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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路德被吓坏了。哈利试着把话锋转到平静点的地方。“什么是不可返航临界点?”

“对呀。”艾迪咧嘴一笑。

“我们对剩余油量进行实时监控,当剩余油量不足以返航回福因斯的时候,就是过了‘不可返航临界点’了。”艾迪冷冷地说。哈利现在可以确信,这个工程师就是在吓汤姆·路德。

“那也就是说我们在天上飞的时候,机长却在呼呼大睡?”路德说。他的嗓门有点太高了。

导航员插话,试图抚慰人心:“现在我们的油足够到达目的地,也足够我们返回大本营。”

“他得空的时候会打个盹,”艾迪说,“等过了不可返航临界点,可能会休息得久一些。”

路德说:“那如果油不够到终点也不够回去怎么办?”

“那机长呢?”汤姆·路德担心地问道,“他会为了保持清醒吃药吗?”

艾迪上身往桌前一凑,一本正经地冲着路德一咧嘴。“路德先生,全包在我身上。”他说。

“助理工程师米奇·费恩接我的活。”艾迪说。他虽然没有笑,但说得足够和蔼。“不算两名乘务员,我们机组成员总共九人。除了机长以外,其他人都是四小时一换班。杰克和我从下午两点飞机在南安普顿起飞开始干活,所以几分钟前就被替下来了。”

“绝对不会那样的,”导航员赶忙说,“我们会在到达那个点之前返回福因斯。为安全起见,我们会按照三台发动机进行计算,而不是四台。这样就算有一台发动机出故障我们也应付得了。”

工程师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哈利暗暗地打量起他来。他不像是那种沉闷的人,他面相很开朗,很和善。哈利试着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艾迪,我们在这儿用晚餐,那飞机谁开呢?”

杰克是想帮路德把信心找回来,可这提起发动机故障自然是让他更担惊受怕了。他试着去喝汤,手却不住地抖,把汤洒到了领带上。

下面一道是甲鱼汤。尼崎和戴维两个乘务员都在上菜。尼崎很胖,戴维很小。哈利估摸着这俩人都是同性恋——或者按照作曲家诺埃尔·考沃德的说法,是有“音乐气息”。哈利喜欢他们这种不正规的利索劲儿。

艾迪显然很满意,又一言不发了。杰克试着找别的闲话,哈利也竭尽全力帮忙,可气氛就是这么尴尬。哈利不禁纳闷,艾迪和路德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路德脸色苍白。杰克只觉艾迪太冒失了,直朝他皱眉。

餐厅迅速客满。身穿波点长裙的女人和她那身穿蓝色运动夹克的护花使者在旁边一桌落了坐。哈利已经知道他们叫戴安娜·拉弗斯和马克·埃尔得。哈利心想:玛格丽特应该像拉弗斯太太这样穿衣服,她甚至可以比戴安娜还好看。拉弗斯太太似乎并不开心,愁眉苦脸的,十分可怜。

他并没往细了讲,不过工程师艾迪发话了。他直盯着汤姆·路德说:“那种感觉像是骑了匹未驯服的野马。”

服务迅速,食物可口。主菜是菲力牛排配蛋黄酸辣笋加土豆泥。牛排比英国餐厅里的大上一倍。哈利只吃了一部分,乘务员要再给他斟酒他也拒绝了。他要保持警醒状态。他要去偷“德里套装”。想到这里,他又兴奋又害怕。这将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华丽的一票,如果他之后金盆洗手,这还会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票。有了它,他就可以买到长满常青藤配有网球场的乡村别墅了。

“会有点儿颠簸。”杰克说。

牛排后面是沙拉,这让哈利很意外。伦敦高档餐厅里很少上沙拉,把它当作主菜后的单独一道菜则更是少见。

汤姆·路德说:“从风暴里面过什么样?”他微笑着露出了牙齿,但是哈利看到了他苍蓝色眼中的恐惧。

蜜桃冰淇淋、咖啡还有小蛋糕依次端上。工程师艾迪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太合群,开始努力找话说。“方便问一下您旅途的目的吗,范东坡先生?”

“风暴中央很不好。不过我的设想是,溜着它的边儿过去。”他话说的底气不足。

“我就是想离希特勒远一点,”哈利说,“至少在美国参战之前是这样。”

“很不好?”

“你觉得那一天会来吗?”艾迪怀疑道。

杰克迟疑了一下。哈利后悔提天气的事了。“大西洋里会有风暴。”他说。

汤姆·路德说:“我们和纳粹没什么好争的。他们反对共产主义,我们也一样。”

“那我们这一路的天气怎么样?”

杰克点头表示同意。

“就是在机翼和尾翼上有结冰趋势的地方盖的橡胶罩。”

哈利被堵得说不出话了。在英国,人人都觉得美国会参战。可到了这张桌上根本没人这样想。他悲观地想,或许英国人都在自欺欺人吧,又或者美国也帮不上什么忙。妈在英国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

“靴子?”

艾迪说:“我觉得和纳粹的仗还是要打的,”他听上去有些愤怒,“他们就和黑帮一样。”他直接看向路德。“终有一天,那种人会像老鼠一样被铲除干净。”

“我们在安排路线时会绕开霜冻气团。但是不管什么天气,我们都会给飞机安上除冰雨靴。”

杰克猛然起身,很为难的样子。“艾迪,我们要是吃好了最好去休息一下。”他坚决地说。

他想起了之前读到过的东西。“霜冻不是很危险吗?”

艾迪被这突然的命令吓到了。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点头同意。随后两个机组成员就告辞了。

“有时候雨能从爱尔兰一直下到纽芬兰,”杰克说,“冰雹、雨雪、霜冻、电闪、雷鸣,我们都遇到过。”

哈利说:“那个工程师有点粗鲁。”

哈利看到了澄澈的天空和机翼上明晃晃的阳光。“平时天气什么样?”他说。

“是吗?”路德说,“我没留意。”

杰克·阿什福跟着他一起向外望,说:“目前为止,天气很配合。”

“睁眼说瞎话,”哈利心想,“他刚刚说黑帮不就是在说你嘛!”

哈利还在想玛格丽特·奥森福德和她那死在西班牙的男朋友。他看着窗外,纳闷她对那个男孩的感情还有多少。一年的时间很久了,对她那个年纪来说应该更久。

路德叫了杯白兰地。哈利开始怀疑他会不会真就是黑帮的。哈利在伦敦认识一个混混,那人戴了好多戒指,穿皮草,还穿两种颜色的鞋,比他可张扬多了。路德看上去更像个白手起家身价百万的商人,不是加工精肉的就是造船的,反正就像个干工业的人。哈利一冲动,张口问道:“汤姆,你是做什么的?”

先上的是小虾开胃酒,不过两个机组人员喝的是可乐。哈利要的是德国霍克,路德点的是马提尼。

“我是名罗德岛的商人。”

他俩一入座,哈利就感到了那股工程师艾迪和乘客路德之间的敌意。有意思。

这么回表明不想他继续问。哈利过了一会儿就起身冲他礼貌性地点了下头,然后离开了。

来了两名机组人员,分别自报了家门。一位是工程师艾迪·迪金,肩膀宽阔,头发棕黄,长得慈眉善目。哈利对他的印象是,很想解开领带脱掉制服外套的人。另一位是导航员杰克·阿什福。他头发黑黑,没留胡子,五官分明,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好像就是穿着制服出生的。

他一回到自己那个套间,奥森福德勋爵就唐突地问:“晚饭还可口?”

路德礼貌地点点头,不太感冒的样子。这正合哈利的意。他也不想别人问他的出身:太容易说漏嘴了。

哈利吃得很痛快,可上层社会的人对食物永远都不会太热心。“还行吧,”他保持中立,“有种霍克酒还算能喝。”

“费城的,”哈利身上每根汗毛都想知道费城到底在哪儿,“不过我经常搬家。我父亲是做保险的。”

奥森福德嘟囔着抱怨了几声,又回去看他的报纸了。“再没人能比贵族还粗鲁了。”哈利想。

“罗德岛州的普洛维敦士。你呢?”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好像很高兴看到他。“到底什么样?”她鬼鬼祟祟地低声问。

哈利落座打开餐巾。路德用的是美音,里面还掺杂了点别的味道,有欧洲人的影子。哈利打探起来:“汤姆,你是哪里人?”

“好吃得很。”他回答。然后两人都哈哈大笑。

乘务员将他领到一个矮胖的男人对面。那人身上穿的苍灰色西装让哈利好生嫉妒。他打着领带,领带夹上有颗大大的天然珍珠。哈利自报了家门,那个人也伸出手说:“汤姆·路德。”哈利瞥到了他的袖扣,和领带夹是配套的。这是个愿意为珠宝花钱的主。

玛格丽特笑的时候很不一样。她安静的时候苍白,不起眼。而现在的她脸颊粉红,张开了嘴,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齿,轻轻地扬了扬头发,咯咯地笑着。哈利觉得这样的她很性感。他想越过窄窄的过道触摸她,都已经伸出手了,却发现对面的克莱夫·莫白正看着自己。不知怎么的,那眼神让他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他来到旁边的套间,吃了一惊:整个休息室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餐厅。这里有三张四人桌和两小张备餐台,布置得和高档餐厅一样精美。桌布和餐巾都是亚麻的,餐具是白色骨瓷的,上面还印了泛美航空的标志。

“大西洋上有风暴。”他告诉她。

他还记得之前自己是打算通过接近她来控制她的,现在倒好,自己把什么秘密都告诉她了。她就是有办法让他乱了阵脚,这让他有些担心。最最糟糕的是,他竟然喜欢这样。

“那我们这一路会很折腾咯?”

“也是。”他莞尔。他又摸了摸她的手,喃喃地说:“待会儿见。”

“是的。他们准备绕风暴边缘飞,但还是会有颠簸。”

她明白他的心思。“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她说,“接下来二十四小时我们都会在一起。”

哈利现在很难跟她说上话。乘务员一会儿往餐厅送菜,一会儿又回去收脏盘子,一直在他俩之间来来回回。不过哈利也佩服他们,俩人就给这么多人做了饭还上了菜。

哈利很惊讶,竟然已经六点了。他不情愿地打断了和玛格丽特的谈话。

他等奥森福德一家人去用餐等得心慌,遂拿起一本玛格丽特抛在一旁的《生活》杂志翻看起来。他没带书也没带杂志,他本就不是个爱阅读的人。他喜欢看报纸上的新闻,至于消遣方式,他更青睐收音机和电影院。

乘务员说:“晚餐已经备好,范东坡先生。”

奥森福德一家终于被叫去吃饭了,只剩下哈利和克莱夫·莫白两人。第一航段时这男的去过主休息室打牌,可现在休息室变成餐厅了,他也就待在座位上不动了。哈利心想:或许他会去厕所吧;换句话说,我最好自己先去一趟,省得待会坏事。

哈利喉咙哽住。他想把她拥到怀里,安抚她。要不是她那个坐在对面喝着威士忌读着《时代周刊》的火爆父亲,他真的会这么做的。他只能短暂满足于谨慎地握手。她感激地笑了笑,懂他的样子。

他又开始纠结莫白是不是警察了。他如果是警察,那在泛美“飞剪号”上干什么呢?他如果是来跟踪嫌犯的,那嫌犯的罪过肯定大到了让英国警察东拼西凑买“飞剪号”机票的程度。不过他也可能是攒了好几年的钱,打算乘坐豪华邮轮顺尼罗河而下,或是去乘坐“东方快车”【10】,去完成自己的梦想之旅。他还可能是个只想完成一次跨洋飞行的飞行迷。哈利心想,如果真是这样,但愿他飞得开心。九十英镑对于警察来说绝不是个小数目。

“我会永远爱他,一点点吧。”她的声音变成了窃窃私语。“他叫伊安。”

耐心不是哈利的强项。半个小时后他见莫白还没要动的样子,就决定自己亲手解决。“你看过驾驶舱吗,莫白先生?”他问。

他看得出她就快哭了,同情地碰了碰她的胳膊。“那你还爱着他吗?”

“没——”

她点头。

“那里绝对值得一看。我听说它和‘道格拉斯DC-3’整个内舱一样大,那飞机可不是什么小飞机啊。”

哈利冲动之下竟然来了句:“你爱他吗?”

“是嘛。”莫白仅是礼貌性地表示好奇。所以说他不是飞机迷了。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西班牙被法西斯害死了,我想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她神色忧伤。

“我们应该上去瞧瞧。”哈利拦住了正要上甲鱼汤的尼崎。“乘客们可以去看驾驶舱吗?”

他说:“你好像很坚决。”

“是的,先生。非常欢迎!”

“我知道。我不在乎。我就是想加入战斗。这是我们制止法西斯主义的最后机会了。”她扬起坚定的下巴,眼中闪烁着不顾一切的光。哈利觉得她真是太勇敢了。

“现在方便吗?”

“那有危险。”

“现在非常方便,范东坡先生。我们既不是在降落,也不是在起飞,机组人员换班的时间也过了,天气也很平静。您再找不到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驾驶。他们会需要女摩托车通讯员和女急救车司机的。”

哈利想听的就是这个。他站起来,渴望地看着莫白。“我们一起去吧?”

女人参军听起来还是有些滑稽,不过当然,这种事现在已经很常见了。“你打算做什么?”

莫白像是要拒绝的样子。他可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但换个角度想,不答应会显得很没礼貌。莫白或许不想让别人觉得他不好打交道。他犹豫了一阵,站起来说:“没问题。”

“我想去参军,”她说,“我要加入英国陆军妇女队。”

哈利给他带路,走过厨房和男卫生间右转,沿楼梯盘旋而上。他来到楼梯顶部的驾驶舱,莫白就跟在他后面。

他觉得自己和她已经很亲近了,亲近到可以问她任何事情。“你呢?”他说,“你有梦想吗?”

哈利环顾四周。这里和他想象中的飞机操控台一点儿都不像。这里清洁、安静,又舒适,看上去更像是间现代写字楼的办公室。导航员和工程师这两位哈利的晚餐伙伴当然并不在场,他们已经下班了,这是另外一班。不过机长还在这里,就坐在舱后一张小桌子后面。他抬起头,和蔼地朝他们微笑,然后说:“晚上好,先生们。你们想四处看看吗?”

“五个!”她大笑。“你娶的人最好身板很结实!”不过她立马又严肃了起来。“你的梦很美,”她说,“希望能成真。”

“当然想了,”哈利说,“不过我要去拿我的相机。这里照相没问题吧?”

他停住,心里忽然五味杂陈。他感觉到尴尬,可却又不知为何,非常迫切地想告诉她。“这房子还要有网球场、有马厩,道路两边长满了杜鹃。”他继续道。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它的样子,那里仿佛是世界上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我会穿着棕色的靴子和粗呢西装四处转悠,跟园丁们、马童们聊天,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绅士。我的投资都稳如磐石,花销永远不超过收入的一半。夏天我会举办花园派对,派对上有草莓、有冰淇淋。我还有五个女儿,各个都和她们母亲一样美。”

“没问题。”

平时哈利的回答会是一个购物清单:公寓、豪车、女人、聚会、萨维尔街的西装还有各种珍贵珠宝。可他知道,这么说只会招她的挖苦。他讨厌她的态度,可是说他的野心有些不切实际倒也是实话。他非常想她相信自己的梦,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就要承认一件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的事。“我想住一个大大的乡间别墅,墙上要爬满常青藤。”

“我马上回来。”

“可你总不能当一辈子贼吧,”她说,“你这样注定要在监狱里孤独终老。罗宾汉最后不还是成家了吗?你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他赶紧冲下楼梯,又自得又紧张。他暂时甩开了莫白,但还得抓紧翻箱子。

他有些受伤。她觉得你说空话的时候可真是简单粗暴。可这不是空话,这是他的梦想。他既然已经对她敞开心扉,就觉得有必要让她信服,他不是说着玩儿的。“这不是犯傻。”他厉声说道。

他回到了套间。一个乘务员在厨房,另一个在餐厅。他应该等他们两个都忙着上菜的时候下手,这样才能保证接下来的一分钟内没人穿过套间。可他没时间了,只能赌一把没人会来打扰他了。

“噢,拜托,别犯傻了。”她粗暴地说。

他从奥森福德夫人的座位下拉出她的箱子。这个随身行李箱又大又沉,估计她自己不用拎。他把箱子往座上一放,一打就开了。箱子没锁:这可不是好迹象——她再单纯也不会把价值连城的宝贝放到没锁的箱子里。

“做我现在做的。”哈利冲动之下想要吐露一件他从未倾诉过的事,“你有没有读过赫尔南的《业余神偷拉菲兹》?”她摇摇头。“讲的是一个叫拉菲兹的绅士小偷,他抽的是土耳其烟,穿的是绫罗绸缎,被人邀请出席各种宴会,还偷他们的珠宝。我想像他一样。”

即便如此,他还是迅速地翻了起来,还不停用余光提防有人进来。里面有香水、化妆品、银梳子、一件栗色晨袍、一条睡裙,一双粉嫩拖鞋、桃色真丝内衣、筒袜、一个装洗漱用具的海绵袋还有一本布莱克诗集——没有珠宝。

“每个人都想快快乐乐的。但是你打算‘做’些什么?”

哈利无声地咒骂着。这里是他认为套间里最可能有的地方了。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所有的理论。

“这个‘真正’什么意思?”

整个翻查花了二十秒。

“不是。真正怎么活?”

他关上箱子,放回座位下面。

这个问题很古怪。“快快乐乐地。”哈利回答。

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让他丈夫保管珠宝了。

她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这辈子要怎么活?”

他看了看奥森福德勋爵座位下的包。乘务员还在忙,他决定再试试手气。

“但是我两种都过过,”哈利指出,“我‘知道’哪种最好。”

他拉出奥森福德勋爵的包。包看起来像毛毡袋,但其实是真皮的。包上拉了拉链,拉链上锁了把小挂锁。哈利随身带的袖珍折刀就是为这种场合准备的。他用折刀撬开了锁,然后拉开拉链。

“我们都觉得另外一种生活好。”她说。

正在他上下翻看包里东西的时候,小个子乘务员戴维从厨房推着一筐饮料过来了。哈利抬起头,冲他微笑。戴维看了看那个包。哈利屏住呼吸,继续装笑。乘务员走了过去,进了餐厅。他想当然地以为这包是哈利自己的。

“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哈利说。他不喜欢酒馆。“还是丽兹酒店的饭好吃。”

哈利又能呼吸了。他是个解除疑虑的专家没错,可是每次一展身手的时候他都吓得要命。

“我还记得那些味道,”她继续说道,“午饭时馅饼店外面的味儿,园游会传来的机油味儿,还有冬天酒馆开张时跑出的那种舒服的啤酒烟草味儿。人们到了这些地方好像就特别快乐。我从来没去过酒馆。”

奥森福德包里的东西就是他妻子的男人翻版:剃须用具、发膏、条纹睡裤、法兰绒内衣以及一本拿破仑自传。哈利拉上包,将挂锁归位。奥森福德回来会发现锁坏了,会纳闷这是怎么回事。他若是多疑,就检查一下有没有丢东西。看到东西都在之后,他就会觉得是锁出毛病了。

哈利觉得很好笑。他又得到了进一步证据证明他生来就走运:富人家的小孩儿开的是大黑轿车,穿的是天鹅绒领外衣,吃的是山珍海味,却还嫉妒他那光脚丫的自由和炸鱼加炸土豆片。

哈利把包放回原位。

“我们从没去过海边,”玛格丽特讪讪地说,“只有普通人能在海里玩。我和我姐姐曾经很嫉妒那些穷人家的孩子,他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他得逞了,但他和“德里套装”距离还有那么远。

话一出口他慌张地才意识到,这里不该说实话的。他本应该像之前跟上流社会的女孩聊童年那样,扯一些寄宿学校、偏远的乡村别墅什么的。好在玛格丽特知道他的秘密,而且有“飞剪号”发动机轰隆声做掩护没人听得到他说的话。可不管怎样,他发现自己吐的全是真话,感觉和跳出了飞机等着降落伞打开一样。

珠宝在孩子们那儿的可能性不大,可他决定不想那么多,把他们的行李也翻一遍。

“我妈带我去过马尔加特港,”哈利说,“当时我到海里玩儿,我们还一起吃了冰淇淋,还有炸鱼加炸土豆片。”

奥森福德如果打算耍滑头要把妻子的宝贝藏在孩子行李里,那他应该会选珀西。珀西会为这个计谋欢呼雀跃,而玛格丽特更有可能会和父亲对着干。

“我讨厌一那趟巴黎之行,”她说,“我不得不和一群无聊的英国人喝茶,心里却只想在一个烟雾缭绕的酒馆里听黑人乐队。”

哈利拎起珀西的大帆布袋,放到了之前放奥森福德勋爵袋子的地方,这样乘务员戴维就算路过,也会觉得还是刚刚的袋子。

“就飞巴黎那次,和母亲一起。”他奇怪地想。她母亲才不会上巴黎,才不会坐飞机呢。“那等殊荣,”他问,“是个什么感觉?”

珀西的东西收拾得十分整齐,哈利可以确定这是仆人给他打的包。一个正常十五岁男孩才不会把睡裤叠好还用纸巾包好呢。他的海绵袋里装的是一个新牙刷和一管新牙膏。包里还放了一副袖珍象棋、一摞漫画书以及一包巧克力饼干。哈利想象得出,这应该是一个关爱他的厨子或女佣放的。哈利打开象棋盒,迅速翻了一遍漫画书,还破开了饼干包装,还是没有珠宝的影子。

他问她之前坐过飞机没有。“就飞巴黎那次,和母亲一起。”她说。

哈利往回放包的时候,一位上厕所的乘客从他身边走过。哈利无视了他。

她是个厉害角色。哈利有点怕她,但也看得出到她脆弱的一面。他觉得这很可爱。他心想:别再想可不可爱了,哈利小子——可别忘了她对你有多危险,你千万得把她管教好。

他相信,奥森福德夫人不可能把“德里套件”留在一个数周内可能被侵略被占领的国度。可就他目前掌握的情况,她既没戴在身上也没放在包里。它如果不在玛格丽特的包里的话,只能是在托运的行李里了。那里可就不好下手了。飞机飞行期间允许乘客进行李间吗?不然他就得跟着奥森福德一家去他们纽约的酒店了……

年轻的珀西到前面跟下班的工作人员聊天去了,而玛格丽特则走来坐到了哈利身边。他嗅到了她的香味,她喷的是托斯卡香水。她已经脱掉了上衣,他也看到了她和母亲一般的身材:她很高,肩膀瘦削,胸线靠下,双腿修长。她的衣服质量上乘但样式一般,没把她衬托好。在哈利脑海中浮现的画面里,她身穿深V领长摆晚礼裙,绾起了红色长发,耳边垂着路易斯·卡地亚在印度时期所雕的绿松石耳坠,颈部被衬托得无比优雅……她会让人惊艳的。很明显,她不是这么看自己的。她对自己的多金贵族出身感到惭愧,所以故意穿得像牧师老婆一样。

机长和克莱夫·莫白肯定在纳闷他拿个相机怎么这么久。

奥森福德勋爵又叫了杯威士忌。爱尔兰人见了肯定会说,这男人口渴了。他妻子脸色苍白,寡言少语,大腿上放了本书,但连一页都没翻过。她好像很压抑。

他拿起玛格丽特的箱子。这好像是个生日礼物:小小的乳白软皮箱,圆圆的角,铜质配件非常精美。他一打开箱子就闻到了她的香水味儿,托斯卡。他发现了一条棉质睡裙,上面绣有小花的图案。他想象了一下她穿着它的样子,对她来说粉嫩了点儿。她的内衣全是简单的白色棉布。不知道她是否还留着贞洁。他又看到一个小相框,是个二十一岁光景的男孩的照片。这个英俊的小伙子有长长的乌发和浓黑的眉毛,身上穿着学院袍,戴着顶学士帽:这应该就是那个死在西班牙的小子了。她和他上过床吗?哈利想,别看她还穿学生妹内裤,八成还是和他上过了。她正在读劳伦斯的书。“我敢说,这她母亲肯定不知道。”哈利心想。里面还有一摞亚麻手绢,每条都绣有“M.O.”两个字母。它们都有托斯卡的香水味。

“当然方便。”哈利说。他很愿意跟机组人员聊聊。

宝贝不在这儿。真他妈该死。

乘务员说:“范东坡先生,如果您方便的话,工程师和导航员会和您一起用餐。”

哈利决定拿一条香手帕作为纪念。他正要拿,戴维推着个堆满汤碗的筐子走了过来。

“真烦人!”哈利想。现在好了,奥森福德一家吃饭的时候莫白会留下。说不定他会出去几分钟呢?他很不安分,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的。要是他自己不走,那哈利就生个法子把他赶出去。他们要是不在飞机上该多好:那样哈利就可以跟他说,另外一间屋子有人找他,或者有他的电话,又或者街上有个女人在裸奔。在这儿可难办太多了。

他瞥了眼哈利,然后站住,锁起了眉头。玛格丽特的箱子和奥森福德勋爵的包显然太不像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包不可能都是哈利的。他翻的包只能是别人的。

乘务员又转向哈利对面那个身穿酒红色背心长得像警察的乘客。他做过自我介绍,名叫克莱夫·莫白。哈利心里喊:说七点半吧,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吧。可惜莫白让他失望了,他不饿,选的是九点。

戴维瞪了他一会儿。他显然在怀疑哈利,但又没胆量指责乘客。最后他还是吞吞吐吐地来了句:“先生,那是您的箱子吗?”

哈利心花怒放。他离“德里套装”又近了一步。

哈利让他看小手帕。“我能往这上面擤鼻子吗?”他把箱子合上放回原位。

奥森福德勋爵说:“那就七点半。”

戴维还是有些疑虑。哈利说:“她叫我来拿的。我们俩……”

哈利不安起来:好吧好吧,老天保佑我,别太早了。

戴维的表情变成了尴尬。“真抱歉,先生。但愿您能理解——”

但奥森福德夫人发了话:“珀西可待不住那么久——提前一些吧。”

“你这么警觉我很高兴,”哈利说,“以后继续好好干。”他拍拍戴维的肩。现在他得顺着自己编的故事,去把这该死的手帕还给玛格丽特了。他走进餐厅。

哈利满意地笑了。

她和她父母、弟弟坐一桌。他把手绢往她面前一递,说:“你手帕掉了。”

奥森福德勋爵说:“我想,九点好了。”

她很惊讶。“我掉过吗?谢谢你!”

乘务员转向奥森福德一家,哈利屏住呼吸。

“可不是嘛!”他很快就脱了身。戴维总不会问她是不是真叫过哈利去拿干净手绢吧?他觉得不太可能。

他发现自己的机会来了。如果奥森福德比他吃得晚,他就可能一个人留在这个套间。可他们会哪一批用餐呢?哈利在脑海中诅咒乘务员:怎么能先问他呢!英国服务员都会自动先问地位高的人的,可这个民主的美国人八成是按座号问的。他只能先猜猜他们会选哪个时间了。“让我想想。”他在给自己争取时间。依照他的经验,有钱人吃饭都晚。工人一般是七点早餐、正午午餐、五点晚茶,而贵族则是九点早餐、两点午餐、八点半晚餐。奥森福德应该会晚些去,那么哈利就挑第一批。“我有点饿了,”他说,“六点就去。”

他又回到自己的套间,穿过戴维正在洗碗的小厨房,然后爬上旋转楼梯。他到底怎么才能进到行李间呢?他连那地方在哪都不知道:装货的时候他又没看。不过总会有什么办法的。

乘务员解释,由于餐厅只能坐十四个人,所以晚餐服务将分三批进行。“范东坡先生,您想何时用餐?六点、七点半,还是九点?”

贝克机长正跟克莱夫·莫白解释他们是如何在风云多变的海洋上确定航向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不在广播塔台的辐射范围内,所以星星成了我们最好的向导——如果我们能看到它们的话。”

目录竟然是英文写的,这让他很是意外。美国人难道不知道华丽的菜单应该用法语写吗?或者他们太体贴了,不愿意用外文印目录。哈利有预感,他会很喜欢美国的。

莫白抬头看哈利。“没照相机?”他一针见血。

乘务员尼崎拿来晚餐菜单,又给他倒了杯酒。他现在不需要喝酒,点了香槟仅仅是觉得这会儿这么做应该是对的。他对自己说:哈利小子,这才叫生活。乘坐世上最奢华飞机的快感和横跨整个大洋的焦虑感一直在打架,有香槟相助以后,快感胜出了。

肯定是个警察了,哈利想。“我忘记上胶卷了,”他说,“你看我笨的。”他来回看了看。“你怎么能从这儿看到星星?”

他之前听过一个笑话,说有一个男人从十楼的窗户跳了出去,路过五楼的时候说了句:“目前为止,还不错。”但他不是那个人。

“噢,让导航员到飞机外面看一会儿就行了。”机长板着脸说,接着又咧开了嘴,“逗你们玩儿啦。这边有一个瞭望台。我带你们去看。”他打开了驾驶舱后面的门,迈了进去。哈利跟着他来到了一个狭窄的通道。机长向上一指。“这就是了望圆顶。”哈利兴趣不大,但还是抬起了头:他满脑子都是奥森福德夫人的珠宝。屋顶上有一个玻璃泡,玻璃泡的一边是一个折叠梯。“只要飞到云的间隙,他就可以带着八分仪爬上去。这东西同样是行李装载舱口。”

他会有办法的。这很危险,偷窃是个危险游戏。但他总有这样那样的办法得逞,就连出差错的时候他也可以安然无恙。他心想:你看看我,昨天我还被人抓了现行,偷来的袖扣还在裤兜里,晚上还是在监狱里过的;现在我却坐着泛美的“飞剪号”要到美国去。运气?这还不够贴切好嘛!

哈利忽然殷勤起来。“行李从顶上装?”他说。

他得先查一下她的随身行李。他现在可以看到那个箱子,就在她座位下面,是个价值不菲的勃艮第铜角牛皮箱。他琢磨着怎么把箱子打开。晚上大家都睡的时候或许能有点机会。

“对呀,就在这边。”

奥森福德夫人并没把宝贝带在身上,所以宝贝只可能在两个地方:行李间,或是这个套间里的随身行李箱。哈利心想:换作是我,我会放在尽量近的地方,我会放在随身行李箱里,不放在视线里我是不会放心的。不过她脑子怎么想的可说不准。

“然后放哪儿?”

不过首先,他得把东西搞到手。

机长指了指窄道的两边。“放行李间里。”

一百万美元的宝石到黑市上少说也能换到十万。他开始想:我可以买一套漂亮公寓和一辆车,或者到乡下买个带网球场的别墅,又或者,我应该把它投资出去然后靠利息吃饭。我要当有私人收入的阔佬咯!

哈利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好运。“所有的包都在这儿,都在那些门的后面?”

著名的“德里套装”竟如此之近,真叫人蠢蠢欲动。珠宝横财就在这架飞机上,离他座位不过几英尺。他开始手痒了。

“是的,先生。”

我到了美国会发大财的,他想。

哈利试着打开其中一扇。门上锁了。他往里面瞅。一个个乘客的手提箱大木箱已被小心摞好,并由绳索绑到了柱子上,以防飞行途中滑动。

哈利·马克思看了欧洲最后一眼。一盏白色灯塔昂然矗立在夏农河口北岸,灯塔脚下所踩的悬崖正被大西洋汹涌的波涛拍打着。几分钟后陆地就没了踪影,不管他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一望无际的海。

“德里套装”,哈利·马克思的一世荣华,就在里面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