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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鹰(上) 第六章 入狱

赵振鹏笑了笑说:“那可不行,我怕你。你空着手都弄死我一个兄弟,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再给你把刀,你还不得把我们都弄死?”

我伸出手说:“刀给我。”

我摊开手说:“那你让我怎么割?”

赵振鹏说:“好啊,割吧。”

赵振鹏说:“用牙啃,用砖块砸,办法有的是。我只说要你的两根手指,我才不管那两根手指是整根的,还是肉酱一样的。”

昨天为什么听了周亚迪的劝没把他弄死?我忍不住斜眼瞪了周亚迪一眼。周亚迪喉头动了动,神色有些尴尬。我点点头说:“可以,但有个条件,我自己动手。”

我看了一眼周亚迪,希望他能给我个像样的工具,一个稍微锋利点的东西,能让我尽量不那么痛苦地满足赵振鹏的要求。我还没有变态到能够自己咬下自己的手指,当然,用石块砸的话太过痛苦,一旦决心不够,可能要砸第二次、第三次。想想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振鹏说:“你?你得两根。”

不知怎的,突然间又想到了宁志,如果换作他是我,岂不是更倒霉?本来就少了一根手指,这次再损失掉两根……想到这忍不住笑了,我想宁志应该走不到这一步,前一天那种情况,他才不会像我一样幼稚地听从周亚迪的劝告,他肯定会果断地把赵振鹏干掉。他常背的那句话是对的: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想,我错在把敌人的范畴划得太小了,在这里,所有阻碍我任务进行的,都应该是我的敌人。

我伸出小拇指向他动了动。我想先答应用一根小拇指换阿来一条命,争取时间和机会,就算没有任何机会让我翻盘,那么用我的一根手指换一条人命来暂时摆平这件事,还是很划算的。

周亚迪看似有些遗憾地冲我耸了耸肩。我搔搔头发,低头在附近的地面上寻觅,希望能找到一个像样的东西来。我必须拖延一下时间,如果能让赵振鹏放松警惕给我反击的机会,那么我必将使尽浑身解数结果了他。如果确实没有机会,那么只能按照他的要求做了。

阿来发出几声“呜呜”的声音,匕首已经慢慢地刺破了阿来的皮肤,鲜血顺着刀尖渗了出来。我只好赶紧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是想要小拇指吗?这事跟迪哥没关系,不如切我的。”

可在这监狱的空地上,别说找到切割的工具了,就算是块称手的石块都难寻踪迹。疯狂的是,我居然在找一个切断我的手指的东西,我忍不住苦笑。

没想到他会出这么一手,我不能用阿来的性命去赌,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多少时间容我去考虑。我在脑海中计算了好几次,都没有把握在阿来不受致命伤之前夺过那柄军用匕首,可是又能怎么样呢?难道真的去割了周亚迪的小拇指?

抬起头,我的目光落到了监狱大楼顶上,猛地想起我在楼西侧的墙缝里藏了一把医用剪刀,怎么把它给忘了?我顿时兴奋了起来。我得找到那把剪刀,只是那里很少有人去,不知我这样过去会不会引起狱警的怀疑。更重要的是,我无法确定那把剪刀是否还在那里。

赵振鹏冷冷地笑了笑,上前从那手下手里接过匕首,照着我说的位置摆好后,问我:“是这样吗?”仿佛等我确定之后,他就会真的刺下去。

从我站的位置到我藏剪刀的地方,应该有六十米左右。墙头岗楼里的狱警都在朝这边张望着,我们太吸引狱警的注意力了。

阿来充血的眼睛满是惊恐地看着我,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着,抵抗着内心的慌乱和紧张,生怕这些情绪会通过我的眼神把我出卖了。

我走到周亚迪身边说:“这里什么都捡不到,我想去那边看看。”

阿来被勒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知是憋的还是吓的,满脸连脖子都通红。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白了赵振鹏一眼不屑地说:“鹏哥,你可真给我开眼。先不说这么干多失你鹏哥的身份,就算你真想要挟我,是不是先得搞搞清楚这个人跟我到底什么关系?”看着赵振鹏不太自然的神色,我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接着说:“要不是这个人,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谢谢你替我弄死他。”我又转头对那个挟持着阿来的人说:“兄弟,你刀尖指的地方不对,那地方刺下去,血能喷到……那里。”我用手在三米开外的地方比画了一下。“刀尖立在锁骨上,往下刺,省的血喷得到处都是,鹏哥的衣服有人给洗,难道你们每个人的衣服都有人给洗吗?”我指了指赵振鹏的手下们,“记住,洗血衣要用凉水才洗得干净。”

周亚迪看了看岗楼上的狱警,又看了看我,对赵振鹏说:“鹏哥,你是不是非要这样?”

我拳头刚攥紧,就见一个站在阿来身后的人一把勒住阿来的脖子,另一只手里多了一把乌黑的匕首,正对着阿来跳动的颈动脉。我认得那把匕首,那是军用的,刀刃上含有特殊的合成有毒材料,一旦割破皮肉,伤口很难愈合。

赵振鹏说:“没错,而且最好快着点,放风时间也快到了,哨子吹响的时候,如果我还没有见到你这位兄弟的两根手指,或者是你的一根手指,那么别怪我手下无情。”

气氛再次凝重了起来。

我看了下天色,估计最多还有半个小时。这时阿来挣扎着说:“割我的指头吧。”

看来今天这一战在所难免了,索性趁这个机会一次把赵振鹏打服,一来能给自己换个清净,二来也算帮周亚迪扫清一个对手。

赵振鹏笑说:“你可没那么大面子,要割也不会割你的指头,要么上面的大头,要么下面的小头,你选一个吧。”

我听周亚迪一口一个“我秦兄弟”,那是已经把自己当成我的老大了,那我就正好借着这事把这层关系搞再深些。想到这里,我说:“这不可能。第一,迪哥和这件事没关系;第二,也是最重要一条,昨天要不是迪哥,恐怕你现在尸体都硬了。人是我打死的,有什么能耐你冲我来。”我的态度很明确,既然道理说不通,索性狭路相逢勇者胜。玩文的我不行,耍狠斗勇,我相信这里没几个人是我的对手。

“阿来,你闭嘴。”我吼了阿来一句,转头对周亚迪说,“我去那边看看,你要想帮我,就让你的兄弟们散开,不要让狱警盯着我就好。”

赵振鹏冷笑一下说:“很简单,你把他的小拇指割给我,这件事就一笔勾销。”他伸出手指的是周亚迪,周亚迪笑盈盈的脸一下就变了,嘴角抽动了两下,下意识地将两只抱在胸前的手藏了起来。

周亚迪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说:“好吧。”对他身边的一个手下耳语了几句。他那个手下点了点头,与周围几个人一阵交头接耳,就见有人挥拳在另一人脸上打了一拳,被打的人撒腿就跑,打人者紧追而去,其余人起着哄追上去看热闹。

我有点听不明白赵振鹏的话,兴许是这里的黑话?我瞥了一眼周亚迪,看起来周亚迪也是一脸茫然,我又看了一眼阿来,他比周亚迪更茫然。我说:“你想怎么样?”

周亚迪说:“去吧。”

赵振鹏一把甩开周亚迪的手。“迪哥的面子的确大,一条人命,抽根烟聊聊天就解决了。就算我兄弟的命抵不上你迪哥的一根小拇指,但那是我兄弟,我不仅要给九泉之下的他一个交代,也得给其他兄弟一个交代,不然以后怎么混?”他转过眼看着我说,“不过迪哥说得也有些道理,人死不能复生,没必要再多添一条命。我觉得你说得更有道理,不会等着我要你的命,谁会坐等着别人要了自己的命呢?你不是问我怎么办吗?我现在告诉你,既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要了谁的命,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岗楼上的狱警,果然都被这场混乱吸引了注意力。我顺着墙边往西走,拐过弯,一眼就看到了藏东西的地方,依然残破。我看了一眼狱警,并没有人在注意我。赶紧快步走到墙边,背着坐了下来,反手拨开当初为掩盖剪刀堆上去的灰土和砖块。

赵振鹏被周亚迪这一番话噎到那里,半天没吭声。周亚迪缓和了下口气,一手搭着我一手搭着赵振鹏说:“就当卖我个面子,坐一起好好聊聊,今天的香烟我请客。”

当指尖碰到金属那特有的冰凉触感时,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赵振鹏的话说得有理有节,若换我自己面对这样的质问,还真的不知道怎么说。周亚迪呵呵一笑,说:“昨天的事情都知道,是你的兄弟先找这位秦兄弟的麻烦,而且先亮出了家伙,要不是我这秦兄弟反应快,恐怕现在死的就是他了,如果是那样……呵呵,鹏哥,你打算怎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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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振鹏说:“你挺喜欢讲道理的,好,那我就跟你讲道理。你的这个兄弟,杀了我的兄弟,我没有麻烦官家。现在我来向他要个交代,你觉得这哪里不合适了?”

我坐在墙角,背着手,用指甲生生将固定剪刀的螺丝拧松,分解成两把“匕首”。也顾不上劈裂渗血的指甲,迅速将两把匕首分别藏在裤袋和袜子里,又随手捡了一个砖块塞进口袋。

周亚迪连连摆手说:“真没这个意思,我也没那么大的面子,我只是觉得大家都落难在此,真的没必要仇上加仇。”

做完这些,我刚站起来,就见岗楼上的狱警正朝我的方向转身,我忙转过身体对着墙,解开腰带撒尿。岗楼上的狱警大声冲我叫骂,我忙提起裤子,一边系腰带一边往回跑。

赵振鹏冷冷地看了周亚迪一眼,说:“怎么?迪哥人缘真不错,这才多久就兄弟长兄弟短的,看这意思,是要替他出头吗?”

赵振鹏等人闲散地站在一起聊天,见我跑来,赶忙重新把匕首比在阿来脖子上。我走到他跟前,摸出口袋里的砖块在手里掂了掂,看着他说:“你说话算话吗?”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人死不能复生,昨天的场面我也见了,拳脚无眼,我相信这位秦兄弟也不是有心要谁的命。鹏哥,咱们坐下来好好谈。”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砖块,嘴角露出一丝邪笑说:“不如,你赌一赌?”

气氛再一次紧张起来,我绷紧了神经,只等对方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先下手为强。

如果说在摸到那把剪刀时,我还想着只要救下阿来就给这个赵振鹏留条命的话,那么现在赵振鹏的这句话,就等于他给自己判了死刑。我笑了笑,计算着我与赵振鹏之间的距离,回忆着口袋里那半把剪刀的形状,估算出它被我当作飞刀丢向赵振鹏后,在空中将以怎样的姿势扎进他的脖子里。

赵振鹏冷冷地看着我,额角的青筋跳了几下。他的身手我知道,并不能给我带来致命的伤害。我将目光放到他身边那几个人的脸上,所有与我对视的人全部避开了我的视线。我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看来这群人习惯了仗着自己人多,其实没有一个敢跟我硬磕的。

而且我必须在“飞刀”丢出去后,迅速摸出另外半把剪刀,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上一次在训练场上丢飞刀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训练时用的是形状对称的匕首或者枫叶镖。现在对口袋里那半把剪刀,我连八成的准头都没有。

主意一定,我也拨开周亚迪的手,对赵振鹏说:“人都死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也不能等着你要我的命,不如你直说,你想要我怎么样。”

为了防止误伤阿来,我还必须尽量往外丢。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直接刺中赵振鹏的脖子解除他的战斗力,或者打空。那样势必会激怒他,他会直接将匕首刺进阿来的脖子。

直觉告诉我,此刻我不能露出丝毫的迟疑。我必须做出一副就算是杀了人也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更加强势,让他们更加惧怕我。眼下的情形逼迫我不能在乎这里的人恨我,只要他们怕我就够了。况且周亚迪就在跟前,我必须得表现得更像样才可以。

周亚迪等人见我回来,陆续赶了过来,将我团团围住。我说:“都闪远点,别溅着血。”众人立刻向外散了散。

赵振鹏慢慢推开周亚迪拦住他的手,对我说:“昨天被你打的那个兄弟,昨晚上死了,我来找你只是想让你给个交代。”

我一手插在裤兜里摸索着那半把剪刀,另一只手掂了掂手中的砖块。阿来看了我一眼,闭上眼睛将头撇到一边。他脑袋这一侧留出了更大的空当,将赵振鹏整张脸都暴露了出来。

他就像一盆冰水泼到了即将引爆的火药里,瞬间让一触即发的火爆气氛缓和了下来。周亚迪脸上堆着笑,摊开双手说:“两位兄弟,难得这么好的天气,一起坐下来抽根烟聊聊天吧。”

我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左手的砖块上,别去注意我裤兜里的右手。“有没有愿意赌赵振鹏说话是不是算话的?”我一下一下地掂着手里的砖块,说,“一注一包烟,麻烦迪哥帮我开个局。”

当我与赵振鹏的距离只剩下三米的时候,我正准备蹬足飞起一脚,就见周亚迪的身影一晃,挡在了我们之间。我的精神全都集中在赵振鹏身上,居然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赶来的。

众人呆了一呆,很快开始交头接耳地下起注来。我心想,别说我的两根手指,就算是我的人头,也远不如几包香烟对他们重要。自己的生命尚且如此,我根本没必要去怜惜这里任何一个人的性命。我看了一眼阿来,心里很矛盾,为了救他而冒这个险,值得吗?

转眼,我与他们的距离只剩下不到五米,我甚至算准了攻击的方向和方法,只等靠近到一个合适的距离后果断出击了。气氛随着我和赵振鹏之间距离的变短,越来越沉重,我几乎都能闻得到,将要弥漫在空气中那熟悉的血腥味。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普通女人的样子,苦苦在异国他乡支撑着一间酒吧,期盼着每一个探监日来见自己丈夫一面,默默地等候着丈夫刑满归来。心里不禁一软,看了一眼手里的砖块,决定还是先救下阿来再说。

对面算上赵振鹏一共七个人,我并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能在自己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将他们全部击倒。赵振鹏是他们的灵魂,只需将他第一个用最迅速、最残忍的方式击倒在地,其他人的心理自然就会崩溃。而且还有昨天的阴影留在他们心中,这些也是为我加分的砝码。我唯一担心的是,这几个人中藏匿着高手或者更加凶险的武器,到时候给我来个措手不及,后果很难预料。

赵振鹏被我主动提出的赌局搞得有点蒙,眼神在人群中游离,大概想听听自己的信用赔率是多少吧。我摸出裤兜里的半把剪刀,稍微掂了下分量,呼了一口气,甩出小臂的同时虎口对准目标松开手指。

赵振鹏等人见我站起来,之前气势汹汹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等我跨着大步往上迎时,有三四个人开始放慢脚步,走在最前面的感觉到了身后的人的迟疑,也放慢了速度。当冲锋的脚步稍微慢一拍,士气必然所剩无几了。我猜,昨天的场景一定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毕竟那是血的教训,所以谁也不愿意冲在前面。我见势攥紧双拳,一边走一边活动脖子。

一闪银光从我手中飞出,直奔赵振鹏的喉咙而去,与此同时我抬起腿,从袜子里抽出另外半把剪刀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我本来太阳晒得正舒服,实在懒得动,但这种情况要再不动实在是不太明智。我摸出随身的小铁棒,将上面的布条缠紧手指,站起身迎了上去。我不想再被动到非要等对方先出手再还击了。

终究还是不太称手,那道银光没有直接扎进赵振鹏的脖子,而是飞旋着掠过顿了一下掉在离他不远处的地上。赵振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惊呆了,在我奔到他面前之前,脖子已经涌出了鲜血,那血随着他的心跳有节奏地往外喷涌着。

阿来眯着眼睛在院子里扫了一圈说:“好像没有。”刚说完就指了指我的身后,然后迅速站了起来,目光中满是惊恐。我转头一看,赵振鹏带着六七个人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周亚迪也惊呆了,和所有人一样呆愣在了那里,大概是没回过神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转头看他,发现他的目光破天荒地坚毅,这让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身边坐着的,是那个胆小怕事、半夜躲在床上哭鼻子的阿来。“我身上没地方放。”我把烟丢还给他说,“对了,看见赵振鹏了吗?”

我见第一击已经成功,忙收起本想刺向他的第二击。趁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赵振鹏身上,我随手把不明白状况的阿来一把推开,又将手中的半把剪刀藏起,顺势侧过身子,用肩膀将赵振鹏撞出三四米远,从地上捡起那半把剪刀,连同手中这半把,一股脑塞进赵振鹏的衣服里。

他说完这个“好”,我以为他会头也不回地投奔周亚迪去。谁知道他一屁股坐到我旁边,将藏在衣服里的香烟塞到我怀里,说:“只要秦哥看得起我,我愿意跟你。”

我想,我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如果在这种境地下,用这种方式杀了赵振鹏以后,还有人敢跟我玩命的话,我只能认命了。

阿来说:“好。”

随着尖厉的哨声响起,狱警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我撤开赵振鹏几步蹲了下来,却见周亚迪一个箭步冲到赵振鹏身边,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赵振鹏,张张嘴像是要叫喊,又强忍了回去没说话。他转头用十分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冲他撇撇嘴,示意他赶紧蹲下,他居然还愣在那里,直到狱警来一脚将他踹翻在赵振鹏的身边,他还是盯着我在看。

我淡淡地说:“好,你给他上了贡,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你的迪哥。”我说这话,只是想看看这个阿来的忠诚度到底有多少。我太需要帮手了,哪怕是一个不能给我任何实际帮助、只是一个在精神上支持我的人,一个我可以相对比较信任的人。眼下只有阿来最接近这个人选,可他的软弱怕事实在让我难以信任。

我看着赵振鹏的血一滴滴地从担架上淌下,滴在前往医务室的路上时,开始担心起后果来。连着两天出了两条人命,不论在哪座监狱也不算是小事,问题是这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

阿来叹了口气说:“那好吧。”

赵振鹏被抬走时还没有丧命,但是我想,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我打断他说:“不需要,用我再说第二次吗?”

所有人都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拼命将头压到最低,尽力避开狱警的盘问。周亚迪双手抱头趴在地上,死盯着我,全然没了昨天那种无所谓的神情。我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妙。

阿来说:“秦哥,我是为你好……”

这时候,我看到监狱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狱警中,心中陡然一凉,后悔自己刚才意气用事。事情看起来远比我想象的严重。

阿来支支吾吾的,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我说:“你要上就上你的那份,别和我扯上什么关系,不然让我知道了,我先把你拾掇了。”

“谁干的?”监狱长问道。

阿来赔着笑脸说:“这样吧,我去替你和他们打个招呼吧,你昨晚上也说,没必要和所有人都搞得那么僵。”我点点头。“那,我去去就来。”见阿来就要往那边去,我叫住他:“你不是要去给他上贡吧?”

我屏住呼吸,心想被他打一顿或者给我加刑都无所谓,万一把我调到别的监狱,或者因为赵振鹏的死给我判了死刑,那才是最要命的。

我叼着烟,眼皮都没抬:“你想去你去,我跟他不熟。”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干的,是他问我要香烟,我不给,他就拿出刀想要我的命,我反抗的时候不小心把他弄伤了。”

我问阿来要了包烟,坐在墙根下晒太阳。阿来时不时地朝周亚迪那帮人那里张望,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小心地看着我说:“秦哥,是不是过去和迪哥打个招呼?”

我抬头一看,说话的竟然是阿来。

我没有主动搭理周亚迪,这个时候需要吊吊他的胃口,就算是将来混作他身边的一个打手,我也得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金牌打手。

监狱长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了一圈,冲身边两个狱警使了个眼色后转身离去。那两个狱警上前用警棍在阿来后脑狠狠来了一下,阿来一头朝前栽倒,被狱警架起来向狱警的办公区拖去。

第二天一早,走出大楼我就发现,所有的犯人见到我都有意无意地避让着,远远见我走来,就让开空当。每个人的眼神与我交会后,都迅速地闪躲开,他们的表现,使得我都能闻到自己身上恐怖的气息。我想,大概是昨天下手有点狠的缘故吧。

这一幕来得快,去得更快,快得我完全反应不过来。看来所有人也都不知所措,狱警离去很久,还都抱头蹲在地上。我第一个站了起来,朝阿来被拖走的方向眺望着,看着他被狱警拖进了办公楼。转身见周亚迪还趴在地上瞪着我,我上前想拽他起来,他似乎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我连着拉了两下他才从地上爬起来,呆呆地看着我说:“你把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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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说:“应该是。”

听到他还在断断续续地抽泣,我有些心烦,抬腿踹了下床板,阿来的哭声立刻停了,我翻了个身闭眼睡去。

周亚迪不可思议地说:“就为了那个阿来?”

我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再加上没少喝酒,不适合再问他什么。“早点睡吧。”我躺倒在床上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应了一声,窸窸窣窣地收拾了几下,爬到上铺。

我说:“是,也不是。”

他抹了把眼泪摇摇头说:“以前真没听说过这个人,也面生,应该没见过。”

周亚迪似乎紧张起来,问:“那还为了什么?”

我不耐烦地说:“对了,那个赵振鹏,你听说过吗?”

我说:“我看他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在这里也不是只待一天两天,与其成天防着,不如一次解决掉好了,踏实。”

“太突然了。我老婆正在外面想办法,就是可怜她一个女人……”说着就哽咽了起来。

“踏实?”周亚迪喃喃地反问着,神情颇为恍惚。

我不屑地说:“你有那能耐怎么不现在就想办法把你自己弄出去?”

我心里一惊,觉得周亚迪的反应不太对。回想这两天的细节,隐约觉得他与赵振鹏似乎有某种特殊的关系。昨天我对赵振鹏下狠手的瞬间,他突然冒了出来。今天见赵振鹏被我下了死手,反应居然大到失了常态。

阿来忙说:“你放心,我先出去的话,一定找人花钱让你早些出来。”

难道赵振鹏和他是一伙的?周亚迪还盯着地上赵振鹏留下的血迹在发呆,我确定了这个判断。

我一拍床边说:“为什么你比我少五年?”

其实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一伙人凑在一起未必是最安全的,分成看似势不两立的两拨,骗过所有的人,彼此却遥相呼应,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们了。

他耷拉着脑袋说:“十五年。”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这些毒贩子绝非我想象中那么简单。也就是说,我面对的敌人不仅凶残,而且狡诈。

我知道他在发愁他的刑期,于是问道:“对了,你被判了多少年?”

按照这个推断,无形中我又为自己平添了许多麻烦。

阿来一拍胸脯说:“别说分你一半,就是全部奉上我也没二话,只是……”说着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周亚迪对我失去了之前的热情,尽管那种热情原本就是虚假的。直到回牢房的铃声响起,他都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

我说:“那还不简单,等出去了把你的钱分我一半。”

坐在漆黑又安静的牢房里,心绪却无法安宁。我开始担忧起阿来的命运,不知道狱警会用怎样的手段对付他,也不知道他能否挺得过去。我担心他为我而背负的罪名会要了他的命,搞不好受不了皮肉之苦又供出我来。那样的话,意味着我的任务再一次失败。

阿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秦哥,你真是我的贵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是。”

不管怎么样,他在整件事里像是一件牺牲品,生死只在我的一念之间。这些想法在我脑中越想越凌乱,很难理出个头绪来。这让我很烦躁,我好像失去了基本的是非观,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回想今天的事,好像无论怎样做,我都是错的。

“入乡随俗,我看他在牢里有点势力,我已经得罪了那个赵振鹏,没必要连他也得罪了,总得站个队。不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再说我又无所谓,我怕你白天挨了打,晚上回来疼得哼哼,会吵得我睡不好。”

香烟在手中一支接一支地燃尽,而这黑暗中的牢笼就像一头巨兽,正一口口地吞噬着我,我却连挣扎的力气和方向都没有。

“就是大家说的金三角,我们习惯说山上。怎么,秦哥对周亚迪感兴趣?”

我想,我迷失了。

“山上下来?什么山?”

想起程建邦曾对我说,必须相信上级,在绝望的时候这是唯一的信念。可是现在的我,已经将上级交给我的任务执行得偏离了轨道,而且回不去了。

阿来说:“我那个酒吧,在这一带也算是老店了,本地的各路人或者从山上下来的人,没事都喜欢来喝两杯,有时候多喝几杯,难免嘴一松就会说点什么出来。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在吹牛,我也不敢多问。”

我本想解决掉赵振鹏后,从此高枕无忧,一心一意地跟周亚迪混就好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一切恰恰相反,我反倒把自己逼到了绝路。就算阿来不供出我来,很可能在天亮以后,整座监狱的人都会坚决地站在我的对面,成为我的敌人。

说着话,阿来要给我继续倒酒。“不喝了。”我拦住他,将信将疑地问,“这些你都是从哪听来的?”

那晚,我一夜没睡的结果就是做好了任务失败的心理准备。我想再坚持几天,如果周亚迪那边真的因为赵振鹏的死开始对付我,并且无法挽回的话,我必须扔出我人生中的第一面白旗,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一个句号。因为我知道自己终究不能胜任这个任务,继续无谓地坚持下去,只会给全盘计划拖后腿。想起当初在学校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不由得苦笑起来,或许我根本不是这块材料。程建邦对我能力的怀疑是正确的,徐卫东这次真的看走了眼。

阿来低声说:“他啊,传闻可多了,这一带的人都知道他是做毒品生意的,在金三角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因为争地盘的事,和那边其他人闹得很厉害。”

早上,若不是狱警用警棍敲我的牢房的铁门,我都不想出去了。外面成了一个我无法面对现实的世界,那个世界有一轮红日,只要一出去,我所有的自尊都将像见不得阳光的僵尸一般,瞬间就会化为乌有。

我将饭盆里最后一口酒干了,说:“周亚迪这个人你知道多少?”

我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脖子,抬起头看着狱警。他说:“你朋友来看你,跟我走。”

我不确定阿来听到的这个洪古是不是我关心的那个洪古,但是这个名字勾起了我的回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入戏太深,时不时总会模糊自己此行的目的。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我脱离战友和上级都太远了。

我盯着他翕动的嘴唇,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他:“啊?”

再次提起洪古这个名字,竟然觉得那么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一样。或许是我想多了,这种东南亚小国,名字相同的太多了。也许在柬埔寨叫洪古就像在美国叫汤姆、在英国叫亨利一样,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名字。

狱警没好气地说:“跟我去接见室。”

我却没心思听他絮叨,满脑子都是那个洪古。

我跟在他后面问:“确定是我?不是阿来?”

说着说着他就涕泪齐下,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真心觉得对不起我,总之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狱警停下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我赶紧跟了出去。我在这里哪来的朋友?会是谁呢?程建邦还在狱中服刑,唯一的可能就是使馆的老刘?我兴奋得差点叫了出来,一定是上级知道了我的境况,来接我回去的。脚步不由得也轻快了起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狱警的前面,觉得不对赶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到狱警瞪我。我对他笑了笑,给他让开路说:“对不起对不起,有点兴奋。”

阿来感激地与我碰了下酒,又说起后面的事,我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警察抓了我之后,他怕连累自己,面对警察的询问,也怕那几人的同伙来继续找他麻烦,就咬定说是我跟那几个人在酒吧喝多了,发生了争执,他是劝架被打了的。这么一来,他的伤都是我打的,他成受害者了。后来看报纸说我被判了死刑,终于良心发现,去警察局自首翻供。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我打人行凶的共犯,再加上在法庭上陷害我做伪证,就被扔进来了。

走出大楼,我再也没心思去观察其他犯人的神情。昨晚我最关心的还是天亮以后其他人对我的反应,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不到一百米的路,怎么那么漫长啊?最要命的是,这狱警似乎是故意要跟我作对似的,走得那么慢。

我说:“不认识,我在帮你分析那些人为什么想要你的小命。”

这个时间段接待室里空荡荡的,一道铁栅隔开了监狱与外面的世界。一个人低着头坐在铁栅外面,听到我进来也没有抬头。得到狱警的首肯后,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他却只给了我一个头顶。

阿来还沉浸在对我的感恩当中,陡然听到我这么问,想了想说:“这个名字柬埔寨那边是多,挺常见的。这里离金三角那么近,什么人都有。”他顿了顿又问,“秦哥,你知道这个人的来头?”

狱警用警棍敲了敲铁门,示意我坐下。

我说:“这一带叫洪古的人多吗?”

那人缓缓地抬起了头,我的呼吸连同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秦哥,疼。”阿来痛苦地呻吟着。我忙松开手,歉意地拍了拍他肩膀上被我捏痛的地方。阿来揉着肩膀说:“然后,他们就使劲打我,说我偷听他们说话,要要了我的命。你也知道,我这身体哪受得了那种打,我当时以为我死定了,然后你就出现了。真的,要不是你,我真的死定了。”

6

记忆的大门像是瞬间被洪水冲开了一般,我想起那个废旧的矿场,想起那个打死郑勇的狙击手,也就是那次任务的目标人物,就是叫这个名字!

“怎么样?见到我有没有见到亲爹的感觉?”程建邦一脸贱笑地看着我说。我吃惊地张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呆呆地看着他。他说:“怎么成这副德行了?看来你们这儿条件不如我那里好嘛。”

阿来想了想说:“对,就听到什么‘洪古’,我都不知道这是个人名还是地名。”

我的舌头像是浇筑了水泥,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说:“不对,你听到他们说话了。”

他标志性地轻蔑地瞥了我一眼:“看你这德行,还是先让你哭一鼻子吧,放心,我肯定不说出去。”

阿来点点头说:“嗯……不对,应该是他们觉得我听到了他们谈话,所以才打我,可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我的眼泪真的就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哭得像个受了高年级同学欺负的小屁孩。

我自言自语地说:“你有个地下的酒窖,入口在吧台后面,你在酒窖干活,有客人来了,你出去,他们就打你?”

“你来真的?”程建邦见我这副样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不觉中可能手劲又有点儿大,阿来大概是被我吓住了,点了点头说:“对,我就是个做酒生意的,跟这边黑白两道都不熟,只是自己开个酒吧。”

“你死哪去了?”我终于在抽泣的间隙冒出了一句。抹了把眼泪,调整着呼吸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我若有所思地说:“你刚说,你是做酒生意的?”

程建邦说:“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我这不是来了嘛。”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听他说,似乎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是潜意识又告诉我,这里面有点什么是与我息息相关的。我伸手拍着阿来的肩膀,仔细在记忆里搜索着每一个能与他这段话的内容有关联的线索,就像是蹲在溪边徒手捕捉水中的小鱼一样,每次都觉得就要得手,每次又都被鱼儿从手边溜走。

我说:“你不是半年吗?怎么这么快出来了?”

阿来说:“在说‘洪古’什么什么的,我也没存心要听。”

程建邦看了一眼我身后的狱警,低声说:“他说半年就半年?那你被判了二十年,难道你还真打算在里面待二十年?”他手上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花了钱,就提前出来了。行了,时间有限,别扯没用的了。”他突然用陕西口音说,“你现在啥情况嘛?”

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他们在说什么,你听见了?”

我用四川口音说:“见到人了,不过老子惹到麻烦了,恐怕他们要跟老子翻脸。”

阿来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是做酒生意的,捎带也开个了小酒吧。那天你帮我的那个地方,就是我开的酒吧门口。我的酒吧里有个地下酒窖,入口就在吧台里边的地上。那天下午,那个时间段一般不会上客,我就在酒窖里干活,听到外面有人喊‘老板’,我想说赶紧上去看看,结果刚从出口钻出去,就听到有几个人在说话。他们听到我的动静,一拍桌子跑到吧台里来,其中一人上来揪着我的头发,一把就把我从地窖口里拖了出来,然后就打我,下的都是死手。”

程建邦用河南口音说:“啥情况,你说清楚。”

我琢磨了一下,心想:这阿来是不是喝多了,说话一点逻辑都没有。我说:“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来回交替着用了好几处的方言把这里的情况大概和他说了下,然后问他周亚迪的详细情况。他摸出香烟拆开包装在上面画了一个人像,的确和我所见到的周亚迪差不多模样。

他把饭盆重新递到我手里,自己坐到地上,长叹了口气说:“我想,我应该是无意间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他们才下狠手的,那天要不是你出手救了我,他们真的会要了我的命。”他喝了口酒接着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你说我是不是背时?是不是冤得慌?”

他想了想,示意我看他的手指,然后一边和我闲聊,一边用手指敲着莫尔斯密码:杀手就在监狱里,具体情况不明,可能随时会动手,其他情况一概不知。

阿来见状顿时慌了,忙说:“秦哥,你别误会,我是不知从何说起,我嘴笨。”

我用手指敲道:请给我指示。

我喝了口酒说:“你不说就永远别说,当我多爱听似的,以后你嘎巴一下死在我眼前,我眼都不眨一下。”我把盛着酒的饭盆往他怀里一塞,一副打算睡觉的样子。

他敲:找出杀手干掉,保护周亚迪,等待进一步指示。

阿来笑了笑,不作声。

我敲:杀手经纪人难道不知道杀手的情况吗?

我想了想说:“对了,那天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他敲:对方找了不止一个经纪人。

既然这个阿来对这一带很熟悉,那他就可能有一些我需要的信息。就算是一个国家的情报机关,有时候也需要从小混混之类的线人嘴里找些可用的线索,现在送到我面前了,我得把他知道的东西榨干才行。

我敲:你怎么知道?

“这就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知道的事了,不过我劝你也别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的太多没什么好处,你看看我……”叹了口气不说了。我的眼睛此时也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到他举起饭盆喝了口酒。

他敲:少废话,按我指示行事。

我说:“他这么嚣张,怎么还能被关到这里来?”

狱警走过来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示意时间要到了。程建邦拿出一个袋子递给狱警,悄悄往狱警手里塞了一沓钞票,然后对我说:“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早日重返社会做一个有用的人。”

阿来说:“他们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赚了钱总不能窝在这深山老林吧?总得出去逍遥快活,要是人家都认得他的脸,还怎么出得去?”

此情此景,我已开不出任何玩笑了。等狱警检查完袋子,我抱着袋子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程建邦举起右手在自己右边眉毛上一掠而过,戏谑的目光里透着坚毅。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给我敬礼。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迈着大步走出了接见室。

我想起电影《赌神》中周润发演的那个就从来不照相,唯一的照片还是个后脑勺,于是笑了笑说:“赌神?”

一个人在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中摸索,最可怕的就是什么都没有摸到。那种被本来属于自己的世界抛弃的感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击垮任何一个顽强的灵魂。在见到程建邦之前,我深深地感悟到这一点,并也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不夸张地说,他的出现宛如一丝晨曦,给予了我力量和方向。

阿来说:“他一般不露面的,而且从来不照相。”

我在狱警的监视下,把程建邦带来的那包东西放回牢房,随后被带到外面放风。我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眼神,独自找了个僻静的墙根坐了下来。

我说:“什么意思?”

我想我得重新审视这里的一切,之前在混乱和盲目的心情下,必然对有些事判断失误或忽略。我扫了一眼,就在周亚迪总待的地方看到了他和他的几个手下。尽管距离足有五十米,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在注意着我。其实,以我现在的情况,怎会不被人注意呢?连着两天,一天一条人命,其中一人还是这里的一个老大。嗯,我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这一带谁不知道他?他可是在金三角混的大老板。”阿来压低了声音,凑到我的耳边说,“但是没什么人见过他。”

程建邦说杀手已经在这里面了,那是什么时间进来的呢?如果是在我之后进来的,那就只有阿来一个……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阿来这样一个懦弱的人与杀手联系到一起。

我看不到阿来的神情,听这意思他来之前就知道周亚迪这个人。我问道:“你认识他?”

如果是在我之前进来的,我必须打探出最近入狱者的先后顺序。我估算了一下这事的难度,太大了,无论是时间考量上,还是身为一个杀手的耐心,都不允许我去做这种排查。兴许没等我找到嫌疑的对象,周亚迪已经成为别人的刀下鬼了。既然不能主动出击,那么只能被动防御了。如果我始终伴随在周亚迪左右,以我所接受的安保训练,在监狱这样环境相对简单的地方,保护一个被杀手威胁的人,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黑暗中,听他轻声说:“你是我的贵人,我不知道怎么谢你。不怕你笑话,我本来想以后替你给那些老大上贡来报答你,不过现在看来也用不着了。连迪哥都那么欣赏你,别说在这里,就算是到了外面都吃得开。”

我朝那边看了一眼,昨天到现在,他对我的态度转变得有些大,我应该像个正常人一样去搞明白原因。只有继续接近他,我才有机会重新得到他的青睐。我站起身向周亚迪走去。他的手下紧张起来,纷纷站起身看着我,又不停地回头等候周亚迪的吩咐。周亚迪倒是没有任何夸张的反应,也没有给自己手下任何暗示,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刺啦”一声,阿来划着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着他的笑脸,今天他也格外的高兴。我点燃香烟抽了一口,他借着火光又在两只饭盆里倒了些酒,将快烧到手的火柴棍丢在地上。

为了能够表现出我的善意,在距离他三米左右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阿来又递过来一支烟说:“来根,大陆来的红塔山。”他话音刚落,监狱的灯熄了,眼前的整个世界包括阿来的笑脸全部被黑暗瞬间吞没。

我们对视了足足一分钟,周亚迪伸手拍了拍他旁边的空地,示意我坐下来。我正要过去,他的几个手下拦在了我的面前。周亚迪说:“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让开,让他过来。”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往年的此时,我们都会去基层部队与战士们一同欢度春节。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布置联欢的会场,或者溜到伙房以帮厨为名偷吃几口。好久不曾喝酒,有些不适应,当火辣辣的酒滑过喉咙时,我忍不住咳了起来,强忍着没有把酒吐出来,倒是把眼泪给呛了出来。

那几个人看上去很不服气,极不情愿地让开一条路。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开门见山地说:“请迪哥指教。”

我看了他一眼,端起饭盆尝了尝,居然是很醇正的白兰地。我一仰脖子,将酒干下。

周亚迪大概还没想好该用怎样的态度迎接我,眼神里各种复杂。我想,作为一个刀头舔血的人,不论怎么谨慎都无可厚非,我不想他的多虑加深我接近他的障碍,索性坦诚一点。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烟,又看了看我,接了过去。他在这里并不是缺香烟抽的人,能接纳我的烟,表明对我还保留了余地。我心中微微一轻,看来他对我还存有一丝希望。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阿来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空饭盆说,“那个,我已经干了。”

我划了根火柴,用手掌挡着风,帮他点燃那支烟,借此向他表达了我虚心求教的诚意。他抽了口烟,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我轻声说:“迪哥,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请明示。”

我看了看手中饭盆里的酒,想起阿来刚说“大过年的”,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现在的确是中国的春节了。我说:“现在是过年吗?”

周亚迪还是沉默着,抽了几口烟后,突然扭头看着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眼神里显露出我平日不曾见过的锋芒。

阿来拿过我和他的饭盆,往里倒了些酒,将其中一只饭盆递给我,然后毕恭毕敬地站在我面前说:“承蒙秦大哥连救我三次,这杯酒我敬你。”说完举起饭盆一仰脖将酒倒进嘴里,皱着眉头咧着嘴咽了下去,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

我迎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如,你问得直接一点。”

见阿来手里正摆弄着一个塑料壶,原来我刚才走神的时候,眼神正好落到那个壶上,而自己却浑然不知。阿来将壶递了过来,那是一个足有1500毫升容量的塑料壶,盛满了明黄的液体,听他的意思,里面应该是酒。

“我是克伦族联盟的。”周亚迪直直跟我对视着,神情坚定地问,“你呢?”

阿来大概看我神情愉快,赶紧呵呵笑着说:“厉害吧,我老婆给狱警塞了钱才带进来的,大过年的,得喝点酒。”

来这里之前,徐卫东给我讲解的资料里提到过。克伦族是缅甸的一个少数民族,所谓克伦联盟实际上就是金三角一带丛林中的一支反政府武装,这个联盟有几个分支,最著名的就是克伦族解放军。我愣了一下,周亚迪为什么要跟我提起这个组织,并主动承认他属于这个组织?我又很快反应过来,作为一个在中国犯了法跑路到这里来又坐了牢的角色,是不需要知道这么多的。我顺着那股傻愣劲,问:“什么联盟?什么意思?”

看着冰冷的铁门和这狭小的空间,呼吸着这潮湿发霉的空气,不禁想起程建邦,此刻我很想对他说,我已经找到了目标人物,任务的成功只是时间问题了。我想,我可以趾高气扬地命令他,让他做一切我想让他做的事。我甚至想象了他接到命令时无奈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

周亚迪问:“你犯了什么罪?在那边。”

无论如何,我算是和周亚迪正式接触到了,想想这些日子的经历,恍如梦中一般那么不真实。

我说:“打架,出手太重,出人命了。”关于我的来历,我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以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失手打死人是顺理成章的事,简直都不用编就很像了。

我想,他应该也清楚外面有人正在雇用杀手杀他,所以太需要有一个人能最大限度地保护他的安全。可在这种地方,他选择的范围太小了,我的出现对他而言,无疑也是一个惊喜。

周亚迪接着问:“什么时候的事?打死的什么人?为什么动手?”

我不信他真心欣赏我这个人,顶多觉得我身手好才想拉拢我,让我充当他的打手而已。

他一连问完这三个问题后,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表情有些尴尬,他很快意识到这点,忙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些虽然都被我看在眼里,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也不能一股脑地回答他问的这些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早就有了,而且每一个都被我斟酌过无数次。我知道,我回答得越痛快,可信度就越低。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似乎对我很有兴趣,这让我对自己白天的表现十分满意。

“迪哥这话怎么跟那边的警察一样一样的?”我轻轻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你刚说的那个什么联盟,我也不知道你把我当成是什么人,既然你不信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怀疑。说什么交朋友,呵呵,都是虚的。”我说这些只想能激到他,让他能够重新接纳我,或者想接纳我。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想不出除此之外的方法了。

周亚迪给我的印象并不像一个恶贯满盈的毒枭,更像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或许是我对毒枭的偏见太大吧。

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心里热切地盼望着他能说点类似抱歉的话,或是哈哈一笑,表示英雄不问出处。但他没有,依然坐在那里抽着烟,望着远方。这一局大概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一切只能从长计议。只能在一旁保护他不要被那个杀手干掉。那样虽然难度更大一些,却是目前可知的,唯一可以获取他信任的办法了。

晚上在牢房里,阿来趁着熄灯前的光亮,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他老婆给他送来的东西,好几次想和我聊天分享他的喜悦。见我一直坐在一边闷头想着白天的事,他也不敢多打搅。

我狠狠抽了几口烟,站起身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看来迪哥是不信任我,我也不想问为什么,就这样吧。”我伸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地朝自己来时的地方走去。

3

“秦老弟,等等。”周亚迪叫住了我。

今天的收获太大了,大得像是一个惊喜,我需要不停地压抑自己内心的兴奋才能让自己不笑出来。自然,也就不会再奢求什么。

我心中一喜,停下来,心中略一思量,装作满不在乎地回过头说:“迪哥不用再问了,既然不是朋友不是兄弟的,我的事和你也说不着。就算是朋友或者兄弟,我的事也得我想说的时候才说,而不是为了获取谁的信任而回答问题。”

一直到收监,周亚迪都在和我虚头巴脑地打哈哈,看得出他的确是想与我结交,但阅历也让他对我满心戒备。这很正常,没有超出我的常识,也就超不过我的应对能力,这样会让我更加踏实且自然地接近他、了解他,直到获取他的信任。

周亚迪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笑容,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说:“秦老弟多虑了,我就是随便问问。我比不了你,你是见过大世面的,我这么多年都窝在深山老林里,突然见了一位你这样的英雄,你得允许我好奇一下吧。”

周亚迪顿时哑在那里,愣了一下之后,哈哈笑了起来。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希望他能快些把客气话说完,然后说点有用的。与此同时,我不能对他的挽留表现出太大的喜悦。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化学实验室里做实验的学生,所有的情绪和表情就像试管中各种颜色、各种属性的液体,我必须按照需要精确地将它们配比、融合或者分离,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甚至发生爆炸。关键是,我还不能表现出任何紧张和不安,要装作轻车熟路的样子。

我将手里那支烟叼到嘴上,点燃抽了一口说:“我不觉得你是想和我做朋友,你总是这么和我说话,我觉得特别别扭。”

“秦老弟,”周亚迪拍拍我的肩膀,伸过右手来,神情严肃地说,“看得起我,以后就是兄弟。”

周亚迪笑笑说:“我钦佩英雄,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你不是个普通人,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看着他的手,我明白,我可能赢了。

“这么关注我?”我故意顿了顿说,“有什么事吗?”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他的手下们,那些人的目光中多少有些嫉妒或是羡慕。我说:“我还是不明白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你。”

周亚迪用下巴指了指阿来点头哈腰的背影说:“秦老弟真是义薄云天,对坐牢的室友都这么仗义,甚至愿意为他闹出人命来,说实话,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像秦老弟这样豪气干云的好汉了。”他见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又补了一句:“不瞒秦老弟,刚才一幕幕我都看在眼里的。”

周亚迪将手往前伸了一下,眼神鼓励我与他握手。我想,与他的握手,加上他刚才说“以后就是兄弟”这样的话,应该是一种契约,一种与他成为“自己人”的契约,我与他握了手,就算与他签了这份契约,他自然会告诉我只有自己人才配知道的事。

阿来忙连连点头,兴奋地冲我说:“我老婆来看我了,秦哥,我先去,你们先聊。”又冲着周亚迪和他的几个手下一一点点头,才跟在狱警身后往外走。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这次握手对这个世界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就算在这座监狱里,也很快会被人淡忘,但是对我而言意义深刻。为了这一刻,我和我的战友们付出了太多。

狱警说:“你太太来看你了,走吧。”

周亚迪对他的手下说:“我和我的兄弟聊会儿天,你们不用跟来了。”

阿来浑身哆嗦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说:“警官,什么事?我没干什么,就是在这里晒太阳。”他一边说一边一个劲地看我,好像巴不得要我站出来替他挡一阵似的。

我们并肩避开了其余人,沿着监狱大楼的墙根溜达,就像两个老友在散步。他说:“你以前没听过我的名字?”

两个狱警走到离我们还有三四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在我们身上挨个巡视着。一个狱警喊了声:“阿来。”这一声吓得本来蹲着的阿来一屁股坐到地上。那狱警用警棍指着阿来说:“站起来。”

“你知道的,我跑路到这里没几天。以前在内地真没听过你的名字,进来了才听阿来说过你的一些事,知道你是这里的大哥级的人物。”我看着他略有疑惑的神情,忙补了一句,“就是昨天替我扛事的那个。”

阿来紧张得低声问我:“怎么办?是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我懒得搭理他,把耳朵上夹的烟拿下来放到鼻子前嗅着。

“哦。”他点了点头,“那你知道我是个毒贩子了?”

这时两个狱警朝我们走来,周亚迪用胳膊肘偷偷捣了我两下,摆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的手下则各自抓耳挠腮,假装无所事事,晃着四处散开。

“我跑来这儿,就是图这里够乱,乱才有我生存的空间。再说,谁不知道什么情况,有名头的有几个不是干这个的?”说着,我递给他一支烟。

周亚迪赶忙拽着我的胳膊,低声说:“秦老弟,强龙不压地头蛇,如今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当忍则忍才是。”

周亚迪笑了笑,接过烟点上,说:“秦老弟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我看重秦老弟的人品和身手,想和你一起做些事,你知道我指的事是什么。”

想起监狱长在我刚来那夜的“特殊关照”,不由得揉揉自己的胸口,故意低沉着口气说:“他给我那两下,我迟早会要他还的。”

我说:“身手嘛,我也不瞎谦虚了,一般人真不是我的对手,说到人品……”

周亚迪忙大声咳嗽起来,四下张望了一圈,说:“秦老弟,这话要传到监狱长耳朵里,可有的受了。”

周亚迪笑了笑说:“我看人很准的,不说别的,只看你对那个叫阿来的兄弟,就看得出你是个仗义的人,仗义的人在什么时代都稀有。况且,昨天你还为了保我的手指,不惜去要赵振鹏的命。”

我听着他的话,假装也很感慨,抬起头看着高墙和墙上的岗楼,摸了摸下巴嘟囔道:“对啊,总不能半辈子都耗到这里面,难道就没什么办法逃出去吗?”

我正要问他为什么对赵振鹏的死那么紧张,他伸手将我拦住,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先回答我,愿不愿意和我一起闯闯。”

周亚迪板起脸,瞪着眼睛对那人喝道:“混账东西。”然后换了一副笑脸对我说:“秦老弟,别往心里去,都是年轻人,成天又待在这种地方,唉……大好年华都浪费了。”

我想了想说:“我判了二十年,就算有什么想法,怕也只是想想了。”我抬头看了看拉满电网的高墙,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看着他的指头说:“冲着这几根烟的面子,我不和你计较,不然你这根指头已经不是你的了。”那人“嗖”的一下把手收了回去。我说:“下次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周亚迪狡黠地一笑:“我的刑期和你差不多,不过我打算提前出狱。”

刚才给我烟的那人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说话,这时上前一步,伸手指着我说:“你说话小心一点。”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真的服满刑期才出狱,只不过不确定他是打算越狱,还是靠外面的力量来劫狱,不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是小动作。这些天我也观察了这座监狱,防守谈不上多么严密,但真想赤手空拳地越狱,简直就是找死。若是有人来劫狱,必定会有枪战,毕竟他们贩毒组织是草头军,万一敌不过警方,周亚迪在这过程中出了意外,那我才是真正的前功尽弃。

我想了想,觉得我还是继续装二愣子比较好。“我不懂那么多,我就知道能关到这里来的,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不想惹事,但谁也别惹我,”

周亚迪大概看出我的疑惑,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周亚迪脸色微妙地一变,随即恢复了正常,速度很快几乎不易察觉。他笑着说:“秦老弟真是快人快语,不瞒兄弟,在外面我有些人缘,所以不管到哪,都有朋友愿意帮忙。”

我想,这个时候我也不必问太多的问题,他也不想告诉我细节。于是说:“能出去当然好,如果能出去,我愿意跟迪哥去见见世面。”

我环视了一圈他的手下说:“那老哥的这些兄弟,不会都是老哥劝架劝来的吧?哈哈哈。”

“好。”他再次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四下看了看说,“估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干我这行的危险,所谓富贵险中求,以老弟这样的人才,不富贵,老天都不答应。”他指了指天,显得很是高兴。

周亚迪笑着摆摆手。“你也看到了,你把赵振鹏那伙人打得有多惨,正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揉着刚才被我扭过的手腕,伸过来说,“你看看,我就是劝劝架,都被你快要扭断了胳膊,你觉得我会在乎什么老大吗?”他不屑地笑笑。

我说:“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什么联盟,是什么意思?”

“秦川,秦始皇的秦,山川的川。”我不等他废话,又说,“这种地方,大家都喜欢当个老大,欺负个新人吗?”

7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兄弟多虑了,只是想和兄弟交个朋友。”抬起头看了看被高墙围绕的有限的天空叹了口气,感慨道:“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事?”顿了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忙问:“对了,还不知道兄弟怎么称呼呢。”

周亚迪收起笑容,说:“克伦族联盟是缅甸的一个反动武装组织,分好几个派系,不管他们什么目的,不是都得吃饭穿衣吗?就算要去和政府军干,不也得有枪支弹药吗?他们得到的支持毕竟有限,所以就和我们谈起了买卖,他们保护我们的生意,我们给他们上供。”

周亚迪笑笑冲手下人打了个手势,那人从身上摸出半包烟塞到我手里,又递过来一盒火柴。我冲他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对周亚迪说:“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我想了想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亚迪手下又递给我一支烟,我夹到耳朵上说:“留着晚上抽。”

周亚迪干笑了两声说:“不瞒秦老弟,我之前本来有怀疑你是仇家的人。”

他指着一块较为光滑的石板做了个请的动作说:“坐下聊。”在这种地方,这样的“设施”不亚于外面的VIP专座。我没客气,一屁股坐到那块石板上。刚才那支烟也抽得差不多了,我将剩下的半截烟递给阿来。阿来接过去蹲在我的旁边,狠狠地嘬着那半支烟。

“仇家?”我嘟囔了一句。

周亚迪呵呵一笑,假意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说:“你看我这大嘴巴,交到新朋友一高兴就忍不住话多,你别介意。”说话间,他已经把我带到他们平时晒太阳的地方,这里的地面上有一截没拆干净、裸露在地面上的石板地基。

“我做的这行生意利润仅次于军火,多少人盯着,有竞争就有生死。”周亚迪递给我一支烟说,“后来我怎么看都不像,如果你是仇家派来杀我的,以你的身手,我早死好几次了,而且你根本没必要为了那个阿来惹那么多麻烦。”

想到这,我抬起眼皮狠狠地瞪着周亚迪,没有作声。

我说:“哦,所以你怀疑我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联盟的?”

我正准备拽过阿来说事,转念一想,这么痛快地说出这些准备好的台词,会不会被他怀疑这些都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呢?要知道,这毒枭过的可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什么人没见过?在这种人面前露出破绽再容易不过了。

周亚迪说:“你别见怪,这些年,牛鬼蛇神遇到太多了,不提防着点,恐怕早就见了阎王。那个联盟是反政府的武装组织,我怀疑你是缅甸政府的人。他们恨我们这些资助克伦联盟的人,恨得要死,现在我在坐牢,是杀我最好的机会。”

这个问题我早已准备好了,不论谁问起我,我就说在国内犯了事,怕坐牢跑到这里来的。无意中遇到阿来被人欺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时失手才落到这般田地。

我心想,你恐怕不知道你仇家派来的杀手已经来了吧。

“哦,御林军啊,怪不得这么好的身手,佩服佩服。”周亚迪打着哈哈,又问,“怎么进来的?”

“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你不是他们的人。”周亚迪话锋一转,“至于赵振鹏……”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抽着烟似是在做什么决定。

我低头抽了口烟,偷偷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看得出他假装闲聊,实则在套我的话。这种毒枭对西南一定很熟,西北近两年毒品也很猖獗,他们应该也不陌生,东南我自己又不太熟,搞不好会聊出破绽,索性挑个最熟的。我说:“北京,侦察兵。”

我说:“要是不方便就别说了,反正我知道打今天起跟着迪哥混就是了,我知道有些事不是我该知道的。”

周亚迪说:“在哪儿当的兵?这身手不像是一般的大头兵啊。”

周亚迪笑笑说:“秦老弟别误会,我在想该怎么跟你说。”

我一边跟着周亚迪走一边回头,看到阿来还愣在原地,便招呼他:“愣着干吗?走啊。”阿来咽了口口水,绕过地上的血迹跟了上来。

我摸出一支烟,自顾自地点上,无所事事地左右看了看,等待他做出一个是不是对我说的决定。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走,那边阳光好,去抽根烟聊聊天。”他的一个手下给我递过来一支烟,并帮我点上。

他一咬牙说:“其实也不是大事,赵振鹏和我是兄弟,我们是故意分成两派相互掩护的,这里那么多人,你根本没法分出敌友,只有我们分散开,站在彼此的对立面,才能没有死角。”

我要说没练过也不会有人信,而且刚才用的都是擒拿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点点头说:“嗯,以前当过兵。”

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

周亚迪看着赵振鹏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好身手,练过吧?”

我装作似懂非懂地低头琢磨,默默地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一拍大腿说:“完了,那我不是犯了大错?”我装作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就差直接哭出来了。

我们连连称是才将狱警打发走,我看了看肩膀上的口子,没大碍。赵振鹏在他的几个手下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周亚迪一手搭在我的后背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能全怪你,是我疑神疑鬼才搞成这样。而且,你也是为了保我的手指和你的兄弟才出的狠手。”我装作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他看了我一阵,才说:“秦老弟不必过于自责,鹏哥应该没死。”

狱警似乎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解释,说:“既然不是打架,我就不报告监狱长了,以后走路都小心着点。”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看着他:“真的?”

周亚迪几个手下听完我的解释后,茫然地对望了一下,周亚迪假装咳嗽了一下,那几个人才忙忙点头说:“没错,我们亲眼看到的。”

周亚迪慢慢地点了点头:“狱警里有我买通的人。”

那人还在地上打滚,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停止了翻滚晕了过去,由被狱警指挥的两个犯人抬去了医务室。另外一个被我踹飞的人,早不知道把那把匕首藏到了哪里。见他们这么说都能过关,那我也没必要客气了。我指着自己身上的伤对狱警说:“我正在走路,前面那人突然摔了一跤,我一时没防住,被他绊倒在地。不知怎么回事,就摔出一个这样的伤口,我一疼就自己咬了自己一口,然后就有了这个牙印。”

我心中一寒。如果狱警里有他的人,那么今天程建邦来看我的事迟早会被他知道。那样的话,我该如何解释?我一个逃犯初来乍到,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有朋友?只怪自己和程建邦会面的时候大意了,竟然忘记和他统一一下口径。还有一个问题,那我是该主动对周亚迪谈起这事?还是等他知道后来主动问我?或者他根本不会问我,只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我身上的疑点,有必要的时候会不动声色地去调查我?那是最糟糕的局面。

面对狱警严厉的问话,周亚迪的一个手下指着那个被我一膝盖将铁棍插进鼻孔的人,对狱警说:“这人捡了一根铁棍,正打算交公,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把铁棍摔进鼻子里了。”

周亚迪见我半天不作声,又说:“放心吧,鹏哥不会责怪你,反而会很欣赏你。”

后来,我亲眼证实了他们所谓的“这里的规矩”。

原来,他以为我担心赵振鹏没死还会来报复我。我索性顺着他的话说:“罪还是要赔的,他怎么处置我我都认。毕竟从头到尾都是我处处对他下死手,反倒是他真的没有对我做什么,可能只是试探我。”

我这才松开手,放开了周亚迪和赵振鹏。

周亚迪听我这么说似乎很欣慰,连连含笑点头:“秦老弟真是个明朗的人,我真的没看错你,可惜是在这种地方,没酒没肉,不然一定要热闹热闹,尽尽兄长之谊才是,也不枉你叫我一声迪哥。”

周亚迪点了点头说:“他说得没错。”

我说:“那出去以后,迪哥帮我补上。”

这时候不等周亚迪说话,赵振鹏说:“兄弟,你别冲动,我们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你没事的。”

周亚迪高兴地连连说好:“今天真是高兴,晚上回去,我们喝两杯。”

我假装犹豫地盯着周亚迪,又看了一眼正往这边跑的几个狱警,说:“反正已经这样了,警察来了也得打死我,不如我拉个垫背的。”

我说:“说起酒,我牢里也有,是阿来的老婆给他送来的,只可惜不能对饮。”

“你放心,他已经栽了,以后你说你是这里的老大,没人敢说个‘不’字,你相信我。”周亚迪朝围墙的岗楼上看了看,说,“没时间了,已经见了血,再拖延的话等下警察赶来就麻烦了。”

周亚迪笑笑说:“是吗?”

这句话几乎被我从心底喊了出来,我转念一想,做戏就要做全套,于是说:“我必须弄死他,不然他迟早弄死我。”

看着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我猜他可能要与阿来换牢房,来跟我同居一室了。说起阿来,我说:“对了,我那个阿来兄弟会怎么样?”

当然错不了,我找的就是你。

周亚迪说:“既然鹏哥没事,他又是你的朋友,而你是我的兄弟,你说他能有什么事?”

迪哥忍着手腕被我扭着的疼痛,说:“敝姓周,周亚迪,兄弟你听我的,错不了。”

我放下心来说:“虽然我是被他害进来的,但他也是个可怜人。再说了,要不是这么一来,也不会认识到迪哥,我还得单枪匹马地在外头瞎混。昨天他还替我扛了事……这的确让我挺意外的。”

我翻涌的血气经过这一折腾,也平息了许多。我听他说得很诚恳,最重要的是,我来这里不是来打架的,而是要接近周亚迪。现在的情况很显然是最好的机会,唯一需要求证的是这个迪哥是不是我的目标人物周亚迪。我假装还在气头上,瞪着眼睛问:“你是谁?你是不是他们一伙的?”

“这么一说,这阿来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周亚迪笑着点了点头,“对了,你说你是因为他坐的牢,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下见他被我制住,正要往上涌,他向那些人喝道:“都别动。”他指着被我扭住的手腕:“兄弟,轻……轻点,我这老骨头不经折腾。”他见我没有松手的意思,又说,“看在我长你几岁的分上,听老哥一句话,别闹出人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这种地方……不值得。”

我重新点了一支烟,与周亚迪在墙根坐了下来,将我和阿来怎么前后进来的大概说了一遍。这事不用编,都是现成的,特别自然。周亚迪听完微微一笑,感慨道:“都是缘分。”又皱起眉头低声说,“你说他是听到有人说‘洪古’这个名字才被人打的?”

其余人看到自己老大都倒下了,呼啦一下作鸟兽散状。我一把揪起赵振鹏的头发,使他露出脖子,看着他颤抖的喉结,我攥起拳头就想一拳下去结果了他,手腕却被一人牢牢地抓住。我手腕一翻,将那只手反制住,那人疼得“哎呀”一声跪了下来。我定睛一看,那人正是他们口中的迪哥。

见他对洪古这个名字提起了兴趣,我心头一紧。虽然当初听阿来说起时,我真的希望这个洪古就是压在我心头的那一个,那样如果运气好,我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他解决掉,以此告慰郑勇和孙强的英灵。又始终觉得这不可能,毕竟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任务,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

面前的所有人包括赵振鹏都完全被这一幕惊呆了。擒贼先擒王,我习惯性地转过身猫起腰一拳打到赵振鹏的软肋上,接着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到他的下阴。赵振鹏捂着小肚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呻吟着。

我说:“嗯,怎么?迪哥认识这个人?”

肩膀上的伤并不重,倒是手臂被撕咬的疼痛让我红了眼。我一手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下按,收回刚才踹人的腿,一膝盖朝咬我那人的嘴狠狠顶去。

周亚迪一笑:“这边叫这个名字的人多了,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我就认识两三个。”

我余光一扫,一人居然拿着一把匕首朝我后背捅来。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我无法完全躲闪开。只好一咬牙侧过身子,匕首擦着肩膀刺斜了,但还是划破了皮,血一下冒了出来。这一下激起了我的怒火,我一个后蹬,将拿刀的那人踹出五米多远。这一脚踹得我分了神,忘记了手里还扭着一个人的手腕。那人见我注意力不在他那边,一把抓住我的手张嘴朝我手臂上咬来。

我见他前后表情差距很大,料定他必定认识一个不那么平凡的洪古,但这个时候不便细问,只好把疑惑先压在心底。

阿来惊慌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秦哥小心!”

今天似乎是个收获的日子,面对着累累的硕果,我几乎有些应接不暇。这些日子蒙蔽在心里的阴霾,一下就云开雾散了,我靠着墙根闭上眼睛,竟觉得有些困了。我想,今晚我能睡个好觉了。

我向后退了一步,伸手一把抓住他握着凶器的手腕,反手一扭将他制住,那凶器的尖头正好对着他的鼻尖。细看那根铁棍,生生惊出一头冷汗,我以为我手里的小铁棍就算是凶器了,跟他的这个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之前的猜测没错,这里很有可能每个人身上都藏着武器。

当我意识到我在这满是重刑犯的监狱里,在我目标人物的身边,居然就这么放松了精神的时候,我一激灵睁开了双眼,直起腰来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周亚迪诧异地看着我,显然是被我吓了一跳。

我说出这番话时,心中居然莫名地兴奋。刚才被我踢晕的人此时醒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那里晃晃悠悠的,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后,猛地从怀中摸出一根一指多长、筷子粗细、一头打磨得很锋利的铁棍,挥舞着朝我脖子刺来。

“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周亚迪打量着我问道。

我心中有了数,挡在阿来前面对赵振鹏说:“要是没人惹我,我也不想惹事,还是那个每天吃饱后在这儿晒太阳的脓包一个。但要是有人惹我,我也不会怕事,逼急了,我杀人不眨眼。”

我平息着呼吸,编了一个谎:“打了个盹,梦见我被枪毙了。”

这一踢力道十足,就阿来那身体挨上这一下,不定会怎样。我伸出腿一脚踹在那人的膝关节上,帮阿来挡住了那一脚。我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站起身对着那人头上太阳穴处,使出三分力气踢了一脚,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昏死了过去。我抬眼朝迪哥那边看了一眼,那群人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吸引了过来。我又朝围墙上的岗楼望去,几个狱警像是发现了什么热闹似的,嘻嘻哈哈地朝这边张望。

周亚迪看着我笑了笑说:“秦老弟果然是豪气,这种环境下都能睡着。”

赵振鹏的一个手下指着阿来说:“你是他的经纪人啊?”说着话抬腿就朝阿来的头踢过去。

“有什么不能睡的?你在我还担心什么?”说着我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阿来看了我一眼,慢慢扶着墙站起来,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对赵振鹏直哈腰,说:“我秦哥爱开玩笑,昨天确实是我不争气,没忍住疼,喊了出来,打搅几位大哥睡觉了,这事怪我,我每个月多孝敬几位几条烟吧。”

周亚迪用胳膊肘捣了捣我说:“看,那是谁?”

赵振鹏说:“早几天晚几天的我倒无所谓,可是我这个兄弟恐怕等不及,昨天晚上有人说今天要他的命,晚了怕是没那福分消受了。”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见医务室的门口,赵振鹏脖子上缠满了纱布,坐在轮椅上正朝这边看着。在他身后,两个狱警抽着烟闲聊着。

我冷冷地看了阿来一眼。他冲我笑了笑,又对赵振鹏等人说:“我老婆最迟明天就会来看我,虽然我没坐过牢,但是规矩我懂,只求几位大哥能宽限我几天。”

我仔细回忆了昨天的情景,心想,自己的手是越来越没准头了,按我的判断,那半把剪刀飞出去,不论从力度到角度,对目标而言都是致命的。如今目标只休息了一天就活生生地坐起来了,我再在这里待下去,可真就废了。

一旁的阿来突然说:“我给,我给,秦哥的烟我给,不过能不能宽限我几天?我家里人很快就来看我了。”

其他人似乎也注意到赵振鹏的出现,纷纷望向他,然后看看我。周亚迪说:“那位阿来兄弟应该也快出来了,你放心吧。”

主意一定,我说:“我这边没亲友,真拿不出来。”

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慰藉,反倒让我觉得不安,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不入流的小人物。如果这是一盘棋的话,我应该是那个棋手,眼下的我却像极了周亚迪和赵振鹏手中的一颗棋子。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迪哥,他也正朝这边张望着。我忽然冒出个想法,如果我把这个赵振鹏办了,会不会吸引他的注意?算不算帮他拔了一颗眼中钉肉中刺?根据目前的事态看,他俩多少是有些过节的。

周亚迪告诉我的一切都很有限,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我更明白,我在他眼里只配知道这么多。或许我刚才高兴得太早,目前的形势远不是我能够放松的时候。

赵振鹏还没说话,他身边的一个手下站出来说:“小子,你问题还挺多的!两条是你孝敬鹏哥的,另外两条是换你命的,你昨天晚上吓到我了知不知道?”他佯装害怕地抚了抚胸口:“不过算了,鹏哥一直教我,得饶人处且饶人,让你拿两条烟给我压压惊,我就当你昨晚上放了一个响屁。”

接近周亚迪,对整个任务而言,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为了这第一步,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我说:“他不是我朋友,昨天不是说两条吗?怎么隔天就涨价了?”

如果说耍狠、博取眼球获得他的赏识就能接近他也算一种经验的话,那么这种经验每个在校园里争取过老师青睐的学生都有。接下来关于博得他的信任这一点,我的经验值是负数。

赵振鹏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看了眼一旁连头也不敢抬的阿来,说:“哟,人缘不错,昨天还说这边没亲戚朋友呢,想不到这么快就结交新朋友了?那就赶紧上贡吧,四条烟,多了我也不要。”

仔细想想,我获取过谁的信任呢?徐卫东给予的信任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至于宁志,先不提大家知根知底在一所学校那么多年,还一起出生入死过,就算抛开这些都不说,我们有共同的信仰,有着共同的誓言和抱负,足以让任何人摒弃杂念,信任自己的组织、战友和搭档。

正想到这里,赵振鹏一行人朝我走了过来。我已经懒得去想该如何应对他了,只用手指摸了摸手心里的小铁棒。阿来看了一眼来势汹汹的赵振鹏,紧张地小声说:“秦哥,有人过来了。”

可是周亚迪呢?我该如何得到他的信任?现在又多了一个赵振鹏。从昨天赵振鹏被我攻击后周亚迪的表情就看得出,他对赵振鹏这个人有多么看重。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周亚迪面前,他的迟疑是不会超过三秒钟的。

眼下的我,连个靠近他的理由都没有,如果我这么走过去拜码头是否会显得很奇怪?很显然在这里,赵振鹏要比他势力大些,按常理初来乍到拜码头,当然要选势力最大的。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拥簇在迪哥身边的这些人,八成在监狱外就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不知道周亚迪和赵振鹏之前经历过什么,恐怕我永远也不能替代,那我必须让他比信任赵振鹏更加信任我才行。只不过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远远地盯着迪哥,奇怪他为什么不来要我上供呢?虽然我还没想好他要是来找我的麻烦,我是该顺从还是反抗,但至少我可以借此机会问他的名号,确定他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周亚迪。

就算徐卫东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问我:秦川,你的任务执行得怎么样了?我会说:我已经和目标人物周亚迪结识了。他会继续问:接着你打算怎么办?我也会说:我不知道。

吃了早饭后,我挑了个没人的墙角坐下来晒太阳。阿来一直跟在我身边,看得出他总想和我说点什么,每次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这么几次后,他像是死了心,放弃了和我聊天的想法,只是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我的左右。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周亚迪,他正跟远处的赵振鹏对望着,俩人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交流着什么。我心中更茫然了,如果说之前我打算放弃是因为没有人接应我,而我又寻求不到组织帮助的话,那现在,我没有任何理由或者借口不继续。如果抛开时间的因素,周亚迪不愿跟我说更多,是不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我不知道我一味地逃避那些敏感问题,是不是真的有帮助,是否会让周亚迪觉得我在刻意逃避一些问题呢?那样一定会起到反作用。哪些问题是该追问的,哪些问题是该放一放的,我又该怎么评判?

阿来的脸憋得通红,一边咳嗽,一边强装着笑脸冲我摆手说:“没……没事,你的手劲……可真……真大。”

我得冷静下来,把自己所受过的训练、所学过的全部知识都拿出来梳理一遍,选出此时能用得上的。教官们在教我们那些知识的时候说过,如果我们是枪,那么这些知识就是子弹。我现在需要的只是找出口径合适的子弹而已。仅此而已。

我使劲搓了搓脸,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

那么,首先我得先定好自己的位置。

看着他的样子,我诧异自己几时变得这般冲动和暴力,刚才如果我晚松手几秒,他可能就会被我活活掐死了。不久之前,我还会因为枪毙了死刑犯而两腿发软、寸步难行,什么时候起生命在我手中变得如此卑微?我松开手愣在一边,呆呆地盯着刚才掐阿来的那只手,暗暗惊叹于自己的变化。我似乎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了,这感觉就像我身体里本来就有一头野兽,之前我一直不知道,现在它被唤醒了,我说不清是我在驾驭它,还是它在驾驭我。

我是一个在国内误杀了人的逃犯,历经千辛万苦逃到这里是为什么?我得先搞清楚选择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他不说那事还好,一提起来,我又想起自己等待执行死刑的那些天几近崩溃的心情,心中不由得燃起了怒火。我反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按到墙上,他两腿乱蹬,直翻白眼。他越挣扎我越冒火,手下越发狠,掐着他脖子的手不停地加力,眼看他开始抽搐起来,我才缓过神来,忙松开手。他像是一摊泥一样瘫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着。

我在脑海中给自己规划了一条路线图:我是在北京当兵,误伤人命之后自然要逃跑,往人口众多而便于隐藏的南方跑。我搭大货车到了河北,然后到了河南,再坐火车跑到了广东,以我的身手和反侦察能力,躲开追查是很容易的事。我本想偷渡到香港,到那里才发现要花很多钱。只能从广东又跑到了广西,广西与越南交界,相对宽松的边境是很容易越过的。我不敢在那里停留,我需要一个更加纷乱的环境,一个乱到中国的追查令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那么只有缅甸,而且还得是缅甸与泰国的边境,最终最好的结果无疑就是这里。

“膝盖受伤了,这条腿使不上劲。我叫阿来。”他往前赶了两步伸出手想跟我握手。我点了点头。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说:“秦哥,想跟你说句抱歉。我就是个罪人。见到你本来以为死定了,谁知道你还帮我……”他叹了口气。

我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是听说很多年前的一个发小在这里做生意,我打算投奔他,他就是程建邦。这样就说得通了,万一周亚迪问起来监狱探望我的人是谁,我就可以这么告诉他。

我拿起饭盆朝外走,阿来一瘸一拐地紧跟在我后面。我说:“你的腿怎么了?”

这样,起初我来到这里时,没有程建邦的联系方式,只能到处打听,在打听他消息的过程中遇到了阿来那事,然后阴差阳错地坐了牢。程建邦可能是从报纸上看到了我被判重刑的消息,于是前来确认是不是我。那么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现在是不是该去吃早饭了?”阿来看完那张纸问我。

接下来,这样的一个我最期盼的是什么呢?一定是自由和财富。我千里迢迢跑路到这里,不是来坐牢的。

这些担心就像无形的绳索束缚着我的手脚,可我已经没了退路。自从程建邦的抢劫被人截胡之后,一切都已失了控。本该推动事情进展的我,却被一个又一个的突发状况推着走,非常被动。

当我得知了自己可能有机会提早出去的消息后,我最迫切想知道的,应该是重获自由并发财享福的具体时间了。

我指了指墙上那张印满字的守则,趁他看那张纸的时候,将小铁棒从衣角取了出来,系好布绳在食指和中指上绕了几圈攥在手里。我不知道出去将面临什么,也不知道昨晚到底得罪的是什么人,换句话说,一切都是未知。我担心的不是会有人来找我的麻烦,而是我不知道到底要做到哪个程度才能既解决眼前的麻烦,又不会让自己卷进更多的麻烦中去。我尤其担心自己在狱警的眼里显得太特别,万一做过火了,被调到别的监狱里就糟了。

我把这一切仔细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又完善了一些细节,觉得没什么问题,是主动提问的时候了。我递给周亚迪一支烟,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抽了一口后问道:“迪哥,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我扭头看到阿来已经起来,坐在床上活动了一下,挣扎着站起身,冲我谦卑地笑了笑说:“早。”

周亚迪把注意力从赵振鹏身上转移到我这里,看了我一眼说:“什么话?尽管问。”我假装犹豫着。他似乎比我着急,啧了下嘴说:“秦老弟,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不痛快的人。”

我没有急着走出牢房,因为我不确定昨晚呵斥我又被我反骂回去的人是谁。保险起见,我还是最后出去比较好,在这里,真正势单力薄的人是我。

“你说我们会提前出狱,我想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在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顿了顿,不等他说话,接着说,“我知道你有你的计划,要是不方便告诉我,也没关系。”

很有可能,他就是周亚迪。

周亚迪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手搭着我的肩膀说:“不瞒你说,具体时间我本来是定了的,但是现在鹏哥受了伤,恐怕计划得延后了。”

看来这个迪哥也有自己的一套生物钟,而且比我的更加精确。加上他看我时沉稳的眼神,可以判断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我叹了口气说:“真是过意不去。”

紧接着起床的铃声响起,所有牢房的铁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能得到秦老弟这样的人才相助,就算再多关两年也值得。”

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时,发现斜对面牢房里的迪哥一直盘腿坐在地上,抽着烟看我。见到我看他,他将烟头掐灭,站起身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门后。

我心说,别啊,你耽误得起,我还挺忙的呢。我说:“迪哥别这么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连日来定时的起床铃声为我建立了一个生物钟,每当起床铃响起前的十分钟左右,我都会自己睁开眼。整个监狱还沉睡着,各种节奏和音频的鼾声此起彼伏。我稍作缓释,猛然想起下铺的阿来,赶忙起身朝下看,见他还在睡梦中均匀地呼吸着,脸色还算正常。我轻轻从床上跳下,舒展了一下全身,背对着铁门,反手紧攥住身后铁门的钢筋,做了两组收腹动作。稍事休息后,转过身做了两组引体向上。

周亚迪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想带着你那个阿来兄弟吧?”

监狱里有一个好处,就是晚上大家都被锁在牢房里,没人会出来偷袭你,所有的恩怨都集中在白天放风的时候。而我的室友阿来,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敢趁我睡着对我下什么狠手的人。

这个周亚迪果然不一般,我这点心思居然被他看了出来。我说:“就像你刚才说的,出去要补上酒肉,才不枉我叫你一声迪哥。阿来也叫了我几天秦哥,而且还替我扛了事,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兄弟自己走,那样我一辈子都睡不好觉的。”

他大概想说什么,听到我的叮嘱后倒也听话,闭上了眼。我将他的行李丢到上铺,简单铺开,爬上去没多久便睡着了。

“哈哈哈。”周亚迪笑着拍着我的肩膀说,“真是够义气,你可别忘了,若不是他,你可能也不会被关到这里来。”

我挨个检查着他的胸腹部,幸运的是他的肋骨都没有断。我在他重要脏器的位置按了几下,从他的反应上看应该也没有内伤。我松了口气,说:“忍着点吧,尽量睡,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接道:“要不是被关到这里来,我也不会认识你。”

他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是医生吗?”

“都是命数。”周亚迪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说,“我信佛的,佛家也讲个缘分,你放心,既然你秦老弟开了这个口,我怎么能说不呢?”

阿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我扶着他平躺在我的铺上,说:“我帮你检查一下,疼得忍不住,你就吭声。”

我忙说:“谢谢迪哥。”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角里藏着的小铁棒,经过我几天的打磨,它的一头已经成锥形。这些天来,我知道了这里并没有搜身的习惯,那么是不是别的犯人也都或多或少地藏些凶器在身上呢?

周亚迪抽了口烟,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缓缓地从鼻孔中喷着烟,幽幽地说:“不用谢我,真的。以你的本事在这种地方,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带你出去的。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这座监狱就像是战国时代的客栈,卧虎藏龙,所以很多大老板都愿意派人来这里招募门人。”

外面居然真的安静了下来,我不禁觉得奇怪,为什么我每次发怒,都是和这个阿来有关呢?我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不是怕与人发生争斗,只是这次连自己得罪的是谁都不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是我得罪的是一个喜欢玩偷袭的人,那我岂不是为自己平添了危险?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一股无明火从脑门喷出,转头对外骂道:“你再给老子废话一句,明天就先弄死你,不信咱就天亮见。”

8

阿来按着我的指示,慢慢地伸了伸胳膊和腿,最后活动了一下身子,刚一动就疼得失声叫了出来。这声惨叫在漆黑寂静的牢房中格外凄惨,不知谁叫嚷了一声:“要死就快死,瞎叫什么,让不让睡了?”

当晚我回到牢房还没坐稳,铁门“咣当”一声又打开了,周亚迪抱着一个纸箱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我。等狱警锁好牢门离开后,我自觉地将自己的行李丢到上铺,将下铺让给了他。

我忙按着他的肩膀轻声说:“别着急,自己慢慢动,告诉我哪里疼。”

周亚迪说:“换过来是为了说话方便些,你放心,阿来出来后去我那间,我打过招呼了,都是自己兄弟,不会亏待他的。”

不知道阿来的肋骨是否被打断,我不敢贸然动他,不然万一肋骨骨折,断裂的骨头很容易扎伤内脏造成更严重的伤害。我拍了拍他的脸试图将他唤醒,试了几次他都没反应。我一手端着他的下巴,另一手狠掐他的人中,他好歹慢慢缓了过来,长长地吸了口气。

话虽说得这么好听,可我宁愿相信他搬过来只是为了更加近距离地考察我而已。无论如何,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之前我总担心那个还没有暴露的杀手会在我无法留意的情况下动手。现在我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只要我做到与周亚迪形影不离,我就有信心一直保护他到越狱。

2

熄灯后,周亚迪居然从他抱来的纸箱里拿出酒和卤肉来。他往我的饭盆里倒满酒,推到我面前说:“今天过年,先凑合吧,等到出去后,我通通都给你补上。”

我的确没想到,这里最狠的不是监狱里的犯人,也不是警察,而是监狱长。

“过年?”我失声叫道。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不知道他之前受过什么伤,但仅是刚才那几下,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嘘。”周亚迪忙示意我收声。

监狱里很快恢复了黑暗和平静,这种光线下我只能看到他的影子。我翻身下床,摸到阿来,探了探他的鼻息,非常微弱而且很不规律。

我木讷地端起饭盆与周亚迪碰了一下,喝了口才发觉居然是中国白酒,而且度数不低。烈酒像一团火炙烤过我的食道,落在胃里燃烧着,我脑中只有刚才听到的两个字“过年”。

这次阿来没有回答,看来不用装了,他是真的昏了过去。监狱长用脚踢了阿来几下,见他没有反应,转过身看了我一眼,在我脸上啐了口口水后,带着两个狱警转身锁了牢门离去了。

曾经因为自己的身份,我无数次想象过在各种条件下过年的样子:或在边防武警哨所里罐头就着脱水的蔬菜;或无酒无肉,一碗热面而已;又或是只身一人,身处异地他乡,遥望漫天烟火。唯独没有想过会像现在这样,在牢房里与一个毒枭“欢度春节”。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来肚子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监狱长说:“知道是我,怎么跪的不是我?”

要不是周亚迪提起,我几乎要忘记世界上还有“春节”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了。

我想,这个问题不论阿来怎么回答都会再次受到攻击,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昏。可他接下来的表现,很显然就是个没有经过这种事的老百姓。他说:“是你,监狱长。”

思绪像苦寒之地的冰雪,沉寂在内心深处,等待着被遗忘。此刻被一口烈酒融化,从涓涓细流渐渐变成汹涌澎湃的浪潮猛烈地冲击着我心房的堤坝。那看似坚固的大坝,在这样的冲击下变得不堪一击,随时都会崩塌。

监狱长盯着地上缩成一团的阿来说:“现在告诉我,这里谁说了算?”

我努力回忆之前的那些春节的情景,记忆里却是模糊一片,我说不清记忆里那些或温馨或欢乐的场景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根本都只是我的梦境或幻想而已。那一刻,我在现实与梦幻之间迷失了方向,所有真实的记忆和梦中的场景混在一起快速地翻滚着。

监狱长抽出警棍径直朝阿来的软肋捅去。阿来挨了这一下后,我听到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身子越蜷越紧。曾经训练的经验使我对阿来此刻身体所遭受的痛苦感同身受,软肋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就算用手掌趁对方不备来一下都足以让对方窒息,力道大些甚至会造成内脏损伤,更不要提用橡胶警棍以这样的力度攻击了。我有点同情起阿来来,至少在关键的时刻,他是站出来为我说了公道话的,不然我早就命丧黄泉了。我看了一眼监狱长,发现他并没有停手的意思。

一切都像是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阿来抬起扭曲的脸说:“知……知道。”

昏暗的牢房中,周亚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对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些什么。我使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迫使自己尽快从迷失中醒来。

监狱长上前一步说:“你知不知道这里谁说了算?”

“秦老弟,你没事吧?”周亚迪凑近我问。

阿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监狱长抬腿一脚踹到胸口。只听阿来闷哼了一声,整个身体向后飞去,撞到墙上发出“嗵”的一声,窝在墙角蜷起身子一动不动。

我摇摇头,口舌僵硬,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疑惑地端起饭盆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酒没什么问题啊。”

监狱长对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阿来说:“你很怕他吗?”

我知道自己一定失了态,但我无法控制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敷衍道:“我二十三岁了。”

我二话没说,扭头上床躺下。

周亚迪愣了一下,呵呵一笑说:“我整整大你二十岁啊,秦老弟真是年轻有为,可谓前途无量。来,我祝你前程似锦。”他举起饭盆在面前晃了一下,扬起脖子灌了两口酒下去,又捏起一片卤肉丢进嘴里嚼着,看着我摇着头说:“想想真是后生可畏啊。”

阿来迟疑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哆嗦着抓着栅栏站了起来,他的左腿不太利索,可能是来之前被打伤了。牢房的门再次打开,监狱长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和阿来。他用橡胶警棍指着我的胸口说:“这么晚不睡觉,你失眠吗?”

我见他兴致很浓,很想借着这特殊的日子和这些酒与他多聊聊天,从而获取更多可用的信息。可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凌乱起来的心情平顺下来,甚至无法组织出一句逻辑合理的话来,只好端起饭盆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我想,我可能得意忘形了,毕竟这里是异国的监狱,而我还是个刚满“头七”的新人。我赶忙轻轻踢了一脚脚下的阿来,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音说:“赶紧起来,不然我非弄死你。”

周亚迪说:“别光喝酒,吃些东西,不然很快就醉了。”

看着地上这个险些置我于死地、此刻却如此狼狈的阿来,我想我怎么幸灾乐祸都不过分。尤其是按照规矩,很快他还将被揍一顿,我更是难以抑制地高兴,仿佛连日来的阴云都顿时不见了踪影。我是有多久没有如此畅快了?我扭头看了眼匆匆赶来的监狱长和狱警,监狱长正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心中一凛,忙收起笑脸。整个监狱里瞬间恢复了平静,只有后头几个狱警赶来的脚步声。

我看了一眼那堆在夜色中看起来黑乎乎的卤肉,没有半点胃口。只是不停地喝酒,好似只有饭盆中这刺激的液体才能勉强按住我狂跳的心脏。

看到这一切,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索性敞开笑出声来。本来监狱长在往这边走,所有犯人都在往我这边看,再加上阿来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和我的开怀大笑,这间牢房瞬间成为焦点的焦点。连本来不紧不慢的监狱长和几个狱警也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想过来看个究竟。

不知过了多久,我倒头睡去,朦胧中周亚迪叫了我两声,我无力应答。他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下,爬到上铺,没多久便传来均匀的鼾声。我这才想起,我睡的下铺在不久前刚刚让给了他。不过这时我也懒得去纠结这个问题,眼下最让我烦恼的是我这动不动就会失控的情绪。

不等我说什么,他“扑通”一下跪在我脚下,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带着哭腔说:“大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也是一时害怕,求你了,放过我吧。”

转眼,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不再是那个十几岁的莽撞少年了。不论我肩负着怎样的任务,我首先得对自己的年龄负责。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思考、去拼搏,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去战斗。

他说完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带着两个狱警走了上来。我心想,这新来的小子怕是要挨打了。我这么想着扭头瞥了眼还在发抖的新室友,正和他的目光对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害得我差点被枪毙的阿来。他显然比我更震惊,愣在那里张着嘴巴“啊”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直到刚才,当我听说今天是春节,心中那把看似华美坚韧的利剑断裂之后我才明白,我心里的那柄剑只是由我自负的臆想锻造而成,看似坚韧锋利,实则只是虚有其表,经不起真正的撞击。我必须得摒弃所有杂质,重新认识和审度自己,哪怕是以往让我羞于承认和面对的一些东西。从此在心中重铸一柄剑,一柄经得起任何考验的重剑,悬在自己的前方,既能警示自己,又能击溃外敌。

我心想,这套说辞怎么也不换换,我来的那天他就是这么一套。说到这里,他像上次一样顿了顿,接着语气一变说:“我不管你们来这之前有多大能耐,在这里,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然别怪我做事不地道。”

我猛地睁开眼,望着牢房漆黑的四壁,酒气上涌,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我赶忙从床上爬起来,伸着脖子干呕了半天,眼泪汪汪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监狱长清了清嗓子说:“各位老大。”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果然他接着又说:“大家看到了,又来了位新客人,所以,不好意思了,我要把老话再重复一次了。还是那句话,听过的也别嫌烦,没听过的得用心记好了,这关系到你在这里的安危。大家不用误会,我可没有吓唬各位的意思。”

周亚迪被我的动静吵醒,坐在床上问:“秦老弟,你没事吧?”

我的新室友抱着自己的东西缩在墙角,始终低着头,浑身微微地颤抖着,我还是看不到他的样子。狱警锁了门后下了楼,监狱长用手中的警棍在身边的铁质楼梯上“咣咣”地敲了几下,在夜里,那声音分外空旷且令人烦躁。

我说:“没事,空着肚子喝了太多酒。”

果然,两个狱警押着那个犯人上了楼梯,朝我这边走来。那犯人低着头,步履有些蹒跚,大概来之前也挨过打吧。狱警老远就示意我往后退,我识相地坐回到床上。牢房的铁门“咣当”一声开了,背着光,看不清那犯人长什么样。他怀里抱着东西,被狱警搡了一把,一个趔趄进了牢房,站在那里拘谨地一动不动。

周亚迪叹了口气,从上铺跳了下来,倒了一饭盆水递给我说:“真是仗着自己年轻就乱来,我跟你讲,身体搞坏了,就什么都不灵了。”

监牢里的鼾声渐渐响起时,大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灯全部亮了起来。我睁开眼用手挡着刺眼的灯光,适应了一阵走到门口朝下看,只见监狱长和几个狱警带着一个犯人站在楼下门口的平台上。我的位置太高太偏,看不清那犯人的样子,但这人八成会和我住在一间牢房,据我观察这里好像已经没有空位了。

我接过水灌了几口,不等他再说别的,直接说:“迪哥,我实在待不住了。”

等感觉到两腮酸痛时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将牙齿咬得咯吱直响。我想自己实在是压抑得太久了。

周亚迪沉默了一下说:“想家了吧?”

除了尽快找出周亚迪之外,我最惦记的就是程建邦。我现在太需要有个人在外面接应我了,并在我茫然时给我建议,或者肯定我的做法。我已经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当孤独伴着黑夜再次袭来时,我知道又一天要结束了,而我的任务却处于半停滞状态,心急如焚的我几乎就要放弃压抑内心的狂躁了。我企盼着天快些亮,企盼着冲出这牢笼来一场血腥又痛快的厮杀。

我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我摸出那根小铁棒,暗自在地面的石板上磨着。不论这个迪哥是否会来找我的麻烦,我都难免遭遇争斗,我站起来瞟了一眼赵振鹏的牢房,他果然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我理解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周亚迪叹了口气,“对了,秦老弟,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冲我微微一笑,并没有做出任何敌视的动作。而我像是讨了个没趣,只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牢房。当牢门锁好后,我站在铁门前朝他那边张望,只看到他的背影,坐在床上跟自己的室友说着话。

终于,我还是没有躲开这个我一直有意无意在逃避的话题。并不是我对自己的家庭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私,而是我的家人已经无形中成为我最后的防线,温暖且脆弱,神圣而不容任何侵犯。我觉得在这种地方根本不配去想念他们。

我觉得只要惹起事来就会有血腥,有了血腥就会招来豺狼。我坚信周亚迪不会是一个等闲之辈,只要在这座监狱里,是狼就一定会被血腥吸引出来。

当周亚迪突然触碰到这个话题时,我忍不住出离愤怒。我无法允许一个毒枭在监狱的牢房里问起我的家人,我恨不得冲上前将他按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把他的嘴巴打得稀烂,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不知道他的仇家什么时候派第二个杀手来杀他,相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要赶在杀手之前接触到周亚迪,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的沉默让周亚迪误以为我想起了什么心事,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秦老弟,别误会,随便聊天,随便问问的。”

我有些失望,居然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迪哥”,愣在了那里。他大概觉察到有人在看他,侧过脸朝我看来。当我和他眼神对视到一起时,我故意没有躲开,硬生生地和他对视了几秒钟。我想,必须开始为接近他展开行动了,我冲他冷冷地笑了一下,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管他是不是周亚迪,我都要从他这里打开缺口。

我努力平息了一下心绪,借着夜色掩饰着脸上的表情,说:“父母都在,都是普通工人,还有爷爷奶奶,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远不近地跟在迪哥那群人后面进了牢房。这个人看起来也是四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周围也有四五个人簇拥着他,比起问我要烟的赵振鹏,似乎势单力薄了一些。看着他走进了我斜对面的一间牢房转过身,才看清他的脸,那是一张普通得扔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面孔,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毒枭,倒像是个国内随处可见的工薪族。

周亚迪说:“吉人自有天相,过些年赚够钱,把他们都接到泰国好好孝敬,总比在内地受苦好。”

一直等到回牢房的哨声响起,那个迪哥都没有过来问我要贡品。难道他在这里这么不堪?或者他的规矩不是头七而是要到十五?又或者这个迪哥根本不是周亚迪?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已经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注定我不愿意接受我的目标人物是个窝囊废。

我只觉得周亚迪的那张脸忽然变得狰狞而龌龊。我不信他能真心为我好,无非是想让我的家人全部在他能够触手可及的地方,随时可以像赵振鹏挟持阿来一样,用我家人的生命安全来要挟我,使我真正成为他的一条狗。我明知道这些他根本做不到,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去想,不觉中竟然攥紧了拳头,只等他再说出什么击破我最后的底线,扑上去将他撕扯成碎片。

我扫了一眼他刚指的“迪哥”那里,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心里还是不禁一阵怦怦乱跳。等赵振鹏走后,我坐回了墙角,一边朝迪哥那边看,一边暗自祈祷,希望这就是目标人物周亚迪。

“来,抽根烟。”周亚迪递给我一支点燃的香烟。

赵振鹏抓着头对我说:“我听说你还打过警察,不过没什么好嚣张的,这里谁没打死过一两个警察呢?你也不要耍滑头了,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我告诉你,这里只能有一个老大。”

我看了看他,长长地呼了几口气,尽量使自己心情平稳下来,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我听到“迪哥”二字,浑身触电般地绷紧了,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态,急忙放松下来。看对面这几人的反应,他们应该没注意到我的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暗自叮嘱自己:切记要喜怒不形于色。

周亚迪说:“不要急,再忍耐几天。”

“不能这么说。”赵振鹏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正向这边张望的一伙人说,“还有迪哥。”

我说:“几天?”

这是个个头不高、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眼睛细长,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流利的汉语里带点绵软的南方口音。他旁边一个跟班模样的年轻人说:“废话,在这里只有一个老大,就是鹏哥。”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这个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最主要要看鹏哥的恢复情况。”

赵振鹏。我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忙起身说:“等等,您是这里的老大吗?”

我本想借着酒劲逼问出他越狱的具体时间,然后好通知程建邦,好提前做准备。谁知他先是问及我的家人,绕开了话题,又接着说起差点被我弄死的赵振鹏,把皮球踢回给我。如此一来,之所以定不下越狱的具体时间,只是因为我下手太狠,把一个关键人物搞成了重伤。

我本想用这样的态度惹个是非出来,谁料对方根本没搭理我,丢下一句话说:“我已经通知你了。”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抓抓头又说:“对了,我姓赵,叫赵振鹏。”

此时,我除了对赵振鹏的事表示歉意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好说,只能作罢。抽完烟,我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佯装抱歉地对周亚迪说:“迪哥,真不好意思,大半夜吵得你没休息好。”

我忙用手捂着嘴,佯装咳嗽盖住自己的笑,然后说:“我不是本地人,在这里没熟人,又是刚进来,暂时也不会有人来探我的监,恐怕搞不到你们要的东西。”

周亚迪拍拍我说:“都是自己人,还客套什么?”

我坐着没动,什么也没说。不是被吓的,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惊喜,这个惊喜快让我笑出来了。第一,证明这里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平静,也有帮派和利益纷争。第二,有利益冲突就一定会有肢体冲突,有了肢体冲突我就一定会显山露水。

“你睡下铺吧,我到上面去。”说完我爬上了上铺。

我想了想,自己来了正好七天,难不成这里的规矩是头七天就是头七?过了头七就要上贡?这规矩有点意思,颇有几分人情味。

第二天吃过早饭,周亚迪将我介绍给他的那些手下。我跟他们一一握手,顺便试了试他们每个人的手劲,这些人的腕力都不足以成为一个杀手。刚才周亚迪在给我介绍这些人时,都不忘告诉我这里每个人分别跟了他多少年。最短的是一个叫丹的缅甸人,跟了他四年,最长的是一个叫阿桥的华人,跟了他七年。

对方一人说:“你的头七也过完了,明天起每个月交两条香烟给我。”

看起来周亚迪很信赖这些人,换言之,杀手混在这些人之中的可能性不大。这让我喜忧参半。喜的是周亚迪的危险至少不在身边,忧的是一日不确定谁是杀手,这个杀手就还将继续隐身下去。

我说:“闪开,挡住我的阳光了。”

我跟这些人坐在一起闲聊着,一边观察着这监狱里的每一个人,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找出藏匿在此的杀手露出的马脚。连着抽了好几根烟后,还是没有半点收获。

半睡半醒的我以为是天突然转阴了,朦胧间听到有人的咳嗽声,忙手搭凉棚睁开眼睛眯着,才发现哪里是什么阴云,而是有几个人围站在我的面前。因为逆着光,我看不清他们的脸,连日来过于平静的日子已经使我放松了警惕,就连那根小铁棒,我都觉得有些多余而想丢掉了。

这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那正是阿来。我下意识地扭头朝医务室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赵振鹏扶着轮椅站在医务室的门口朝这边张望。

来到这里的第七天下午,天气格外的好,万里无云的蓝天上出现了久违的太阳。阳光灿烂地照在身上,我坐在墙角闭着眼感受这难得的惬意,同时为不知怎么继续这个任务而发愁。就在这时,一团阴影挡住了我的阳光。

阿来先是冲周亚迪打了个招呼。周亚迪上前拍拍他的肩说:“秦老弟可是很挂念你啊。”

我摸了摸袖口的那根小铁棒,不禁苦笑,看来我把这里想得太凶险了。只是那么一个靠暴力给我个下马威的监狱长和一众狱警,就把这些所谓的重刑犯收拾得服服帖帖,我只能对自己之前对他们过高的评估表示遗憾了。

从阿来走路的姿势来看,他应该没有遭到严重的殴打,脸上也没有比较严重的伤痕。看来周亚迪这帮人是讲信誉的,更看得出,他们的确缺人缺得厉害,为了争取我的加入,居然可以忍受我那么对赵振鹏的事。

在这199个犯人中间,我怎么观察也没看出谁更像一个毒枭。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开始怀疑情报是否准确,会不会周亚迪并没有关在这座监狱里?又或者转了监,再或者干脆已经出狱了?

阿来走到我面前叫了声:“秦哥。”

就这样过了四天,我还是不知道谁是周亚迪。谁会料到最终会是我来到监狱要和周亚迪接触的?当初应该多向程建邦了解一下周亚迪的情况,至少也该问问他什么身材,大概是什么模样吧。

我点了点头。周亚迪走过来说:“你们哥俩先聊,我去撒尿。”

而犯人们在放风的时候,也只是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偶尔交头接耳不知聊些什么,更不要说像想象中那样,拉帮结派地打架斗殴了。没有麻烦就没有机会,没有机会,在这么安详平静的监狱环境中,我该怎么找机会去接近一个毒枭呢?作为一个新来的,在这里不认识一个人,就连去打听谁是周亚迪,都会显得不自然。

厕所距离这里将近一百米,而且一直不停有来来往往的人。我站起身说:“我陪你去。”

起初我在想,尽量不要惹事,等找到周亚迪后,瞅准机会再接近他。很快就发现这里根本什么事都没有,早饭后放两个小时的风,然后中饭是送到牢房里吃,下午晚饭前又放两个小时的风,然后回牢房吃晚饭,再然后睡觉,每一天都如此。

周亚迪眼里滑过一丝感激,说:“不用劳烦秦老弟,让丹跟我去好了。”

我接过装满稀粥的饭盆,找了个没人的墙角蹲下,三口两口将粥扒拉完,抹了抹嘴。按照守则的规定,现在有两个小时的放风时间。通过那个守则,我知道了这座监狱是真正的监狱,只是限制你的自由,不用做工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就是吃饭、放风和睡觉。

我看了一眼那个黑黑瘦瘦的缅甸小伙,心里有些不踏实,说:“没关系,正好起来溜达溜达。”

我低着头跟到了队伍后面,一边随着队伍往前走,一边观察着每个打饭的犯人。一直轮到我,也没发现哪个犯人具备所谓毒枭的气质。可毒枭应该是怎样的呢?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阿来自觉地走在了我身边,我们跟在周亚迪和丹的身后走到厕所门口。丹先进去看了一眼,赶出来几个人,对周亚迪说:“迪哥,里面没人了。”

突然背后被人狠狠搡了一把,我一个趔趄,朝前迈了两步稳住身子。回头一看,一个狱警瞪着我说:“你不去排队在这里干什么?”

周亚迪点点头,一边解腰带一边往里走。我和阿来守在门口。丹见周亚迪进了厕所,皱了皱眉头说:“我也撒泡尿去。”也钻进厕所。

如此戒备森严,我就放心了。只要我跑不掉,那么周亚迪就跑不掉。

我双手抱在胸前问阿来:“他们没打你?”

院墙的四个角上都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墙头围着一圈铁丝网,不管有没有通电,翻墙逃跑的可能性都不大。这里的狱警个个看起来都人高马大,一脸杀气,已经见过的就有十多个,我估计应该在二十人以上。

阿来笑着说:“没怎么打。”

天空盖着厚厚的云,仿佛沉沉的铅块坠在心头,让每一次心跳都变得吃力。面前的广场不远处放着几个大桶,冒着热气,两个犯人围着油腻腻的白色围裙,手里举着大勺,应付着排队打饭的其他犯人。

我伸手在阿来胸口捶了两拳,他龇着牙冲我乐,的确如他所说,狱警们没怎么打他。“秦哥。”阿来四下看看低声说,“这下这里没人敢惹你了吧?”

牢房的闸门被打开,我拿起塑料的饭盆和勺子,看着其他犯人陆陆续续地走出牢房朝楼下走去。我将小铁棒塞到衣服的袖口里,最后一个从牢房中走出来,跟着其他人下楼。

“不一定。”我用下巴指了指医务室门口的赵振鹏。阿来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脚底下一软,若不是我伸手扶着他,他真的会瘫坐在地上。

至少在我手中是。

“他,没死?”阿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吃惊地说。

早饭的哨声响起时,小铁棒已经被我打磨成一件杀人利器。

我说:“要是死了,你还能没事人似的站在这儿?”

我想了想,从裤管处撕下条布头,从小铁棒中间的小孔中穿过系牢。将系在小铁棒上的布条在手指上绕了几圈,试了试松紧,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只要不恋战,就没什么大问题。

阿来揉了揉眼睛,又看了远处的赵振鹏几眼。“这……这下怎么办?”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迪哥不会看着他乱来吧?”

我把小铁棒攥在掌中,将攻击的一头从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间露出一看,竟然有将近两厘米在指缝外。这个长度足以刺破对手的喉管或是眼球,也可以划破对手的颈部动脉。唯一的缺陷是不能将它稳稳握住。

我见他吓得脸都白了,不禁有些奇怪当初他替我顶罪时的勇气是哪来的,于是问:“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把他打成那样的,你替我顶罪的时候,怎么不怕?”

为了避免磨小铁棒时发出的声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只能放慢动作,所以成效非常缓慢。我左右换着手,还得不停地换地方,免得被人看出地面石板上的痕迹。忙活了大约两个小时,手指又僵又疼,才勉强磨出一个雏形,距离我想要的效果还差很多,但在大家都赤手空拳的情形下,防身或者取人性命已经不是难事。

“我承认自己没出息,可当时你是为了救我,而且不是第一次救我,我要是再当缩头乌龟,还是人吗?”阿来顿了顿又说,“我也不完全是怕,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坐完牢,回去过我的日子,不想招惹那么多是非。”

我咬着牙忍着头痛,心想:不论我要做什么,我得先保证自己能活着,而且还具备完全的战斗力才行,不然一切都是白费。照这样无休止地忍耐下去,恐怕我还没跟周亚迪认识,就已经废了。所以在不熟悉这里之前,我必须有自己防身的武器,我不想再被动地挨打了,必须在别人朝我动手之前制伏对方,要在别人想干掉我之前干掉对方。哪怕,对方是个警察。我暗暗发誓要找到一个机会,给那个监狱长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我说:“那我得告诉你,那个赵振鹏和迪哥是一伙的。”

我想,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我哪怕一个小手指头了,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不知道还会面临什么,在熟悉这里之后,我将取回藏在这栋楼西边那道裂缝里的医用剪刀。谁再敢让我的后脑受一点伤,我就要谁的命。

“啊?”阿来大惊失色,意识到声音有些大,忙捂住自己的嘴。他正要问什么,就见丹从厕所里出来,看了我们一眼说:“迪哥要解大的,我去给他找根烟。秦哥,麻烦你守一下。”

我贴近墙上的那张守则,看了一遍后,坐在铁栅前一边等候着早饭时间,一边在地上打磨起那根小铁棒。脑袋里不知哪里有一根筋,突突地跳着,扯着大脑深处爆裂般地疼痛。伤痛在黑暗中慢慢滋生出了仇恨,我恨这里的一切。如果可能,我恨不得变身为一个巨无霸,将这里的一切砸得粉碎。

丹不等我回话就快步走了,我摸摸口袋说:“我有烟。”

我醒来的时候,其他牢房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天井里透进来的光渐渐地亮了,已经足以让我看清整个牢房。

谁知丹听到后非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我心说不好,脑袋“嗡”的一声,推开面前的阿来冲进厕所里。就见周亚迪裤子褪在膝盖下,头朝下,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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