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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园图 第四章

“此事自然在情理之中。你可曾查验过尸身?”

“回寺卿,将近亥正时分。梅夫人呜咽道是刚刚发现梅先生横躺在大厅下的阶脚处,已经断气了。她一路引我过去,说是打算入寝前上楼去一趟书斋,看夫君可否需要什么东西,结果刚一走进大厅,就看见梅先生躺在地上,于是大叫一声,奔到正门口,只希望管家已然好转,可以——”

“回寺卿,只是匆匆看过。梅先生的头撞在阶前左手边尖利的柱头上,一看便知额骨已碎,定是立时就断了气。又见一支熄灭的蜡烛掉在楼梯最高处,还有一只拖鞋落在半路,那一行石阶甚陡,因此梅先生必是下楼时中风发作。实话对寺卿说,此事倒也并非全然出乎意料。近来梅先生对我抱怨过头疼得厉害,我也曾提醒他要多休息,毕竟已近古稀之年。然而他并未听从我的忠告,执意要亲自主持分发食物,每天从早忙到晚,还耐心听取众人的诉苦之辞,实在太体恤下情了!他一向热心救济百姓,如今溘然长逝,真是莫大的损失!”

“那是什么时候?”

“确实如此。过后你又有何举动?”

柳大夫长叹一声,接着叙道:“我与梅先生道别后,一路走到正门附近的管家房中,见他烧得愈发厉害,未免放心不下,立时开了一剂疏散缓解之药,然后坐在床头,等着看药效如何。偌大的宅院内一片沉寂,倘在平常,本应人来人往、热闹忙碌,如今这般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忽听有女子尖叫一声,从东厢方向传来,我连忙奔出门去,在中庭里遇到梅夫人。只见她惊恐欲绝——”

“回寺卿,我先为梅夫人备好一剂安神药,又去看过老管家,见他睡得十分安稳,便嘱咐梅夫人让一切保持原样,然后径去京城官衙找仵作。那里人人都忙个不停,仵作也是遍寻不得,听人说他出去查看焚尸厂,于是我只得返回家中,今日一大早再去报官时,总算见到仵作,便引他前去梅府。幸好管家已然大愈,可以亲自出门找人料理丧事。仵作验尸时,我也在当场。他发现——”

“谨遵寺卿吩咐。昨天傍晚,刚过戌初,梅先生派人召小民去给府内管家看诊。那老头儿一整天行事如常,两刻钟前忽觉不适,梅先生已命他立即躺下休息。遇上如今这般情势,自然不免会想到……最坏处去。我赶到梅府,结果发现管家只是略微发烧,在此季节倒也算不得出奇。过后梅先生邀我一同用饭,由于管家卧病在床,其余家仆又全被遣去乡间别墅,梅夫人便亲自出来斟酒布菜。须得说这情形实在令人尴尬万分,居然由女主人侍奉左右……将近亥初时分,我二人饭毕离座,梅先生说要去东厢二楼的书房,打算略读上几页书,然后在房内的长榻上过夜,又对梅夫人说道:‘你已辛苦了一天,最好回卧房去好生休息。’寺卿明鉴,梅先生总是这般体贴人意。”

“本官已看过他写下的尸格,如今且问这些。我很是为梅夫人放心不下,须得有人帮她安排丧礼和其他事宜。你即刻便传话给梅夫人,就说本官会派几名手下吏员前去襄助一二。”

“你且从头说来!”

“寺卿真是一片仁心!梅夫人定会十分感激。”

“回寺卿话,小民当时确实在梅府,不过身处西厢,而事故却发生在对面的东厢内。”

柳大夫躬身一揖,走下汉白玉石阶。

“仵作说过你就在梅府!”狄公厉声插言道。

乔泰怒道:“表面斯文有礼,实则下作不堪!寺卿明鉴,他方才说如何从收尸人手中救下那女子,全是胡扯八道!明明是他纠缠那女子,而不是被人纠缠!”

柳大夫凄然摇头,答道:“回寺卿,小民并未目睹这桩惨事。说来真是太可惜了,不但——”

“我已大致猜到了。”狄公徐徐说道,“这柳大夫给人的印象并不甚佳。正是因此,我才问得十分详细,你方才也已听见。虽说他见多识广、医术精湛,我却不想与他议论一处疑点。陶干,你将尸格拿来如何?定是夹在那些文书里。”

乔泰张口欲言,狄公却摇一摇头,和蔼说道:“柳大夫,本官想要见你,是为了详问昨晚梅亮身亡一事。听说你当时正好在场。”

陶干四处翻找,总算寻出了仵作所写的尸格,递到狄公面前。

“回寺卿话,小民出门给人看病,手提一只药箱,里面装有药粉与处方。”柳大夫口中说着,取出扁平红匣给狄公过目,“刚刚走过街角,就看见两个穿黑衣的收尸人正在骚扰一个女子,于是将那二人赶走。不料那女人转而朝我兜揽生意,可知是个娼妓。寺卿明鉴,她非但没有谢我,反而纠缠不休!我叫她走开,她却拽住我的衣袖不放,我只得推了她一把,她便大声叫嚷起来,自然是想要大闹一场再讹些钱财。幸好这位军爷及时赶到,那女子就拔脚溜走了。”

狄公浏览过后,赞道:“写得果然简明扼要。你们听着!

柳大夫连忙立起,走上平台,两手笼在袖中,对着桌案方向恭敬施礼。狄公缓捋颊须,默默打量半日,方才说道:“柳大夫,适才在下面街中,究竟出了何事?”

死者梅亮,男,以经商为业,年六十九。前额撞上楼梯底部之柱头,额骨尽碎;尖利柱头之一侧粘有灰白发丝并血迹。左颊有黑色污渍,似为烟灰或墨汁。身侧有多处青紫瘀伤,以双腿、后背、肩部尤甚。暂拟为意外身亡。”

“明白了。”狄公靠坐在椅背上,对柳大夫说道,“你且起来!”

狄公将尸格撂在案上,缓缓说道:“青紫瘀伤自然是滚下楼梯所致。不过,那些黑色污渍却令我不解。”

“回寺卿,人已逃走。”

乔泰说道:“梅先生不是上楼去过书斋么?定是在房内提笔写字时,面上沾了几点墨汁。”

狄公扫了一眼跪地之人,“那女子人在何处?”

陶干又道:“若是砚台不甚洁净,动手研墨时,墨汁就会飞溅出来。”

“启禀寺卿,方才是一名歌女在街中惊叫。”乔泰说道,“这位正是寺卿要找的柳大夫,据称被那女子纠缠了半日。”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说法。”狄公说道,“乔泰,你的手下兵丁是否封起了所有下水道口?”

狄公坐在桌旁,正俯身查看巨幅舆图,陶干手捧文书立于一侧。乔泰上前行礼,柳大夫跪在阶前。

“回寺卿,在上城里,已全都用铁栅栏封起,连个耗子也钻不过去。今日午后,众兵士将去旧城中办理此事,我已约了马荣今晚同行,看看办得如何。”

乔泰走上通往四楼平台的汉白玉石阶,一路缓步而行,只因从早到晚已站了足足一天。柳大夫跟随其后。

“好。你二人回府后再来见我。我须得与陶干商议一些棘手之务,午夜之前怕是难以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