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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珠案 第二章

“想是掉到地上了。”大夫人说道。

“那就怪了!”狄公皱起眉头,“桌上只有一张白板,剩下的牌里也没看见。那张白板能跑到哪里去?”

众人一齐朝桌下看觑,又各自抖抖衣衫,仍是不见白板的踪影。

“我没有!”大夫人与二夫人口中说着,亮出了各自手里的牌。

“没准儿是丫鬟们忘了收进匣子里去。”二夫人说道。

“恭喜恭喜!”狄公说罢,又问道,“你们谁的手里扣着白板?我一直在等这一张,好不晦气!”

“岂有此理!”狄公低声怒道,“开局之前,我亲手把所有的牌从匣子里取出,还数过一遍哩,向来都会先查验过。”

“我赢了!”三夫人兴奋地叫道,亮出最后两张,正是四筒和五筒。

只听一声长啸,紧接着一声爆响,却是焰火腾空而起,散出五彩闪亮的花雨,照亮了整个河面。

“不要!”狄公失望地说道。

“快看!”大夫人叫道,“难得如此景致!”

二夫人犹豫片刻,抬手轻抚乌黑光亮的云鬓,打出一张四筒。

四人急忙起身走到栏杆旁。只见运河两岸同时燃起焰火,爆竹声也响成一片,看众们不禁大声喝彩。天上挂着一弯新月,发出银白色的清光。所有龙舟将从白石桥村出发,沿着运河顺流而下疾行十几里。这时只传来零星几声爆响,众百姓交头接耳,正忙着议论该如何下注。

“出你的牌!”狄公对坐在右边的二夫人不耐烦地说道,“众人已开始放鞭炮了!”

“我们不妨也来押个宝!”狄公起兴说道,“今夜人人都会拿出几文钱来,就连那最为穷苦之人也不例外。”

忽听附近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爆竹的轰鸣。

三夫人拍手叫道:“我就押五十文在三号船上!只为感谢神灵护佑,我可从没忘记他的恩德!”

侍女送上新茶,四人很快便潜心于牌局之中。狄公缓捋长髯,盘算自己能有多少胜算,最后一张须得是三筒或白板,三筒皆已打完,但是白板仍有一张,若是有人打出来,自己就赢了这一局,看看三位夫人面色绯红,心中暗想不知这张牌会在谁的手里。

“我押五十文在卞大夫的船上,那条船最被看好!”大夫人说道。

三位夫人从屏风后快步走出,重又坐回各自椅中。三夫人看了一眼桌上的牌,兴冲冲说道:“剩下没几张了,且来最后搏这一回!”

“我押五十文在寇元良的船上,”狄公说道,“我向来赞成沿袭古制!”

卞嘉随之立起,二人躬身一揖,告退离去。

四人说笑了一阵,又闲闲饮过几杯茶水。

寇元梁心神不定地瞥了卞嘉一眼,放下茶杯,起身说道:“老爷移步之前,我二人先去看台上瞧瞧,以确保赏赐之物皆已准备妥当。”

忽然,众百姓全都立起,伸头朝河面上观望,龙舟即将划到最后一程。狄公与三位夫人也走到栏杆旁,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人人暗自祈愿,心情愈发急切。

“想要彻底打消旧有的迷信,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卞嘉缓缓说道,“此地人依然对河神娘娘十分敬畏,虽说对于打鱼和行船而言,如今大运河已比那条河重要得多。小民记得就在四年前的龙舟赛中,曾经翻了一条船,还淹死了一名男子,百姓们将其视为吉兆,以为当年必会有好收成。”

两只小舢板从岸边离众而出,朝看台对面的河中心划去。船上正是负责裁判者,抛锚后展开了大红旗幡。

“幸好朝廷英明,早在许多年前(1),便已下令废止了所有诸如此类的血腥习俗。”狄公议论道。

忽听远处传来鼓声,虽然还看不见龙船,但可知已接近河弯处。

“以往的端午节却并非纯是清平祥和。”寇元良说道,“赛过龙舟之后,百姓们还要拿活人献祭,在神庙里杀死一个年轻后生,说是‘河神娘娘的新官人’,死者的家人竟还视为难得的荣耀哩。”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喊。只见九号船正转过河弯,细长的船身中,十二名桨手两两并肩、坐成六排,正随着鼓声全力划桨。船中央放着一面圆形大鼓,旁边站着一个彪形大汉,肩宽背阔,上身赤裸,手持一对木槌拼命敲打。舵手伏在掌握方向的长橹上,扯着嗓门冲桨手们大声叫喊。高高的船头雕成龙头状,两旁飞溅起白色的水花。龙头顶上有两只长长的犄角,一双硕大的圆眼滴溜溜转个不停。

“本地乡民笃信龙舟赛能取悦河神娘娘,”卞嘉说道,“从而确保风调雨顺,农人能有好收成,渔夫也可满载而归。”抬手捻着漆黑的髭须,衬得一张长脸更显苍白。

“那是卞大夫的船!我赢了!”大夫人叫道。

狄公点点头,深知寇元良将全副心力都用在钻研古物上,十分热衷于收藏古董,心想日后定要一观他收藏的字画,于是说道:“寇先生所言,令本县心有戚戚。这端午节由来已久,每逢今日,举国上下都会在江河湖泊中庆祝一番。百姓们平日辛苦劳作,唯有逢年过节才能稍歇一时!”

不料船尾驶入视线时,竟有另一条船紧跟其后,龙头也是高高仰起,张开大嘴,似是想要咬住九号船的龙尾一般。

寇元良清俊灵动的面上掠过一丝笑意,说道:“小民参加龙舟赛,大半便是为了尊古守制。”

“那是二号船,划桨的全是运河里的船夫,”狄公说道,“他们正在尽力一搏!”

“不过寇先生的船颇有来历,”狄公说道,“本县听说是依照祖先用过的龙舟样式仿制而成的。”

二号船上的司鼓短小精悍,一边发狂般地擂鼓,一边冲桨手们呐喊助威。两船渐渐驶近时,二号船赶了上来,船头已行至九号船尾部的一侧。看客们号呼不止,喝彩声震耳欲聋,几乎淹没了咚咚的鼓声。

“卞大夫,你的船最被众人看好!”寇元良说话时语带讥讽,“我的船根本没有胜算,分量太沉了!”

这时又有四条船出现在河弯处,却是无人理会,众目睽睽尽皆盯在领头的两只船上。二号船上的桨手们大力划桨,筋肉粗壮的胳膊前后摆动,快得惊人,但是没能再追得更近。两船已接近终点,狄公分明看见九号船上的司鼓正咧嘴大笑,只剩下不到三十丈的距离。裁判降下大红旗幡,标示出终点处。

狄公迅速将尚未动过的几枚骨牌正面朝下扣在桌上。就在此时,只听卞嘉答道:“回老爷话,百姓们对此事十分热心,简直非比寻常。每条船上须有十二名桨手,立刻就召集齐全了。一旦开赛,定会你争我夺,格外激烈,因为二号船上全是大运河里的船夫,打定主意非要胜过城里人不可!寇先生与小民已亲自关照所有桨手,让他们全在白石桥村的饭铺里吃得酒足饭饱,如今正摩拳擦掌,等着出发哩!”

突然,九号船上的司鼓僵住不动,右手停在半空中,似是盯着鼓槌惊愕不已,旋即身子朝前一倾,扑倒在大鼓上。后面的桨手抬头观望时,两片长桨碰到一处,致使船身稍稍倾斜,明显慢了下来。只见两条船从红旗下掠过,二号船抢先了半个船身。

“你们可招募到了像样的桨手?”狄公说罢,见侍女正送茶到桌上,立时斥道,“别弄乱了那些骨牌!”

“那可怜的家伙晕倒了。”狄公说道,“他们本不该在开赛前灌下恁多酒水……”后半句尚未说完,已被淹没在一片叫好声中。九号船与二号船在看台前的码头边靠岸,其余七条船也纷纷抵达终点,每有一船经过时,众人便会大声喝彩,运河两岸再度燃放起焰火。

“正是,老爷!”卞嘉的语声干涩清晰,“小民与寇先生刚刚离开白石桥,所有九条船都已在出发的地方列队等候。”

狄公看见一只硕大的官船直朝这边驶来,转头对三位夫人说道:“那船是接我过去颁发奖赏的。管家自会照应你们坐轿回宅。礼毕之后,我便立即回去!”

狄公也站起身来。只见两名男子走上甲板,身材高大,仪态庄重,穿一身薄薄的白丝长袍,头戴黑纱帽,上前躬身一揖。狄公点头还礼,和蔼说道:“二位请坐!想是前来告知本县龙舟赛已准备就绪了吧?”

三位夫人躬身下拜,狄公走下甲板,卞嘉与寇元良正在跳板上恭候。狄公登上官船,对卞嘉说道:“卞大夫的龙船未能夺魁,实在可惜煞人。但愿那司鼓无甚大碍。”

“只要老爷不在我们的牌上做手脚就成!”大夫人噘嘴说道。三位夫人将牌面朝下扣在桌上,随即起身离座,退到一架屏风后面。之所以如此行事,皆因女眷不可与家人之外的男子会面。

“回老爷,小民这就去瞧一瞧。那人身强力壮,我们自会将他弄醒。今日的龙舟赛着实精彩!”

“带他们过来!”狄公说罢叹息一声。今日的龙舟赛,正是由卞嘉与寇元良主持操办,但是狄公与这二人以前仅仅照过面而已。每隔一阵,蒲阳县衙便会召集当地名流士绅相与议事,卞寇二人并不在此列,故而与狄公不甚相熟。卞嘉是一位名医,开着一家大药铺,寇元良家资甚富,平日里喜好收藏古董。狄公想到这里,对三位夫人微微一笑,说道:“他们不会在此久留!”

寇元良并未出声,抬手揪着细细的髭须,似是焦虑不安,开口欲言时,却又改了主意,终究未发一语。

“不不,老爷。这次来的是卞大夫和寇先生。”老管家恭敬答道。

三人走上码头,班头带着六名衙役朝狄公行礼如仪。卞嘉与寇元良领路顺阶而上,老随从洪亮上前相迎,引着狄公走入一间小小的梳妆室内,四面皆用竹屏围起。洪亮助狄公换上墨绿织锦官服,狄公欣然说道:“洪亮,此番出行真是令人快意!”说罢戴上乌纱帽,接着又道:“县衙里想必平安无事吧?”

就在两刻钟前,狄公与三位夫人暂停牌戏,一齐站在栏杆旁观赏风景,不料有个陌生人登上官船。管家正要去替他通报,那人却道是转念一想,还是不搅扰县令老爷为上。

“回老爷,只有几桩例行公务而已。”洪亮答道,“酉正之前,我便打发一众衙员回家去了。他们得知能赶来看龙船赛,个个欢喜不迭。”

“这张我不要!”狄公说罢,见老管家走上甲板、来到近前,不禁怒道,“又出了何事?莫非那行止古怪的访客又来了不成?”

“好!等我对众百姓致词时,你最好去码头上看看九号船的司鼓情形如何。就在快到终点时,那可怜虫居然晕了过去。”

三夫人拣出一张牌撂在桌上,对蹲在茶炉旁的两名侍女说道:“最好把我们的灯笼也点起来,几乎连牌都看不清了!”

狄公出门走上高台。众多乡民正聚集在高台下方,衙役已命所有桨手在阶前排成一列。班头带着各船的头领依次上前,狄公温言嘉勉几句,又发给每人若干红纸包裹,里面装有一小块米糕与几文铜钱。

面对如此景致,围坐在八仙桌旁的四人却只顾盯着牌局,无暇分神赏看。抹骨牌是狄家人最为钟爱的消遣,不但对此十分看重,玩法也很是复杂。如今正接近终局时刻。

分发过财物后,狄公简短说了几句,祝福众乡亲吉祥如意、财源广进,台下响起一片欢呼。

虽说县令只需莅临应景即可,狄公却对此十分热心,乐得与百姓同庆佳节,一心想要早早出席、观看始终,离日落尚有半个时辰,便已携了家眷、坐着三乘大轿出城而去。官府的大船就泊在看台对面,当地数千乡民则挤在沿岸的许多小船内。狄家众人登上官船,安顿下来,如同平常百姓一般吃过便饭、喝过甜羹,坐下开始抹骨牌,等候月出东山、龙舟相竞。此时夜气凉爽,河上到处是欢歌笑语,大小船只悬着串串花灯,明亮耀眼,在暗黑的水面上映出五彩斑斓的倒影。

狄公折回梳妆室内。洪亮正在里面等候,忧心忡忡地说道:“启禀老爷,那司鼓竟然死了。仵作道是被人下了毒。”

三位夫人默默不语,都忙着琢磨各自手中的牌。此时暮色渐浓,几乎难以看清竹牌上的红点。运河两岸泊着许多船只,首尾相连,密密匝匝,一艘官船停得离众稍远,狄公与三位夫人正坐在船尾的高台之上。今天是五月初五,即一年一度赛龙舟的日子。午时过后不久,蒲阳百姓纷纷从南门出城,直奔运河边的看台附近,晚间将举行龙舟大赛,此处便是终点,身为父母官的狄县令还将为所有船队颁发奖赏。

(1)此处依荷文本,在英文本中则为“数百年前”。

“这张六筒真是叫我好等!”狄公对大夫人喜孜孜地说罢,拈起牌来摆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