“汪!”的一声,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

程建邦说:“跟我吹半天牛,说他是慧眼,你是英雄,就老子是倒霉催的。”

“果然是条汉子。”他凑近我的脸低沉着声音说,“你,不过是他的一条狗。”

我想象着徐卫东的样子,忍不住嘿嘿一笑说:“还有呢?”

我忍着疼痛,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程建邦说:“我们又有一个人也进来了,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他会在合适的时候找你,你们两个在他们内部互相帮衬。”

说完话周亚迪脸上又恢复了笑容,眼神里多了几分轻蔑。胡经忍不住回头扫了自己身后几个手下一眼,抓抓头笑着说:“迪哥真会开玩笑,是不是你们在外国读过书的人都那么幽默?”他走到我床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肚子问:“还疼不疼?”

我心中一喜,说:“那,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他?”

周亚迪一下板起了脸,阴沉地说:“你没说错,还真是我找人干的,所以以后你出门都要小心了。”他抬眼看了看胡经身后的几个手下:“包括你身边的人。”

“我也问老徐了,他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胡经仰头打了个哈哈,说:“迪哥,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的意思是我找人去杀你?你看看你,树大招风啊,在自家地盘上混都用替身,瞒了大家这么久。谁知道你在外面还得罪了什么人?可不能把这事栽到我头上。我上个月在澳门还差点被车撞了,我能说那是你迪哥派人干的吗?”

“那人在哪儿?是在这寨子还是跟着谁?”

周亚迪说:“下回再找人,要找能干的,不然你的面子虽然不算什么,可白花那么多钱,我都替你心疼。”

“不知道,我得走了。”

胡经明显尴尬起来,还是强挤着笑说:“迪哥话里有话啊。我不像你在外国上大学,我可没怎么读过书,听不明白。”

“那我们下次怎么联系?我怎么找你?”

周亚迪站在原地没动,还是双手抱在胸前。“你接我出狱,用得着那么大排场吗?花点钱就算了,还损失那么多条人命。”周亚迪顿了顿,不等胡经打哈哈,又说,“这么大场面玩砸了,居然都没影响你的心情,你还真是海量。”

程建邦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说:“我找你吧,这事就不用你费心了,你现在是我大爷,亲的,老徐说的。”

胡经直起身子说:“对啊,为迪哥接风多大的排场我也愿意,我来就是想问迪哥哪天有空,我给你接风!”

我乐了,说:“好吧,好好干,你还是很有前途的。”

周亚迪说:“你花了不少钱吧。”

程建邦眼神一变说:“刚才那人是周亚迪发给你的吗?你这福利不错啊?”

胡经冲我扮了个鬼脸,笑了笑。

我正要顶一句回去,就听见大门响了,我说:“来人了,赶紧躲起来。”

那医生点点头说:“好好休息。”冲周亚迪也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往哪儿躲啊?”程建邦四下看看,他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户朝外张望了一下说,“那车里头装的是什么?”

况且这次差点要了我的命的,应该就是这个叫胡经的人。我见他还等着我说话,攒了一股劲,放了一个响屁,转头问医生:“可以吗?”

脚步声已经上楼来了,一定是苏莉亚。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随口说:“水果,跳。”

我来之前没有听过胡经这个名字,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应该也被赵振鹏假扮的周亚迪糊弄了很久,那么这个胡经很有可能就是周亚迪口中的仇家。我见周亚迪并没有给他好脸,猜想这两人连面和都做不到了,那我也没必要给他好脸,这样做才能显示我对周亚迪的忠诚。

他压着嗓子说:“什么水果?三层?你怎么不跳?”

胡经悬在空中的手一握,伸出食指指向我说:“听说迪哥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麻烦,多亏你,听说你很能打!”

我说:“我不用跳,我是这里的红人,你是外人,被抓住就是死。”

周亚迪没有握胡经的手,双手抱在胸前微笑着说:“久仰。”

程建邦恨恨地剜了我一眼说“好,你等着”,就纵身跳了出去。我赶紧追到窗口,光线这么弱都能看到他瞪圆了的两个眼珠子,像是浑身爬满了毒虫似的扭曲着身体,咬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另一条胳膊拼命地往背后够着。

一个四十岁左右、染着黄色头发的男人大步迈进病房。这人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黄金项链,手腕上戴着一串不知什么材质的通体黑亮的大佛珠,扑面而来一股莫名的嚣张气势。他进门来快速地扫了我一眼,很快转头表情夸张地看着周亚迪。“这才是迪哥真身啊?我居然被那小子骗了那么久,我就说,他那个气质怎么看也是个跟班。”他说着又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周亚迪一遍,嘴里啧啧地说,“就是不一样,王者风范啊!”说完他弓着腰对周亚迪伸出手:“我是胡经,以后多关照啊。”

他挣扎着爬起来,压着声音指着我骂道:“秦川,榴莲算水果吗?”

周亚迪嘴角微微一撇,眼中闪过一丝杀气,随即转回了招牌式的微笑。

我冲他摆摆手,眼见他跳下车,一步一个僵硬的动作,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我正尴尬着,医生跟周亚迪低声说着话,这时屋外又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嘈杂声。周亚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门外一个随从快步走了进来对周亚迪低声说:“胡经来了。”

“榴莲?什么东西?”我嘟囔着刚关上窗户,敲门声就响起来了。

我说:“你好好养伤吧。”我们说着话,那个女孩上前帮我掖了掖被角。我又想起刚才说放屁的事,顿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了,一句“谢谢”卡在了喉咙里没说出来。

我打开门放苏莉亚进屋,她递给我一包烟,正要离开,我问:“对了,榴莲是什么?”

阿来说:“我坐牢之前腿就受了伤,他们没有给我好好治。这次得多谢迪哥,找医生帮我重新治伤。”

她笑了,做了个吃的动作,又指了指我。

周亚迪看了一眼阿来,对我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

我想,榴莲应该是吃的东西,她在问我是不是想吃。我点点头说:“嗯,没吃过,想尝尝。”

我冲他点了点头:“你的腿怎么了?”

5

阿来拄着双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跟我打招呼:“秦哥。”

周亚迪掐着苏莉亚说的那个时间,带着阿来来了。阿来的精气神比之前明显好多了,可能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健康状况正常时的样子吧,初次见他是被人打得像个猪头,再次见他是刚下病床到了牢房。没想到在这里养了一段时间,倒是养了个红光满面。

此时,我意识到两件事:第一,这个女孩是个哑巴;第二,我昨晚睡着后放屁被她听见了。

他见到我显得很激动,眼里满是兴奋,也许因为周亚迪在场,所以他想扑过来跟我说话又不敢。我明白周亚迪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分量,那代表着绝对的权威和不可对抗的力量。

那女孩子又点点头。

我像当初和宁志与郑勇在密云山里集训时一样,殷切地盼望着周亚迪能够赶紧给我布置任务。这种平淡安逸的日子像是一剂迷幻药,麻痹着我的身体和意志,我隐隐觉得自己开始在下意识地逃避此行的目的。若不是去丹的家里看到他的妻子和父母,若不是刚才程建邦的从天而降,相信过不了多久,我曾鼓起的勇气和坚持又会慢慢松懈。我一次次告诫自己,我的职责不允许自己现在就去享受任何安逸平淡的生活,这里不是国内某个山坳里的小村庄,也不是某个慵懒的旅游小镇,这里是金三角,我不能放松哪怕一刻的警惕,对于所看到、听到的一切不能有丝毫懈怠。走到这一步,我已经为之付出太多,艰难险阻没让我放弃,平淡舒适更不能是我松懈的理由。

那医生确认道:“放了?”

眼下的状况与其说安逸,不如说像一个鳄鱼潭,表面上看似平静如一面镜子,没有任何波澜,看不到流血和危险,但在这深不见底的潭水中,杀机四伏,就算只是站在岸边观景,也要提防会有鳄鱼突然从水里蹿出来将我咬杀。

谁知那个女孩拽了拽医生的袖子,点了点头。

周亚迪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像一个前来拜访的老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竟然扯到了这里的天气。这很不寻常,他的时间和精力可不是用来闲聊的。整整过去半个小时了,他还没有转入正题的意思。阿来有问有答地跟周亚迪聊着自己的妻子和那家酒吧发生的趣事,我时不时跟着他们的话题假笑。

我想了想说:“没有。”我不记得自己放过屁,而且就算放了,我也不能跟他说啊。

我正打算主动找周亚迪要事做的时候,苏莉亚推门进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长满尖刺的东西,一股刺鼻的奇怪味道扑面而来。我捂着鼻子转过脸,这味道好熟悉,不正是窗外楼下那辆货车散发出的味道吗?

医生又问:“放屁了没有?术后排气。”

我说:“什么东西?”

“啊?”我以为我听错了。

苏莉亚抿嘴笑着将那东西放在桌上,对我做了个吃的手势。周亚迪笑得很开心,说:“你是北方人,可能没见过这个东西。这叫榴莲,一种水果,是这边的特产,很棒哦。”

周亚迪站到了一边,他身后的医生上前来搭着我的脉搏看着手表,翻翻我的眼皮问:“放屁了没?”

“榴莲?”我端详着这个足有篮球大小,刺猬一样的怪物,用食指摸了摸那骇人的尖刺,嗬,跟锥子尖似的。我缩回手说:“这个,能吃?”

周亚迪呵呵一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孩说:“她就是华人。”

怪不得程建邦跳下去之前满脸狐疑的样子。我不由得心生怜悯,窗外那辆货车上居然装的是这玩意,就算铺了层帆布,坐在上面也够惨的,更不要提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再次辨认了一下那气味,问阿来:“这车上的味道是不是就是榴莲?”

“啊?她听得懂中国话?”我问道。

阿来走过来伸出脖子闻了闻,满脸陶醉的表情:“没错,是榴莲,不过还没熟好。”说着还咽了口口水。

女孩笑着点点头,眼睛在清亮的晨曦照耀下闪动着灵气。

我遥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对着程建邦消失的地方在心里真诚地说了句:对不起。我想,他应该很久不能来看我了。

他一进门走过来就问:“感觉怎么样?”不等我说话扭头又问那个女孩:“他昨天休息得好吗?”

我始终不能接受榴莲的味道,任凭他们怎么劝也没有试一口。周亚迪直到起身告辞也没有说一句有用的话,我见他要走,实在忍不住,说:“迪哥,我已经好了,每天这么白吃白住的,心里很不好受,是不是该给我事情做了?”

若不是这人走到我床边开口说话,我一时都没认出来他就是周亚迪。他理着很精神的寸头,穿着件干净宽松的白色休闲衬衫,下身是一条淡蓝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皮质凉鞋,儒雅得像个大学老师。

已经走到门口的周亚迪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我低头沉思了几秒钟。“好好休息,我把你当兄弟。”他说着回过头来,“你是要跟我做大事的。”他转身的时候看见阿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阿来,其实,秦川在你的酒吧门口救你那次,打你的,是我的人。”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女孩侧着脑袋听了一下,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还有几个大概是随从。

阿来正笑着等周亚迪吩咐什么,没想到周亚迪冒出这么一句,瞬间愣在了那里,张着嘴巴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周亚迪说:“他们都是我的人,在你的酒吧里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担心被你听到泄了密,危及我的安全,所以他们才对你下了死手。”周亚迪将目光转向我说,“不过都被秦川收拾了,死的死,残的残。”

一睁眼,天已经麻麻亮了,那女孩还坐在床边,见我醒来对我一笑,端起床头的一杯水插上吸管递到我的嘴边。我一口叼住吸管就是一顿猛嘬,刚没嘬两口,吸管就被她抽走了。我咽下口中的水疑惑地看着她,她伸手在自己的喉咙处轻轻地捋了几下。我明白她是要我慢慢喝,也一下明白过来,万一呛到,我这一身的刀口哪咳嗽得起。也知道了昨晚她为什么不给我水喝,刚做完手术是不能喝水的。我尴尬地对她笑笑算是道歉,错怪她了。慢慢喝完水,女孩又拿过温热的毛巾帮我洗了脸。她的动作特别轻巧,在病房里细碎地忙碌着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阿来还是没回过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亚迪。周亚迪说:“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另外你要是想回家,我随时都可以安全地送你回去。不过我建议你慎重,有警察在盯着你家,你想接你太太来这里,也可以,你自己选吧。”

他头也没抬,指了指那只茶缸,继续看文件。我端起茶杯,谁知烫得下不去嘴,好不容易喝了一点点,还全是茶叶。我连连呸着嘴里的茶叶,一着急,醒了。

阿来哆嗦着嘴唇,向前走了两步:“迪哥,我老婆好吗?”

那一夜我梦到徐卫东办公桌上的那只瓷茶缸,满满一杯水,面上漂着几根茶叶。我站在桌前看着徐卫东埋头看文件,他许久不理我。我渴得实在难受,向他打了个立正说:“报告,我想喝水。”

迪哥不屑地瞥了阿来一眼说:“你把我当成仇人那是你的事,你对我没有什么价值,我跟你也没什么交情,你要觉得我会把你太太怎么样,那你真是小人之心了。我能跟你说这些,说明我根本没把这些放在眼里。我只是问你选择哪条路,我好安排人去办。”

她朝门外看了看,又看着我还是一言不发。我想接着喊,可怎么也攒不足一口气,只好作罢,心想挨到天亮总会有个懂我话的人来。我心中暗自骂道:这个周亚迪,找了个白痴照顾我,居然还好意思说我是他的恩人。我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咂了咂干涸的嘴唇,只能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阿来一时没了主意,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看,最后落在我身上。而我满脑子都是周亚迪刚才的话,阿来说他只是听到了一个叫洪古的名字。那么,周亚迪身边一定有一个叫洪古的人,而且非常重要。我不知道此洪古是不是彼洪古,但这个名字只要一在我的脑中徘徊,就足以让我心神不宁。

我实在无力跟她费劲比画,自己伸手慢慢掀开被子一角,我身上裹满了纱布,前后都上着夹板。看来我一时半会儿是行动不得了,越是这样越觉得口渴,鼓了半天气,我放大了音量喊:“有人吗?”

面对阿来恳切的眼神,我不得不停下自己的思路,对他说:“这个事还是得你自己决定。”

这人可能听不懂中国话,我伸出能活动的那只手比画了一个喝水的动作。她学着我的手势也做了个喝水的动作,笑着摆摆手,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我。

阿来搓着双手在原地转了几圈,问周亚迪:“迪哥,能不能让我想想?”

她还是只是看着我笑。

周亚迪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说:“给你十分钟。”

我说:“阿来呢?”

阿来踌躇了半晌,说:“迪哥,我能留下吗?我回去也会被捉回去坐牢,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会死在牢里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你又不想让你太太来这里,因为你觉得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周亚迪接着阿来的话说完。

我说:“我想喝水。”

阿来脸色一红,低下了头。周亚迪笑笑说:“没问题,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怨恨我了,因为没有用,不如踏踏实实地帮着秦川一起做事,我不需要你多能干,只要你忠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周亚迪朝外走去,关门之前又补了一句:“我会托人去给你太太带个口信,说你现在跟着我,很好。”

我口渴得厉害,但微微一动浑身就疼痛难忍。没想到,这么轻微的动作居然惊醒了那个女孩,她猛地抬起头,睁着惺忪的睡眼,将头发捋到耳后,赶紧站起来查看我。

我拍拍盯着屋门呆若木鸡的阿来的肩膀,说:“你明白什么意思了吗?”

医生说可以睡了,我再次昏睡过去。等醒来的时候是被真切的疼疼醒的,窗外已经黑了,病房角落的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昏黄的灯光恰到好处,既能看到屋里的一切,又不影响睡眠。那个女孩子蜷着身子坐在一张小凳上,头埋在手臂里,长发像匹发光的黑色绸缎盖在她身上,看样子是睡着了。

阿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摇摇头。我学着周亚迪的样子笑了笑说:“第一,你太太会放心,不用再到处塞钱打听你的消息。第二,当地人知道你已经跟了迪哥,自然没人敢欺负你太太,也不敢贸然在你的酒吧闹事。”说到这里,我不由得佩服周亚迪做事的风格。

我这才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个子非常娇小的小女孩,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听了周亚迪的嘱咐,使劲点了点头。“你好好休息,我得去收拾一下。”周亚迪上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给阿来使了个眼色,离开了病房。那女孩对我笑了笑,两手交叉摆在小腹上站在一旁,盯着输液管里的点滴。

阿来紧张的脸上挤出一丝别扭的笑容:“是……是吗?那要是胡经知道了怎么办?”

周亚迪不可思议似的摇摇头,啧啧赞道:“你身体可真好,医生说换别人早完了。”然后扭头对身后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你帮我照顾好他。”

我哈哈一笑。“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我话锋一转,“不过,他如果用你太太威胁你,让你害我或者迪哥?你会吗?”

阿来站在他身后龇着牙也冲我笑,说:“秦哥,没事了,医生说没事了。”周亚迪有些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阿来抓抓头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阿来低声重复了下我的这句话,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怎么会?我的命是你给的,我怎么可能害你,再说我也没那本事。”

等嘈杂的人群终于散开,周亚迪走了过来。他还穿着那身囚服,灰头土脸地看着我,一脸的疲惫。见我能认出他来,眼里掠过一丝光,笑了。

“所以,你就放心吧,迪哥不会让你太太被任何人威胁的,不然他根本不用跟你说这么多。把你往回一丢,天下太平。”

我无力去观察手术室的环境,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拍着我的脸叫着我的名字,我忍着强烈的睡意睁了睁眼,推着我的车七拐八弯终于进了一间病房,几个人合力将我平移到了病床上。沿途经过的建筑都是竹木结构,被粗大的原木柱支架在地面上。这种建筑让我觉得毫无安全感,即使是一颗步枪子弹,都能轻松穿过几层墙壁,一旦发生枪战根本没有绝对安全的隐蔽点。

阿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拍脑门说:“对啊,秦哥,还是你脑子好使。”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清晰地听到有金属轻微触碰时发出的声音。头顶有一盏无影灯,强烈的光线亮得眼睛生疼,几个人围着我低声交谈着,紧张地忙碌着。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手术室,也不知道在外头守候的是程建邦还是徐卫东,或者是周亚迪。我只知道,我可能死不了了。

我说:“冷静一点,慌张会要了你的命的。”

伤痛掺杂着绝望战胜了我的所有坚持,那一刻我想放弃所有,包括我的生命。

阿来想了想,点点头说:“嗯,我记住了。”他感激地看着我,眼眶红红的。

我从来没有赶过那么漫长的路,而且还是被人抬着的情况下,好似那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真的好累。

我担心他说出煽情的话来,忙说:“我去问问苏莉亚,看看你住哪间。”

阿来第一个发现我睁开了眼,张着嘴巴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亚迪是第二个,他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继续昏昏沉沉地睡去。

其实,阿来对我到底是感激还是依赖,我说不清。在我眼里,他像是一只小蚂蚁,无意间被卷进了一架高速运转的大机器里,显得那么渺小和不堪一击。即便他一直保持着小心和正确判断,也难免会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流卷入那些巨大又坚硬的钢铁齿轮内,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残渣,哪怕粉身碎骨也丝毫不会影响整部机器的运转,更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切。或许我对他更多的是同情,尽管我深知在执行任务时,这种同情只会为我添麻烦,而这随便一个什么麻烦都可能要了我的命。但每当看到他无助懦弱的样子,我总想帮他一下,哪怕只是一句宽心的话。其实我不知道周亚迪会拿他和他的妻子怎么样,我根本不敢随便揣测周亚迪的内心世界——这是我发现自己开始对他产生些许敬佩和信赖之后,逼迫自己必须做到的事。

当我从昏迷中第一次醒来时,身边多了好些人,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相互换着手抬着我,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了很多,也稳了很多。阿来和周亚迪一左一右扶着担架跟着跑,周亚迪不停地叮嘱着:“稳一点儿,稳一点儿。”

一路走来我都在选择,每一个选择的基准都是我内心坚持的信念。我生怕有一天会在某个关键的机会面前,同时面临关乎阿来生死性命的选择,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会不会为救他而放弃有利于完成任务的机会,还是为了那个机会而看着他送命。不论哪一种选择对我都是残忍的,尤其是在见过丹的家人后,我再也不想随便犯下什么杀戮。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曾经从我手中流逝的生命将陆续登陆到我的睡梦中,游荡。

因为抛却信仰和忠诚之外,我一无是处。

阿来睡在我的隔壁屋,我知道他很想跟我说说话,但我一直装傻敷衍了过去。临睡前,有几次听到他在我的门口徘徊和叹息,最终还是没有敲门。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这里的每个人相处,他们不是毒贩,不是凶徒,只是普通如阿来和苏莉亚这样的无害的人,我这才发现,我连基本的应酬都不会。

我想,我会的。

接下来的好几天周亚迪都没有来过,只是派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送来很多我不认识的雪茄和酒。我固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像赵振鹏曾经对我说的“出狱后有酒有肉”。周亚迪在兑现着赵振鹏对我的承诺。

我曾问过自己,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是否会放弃明媚的阳光、青草的清香和爱人与孩子的笑声?是否会放弃名车豪宅、鲜花掌声和闪光灯?是否还会毅然决然地走上这条满是鲜血与尸体、阴暗与丑恶、死神无处不在的荆棘之路?

我站在敞开的门口,看那些女人把东西放好,道了个谢,就做个“请”的姿势让她们离开。她们的表情在脸上凝固,相互吃惊地对视着,确定我不是在开玩笑后,只好悻悻地往外走。她们经过我面前时,身上浓烈的香水味熏得我不得不将头向后仰去。突然一个女人伸手就朝我的裆部抓来,我下意识地侧过身子,就手将那女人的手腕扣住往身后一拽,她的整个身体随着一声尖叫一头朝前栽去,头“嘭”的一声重重地撞在木质的楼梯扶手上。其他几个女人尖叫着躲在一边,惊恐地看着我。

如果,生命不止一次,我会选择一次用来享受人生,一次用来保家卫国,一次用来功成名就。但是生命只有一次,我走上了不前不后的中间那条路。

我才意识到那个女人并不是想攻击我,她的手腕那么柔弱无力,就是个普通的女人而已。我不由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愧疚。我一抬头,苏莉亚正倚在她房间的门框上,捂着嘴哧哧笑。我本想问问那个女人有没有伤到,谁知我刚往前迈了一步,那几个女人同时发出了更尖厉的叫声。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一头钻回房间关好了门。不多时,听到那些女人离开了这栋房子,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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