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尘土飞扬,响声四起,竟是一队铜头铁额的甲士飞奔而来,上千之众,全是鱼凫国的精锐。
厚普率领的侍卫队已经左支右绌,王车周围空隙露出。
王都金沙距此百里之遥,很显然,这些精锐是鱼凫王早就带来的伏兵。鱼凫王不过是田猎而已,根本犯不着带这么多精锐,想必他早已知道涧江有异变,所以早有准备?
他们要的不是清水,而是鱼凫王的命。
战局顿时有了改观,王车周围很快又布满了护卫队,厚普仿佛已经完全把厮杀交给了援军,他则一心一意守护着王车。
护卫队渐处劣势,七八名青衣人直奔王车,很显然,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难民,而是冲着王车而来。
青衣人一茬一茬倒下,厚普面色却丝毫不敢放松,他不时抬头,盯着头顶的黑云,眼神越来越不安。
涂山侯人情知有异,步步后退。
青衣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可是,青衣难民不停涌上前,上千人中,竟然有数百人携带兵刃,他们迅疾如风,训练有素,很快便将鱼凫王的护卫队彻底包围。
“霍霍……霍霍……”
鱼凫王的护卫队跳下铜车,半路将青衣人拦截。这些彪悍的鱼凫人,五彩衣下皆为轻薄藤甲,手里的木盾为特殊巴木制造,但见青衣人们的利刃刺入木盾,根本无法拔出来,很快便被杀得七零八落。
人未到,声先到,气势如虹。
一股凌厉杀气刺破沉闷,厚普大喊:“快保护大王……”
只见一队红衣人从西北方向杀来,他们皆红色玉甲,鬼头大刀,正是岷山彪悍的土著雍羌,他们一阵风杀来,冲着那些铜头铁额的王宫侍卫便一阵猛砍。
黑云忽然翻滚,猴子再度尖叫,青衣难民里,几十人纵身而出,他们行动利落,利刃在手,径直就向王车冲去。
为首的雍羌土王一马当先,直奔王车,厚普躲闪不及也被一刀劈中左肩,顿时鲜血如注。土王狂妄大笑:“厚普,乖乖投降还能饶你一命,否则,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厚普双手发抖,哆哆嗦嗦:“快,快……”除了一个“快”字,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双目突出,惊恐得不能自已。
厚普大怒:“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叛逆!要不是大王宽厚饶恕,你等五年前便被灭绝了。今日却来趁火打劫,大王决计饶不了你们。”
有人大吼一声:“天啦,柏灌王的神像哪里去了?”
“哈哈,当年我等出于无奈,假意归顺,可现在鱼凫王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敢口出狂言?”
阳光忽然挣脱了囚禁,黑云被迫退数丈,万道霞光绚丽夺目,难民们拼命揉眼睛,恍如梦中。
土王又是一刀向厚普劈去,他急忙闪开,可旁边两把长矛又刺来,厚普险些命丧当场。
几乎上千双难民的眼睛包围下,那么大一尊神像,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急忙后退,土王趁势便冲到了王车面前。
编钟早已停止,演奏的侍女全部石化。
六匹鲜红的骏马一起长嘶,土王似对这王车颇为忌惮,他后退一步,阴森森的:“我们归顺多年,竟从未见过大王真面目,今天,大王是不是该让我们一睹天颜?”
涂山侯人大喝一声“不好”,众人定睛一看,祭祀台上的巨大神像忽然不见了——
一名青衣人冲过来,低声对土王说了几句。土王满脸不置信的样子,仗着己方人多,阴阴一笑,“难道这鱼凫王还有三头六臂不成?就算他三头六臂,今天也让他有去无回……杀……”
猴子的尖叫此起彼伏,紧接着,整个湔山的野兽都叫起来了,一声一声,十分凄厉。
他一声令下,上百名红衣甲士立即包围了王车,刀枪剑戟一起砍去。
周边的乌云竟慢慢移动,影影绰绰似有活物,竟不知隐藏了多少怪物。
土王亲自劈了一刀,火花四溅,王车却毫发无损。土王大怒:“砸,快给我砸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半空,但见那轮被囚禁似的太阳忽然布满黑色斑点,就像太阳也发霉了似的。
几名甲士搬来巨大石块就往铜车上砸,只听得砰砰巨响,再是坚硬的铜车也被砸得摇摇欲坠。
山臊一声怪叫,又戛然而止,就像脖子忽然被割断了似的。
土王得意洋洋:“大王,你如果不想被砸死,最好还是自己走出来吧!”
青衣难民却互相张望,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古怪的笑容。
王车,訇然中开,众人眼前一花,一股龙卷风扫过,围在王车前的十几名红衣甲士忽然不见了踪影。
涂山侯人后退一步,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土王的坐骑嘶鸣一声,马蹄扬起,往后就倒。
他长剑指向周围的青衣难民:“你们明知道湔山干涸,为何不随着百姓去岷山汶山?今日却偏偏齐聚到这里,岂不怪哉?”
那股龙卷风擦着马蹄而过,一叠连声惨呼中,红衣甲士一群接一群倒下,躲闪不及的,立即被卷入黑色漩涡,余者哪敢再战?纷纷后退,只听得刀枪剑戟咚咚坠地的声音,众人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直到奔远了,才回头,一个个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半空中盘旋的巨大怪物。
厚普冷笑一声:“我倒要问问涂山公子,你到底是何居心?自从干旱开始,鱼凫王便安排人民分批抵达水源丰富的岷山、汶山,要等大旱之后才陆续返回……”
竟然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超级蟒蛇,但见这蟒蛇的肚皮鼓成小山似的,不知有多少人被它吞了进去。
涂山侯人大叫:“明明有水源可以取用,为何非要让人民焦渴而死?鱼凫王,你到底是何居心?”
有人惊呼一声:“巴蛇吞象!”
厚普厉声道:“你再不走开,休怪我不客气了!”
传说中,巴国有一种蛇,连大象都能囫囵吞下,三年才消化完吐出大象骨架。此时,这庞然大物盘旋在王车上空,睁着一对碗口般大小的眼睛,贪婪地扫视众人,五彩斑斓的蛇尾晃动了几下,仿佛在寻找还可以吞噬的对象。
涂山侯人劈手便打落了他手中宝剑,厚普一惊,他本是吓唬之意,不料少年出手如此利落,因此,再不敢轻敌,后退一步捡起宝剑,在他身后,四名侍卫冲上前,团团围住了涂山侯人。
饶是红衣甲士人多势众,可此刻谁也不敢上前挑战这五彩蟒蛇,鱼凫国勇士却发出一阵欢呼,足下踢踏踢踏,围着巴蛇急速旋转,热烈的舞蹈就如一阵战鼓,振奋人心。
涂山一族乃当今大禹王的妻族,厚普知这少年身份不凡,虽见他出言不逊也耐着性子,如今,见他胡搅蛮缠,不由大怒,冲上去就剑指他肩头:“速速闪开。”
涂山侯人目睹这神奇的一幕,却一直在寻找凫风初蕾的下落。
王车里,没有任何声音。
她到底去了哪里?
言毕,竟然冲上去,一把拉住了王车的车头,整个横在前面,大叫:“大王快快下令放水,你的臣民都快被渴死了。”
这鱼凫王又为何能够驱使巴蛇?
涂山侯人大笑:“只要你家大王下令放水,我便马上离开。”
余下的青衣人和红衣甲士慢慢后退,在巴蛇面前,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锐勇,有的人,甚至足下抹油准备逃跑。
“原来是涂山一族?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开。”
“杀!”
“涂山侯人!”
肃杀干冷的声音将热烈的歌舞生生压下去了,但见天空忽然被拉低了一截——暗黑的阴影随着对面那排柏树林迅速下坠。
“你是何人?”
半枯萎的柏树林里早已没有白鹳,只多了一排劲装的弓弩手,他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战袍,张弓搭箭,居高临下,几乎将整个涧江全部包围。
厚普锐利的目光投向人群,但见一高大少年,左手执翳,右手操环,佩玉璜,他龙章凤姿,卓尔不群,于一群青衣难民中显得特别突兀。
竟然全是大夏的弓弩手。
“放屁!奠柏从来都是奉鱼凫王之命守护小鱼洞,你们怎会无可奈何?”
土王一看,大喜过望,挣扎着爬起来,嘶声道:“快,你们先杀那条巴蛇……”
厚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那一大排巨大的奠柏,眉头紧皱,“那是食人树,我们也无可奈何。”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厉喝:“杀!一个活口也不许留!”
“因为食人树奠柏驻守,我等过不去。”
土王脸色剧变,厚普也大吃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大夏的弓弩手已箭簇齐飞,一时间,红衣甲士、青衣人、鱼凫王的护卫队纷纷中箭,饶是土王本人躲得快,就地一滚倒在王车下面,侥幸避开了背心,但肩头也挨了几箭,差点晕了过去。
“既然满是清水,你等何不自行取用?”
巴蛇蛇尾扫动,五彩的鳞片如铜镜一般,但凡落在它身上的箭簇纷纷被反弹坠地,也许是刚刚吞吃了太多甲士,行动变得缓慢,只懒洋洋地睁着一对蛇眼,仿佛射在身上的箭簇只是挠痒痒一般。
为首的难民遥遥一指小鱼洞:“那里面满是清水。”
可怜几方人马逃窜不及,被乱箭射为刺猬,长长的一条河滩顿时血流成河,幸存者跌跌撞撞没头苍蝇一般,无论往哪个方向跑,都有乱箭飞来,看样子,弓弩手们竟是要杀光全部人等。
厚普厉声道:“大王是来田猎的,哪来清水赏赐?”
厚普大叫一声列阵,铜车迅速张开,直如一道天然屏障,乱射来的箭簇纷纷坠地。
山臊也大叫:“请大王赏赐清水。”
四散奔逃的众人一见这临时避风港,不分敌我,无头苍蝇般朝车队涌来,几乎挤得护卫队无法列阵,眼看铜车阵很快就抵挡不住了。
其他难民纷纷嘶吼:“请大王赏赐清水。”
“咄”的一声,懒洋洋的巴蛇猛地窜起,粗大蛇尾扫下来十几名弓弩手,但见巴蛇昂头而立,露出赤红的信子,仿佛正在寻找下一波攻击目标。
一个难民忍无可忍,高声道:“干旱日久,请大王赏赐清水。”
一时间,树上的弓弩手们再也不敢补位,正踌躇时,却听得一个鸱枭般的声音:“不用怕,巴蛇吞人后,行动力大减!用雄黄火攻!”
为王车开道的是一辆褐色铜车,一个褐色长发汉子高站车头,他乃鱼凫王的护卫队长厚普,声如洪钟:“让道,让道!”
一支燃烧的箭簇直射巴蛇左眼,携裹着浓郁的雄黄气息,巴蛇被雄黄气味一熏,顿时方寸大乱,蛇尾乱摆,昂首就往雄黄箭来处还击,可只挪移几步,硕大的肚子便拖不动了。
渐渐地,王车开始启动了,可是,难民们却越围越多,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弓弩手们见状大喜,更集中火力,疯狂向大蛇射击,大蛇身上顿时成了一片火海,蛇尾四扫,拼命灭火,周围人等躲闪不及,奔走逃命,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他四下张望,目光慢慢落在王车上。最上等的琉璃窗户明显经过了特别打磨,坐在里面的人能把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外面的人看去却只是一片模糊。
与此同时,树林中乱箭齐飞,直射众人,火箭带着一股浓郁的硫磺味,沾着衣服便熊熊燃烧起来,一时间,金黄色的铜车便被炙烤成火红一片,内外惨呼四起,就连拉车的马也纷纷挣脱缰绳,四散奔逃。
涂山侯人混在人群里,回头,竟不见了凫风初蕾和委蛇的影子。
厚普举着木盾,手心一烫,他急忙扔开,但见掌心已经焦黑一片,竟似一块肉都被烤熟了。
很显然,这空空的铜车阵,令人和兽都非常失望。
他手一松,木盾几乎坠地,一柄短剑却急刺他心口,他一凛,急忙后退,那青影只是虚晃一招,就向王车扑去。
山臊、獐子等野兽也遥遥地站在河滩上,贪婪地摇着尾巴,只等一看到清水马上冲上来抢夺。
那是一个发髻高耸的青衣道,他一刀劈向王车,车身顿时凹陷,那刀竟削铁如泥,他一见凑效,提一口气,连续几刀,刀刀劈在车门脆弱处,车门承受不住,很快摇摇欲坠。
难民们愤愤地想:哪来那么多猎物给他装载?
他哈哈大笑:“鱼凫王,你再不下车就会被劈成两半……”
可是,难民们根本无心欣赏歌舞,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铜车,只希望里面是一桶一桶的清水,但是,里面空空如也,很显然,鱼凫王轻装简行,这些铜车是用来装载猎物的。
又一刀下去,眼看铜车就要被劈开,却听得咣铛一声,大刀坠地,青衣道滚在地上,死死捂住双眼,鲜血顺着十指便渗透出来,一双眼睛就此废了。
人们还没缓过劲,只听得“霍”的一声,每辆车上跳下四个汉子,瞬间成阵,皆五彩锦衣,褐红长发,剑弩在手,放声高歌,进退迅疾如鹰,龙战而弱起,正是赫赫有名的“蜀山舞”。
清越之极的鸟鸣划破天际,声音优美得不可思议。
但是,王车一直未开,他们只看到后面蜿蜒而来的狩猎护卫队,一辆接一辆,有心人仔细数了,竟然有足足八十辆,加上王车便正好是八十一辆,几乎将整个河滩全部占满。
只见两只火红的大鸟伸展双翅,比翼双飞,犹如一片红云笼罩,它们扑向铜车阵,羽翼过处,火焰纷纷熄灭。
湔山距离金沙,尚有百余里,难民们终其一生,也从未仰望王都高贵,所以,都伸长脖子,似乎想看看尊贵的鱼凫王究竟天颜如何。
“比翼鸟!”
难民们却靠近围观。
“比翼鸟来了……”
尽管已经快被渴死了,它们也不愿意成为鱼凫王的猎物。
比翼鸟双腿细长,伸展的翅膀互相配合,翩翩起舞,在这充满死亡之气的屠杀之空,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浪漫缠绵。
瘦骨嶙峋的山臊、獐子等等,远远避开。
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可是,王车还是如约前来。
他们慢慢转向王车,一个个暗忖:这么厉害的鱼凫王,他为何一直不肯露面?
说奇怪,那是真奇怪,干旱已经持续半年之久,湔山上的猛兽大多已经逃往汶山、岷山、秦岭一带,已经没力气逃窜的,大多已经被渴死饿死,剩下的,皆是毫无油水的小兽而已,按理说,已经没有任何田猎的价值。
就连躲在一边的涂山侯人也在猜测:这辆王车里,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鱼凫王又到底能不能躲过这场截杀?
时光荏苒,又是百年之期,现任鱼凫王又来赶赴这场奇怪的狩猎。
眼看比翼鸟就要将铜车队周围的火焰彻底扑灭,忽然,一道绿光笼罩,恍如一面蒲扇挥动,倒逼着将火焰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火球,一起向比翼鸟攻去,比翼鸟凌空飞躲,那团火焰重重就砸下来,铜车阵下的人群躲闪不及,完全被笼罩在熊熊火海之中,毛发焦糊的怪味瞬间扩散,嗷叫惨呼令人不忍猝睹。
久而久之,湔山就成了鱼凫王的后花园,但是,鱼凫王们为什么非要在百年之期来打猎、究竟猎获了什么猎物,却从来无人得知。
“杀……”
每过一百年的七月,鱼凫王都会从蜀都王城金沙出发,专门到湔山打猎,以度过自己的百岁大寿。据说,这规矩是从第一代鱼凫王开始的,无论谁在位,都不能改变。
林中的弓弩手再度万箭齐发,风助火势,整个涧江河滩顿时成了人间地狱。已被烧红的铜车阵再也无法御敌,王车也被一片火海包围,就连比翼鸟也无法停靠,慌乱之中,便往巴蛇腹下躲去,一团绿光尾随而至,竟是一条绿色的大蛇,唯头部鳞片赤金色,隐约一个大大的“王”字,它昂首向着已经一动不动的巴蛇,似在对那条比自己大了一倍的同类示威。
有人惊呼:“鱼凫王的猎队来了!”
有了绿蛇做掩护,弓弩手们肆无忌惮,干脆集中力量,一起向王车射箭,火海漫漫里,鱼凫王再不出来才真的要被活活烧死。
这车,便是鱼凫王的王车。
厚普顾不得密集的火箭,几个起落直奔王车,心急如焚:“大王……”
那是鱼凫国的王旗!
一支箭簇几乎贯穿他的后背,他顿时感到凌厉的死亡之气,蓦然转身,只见涂山侯人死死捏着那支箭簇,看样子,竟是徒手生生接下了飞来利箭。
鱼凫!
厚普来不及道谢,涂山侯人一把拉住他,再次避过一阵飞箭,高声道:“快下令往小鱼洞撤退……”
凫!
“不行……”
马车上,一面鲜红的旗帜,旗帜上,一个金色的大圆圈,周围等距分布有十二条旋转的齿状光芒,四只凫鸟首足前后相接,朝同一方向飞行,远远望去,就像是一轮金色的太阳。
涂山侯人厉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犹豫不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鱼凫一族死尽死绝?”
忽然,马蹄声声划破一江的喧闹,大家的目光顿时看过去。但见西南方向,六匹赤红的骏马拉着一辆金色铜车踢踏而来。六匹马皆火红,通体上下竟然没有一丝杂色,而那铜车更是气派非凡,三十根密集辐条,车厢上有一门三窗,门在车尾,三窗分列车厢两端,前窗可以上下启闭,左右两扇窗板则镶嵌在两个凹槽之间,可以来回拉动,闭之则温,启之则凉,细看,窗板竟全是最上等的琉璃打造,通体透明。
“我无权命令奠柏……”
所有人,面如土色。
厚普一把推开涂山侯人,不假思索,高叫一声“往南撤退”,火海里的人们没头苍蝇似的便往南方奔去。
风吹树摇,就如奠柏砸巴的嘴唇,仿佛对这一顿美餐十分满意。
南方,和小鱼洞正好相反。
忽然,卷须快速摇摆,十几只松鼠、七八个难民,无一例外,全被高高卷起,这一次,他们连尸骨也没有留下,只有卷须舒展时,一阵绿色的腥臭的汁液洒在地面上。
厚普居然舍弃了王车。
眼看它们就要突围,就连难民们眼里都露出羡慕的神色,一些大胆的,也匍匐在后面,想要一起爬过去。
大夏的弓弩手们,射击更猛。
十几只松鼠悄然奔向小鱼洞,它们体型小巧,悄无声息,贴着地面匍匐,奠柏的卷须一动不动,似没有发现这小动物。
静止的王车忽然飞起来,车上的火箭纷纷坠落。
幸灾乐祸的魍魉也尖声附和:“死了死了……”
涂山侯人直奔王车。
暴躁的山臊终于失去了忍耐,大吼:“死了死了……”
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那是几个毫不起眼的干瘦老者,他们都穿着有八卦标志的黑色劲装,手里提着长剑,正是混迹在青衣难民中的少数几个幸存者。
乌云,慢慢地企图将囚禁的太阳彻底赶走,众人以为要下大雨,动物们也张大嘴眼巴巴地望着黑云嗷叫,可是,过了半个时辰,雨也没下来,而那团黑色的乌云却越来越厚,光线也越来越弱。
此时,他们肆无忌惮,当场脱掉青衣,露出本来的面目。
涂山侯人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景,再看凫风初蕾,但见她面色苍白得出奇,目中的恐惧之色也益加深浓。
那是大夏的阴阳师。
从这道口子仰望,太阳就像被囚禁在一个小小的匣子里,金色的光芒忽强忽弱,仿佛受伤了,无法维持一个恒定的能量。
涂山侯人暗道不妙,能出动这些人,天下唯有大禹王可以做到。
头顶上那团乌云忽然加速了,旋转着,就像一张巨大的黑网,铺天盖地把涧江上空彻底覆盖。不过才食时三刻(上午8点半左右),可天空竟如午夜,偏偏黑云又留了一道光芒,仿佛夜幕撕开了一道口子,足矣令方圆十里的距离请清清楚。
为首的阴阳师瘦得像一条长竹竿,他长剑一挥,顿时,猴子凄厉的叫声便把火海里人们的惨呼压下去,地上,不知窜出多少毒蛇爬虫,沙沙作响,奔逃的人们惊恐地发现,每一脚都踩在毒蛇头上。
可是,偏偏那高大的祭祀台上,柏灌王的神像以魏然的姿态,俯瞰天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在说:别急,别急,所有谜底,今日便会被解开。
瘦老者盯着王车,阴测测的:“老夫数三下,再不开门,必将让鱼凫国不余一条活口。一、二……”
按理说,鱼凫王即使在田猎之前要祭天,也是祭祀历史上的鱼凫诸王,岂有祭祀柏灌王的道理?
“三”字尚未出口,头顶忽然亮了。
在街头巷尾的八卦中,鱼凫王的上位可是不清不楚,甚至,柏灌王的死都跟他脱不了关系。
那团原本笼罩上空的巨大黑云,瞬间散开,可是,众人却眼前一黑,只见散开的黑云变成了无数个黑影,铺天盖地,当头罩下。
那微笑的神像,一如活人。
很快,黑影变了白影,但听得“吃吃”的笑声,竟是少女一样甜蜜或者童子一样调皮,那漫天飞舞的居然是一颗一颗的人头,男人,女人,他们全部白色长发,面孔却美艳无比。
但此时此刻,涂山侯人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杀气腾腾——这种杀气并非来自大禹王,而是这突如其来的柏灌王神像。
这些欢笑着的人头,龇牙咧嘴,不分敌我,扑向大夏的弓弩手、甚至是阴阳师……只见交战双方如被收割的禾苗一茬一茬倒下。
也不知大禹王是出于忌惮还是别的原因,反正大禹王什么都没做!
瘦老者惊惧大叫:“天啦,落头人来了……”
对于这赤裸裸的挑衅,大禹王自然火冒三丈,奇怪的是,大禹王并未立即痛下杀手,更没派大军压境以显示自己的权威。
“落头人”是秦岭深处最神秘的部落,据说,他们睡觉时总是身首分离,每每黄昏时分,身体便在家睡觉,而头则飞出去玩耍。
因为,大禹王的先祖,乃华夏共祖黄帝大人;可鱼凫王却以娲皇后裔自居,而众所周知,娲皇乃人类共祖,正是她创造了人类。
只见这些“落头人”随时俯冲下去,一把抓起满地爬行的毒蛇毒虫玩儿似的扔进嘴里又吐出来。
大禹王一看这封信,气得七窍生烟。
有一个极其美艳的少女落头人咬住了那条绿色红鳞片蛇的头,青蛇猝不及防,摆尾一击,少女嘴里发出一阵怪声,十几名落头人闻声冲下,一起咬住青蛇,竟带着青蛇一起飞上天空,然后,往高空上一抛,又接住,再一抛,便重重砸下去,惊得下面的人奔逃躲避,落头人们便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对于大禹王发出的邀请函,鱼凫王的回应也很有意思——他并未有任何表态,反而派出使者,也给大禹王发了一封邀请函,邀请函的内容是请大禹王参加明年八月将在金沙王城举行的公祭娲皇活动。
笑声里,传来歌声:
大禹王也许是觉得西南一隅不在自己麾下,终究是一件憾事,所以,特意发函邀请鱼凫国。
天空已经长满了白发
直到九州一统。
我却飞不出禁锢在胸口的黄土
大禹王志在中原,所以很长时间也没有再去考虑鱼凫国。
我用眼睛举起鲜艳的花
前些年,大夏也曾令一些属国明里暗里攻打鱼凫国,无不以失败告终,甚至根本无法越过秦岭,就一败涂地。
让山川后退,白云和黑夜也后退
这些年来,大禹王南征北伐,渐渐一统九州,明年春天将在涂山召开万国大会,所有附属国都已经派出使者回应,唯有鱼凫国岿然不动——很简单,因为鱼凫国并非大夏的附属国。
与铜亲近多年我的眼睛早已生锈
也因此,鱼凫王就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走得很远了,还是看不清近处的自己
他也是从天而降,任凭中原诸国如何查询,都无法勘知他的来龙去脉。从尧舜开始,每过一些年便会派出使者到蜀国,但是,历代鱼凫王从来不接见,甚至没有让使者进过金沙王城。
……
同样,鱼凫王也来历不明。
歌声,湮没了笑声,天空变得寂静,原来,黑夜根本没有到来,才刚刚进入晌午。
直到一万年之前,柏灌王离奇失踪,古蜀国的王者突然变成了鱼凫王。从此,古蜀国逐渐以西南霸主的身份为外界所知,只不过,因秦岭阻隔,鱼凫国从不和外界通音讯,就显得更是神秘。
“落头人”们排列成矩阵,一起向着歌声的方向鞠躬,仿佛唱歌的,是他们的主人。
柏灌王的统治,持续了一万多年。
千年柏树王的树冠上,有白色身影伫立,万道霞光投射在他身上,他一个人主宰了巍巍湔山!
但和他的前任一样,柏灌王也显得很神秘,仿佛从天而降,和中原诸国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由于秦岭阻隔,漫长岁月里,中原诸国根本不知道这个古蜀国的存在。
只见他挥手之间,“落头人”便井然有序,往西北方向飞走。
古老的蜀国已经有几万年历史了,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国家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开国之君蚕丛早已消失在漫长的传说中,第二任国王便是柏灌。
幸存者们屏息凝神,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涂山侯人没有追问下去,他已经知道凫风初蕾为何会面色仓皇了。
比翼鸟得这喘息之机,煽动双翅,弥漫铜车队周围的火焰很快便被扑灭。
柏灌王!
黑瘦的阴阳师见机不可失,高叫一声:“射箭……”
委蛇发出嘶嘶的声音:“那是柏灌王的神像。”
柏树上东倒西歪的弓弩手们如梦初醒,纷纷转头往白衣人的方向射箭,可是,哪里还有白衣人的踪影?
涂山侯人奇道:“要不是鱼凫王,其他什么人敢摆出这么大的祭祀台?”
一声龙啸,只闻天空一声巨响,刺目的白光顿时笼罩四围,但见柏树林里忽然白光赤焰,滋滋有声,倒得慢点的弓弩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足上靴袜融化,白骨突出,甚至连疼痛也感觉不到,就一头栽下去了。
“这祭祀台不是鱼凫王搭建的。”
天空黯淡得不像样子,树林里却亮如白昼——并非火焰,而是清冷淡淡的白光,辉映着比翼鸟火红双翅,恍如夜空中盛开了一朵大得不可思议的仙花。
“这么巨大的祭祀台,纵然是当今大禹王也未必能办到,鱼凫王可真了不起。难道,鱼凫王是要举行祭祀祈雨?”
古柏之王上,一白衣男子飘然玉立。
凫风初蕾摇头,脸上的不安之色更深。
他周围还有余音缭绕,那是华夏远祖女娲所造第一支笙簧奏出的渺远冲淡:
“天啦,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千里眼顺风耳?”
湔山从此没了幽静
这铜像眉尖上挑,双眼斜长,眼球呈柱状向前纵凸伸出达半尺;双耳向两侧也约莫伸展半尺;他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整体造型精绝雄奇。
我站在峰顶,心乱如麻
铜像被安置在一块方形的大石上面,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那些受惊的鸟飞回了故土
涂山侯人顺着她的目光,也落到居中的一面硕大的半身铜像上面。
我却再也飞不起来
凫风初蕾脸上却隐隐现出恐惧,委蛇的双头也不安摇摆。真是奇怪,周围原本奄奄一息的柏树林,忽然恢复了葱茏苍翠,可是,明明还没有下过一滴雨。
……
刚从湔山上奔下来的鹿蜀扬起前蹄,又顿下,似在侧耳倾听这优美之声。涂山侯人更是兴奋得双目放光,大叫:“天乐!比《九韶》更强悍的天乐!蜀中竟然有这么牛的乐师。凫风初蕾,你知道他是谁吗?我一定要跟他切磋切磋……”
整个湔山都看着他。
十六名彩衣侍女组成演奏乐队,她们分别用丁字形的木锤和长形的棒分别敲打铜钟,气势宏大、壮观无比的曲子便隔着涧江远远地传到了湔山四周。
男子轻描淡写,手里一粒一粒的碎石玩儿似的扔出去,劲道正好,不偏不倚,全部落在枯萎的柏树上,上千弓弩手,没有任何一个逃脱。
三层八组的巨大编钟挂在金色的钟架上,高约一丈,长约三丈,由六个佩剑的青铜武士和几根圆柱承托。铜架上刻着人、兽、龙等花纹,铜色已经变得深绿,显是有了上万年的历史。
他的叹息声就像四季啼哭的鲜花,无比悲悯:“枯树尚可再绿,人死却不能复生。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乐声,是从编钟里发出的。
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八十一名玉甲武士四列陈开,中间是高高的香火台,缭绕的青烟已经点燃,有牛羊肉的香味顺着青烟往天空升去。
分散的阴阳师在人群里悄然汇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不约而同,发出啸声,啸声里,一群山魈猛地窜过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攀上千年古柏,一起往白衣人咬去。
奠柏外层,柏树王旁边,巨大的祭祀台冉冉升起。
奔在最前面的山魈,直立时一人多高,双臂掐白衣人的脖子,白森森的长牙直钉其咽喉,而后面的山魈插向白衣人背心,竟似配合惯了一般,十分默契。
就在这时,乐声响了。
白衣人已无法躲避,阴阳师们却毫不松懈,各种暗器一起往白衣人身上招呼,眼看白衣人就要被山魈撕碎,或者被射成刺猬,半空中忽地一声虎啸,但见男子竟直飞起来,手里抓着一大把暗器,挥舞之间,下面哀嚎一片。
一时间,竟然再也没有任何人敢于擅闯。
七八只山魈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全部命丧当场。
难民们见此,步步后退。
阴阳师们见他如此声势,哪敢再战?瘦老者怪啸一声,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其余几个阴阳师也落荒而逃。
大山臊跳起来要揍它,它翻一个跟斗便跳上了另一颗柏树。
白衣男子也不追赶,只是立在树上,轻轻一拍手,仿佛不过是随手擦了一下尘埃般轻描淡写。
魍魉幸灾乐祸,“活活渴死的滋味可不好受吧?幸好我是从不需要喝水的。我饮风吸露便已足够。”
诺大祭祀台,成了他的背景。
大山臊大怒:“你这黑炭似的小鬼,居然还敢嘲笑我们黑?”
他凌驾之上,犹如神邸。
赤黑的魍魉摘下一棵干瘪的松果砸在一只大山臊的头上,尖锐嘲笑:“看你们还敢嚣张?奠柏先吃了你们这些丑陋的黑家伙……”
比翼鸟已经将周围的火焰全部扑灭,展翅停在了王车上,雄鸟左腿站立,雌鸟右腿站立,珠联璧合,优雅得不可思议。
尾随在后面的一群山臊本想捡个便宜,见此情形,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蜷缩着尾巴,甩着一手一足仓皇后退到了江边的柏树林里。
白衣人笑声朗朗:“仙姿玉骨,烈烈如火,传说中的比翼鸟果然美轮美奂!”
奠柏所有的卷须从同一个方向伸来,大象怒吼一声,象鼻子便折断了一大把卷须,可是,那些长达三四丈的卷须毫不示弱,它们如分工协作一般,很快便将大象的四肢、鼻子、耳朵团团缚住,大象越是挣扎,就被捆得越紧,只见漫天的绿色汁水一股喷射,很快便将大象湮没,不一会儿,奠柏树下,便只剩下一颗长长的乳白色象牙。
他戴金色面具,半尺长的纵目,半尺长伸展的双耳,活脱脱便是刚刚消失的那尊纵目铜像大神复活了。
它旁若无人,走近奠柏。
有人惊呼:“柏灌王!”
别的动物见此,再也不敢擅闯,纷纷畏惧后退,唯有一只大象不甘示弱,它踢踏踢踏走过去,每走一步,地面便震动得尘土飞扬,如一场小型的地震。
“柏灌王复活了!”
冲在最前面的獐子和土狗忽然发出惨叫,奠柏长长的卷须伸向四面八方,随着风吹摇晃,就像一只大手,轻而易举抓住了撞上来的獐子、土狗,随即,卷须分泌出一种绿色的汁液,顷刻之间,土狗獐子便被融化成了一堆白骨。
王车,訇然中开,一红色身影跃然顶端。两只比翼鸟无声无息降落,分列她左右。
“再等下去就要被渴死了,横竖都是一死,怕什么……”
委蛇的双头朱冠十分警惕,紫色的披风如在轻微战栗,仿佛最危险的时刻才刚刚到来。
小鱼洞外面的一排奠柏将他们隔绝。
涂山侯人不敢置信,王车里,居然是凫风初蕾。
人和兽,都贪婪地砸巴着嘴,尤其,那水声近在咫尺,更烧得人类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渴焦了。
她却一直盯着枯萎柏树上的清白火焰,那些奇异的火焰并没引发山火,仿佛只是柏树上点了一排排的灯。
小鱼洞四周,古柏森森,清澈泉水,盈满一地。这里有地下泉,无论多大的干旱,泉水也永不会干涸。
“好厉害的燃石!真乃神物啊!据说当年炎帝在燃山找到燃石,晚间能放出清澈白亮的光焰,纵使细微一粒也能大放光明。但没想到,燃石还有这么强的战斗力……”
议论声停止,大家竖耳倾听小鱼洞里传来的潺潺水声。
她的语速很慢,声音轻轻的,在一片厮杀后的死亡肃杀里,就如春风化雨,无比温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
居高临下的白衣男子,目光缓缓落在她旁边那面赤红的“鱼凫”大旗上,她红色的身影仿佛已和这面旗帜融为一体。
“鱼凫王来了,我们是不是就有水喝了?”
比翼鸟的优雅,也不及她窈窕身姿。
“听说鱼凫王会来湔山打猎。历代鱼凫王的百年寿诞都会到湔山田猎,算来,这一代鱼凫王的百年寿诞就是这几天了……”
冉冉的死亡里,是初生花蕾的绽放。
“你倒是冲进去试一试?你没看到到处都是白骨吗?”
她凝视那金色面色,拱手行礼:“多谢阁下援手!”
“小鱼洞里不是一直有水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冲进去?”
他答:“我不是来救你的!”
有七嘴八舌的议论:“起码一百年没有遇到这么凶的大旱了,再找不到水源我们全部都要渴死……”
千年古柏一颤,他飞身掠下,一白鹳俯冲,于他落地之际,正好停在他面前。
难民人数,多达上千,但是,他们并不敢贸然靠近小鱼洞,只是远远看着。
但见那白鹳双足火红,身长半丈,双翅张开何止丈余?
他们皆青衣短衫,面黄肌瘦,小童则赤身露体,晒得黝黑的身上一排排肋骨清晰可数。
他落地所在,正是之前消失的纵目神像位置所在。
跟在动物后面的,是附近的难民。
涂山侯人心里一凛,有人再次惊呼:“柏灌王!”
长嘴的鱼鹰、脱毛的土狗、憔悴的松鼠,瘦变形的獐子、人脸猴身的山臊,红眼长耳的魍魉以及三五只瘦骨嶙峋的大象……所有幸存的动物争先恐后挤在涧江最后的一点水源里,很快,这唯一的一点水源便被消耗殆尽,它们纷纷嗷叫着便往小鱼洞的方向冲去。
“真的是柏灌王!”
江花烂漫的涧江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弃的滩涂。
这世界上,唯有柏灌王方能驭鹳而行。
就连居中那颗有名的千年柏树王也呈半枯死状态,一半叶子苍翠,一半叶子焦黄,风一吹,黄色的细细叶子便落满一地,捡起来一捏,焦枯成粉末。
可是,柏灌王已经死去一万年,也不曾留下任何嫡系血脉,这白衣男子莫不成真是柏灌王复活了?
但现在,最是耐旱的柏树也大片大片枯黄,柏树上的松果也一串一串萎死。
伤痕累累的巴蛇卷起尾巴看了白衣男子一眼,他的手抬起,也无人看出他如何动作,那蛇尾便乖乖垂下,无比驯服。
干旱太久,白鹳几乎绝迹。
警惕无比的委蛇,也忽然摇了摇双头上的朱冠,竟似在欢迎他一般。
但凡美丽,都经不起摧残。
一人一鹳,皑皑如雪,他骑在鹳背上,如月一般寂寞。
鱼凫王却不太喜欢柏树,他先是将金沙王城的柏树砍伐一空,但湔山这里,也许是太远,他便懒得搭理,所以,柏树林得以大片保存。
一应厮杀,全部停止,死者的血尚未流干,伤残者的呻吟被风吹得很远。
柏树是鱼凫国的国树,国土上下,随处可见。柏树上原本常年栖息着成群结队的白色鹳雀,最盛的时候,几万几十万只白灌一起在柏树顶端煽动白色的翅膀,把整个湔山都染白了,所以,很长时间,鱼凫国被称为柏灌国。
站在铜车顶端的凫风初蕾和一人一鹳对峙,目光交汇,她忽觉微微不安:那金色面具只露一双眼睛,可是,她从未见过如此眼神,并不如何凌厉,反而浸染了一层淡淡的悲哀。
箭媚竹大片大片开花枯萎,竹林下面,随时可见渴死饿死的熊猫尸体。
一朵乌云飘来,最后的一点亮色也彻底消失,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到来,燃石却照得一江空旷。
已经足足半年滴雨未落,河床早就干涸,地面寸草不生,空气里充满难闻的腥土气,唯有渴不死的苍蝇在各种黑乎乎的肮脏的悬浮物里飞来飞去。
箭簇如山,尸横遍野,所有活着的人如做了一场噩梦。
黑云盘旋在湔山上空,山下的涧江开始躁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