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比我预想的晚到了半小时。”葛伊琳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
麦克莱恩夫人去关门,葛伊琳则走向一把旧天鹅绒扶手椅,显然她刚才一直坐在那里。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从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拿起一根点着的烟。弹了弹烟灰,葛伊琳吐了一口烟雾,终于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冷冰冰的,常年吸烟导致嘴唇周围布满深深的皱纹。没有一丝笑容。那神情,就好像面对的是一帮破门而入的劫匪似的。
麦克莱恩夫人点点头表示认同,说:“很抱歉,路上塞车了。但是很高兴终于见到您了,查姆斯夫人。我是伊丽莎白·麦克莱恩,查尔斯·麦克莱恩基金会监管人。这位是佩妮·里克曼,我的秘书。”她说着,向站在她旁边的女人示意。
屋子里也没什么变化——一样破烂的旧沙发,一样破旧的地毯,一样是满屋的家具的霉臭味,混杂着刺鼻的香烟味和厨房的油污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佩妮身上,而佩妮正在东张西望,好像她置身于一个到处是有毒物品的废墟中。当意识到麦克莱恩夫人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时,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把公文包换到另一只手上,和伊丽莎白以及葛伊琳郑重其事地交谈起来。
她铁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把门开得更大些,一言不发地把他们让进屋。伊丽莎白·麦克莱恩跨过门槛,走进去,然后是斯特西,最后进去的是佩妮。
看到佩妮直接切换到了一板一眼的机械模式,斯特西紧紧咬住上唇才没笑出来。
一点也不意外。葛伊琳同意斯特西和她一起住,只是因为她以为有利可图。到后来得知并不是这么回事后,她就一直不怎么配合。
“恐怕今天施特劳斯曼州长来不了了。他在市中心有个紧急会议。他为此深表歉意。儿童服务中心的凯·希瑟正在路上。”佩妮说,一边抬起右腕看了一眼时间 ,“确切地说,她随时可能赶到。”
“你回来晚了。”葛伊琳说,算是打招呼。她没说“不好意思,我没听到门铃”,也没说“你好,斯特西,很高兴见到你”。
葛伊琳丝毫未掩饰对佩妮的轻蔑,她用讥讽的眼神看着佩妮,打量着她的妆容,整洁的灰色套装,擦得油亮的黑色高跟鞋,然后又从脚看到头。
她和斯特西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差别,微胖的腰身,染成金色的披肩长发,褪色的牛仔裤,低胸上衣,深而干瘪的乳沟,光着脚。
“你们最好坐下来,接着聊。”葛伊琳冲着他们身后的沙发点点头说,“我恨不得把所有这些记者赶出我的院子,越快越好。”
佩妮看看麦克莱恩夫人,挑了下眉,麦克莱恩夫人点头回应。正当佩妮把手伸向把手时,玻璃板后的蕾丝帘子一掀,门开了,葛伊琳·查姆斯堵在门口。
佩妮·里克曼回头看了看破旧的沙发,又看了看她的上司。麦克莱恩夫人低下身来,坐在沙发的边缘位置,而佩妮绕来绕去,像一条狗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躺下一样,最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麦克莱恩夫人旁边,说了声“谢谢”,同时把公文包贴身放着,生怕有人偷了去似的。
筹划了几个月,最后竟然会是这样。斯特西心急如焚,一滴汗珠沿着脊背滚下来。
斯特西在屋子里慢慢地转悠,拿起五斗柜上的各种摆设,看一看,又放回去。都是外祖父的东西。外祖父过世后,葛伊琳肯定什么都没动过,依旧是老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斯特西原打算开母亲的车去接泰勒,然后直接带他去韦恩家。这个计划她在狱中给韦恩写信说过,那些信件都是偷偷送出去的。如果交通顺畅,去泰勒学校完全来得及。但是葛伊琳没有按时接电话,斯特西动身的时间,比原来约定的晚了二十分钟。到现在,他们已经晚了将近半个小时了。
在斯特西身后,葛伊琳已经在抱怨外面的人群了,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隐私受到侵犯了,有人踩踏了自家的草坪……斯特西不再听她啰嗦,走开去,来到屋子当街的窗前,侧着头看外面的马路,发现记者来得更多了。
大门外,几个警察挤过人群,命令媒体记者们后退,不要靠近大门。斯特西转过身,正好瞧了一眼佩妮的手表,她的心咯噔一下——比她想的还要晚。
见鬼!
还是没人回应,麦克莱恩夫人探过身,敲打着门上的玻璃板。依旧没人开门,记者们还在举着手机拍照,高声发问。麦克莱恩夫人瞪了一眼佩妮·里克曼,好像在说:“你不是说她在家吗?”佩妮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地说:“葛伊琳是这样说的,她电话里说,她会在家的。”
斯特西装出一副沉浸在往日回忆中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走向厨房,从水槽上方的窗户凝视着后院。
一名警卫靠过来,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他看看麦克莱恩夫人,夫人点点头,他于是用手指按了下门铃,然后贴近房门。听得到屋子里传来的门铃声。斯特西紧紧抱着双臂,低头等着。
除了草,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后院围栏。和过去她住在这里时一模一样。情况不是很好,但还是有机可乘。
在她后面,记者和电视台工作人员像沙丁鱼一样挤在大门外,人潮一直漫过马路,沿路涌到两栋房子门前。从前门离开是绝不可能的。斯特西必须想个其他的办法,还得赶紧。泰勒2点30就放学,斯特西不知道领养他的人家住在哪里,所以一旦到校晚了没接到泰勒,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外面的客厅里,麦克莱恩夫人正在逐条交代斯特西的释放条件,夜间禁止外出的要求,以及斯特西的脚环如何通过卫星和通信网络监控她的行动。这样那样如此这般,都是斯特西从那个为她佩戴脚环的人那儿听到过的老生常谈,但是自始至终她一次都听进去过,因为她并不打算戴很久。此时若再不离开,那就永远没机会了。
斯特西一分钟也不想待在这里,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离开这儿去寻找她的儿子:泰勒。
“我想上厕所!”斯特西喊道。
简直是地狱。
麦克莱恩夫人大声回应说:“好的,也许你需要休息一下,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叫你的。”然后她接着罗列那些条款。从葛伊琳的反应来看,麦克莱恩夫人一定感觉自己像极了电视里的外交官,在耐着性子和那些蓄意挑事的人谈话,尽可能表现得和颜悦色。
现在站在这里看去,一切都没变——房子依旧破烂,白色油漆外墙脏兮兮的,门廊里依旧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围栏依旧残断,这么久了她母亲也没修理。而斯特西必须在这里生活至少半年的时间。这是她获释的条件之一。
不过他们聊的越久,对斯特西越有利。
斯特西知道,生了她是葛伊琳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她一出世,就把母亲的生活给毁了。十四年来,她感觉自己在母亲眼里就是垃圾,相比之下,她更向往街头混混的生活。这就是斯特西后来离家出走的原因。
她很快走到房子最里面,站在厕所外往回张望。她听到佩妮从客厅来到厨房,还在打电话。
麦克莱恩夫人转过身去回答提问并对着镜头摆拍,斯特西舒了口气,放松肩膀,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又回到了这里,这个她最初避所不及的地方,真是讽刺。葛伊琳·查姆斯从来都不是一位模范母亲。儿童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比邮递员都还熟悉去她家的路。对于斯特西,十五岁就未婚生子恐怕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幸事,但是对于曾经梦想当一名舞蹈家,生活在花花绿绿的大城市的葛伊琳来说,十几岁就当妈妈却并非首选。
快步走过厕所,斯特西闪进了母亲的房间,悄悄关上门。
车门打开了,警卫们围成了一个半圆以保证他们顺利通行。斯特西迅速看了一眼麦克莱恩夫人,得到允许后,斯特西低着头下了车,一边用手遮挡着脸,躲开相机的闪光。警卫们围拢过来,一队人和他们一起走进院子前门,上了台阶,来到门廊。
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她自由了,或者说,如果没有这些围在四周的记者碍事的话,就真的自由了。
葛伊琳的手提包就放在床头柜上,一如往常。斯特西拉开手提包,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床单上。一大堆的购物小票掉了出来,还有一包烟,一个比克打火机,一副太阳镜和一包口香糖,当然还有钱包,但没有钥匙。斯特西把手伸进钱包摸来摸去,从钱包底部内里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葛伊琳年轻时的照片:淡金色的染发,低胸衬衫,手里拿着烟——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
人们的示威没有丝毫作用,因为法院已经审理宣判了。斯特西那时十七岁,正要被押往凯瑞威女子监狱服刑,她被判了五年监禁,原因是袭击了一位女社工,不让她带走儿子。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了。要不是参加了州长新实施的早释计划,她还要在监狱再待两年。
是啊,我们都记得那些美好的时光,斯特西痛苦地想,赶忙把照片塞了回去。
斯特西三年前被判刑的时候,情况和这时截然不同。那天当她走出法院时,大门前的台阶上只有寥寥几个支持者站成一排在那儿示威,一边高喊口号,一边挥舞着标语牌,牌子上写着“想和孩子在一起的妈妈不应该进监狱”,或者是“这个国家还有正义吗?”等等。
斯特西接着朝梳妆台走去,挨个拉开抽屉。在第三个抽屉里她发现了一摞叠好的围巾。拿起最上面的围巾,斯特西发现了一缕头发,她再往外拉一下抽屉,看到了葛伊琳的旧假发。一看就是80年代的。她戴上假发,摆弄好了,又围上一条围巾让假发更牢靠。然后对着镜子审视了一遍,虽不完美,但效果还行。
她又扭转身,从侧面和后面的车窗往外看,而坐在她旁边的麦克莱恩夫人则探身向前,指挥司机尽量把车停在靠近院子前门的位置。同时,紧随其后的汽车上,下来麦克莱恩夫人的秘书佩妮·里克曼,她挤进人群,对着混乱的人群挥舞着手指,大声命令警卫把媒体往后赶,为斯特西和麦克莱恩夫人的车腾出一圈空地,好让他们下车。
有了假发和围巾,斯特西又走到衣柜旁,从里面的外套口袋里翻寻钥匙,终于在翻检了两件外套后,找到了钥匙。
斯特西从后排车座上坐起来,盯着外面,这样的骚动场面是她始料未及的。这下可麻烦了。
听得见外面的客厅里,母亲仍在喋喋不休地向麦克莱恩夫人和佩妮·里克曼抱怨——听起来还是那样,和她唯一的女儿住一起比她眼中钉了钉子还难受。
轿车转过最后一个弯来到了贝克街,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就在他们前面站着一大群记者和电视台工作人员,这些人围住了院子前门,占据了半条街。从他们的神情看,一定是天刚亮就来这里蹲守了。有人眼尖发现了他们的车,人群随即一拥而上。几秒钟的工夫,轿车就被围得水泄不通,麦克风、摄像机贴上了车窗,记者和新闻主播们推推攘攘,手肘并用,高声提着问,几名警察想要拦住他们,但根本拦不住。
斯特西不禁有些伤感地扫了一眼天花板。从有人向葛伊琳建议让斯特西住这里开始,葛伊琳就开始万分恐慌,好像斯特西和她的弱智儿子会再一次彻底毁掉自己的生活。提到泰勒,葛伊琳总是用弱智儿子称呼他。
第一天:下午1点56分——斯特西
其实葛伊琳的担忧是多余的。今天天黑前,斯特西和泰勒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四个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