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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算

岛野默不作声地发出信号,启动了用脚踏式风箱和面粉袋子做成的简易粉尘制造装置。随后,就在最佳浓度的面粉粉尘云成形的时刻,德国兵们撞破了大门,冲进房子里来。

“快开门!知道你们在里面!”

他们在一片漆黑中完全陷入了面粉的粉尘。完全不明白状况,又或者是大量吸入了面粉而导致咳嗽不已的人们想让房间里面亮起来,于是摸索着按下了开关——

接着众人躲进狭窄的储物间,屏息等待,随后就听到了外面的大门被敲得砰砰响。

瞬间,爆炸发生了。

起火点使用了用锉刀取下玻璃的电灯泡。

一旦发生了剧烈爆炸,在后门担任警戒监视的那些家伙也会立刻冲到外面来吧。

把房门缝隙糊起来从而变成了密闭状态的房间。

没想到后门竟然还留了一个人,这一点确实是误算。不过……

岛野指示三人做的,是为了使爆炸冲击最大化的准备工作。

在思考之前身体已经自发地行动起来了。

房间的大小通过目测就可以基本准确地计算出来。在此基础上,推断出最恰当的粉尘浓度完全不是难事。

——误算是常有的事。比较起来,灵活应对才是关键。

尤其重要的是,空气中飘浮的粉尘与氧气浓度的平衡度决定着爆炸的冲击力。

击倒了年轻的德国兵之后,脑袋里面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发生粉尘爆炸的条件是“粉尘云”“氧气”和“起火点”这三个要素。

会制止阿兰从德国兵那里夺走手枪,也是因为脑中的声音下了这样的命令。理由他并不知道。

虽然一般人都不太清楚,但粉尘爆炸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物。比方说,煤井里由弥漫的煤粉微末而引起的煤尘爆炸。就算对不畏艰险的煤井作业人员来说,煤尘爆炸也往往是令人恐惧的存在。其他诸如存放面粉、砂糖以及玉米粉等物品的谷物筒仓,或是处理金属粉末的工场里,也时常发生粉尘爆炸,爆炸不仅破坏建筑物,还常常引起大火,产生过大量的牺牲者。

之后就顺其自然了。

粉尘爆炸。

留下了一片混乱在身后,逃出来之后就把逃跑路线的选择权交给了“生于巴黎”“长于巴黎”的阿兰一行人,不停地奔跑……

可是,只要条件具备了,面粉就会爆炸。

“岛野,你究竟是什么人?”总算平复了呼吸,玛丽注视着岛野,再次发问,“为什么你会懂那些事?让面粉爆炸然后逃离现场,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

面粉自身是不可燃的。在原始状态下就连点火都很困难。

“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啊。说不定,只要是日本人,个个都懂得粉尘爆炸?”

玛丽蹙起形状优美的眉毛,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放心吧。面包不会爆炸的。”岛野笑眯眯地说,“粉尘爆炸,听说过吗?”

“谁知道呢。”岛野耸了耸肩。

“胡说,面粉又不会爆炸。”玛丽惊愕地开口,“面粉要是会爆炸,岂不是很危险,连面包都不能吃了吗?”

“约翰,玛丽,听我说。”阿兰擦着额头上的汗,轮流看着两人的脸,“岛野是什么人,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话题,可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岛野他不仅仅是救了我们的同胞法国老太太,他还确确实实把我们从走投无路的困境中救了出来。除此之外,他甚至用面粉炸弹把一群德国兵一下子解决掉,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那个啊,不是什么魔术啦。”面对着三人专心凝视的目光,岛野表情困惑地用手挠着后颈,“爆炸的是你们买来囤放的东西啦——就是面粉。”

“喂,阿兰!等等啊。你不会是……”

“先不说那个,爆炸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阿兰问道,“那个房子里没有武器——至少,没有任何可以用作炸弹材料的东西。你到底做了什么?用了什么魔术?”

“我现在建议,今后把岛野作为我们的同志,正式邀请他参加我们的运动。”

“是日本古代流传下来的一种武技。”

“你要把一个来历不明的,而且还是德国盟友的日本国人,岛野认可为我们的同志?邀请他参加抵抗运动?”约翰惊呆了似的,眨巴着眼,“阿兰,我说你,脑子是怎么回事?”

“柔术?”

“我赞成阿兰的意见。”玛丽说,“我们邀请岛野吧,请他参加我们的运动。”

“也或者,以前是柔术选手吧。虽然自己是不记得了。”

“可恶!又是你们擅长的二比一吗。随你们高兴好了!”

从后门冲出来的瞬间,几乎和一个德国兵迎头撞上。对方震惊于有人从房子里冲出来,眼睛都瞪圆了,岛野迅速地撞进对方怀里。年轻的德国兵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软软地瘫倒在地。岛野喝止了想从昏迷的对方手中抢走枪支的阿兰,催促大家立刻从现场逃离——

约翰愤愤然地把头扭到一边,转瞬之间,他的侧脸就因为愤怒而红得发黑。

岛野皱起了眉。

“……就是这样,”阿兰再次转向岛野,“岛野,你愿意为我们的运动——为我们的祖国解放而出力吗?和我们一起缔造法兰西的历史吧。当然了,这并非强制。是非常危险的性命攸关的地下活动。参加与否,你自由决定。”

“这个嘛……”

阿兰的茶褐色眼眸笔直地注视着岛野的眼睛。

“胡说八道……那种事……阿兰根本就……我们又不是在问你那个!”约翰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发怒般地说道,“之前守着后门的那个,年轻的德国兵……你一下子就把他给放倒了……”

“怎么说呢……这个……能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吗?”面对意料之外的要求,岛野犹豫着回答,“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趁着对方还没追上来,转移去一个稍微安全些的地方吧。”

“看起来我好像很擅长跑步啊。”岛野耸耸肩,回答,“说不定,以前是田径比赛选手什么的。不过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说着他回过头去。大意了——

岛野的呼吸几乎没有一点散乱。额上连汗都没出。

后颈上遭受了沉重的一击,眼前的世界昏暗下来。

终于在石板路上蹲了下来的约翰和玛丽同时抬起头,视线投向岛野。两人都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息,肩头剧烈地起伏着。

6

一直到了安全的地方,跑在前面的阿兰才停下脚步。他回身看着岛野,气喘吁吁地问道:“岛野……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声音听起来非常地遥远。

这是只有土生土长的巴黎人才可能知道的小路。自然,连地图上都没有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穿过狭窄的小巷,横穿过大马路,再飞奔进背街的巷子,穿行在两侧耸立着高墙的蜿蜒曲折的小路上。

好不容易勉强撑开了一点眼皮。

一行人不停地向前奔跑,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的叫嚷声。

星光之下,浮现出三个黑乎乎的人影。

三人茫然地面面相觑,岛野从身后追了上来:“干什么呢!去后门,快!”

紧挨着身边的两人,还有一个离得稍远些,和二人正面相对。

“到底……”

视野模模糊糊的,焦点也对不准。

敞开着的大门外面一阵骚动。

——妈的,下手还真够重。

在爆炸的冲击下,桌子翻了个个儿,白色的烟蒙蒙地升腾着。透过白烟,看得见几个德国兵呻吟着倒卧在角落里……

岛野默默地在心底大骂,索性合上了眼睛。同时迅速地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之前的房间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右肩在下,侧卧着倒在地上,身体蜷曲。

跌跌撞撞离开了储物间,三人立刻吓了一跳地停住脚步。

下意识地采取了防护姿势,撞击地面的冲击力被减弱了吧。

岛野迅速地打开门,把几个年轻的法国人从藏身其中的逼仄的储物间里推出去。

尽管如此,也很难说是效果良好。因为——

此时此刻!

指尖没有感觉。手脚的位置都无法自己确认。

猛烈的爆炸声轰然响起,压倒了一切,墙壁都嘎啦嘎啦颤抖起来。

后颈受到强力殴打后,向全身传达命令的神经系统暂时被阻断。恢复正常需要一定的时间。

男人的声音,像是队长。下一瞬间——

“胡说!我不相信!”

“妈的,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谁把灯开一下……”

听到这声走投无路的叫喊,岛野再次张开了眼睛。

隔了一堵墙,屏息躲在储物间里的岛野听得到德国兵们困惑的声音。似乎有好几个人开始了剧烈的咳嗽。

“那么,你是说,你从以前开始就是协助德国人的——是监视抵抗运动的德国间谍?”

“这什么啊?”

总算设法对准了焦点。

大门洞开,好几个德国兵一起冲进了屋子。

二比一对峙的,三个人影。

撞到第五下,门上的锁飞掉了。

约翰和玛丽紧紧地贴在一起站着,与身材纤弱的阿兰隔开一些距离,面对面的……

四下。

不对。

门扉发出咯吱的响声。

不是这样。眼前的情形其实是——

两下,三下……

“嘿,约翰,求求你,把枪放下。总之先放了玛丽!”

感觉是体格健壮的德国兵在用肩膀撞门或者是用结实的军靴踹门。

这是阿兰恳求的声音。

停顿了一瞬,随即门板发出明显不同于此前的可怕的撞击声。

约翰用左臂紧抱着玛丽,手枪顶在她的头上。

“不然的话就强行破门啦!”

粗壮的手臂揽住玛丽的脖子,约翰缓缓地摇头:“很遗憾,这可不行。阿兰,在把你交给德国人之前,不行哦。”

“知道你们在里面。快开门!”

“……为什么?”玛丽的脑袋被枪指着,怯生生地发问,“约翰,你明明那么爱国的,为什么会去跟德国人合作……”

发现房中没有回应,门那边德国兵的叫喊声更大了,“蠢货!假装不在家也没用!”

“全都怪你,玛丽!”约翰低声地回答,“你拒绝我的求婚,说什么‘现在不是时候’,却总当着我的面,跟阿兰眉来眼去黏黏糊糊……”

“开门!马上!”

“什么眉来眼去……那种事……我只是赞成阿兰的意见,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猛烈的敲门声传入耳中。

“你闭嘴!妈的,总是二比一永远是二比一!就把我一个排除在外!”约翰的枪口用力地按在玛丽头上,怒吼道,“把阿兰交给德国兵的话,你的心就会向着我了吧。所以我主动去接触了德军,作为内线监视你们,打算抓住阿兰是反抗者的确实证据,然后把他交给德国人。这次的骚乱是个好机会。刚才德国兵会找到那边的隐蔽据点,就是因为我在出去打探情况的时候顺便通报了消息。为了不暴露是我通报的消息,还特意请他们把沿街的人家全部点个名。所有人都被逮捕之后,应该只有阿兰被送到德国境内的集中营。我都做好准备和玛丽你一起被释放了。可是……”

5

说到这里,约翰停了一瞬,咬着唇,随后轻轻吐出口气,接着说道:“失败了啊。想不到会变成这种结果。这样下去的话,我反倒会变成德军的通缉对象。所以阿兰,很抱歉,让我把你交给德国人吧。和躺在这里的,身份不明的日本人一起好了。”

“详细的解释之后再说。”岛野扬了扬下巴,提醒二人注意德国兵正一步步逼近,“没时间了,赶快!”

皮靴坚硬的头部狠狠踹上了岛野。

两个法国人面面相觑,眨巴着眼睛低语:“岛野,你究竟是……”

他痛得皱起了眉头。

“要取下灯泡的玻璃?”

但也幸亏如此,恢复意识所需要的时间被缩短了。

“门的缝隙糊起来?”

确认全身的感觉。

他把枪和子弹递过去,接着语速飞快地继续指示:“阿兰,拜托你把这间屋子的房门缝隙糊起来。然后约翰,你把台灯灯泡拿掉,再用锉刀把玻璃的部分取下来。完了之后再告诉你们下一步怎么做。”

没有问题。

岛野眯起了眼睛,迅速地把枪组装起来,然后抬起头,说道:“约翰,这把枪是你搞来的,对吧?那么,还是你拿着吧。这样子应该可以用了,拿的时候小心点儿。”

这次可以完全掌控了。那么——

拆开了手枪,岛野的手瞬间一顿,好像吃了一惊的样子。有些违和感。安全起见,又重新确认一遍。没错。可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岛野从原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玛丽当即跳起来,立刻冲进厨房里去。

约翰吓了一跳,后退着拉开一点距离。左臂依然紧紧地揽住玛丽。

“拿过来!”

岛野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前,向前踏出一步。

“厨房角落里,倒是有个老式的脚踏风箱……”

约翰把顶在玛丽头上的枪口指向了岛野:“别过来!再靠近的话我就——”

“有风箱吗?”

“……开枪啊。”岛野声音低沉,毫不犹豫。

“啊?”

约翰的脸上倏然浮起畏怯,身体开始簌簌地发抖。枪口上下左右地晃动。

“……风箱呢?”

“怎么了?这样可就瞄不准了哦。”岛野笑道,身体悠悠然地晃着,又向前迈出一步。

“剩下的,就只有食物之类的了……”玛丽含有几分歉疚地说道,“‘一旦打起仗来,白色东西什么都得存哟’。巴黎市民从前开始就是这么说的。面粉、盐、砂糖,还有……”

突然间,约翰张大了嘴,发出意义不明的喊叫。

“没了,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什么都……”

他粗暴地推开臂弯中的玛丽,双手握住枪,扣动了扳机。

岛野从架子上取下收音机的修理工具,开始拆解手枪。手上一边拆着,一边询问旁边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三人:“还有其他什么可以用作武器的?”

7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手枪内部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跪倒在黑暗中的瞬间,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对自己的嘲笑。误算也太多了。

退出子弹,扣动扳机。

偏偏最不巧的,竟然会发生这样的误算——

六点三五口径,双击式的扳机。

瞬间,意识远去,像要被吸入黑暗的最深处。

一九一四年型,是上一次欧洲战争时的家伙。

耳边响起了没有起伏的低沉声音。

法国造小型手枪,通称“ル·フランセ[1]”。

……

从玛丽手中接过枪,岛野迅速地进行着检查。

回过神来,惊讶地皱起眉。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拉伯雷的《巨人传》。翻开封面,里面显出一把手枪。看来他们是在书页中剜出了一块藏枪的地方。

地狱使者?

听到岛野的指示,玛丽弹簧一般地行动起来。

冥府引路人?

“让我看看!”

不,不对。

“好像出了故障,扳机卡住了……”

这令人悚然的,冷冰冰的声音,它的主人是——

“只有一把手枪。”阿兰不情不愿地回答,“约翰通过秘密渠道,费了很大劲才搞到的。目前各处秘密据点都有一把手枪。但是……”

魔王。

“有武器吗?还是没有?”

岛野的唇角浮起微笑,低垂着头抬眼窥向声音的主人。

对于岛野的问题,三人对视了一眼:“我们并不是以武装斗争为目标的。所以……”

分隔罪人与牧师的绿色帘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枪呢?”岛野简短地询问,“抵抗运动,你们刚才是这么说的。枪在哪里?或者其他的武器?”

一支蜡烛照亮了男人的侧脸。然而,修道士般的黑色风帽一直遮挡到眼部,除了下巴,几乎看不清男人的长相。

架上有一台收音机,一套修理工具。墙边是两根钓鱼竿,用线捆扎着立在那里。桌子上摆着好几只法国造的火柴盒,花纹艳丽。英文报纸。再有就是一束皱巴巴的包装纸。然后是——

——真是的,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再次环视房间里的情形。

岛野暗自苦笑,随后耸耸肩,开口进行“告解”。

“这里有什么?”

“九十比八比二,是目前法国国内旁观者、合作者与抵抗运动者的比例。”

岛野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从巴黎乘列车大约一小时路程的小小的村庄。

“会闯过去的。”

位于村子中心的天主教堂,是这次指定的接头地点。

“圈套……”玛丽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歇斯底里地叫起来,“那要怎么办啊!”

岛野的双脚踏上教堂属地的同时,报时大钟开始鸣响。

岛野进行着解释,自己也无法理解。

他停下脚步,凝神聆听钟声。

——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

钟声传达了好几条信息。

“不行。”岛野说,“大街上看见的军车数量和下面在行动的士兵人数对不上。剩下应该还有四……不对,五个人。他们肯定是负责监视后门了。这是圈套。街上那么大动静是故意的。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从后门悄悄跑出去的人。要是现在从后门逃跑,就等于自己跳进了张开的虎口。”

“清扫完成——确认无人监视,也没被安装窃听器。”

“说得也是啊。”阿兰苦笑道,“总而言之,岛野,很抱歉我们就此告辞了。不想再让你受更多牵连。也许你留在这里反而更……”

“接头照原定计划进行。”

玛丽有些焦躁地开口:“事已至此,不如趁着他们还没来赶紧从后门逃走吧。”

“接触方式为方案三。”

“喂,我们到底在磨蹭什么?”

“口令是……”

这间屋子的房门被敲响也是迟早的事情吧。就算想假装家里没人,对方可是严谨细致的德国士兵。关着门就能万事大吉这种事,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如果有人仔细听,或许会发现钟声与平时相比略微有些不同。但是,能够理解钟声里所蕴涵的意思的,就只有在D机关接受过训练的人了。

与刚才相比,沿街盘查的德国兵的声音正确确实实地逐步靠近着。

D机关。

留心倾听着大街上的动静,岛野皱起了眉。

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极端机密成立起来的间谍培养机构。

刚才玛丽说了那样的话,只不过那说的是他们自己。窗户上挂着双层厚度的窗帘,是为了不让房间里的灯光透到外面吧。也就是说,这间屋子是抵抗运动的秘密据点。然而——

虽然是军方的组织,但其吸收对象并不是陆军大学或者陆军士官学校出身的军人,而是招募了按照军队用语被称为“地方人”的军方体系之外——帝国大学、早稻田大学,或者欧美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对他们进行谍报员培训,然后去执行任务。为此,陆军内部对D机关避如蛇蝎,气势汹汹扬言说只要有机会怎么都要干掉他们的人也不在少数。

如果被捕会受到拷打。枪毙。或者送到集中营。

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一个人在事实上凭借一己之力打造了D机关,并且以毋庸置疑的实绩强势按下了四周的杂音。

他停下话头,耸了耸肩。“当然了,此时此刻,我不可能在这里把所有情况都向你说明,只是,希望你至少能够理解,我们现在正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结城中校。

“没错。”阿兰一脸无奈地说,“根据两国政府的停战协议,所有法国人都不许采取针对德国的任何反抗行为。包括示威、罢工、怠工在内,所有抵抗运动都被严厉取缔,万一被认定是反抗行为,就会被判处死刑或者送去德国的集中营。”

有着“魔王”之名的可怕的男人。

“可是,‘行为’却会成为管束监督的对象?”

传言中本人就曾经是一名优秀间谍的结城中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此,就连身为D机关一员的岛野也不清楚详情。

阿兰代表三人点了点头:“就算政府在向德国投降的文件上盖了章,也不意味着全法国的人民都投降于德国。‘精神层面的绝对自由’是近代市民社会的原则。就算是政府,也干涉不到市民的精神世界。”

不,不仅是结城中校。在D机关,所有学员都被起了假名,赋予伪造的经历,这样他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情况。“日本留学生·岛野亮佑”,同样也是为了这次任务而给出的假身份、假名字。

岛野眯起了眼睛,轮番打量着屋子里三个人的脸,然后慎重地开口:“你们是,抵抗德军占领的秘密组织的成员……是这样吗?”

在D机关,发布任务的时候,会给予执行人最适合任务状况的“掩护身份”。从某个人物的外表直到他的经历、人际关系、动作、常用的口头禅、兴趣爱好乃至饮食偏好与忌口,还有其他所有能构成这一人物的一切细琐而庞大的信息,通常一星期左右,时间不够的话就在两三天里,必须将之完全化为自我掌握的内容。

法语中表示“抵抗”的词语。也就是说——

能做到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的。

Resistance。

在接受D机关选拔考试的时候,岛野有几次差一点儿就被淘汰。

4

考试的内容极其古怪,根本找不到与之类似的其他例证。

温和的茶褐色眼眸中浮现出坚定的光芒。他压低了声音,然而,语调明确地说道:“我们是抵抗运动者。”

比如考试中会展开一张世界地图,询问塞班岛的位置,然而地图上其实已经巧妙地抹掉了塞班岛。若是考生指出了这一点,下一步就会被要求说出摊开的地图下面放了些什么东西。又或者会被问起,从进入建筑开始,到走进考场一共有多少步,还有走过了几级台阶,然后紧接着要求在几秒钟之间把映在镜面里的文章读出来并且完全复述。

阿兰再次直面岛野。

岛野完全答出了那些问题。

约翰颇为不快地嘟囔,用力地啧着舌,把头扭向一边。

被地图遮盖掉的桌上的物品有德语书、茶杯、两支钢笔、火柴、烟灰缸……完全正确地说出了十几样东西之后,随即又报出了书名及其作者,乃至残留在烟灰缸里的烟蒂上的商标。门口到考场的步数和台阶数自然不在话下,就连走廊上有几扇窗户、开着还是关着,以及虽然其实并没有被问到的,窗户上有没有裂纹都一一指出。

“嘁,你们总是这样。随便啦!”

按要求读出了镜面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在准确复述的基础上,还从尾到头又复述了一遍。

“这样就二比一了。”

“差一点儿就被淘汰”,并不是因为考试的内容太过奇怪,而是因为曾经认为——

“我赞成阿兰的意见。”玛丽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阿兰,点头。

除了我还有谁能通过这种考试吗?

阿兰回答完约翰,又转向玛丽问道:“玛丽,你怎么想?岛野拯救了我们的同胞,一位法国老太太的生命,我们可以把事情告诉他吧?”

之所以没被淘汰,则是因为后来意识到了,那些一起接受考试的人,看来都和自己是“同类”——全都惊人地优秀,并且都有着比他还强烈的自负。

“岛野和日本军队无关。再说,现在法国和日本也不是战争状态?”

那之后,岛野和他们一起在D机关接受了训练。比如炸药和无线电的使用方法。比如怎么驾驶飞机。D机关里一方面有着由声名卓著的大学教授开设的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生物学等课程,另一方面则有从监狱里带来的大名鼎鼎的扒手、保险柜破解高手等人进行实技指导。魔术师教他们如何对物品偷梁换柱,跳交际舞,打台球,乔装变身。他们甚至还在奇怪的地方亲眼见识了专职在风月场上吃软饭的小白脸实际表演如何对女性施展甜言蜜语。

“不行!阿兰,不可以!”约翰从窗边发出尖锐的声音,“岛野是日本人啊!想想日本军队在中国做的那些事吧!他们和纳粹是一样的!”

剧烈的武技训练结束之后,他们要立刻穿着衣服在冰冷的水中游泳,一整夜不眠不休的移动之后,又必须要把前一天被要求完全背下来的无比复杂的暗语使用得如同自然语言那样娴熟。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要单纯凭借指尖的感觉把各国军队使用的手枪分解开来,再重新组装,恢复成可以使用的状态。

阿兰朝向岛野走去,纤细的上身摇晃着。

所有的训练生都面不改色地进行着诸如此类的训练。

岛野回过头,皱着眉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绝不轻松容易,因为肉体和精神都经受着极限的考验。而与此同时——

“不是为了抓我?你们会有麻烦?”

这种事情我当然能做得到。

岛野耸耸肩,朝着门把手伸出手去,就在这个瞬间,阿兰声音沉静地叫住了他:“不是的,岛野。不是那样的。他们不是来抓你的。现在让你走出去的话,麻烦的其实是我们。”

抱有这种想法的,绝不是只有岛野一个。

玛丽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视线偷偷地转向阿兰。

等待钟声停歇,岛野推开了教堂的大门,走进去。

“可是……”

在习惯了户外明亮阳光的眼中,教堂里面显得非常昏暗。然而岛野的视野立刻切换到左边——他的左眼之前就已经蒙上,已经适应了黑暗。

“我没打算死啊。”岛野瞬间蹙起了眉,挥去脑中的声音,说道,“只不过是个不明真相的日本留学生,因为看不下去老人家受苦,一时冲动做了傻事而已。说到底是因为在日本,一直都被教育要无条件地尊重年长者嘛。这样解释的话,总应该可以过关吧。”

左手靠墙的一边,有着个箱子形状的小房间。

——活下去。只要心脏还在跳,就一定要活着回来。

告解室。

脑海里,再次响起声音。

那是天主教中被称为“神圣之屋”的特别的地方。在这里所说的话绝对不会被泄露出去。

——死是最糟糕的选择。

接触方式为方案三。

玛丽瞪大了眼睛说道,一脸的不敢置信。“对方可是纳粹啊,被抓的话,根本就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严刑拷打,然后枪毙。或者会被送去集中营。就算是日本人信仰死亡哲学……”

回想起指示,岛野确认过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之后,动作迅速地从告解室的帘布缝隙中溜了进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跪倒在黑暗中的瞬间,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对自己的嘲笑。

岛野独自离开了窗边,穿过房间,朝向通往室外的房门走去。“我自己出去吧,”他停下脚步,扭头回答道,“他们是来抓我的吧?我不想牵连老人和小孩。那么要让他们达成目的的话,就只有我自己走出去了。”

在乡下农庄的小车站刚一走下列车,岛野就被三位结伴而行的素不相识的法国老太太叫住了。他装出一副听不懂法语的样子想要摆脱,却想不到老人家们就是不肯放他走,意料之外地费了不少时间。总算设法和老太太道了别,却又不可能奔跑起来——在乡间道路上飞奔的外国人也太显眼了——眼看着就要赶不上指定的时间。

然而,下一个瞬间,三人大吃一惊地对望一眼,同时回过头去:“等等,岛野!你去哪里!”

真是意想不到的误算。

“你胡说什么!”

怎么都没想到来到这里竟会遇上这样的麻烦,所以好不容易按照指定时间赶到的时候,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太过安心,那一瞬间,意识都仿佛被吸进了黑暗的深处。

“约翰!”

——法国老太太真是难缠啊。一旦牵扯到她们,误算的因素就多得离谱。

约翰语气生硬地说。阿兰和玛丽同时提高了声音:

一边继续报告着,一边想着这件事,岛野苦笑起来。

“哼,那么就是镇上有人告密了。”

完全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现身的竟然是魔王——结城中校本人(在此之前,岛野所接触的都是以代号“地狱使者”或者“冥府引路人”称呼的当地的法国通信员)。

“我们已经很小心留意尾巴了。应该不可能被跟踪的。”阿兰反驳他,语气像是生气了。

岛野的任务本身里没有误算。

约翰的目光仍然从窗帘间注视着外面,低声回答:“所以我之前就反对把这家伙带到这里来。”

不,也不是这么说。

“……也许是我们被跟踪了吧。”

是可能出现的误算全部都在预料之内,任务是完成了的。比如说——

玛丽面色苍白,喘息般地低语。

教老太太说那些话的人就是岛野。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找到这里……怎么会这么快……”

——混账纳粹!

很明显,德国士兵是在这条街上寻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比如,在占领区与德军进行对抗的反叛者。

——变态法西斯!

老人,女性,连小孩子也都一样,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待遇。

——希特勒那种人就该下地狱!

门一打开,德国兵就不由分说冲进屋里。不一会儿,屋子里的人们都双手放在脑袋后面挨个儿被赶到了马路上。

对于自家的房子被德军接收,老太太愤愤不平,岛野就在她的耳边鼓吹了反纳粹的言论。然后又对老太太施加暗示,把她送到了德国兵那里。

德军分成好几个小队,从马路的一头开始逐户敲开沿街居民的家门。

要在搞不好就会被射杀的情况下救出老太太,理由当然不是什么“不明真相的日本留学生,看不得老人家受苦就救下了对方”,或者“因为在日本,一直都被教育要无条件地尊重年长者。”

暮色之中,好多辆已经亮起了车头灯的德国军车停在大马路上。引擎还开着,身穿军装的持枪士兵纷纷从车台上跳下来。

不能被杀。

诸人走近面朝大街的窗户,从厚厚窗帘的缝隙里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人的死亡往往会引起周围人的关注。而对间谍来说,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避免惹人注意,这是铁的法则。

站在窗边的约翰从窗帘缝隙里朝外张望着说道:“德国兵来了。”

再说,此次任务的目的并不在此。

“……不,阿兰,很遗憾,看来这种优哉游哉的话也说不得了。”

从一开始,岛野的目标就是阿兰他们。

“不管你是什么人,”阿兰说道,“都确实存在着,并且很有意思。其他的事情就慢慢再回忆吧。时间多得是。”

阿兰和针对德国的抵抗运动有关——而且,他还是领导人,这一点早在事前就已调查清楚。通过救出老太太赢得他们的信任,然后潜入他们内部,确认、掌握占领状态下的法国抵抗运动的实际状况——这才是本次任务的真正目的。

“你说人生的目的就是死?令人无法相信。所以他才会面对德国兵做出那么乱来的事情吗?”玛丽摇着头,愕然不已地嘀咕。

在岛野快要被德国兵带走的时候,阿兰他们出手救人,这和原先预想的一样(若是他们不在那个时间点上介入,就执行另一套计划)。至于在混乱之中头部遭到殴打而暂时失去记忆,这一点要说是误算的话,也确实没错。岛野原本是打算巧妙地挨上德国兵一顿揍,以最小程度的受伤就把事情搞定。可是没想到他突然被人拽了下胳膊,于是头部遭到比预想中更重的殴击,然后,由此导致了暂时的记忆缺失。

“以前在大学里听过关于日本思想的课。‘所谓武士道,就是寻觅死亡。’人生的终极目标是死。真是非常深奥的话啊。可是说起来,我完全理解不了那是什么意思。”

可即便如此,那也是作为“可能发生的误算”,并没有超出计划的范畴。

阿兰笑眯眯地说道。

人类的记忆在遭受外来打击时往往会发生混乱。

“原来是哲学系的留学生啊?这么说,跟我一样了。”

头部遭受重击;或者,受到药物以及电流的刺激等。

听到这多少带有几分玩笑意味的回答,三人脸上浮起了轻松的笑意。

以上所有这些情境,在间谍被敌人抓住、遭受拷问的情况下,都是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的局面。

眼睛有了焦点,岛野轻耸肩头,露出一个微笑:“抱歉,我是什么人吗?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对了,‘我思故我在’。那么看起来,好像就只能确定一件事了——我是存在着的。”

因此,在D机关,特别进行了专门的训练,确保即使在那样的场合,对完成任务而言必要的那些信息也不会错乱。

抬起头来,撞上了阿兰像是很担心的眼神。

——并不是什么难事。

“……岛野?怎么了,没事吧?”

训练中,结城中校向满脸半信半疑的学员解释道:

脑海里,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冷然拒斥般的低沉的声音。

由于打击而造成暂时性信息错乱的仅仅只是表层记忆。只要学会把那些对完成任务至关重要的信息印刻到无意识的深层次就好了。

黑暗的深处,两只没有光泽的阴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岛野。——闯过去。

学员之中没有人露出苦笑,也没人提出反驳。

意识被拖曳进了某个幽暗的场所。

——这种事情,我们不可能做不到。

尖锐的痛楚之下,瞬间失去了知觉。

聚集在D机关里的,全都是一群会做如是想的具有强烈自负感的人。

三人探寻般的视线越发啮穿了他的肌肤,将要碾碎他的骨骼……

被约翰从背后重重敲在后颈上的那一刻——

这种感觉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岛野完全无法理解。

眼前瞬间昏暗下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地上。

听到问题的刹那间,脊背上窜过一阵电流般的冲击。那是一种野生动物感觉到大限将至的本能的恐惧。是天敌从身后悄无声息潜近的感觉。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完蛋了——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然而多亏了这样,他全都想起来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自己是谁。

感觉到身体条件反射地绷紧了。

以及应该做什么事。

3

被约翰用坚硬的皮靴头踹着身体,岛野在确认自己已经能完全控制身体以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

“你到底是什么人?”

回想起约翰畏怯的脸,岛野不由得微笑起来。

阿兰打住了话头,疑惑地歪着脑袋,直直地盯着岛野的脸,发问:

真是可怜。

“这么说起来,”接下去开口的是阿兰,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这个房间里醒来的时候,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样子,念叨着‘为了亲爱的友人,为了祖国,我不惧怕死亡’。没错,你睡的这张床背后的墙壁上就刻着这句话,是贺雷修斯说的。可是,那个时候你应该是看不见的。你根本没有回头就读出了背后的文字,我当时觉得好奇怪啊……现在我发现了,你那时候,是看着这边墙上挂着的镜子——也就是说,你读的是镜子里照出来的左右颠倒的拉丁文。为什么你能做到这种事呢?”

想必是吓坏了吧。

岛野百思不得其解。那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连他自己也完全不知其意。

在约翰的眼中,岛野的身姿应该像是一头漆黑的怪物。因为那个时候,岛野是在刻意模仿结城中校的样子。

“后来?搞不清楚啊。啊,等下,九十比八比二?一直就在嘟囔这几个数字来着。那到底是什么数字?”

“怎么了?这样可就瞄不准了哦。”岛野说着,朝向连握枪的手都在发抖的约翰又迈出一步。

怀着不祥的预感,他嘶哑着嗓音问道:“我还说了其他什么事情吗?后来又说了什么?”

约翰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喊,粗暴地推开臂弯中的玛丽,双手握住枪,扣动了扳机。

岛野咕嘟吞了一口唾沫。

那一瞬间,岛野一口气缩短距离,抓住约翰的手腕,把他扑倒在地。

“其实,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不知怎么,约翰有点慌张似的开口说道,“他是被我架在肩膀上带来这里的,半路上,爬完一段台阶的时候,岛野嘟囔了一个数字,三十二。刚才我去外面观察情况,顺便也就数了一下,那正好是台阶数来着……呵呵,昏迷的时候还数着台阶,竟然有这么奇怪的习惯啊。”

“阿兰,玛丽!把枪捡起来!我按住约翰了!”

望着岛野,玛丽的脸颊微微泛红,继续说道:“你不戴眼镜的时候,看上去挺英俊的。嘴里不塞棉花也是啊。”

听到岛野的指示,两人脚下装了弹簧一样地跳起来,然后按照他说的,把约翰掉在地上的手枪捡起来,再接替岛野控制住昏厥过去的约翰。

“还不止这些呢。”玛丽嘟起唇说道,随即从桌上拿起一副宽大的玳瑁框眼镜,架在自己脸上,“岛野,你之前戴的这副眼镜,完全没有度数哦。为什么你要戴这种东西?还有,你嘴巴里之前还塞了一点点棉花。照顾你的时候,因为觉得碍事所以就把眼镜和棉花都取掉了,结果你整张脸给人的印象立刻全变了,吓我一大跳。说起来啊……”

等两人回过神,再回过头去的时候,岛野已经从他们的视野之中消失。

意识到状况的瞬间,岛野条件反射地皱了脸。虽然并不清楚原因,不过总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意想不到的错误。

“岛野!你在哪里?”

“你现在所说的法语,是巴黎口音的。和德国军官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德语。可是,在昏迷过程中,你又用了俄罗斯语说胡话。大概还有匈牙利语之类。根据我们听到的消息,德军占领之后,大概还有百十来个日本人留在了巴黎,可是在我们认识的日本人当中,很多根本就不会说这里的当地话。”

背后传来了阿兰的呼喊,但很快,连这声音也听不见了。

“好多种欧洲语言?”

在那之后阿兰和玛丽之间会说些什么,岛野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忍不住就觉得好笑。

“玛丽觉得很不可思议啊,你明明是日本人,却能熟练使用好多种欧洲语言。”阿兰哧哧地笑着,从旁插话。

“日本人果然不怕死啊。”

“这个嘛……”

仿佛都能看得见玛丽不可思议地摇着头的模样。

岛野苦笑着,提出反问:“可是,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竟然会朝着持枪的对手扑过去……”

“唔——我自己也想不起来啊,不过既然带着这本护照,多半应该就是日本人吧?”

“所谓武士道,就是寻觅死亡之道。”

玛丽有些困惑地歪着脑袋,向岛野发问。她有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果然是位美女。那双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岛野。

阿兰就肯定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进行解释吧。“对日本人来说,生存的终极目标就是死亡啊。”

“嘿,我说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这样的话——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

真是天大的误会。

“没那回事。”岛野耸一耸肩,“总之,多谢你们救了我。”

岛野的目标其实是,在那个场合下不让任何人死掉。约翰用粗壮的胳膊勒着玛丽的脖子。若是因为什么情况勃然大怒,他极有可能会把这个甩掉自己的人的脖子扭断。

“怎么了?”约翰询问,试图窥探低垂着头的岛野脸上的神情,“怎么感觉你的表情有点困扰啊。”

——只要不死人,阿兰就能够收拾之后的事态。

脑海中瞬间涌上这么个念头。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做出这样的考量之后,岛野首先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无论如何要从约翰手中救出玛丽。

——多管闲事。

为此,他借用了结城中校的气势。

也就是说,是他们三个把受到殴打而失去意识的岛野搬到了这个房间,给他治了伤,进行了护理。原来如此,多亏了他们,才得以避免被德国兵带走啊……

畏怯的约翰一定会把枪口指向岛野。为了确保瞄准,只能用双手握枪。要保护自己,约翰就只能放开玛丽。瞬息之间他已经考虑到了这么多的事情。此外——

他轻轻地耸了耸肩,中断话语,随即立刻又接了下去:“为了阻止我们的行动,有个德国兵挥起半自动步枪,然后枪托正好狠狠地砸到了你脑袋边上……害你受伤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呢,唔,就把这事儿当成是不幸的意外,原谅我们吧。”

说到底,他压根儿就没有被击中的风险。

阿兰的嘴角浮起一个满是调皮意味的笑容,冲着岛野挤了挤眼。“我们当然不能对这种事坐视不理,你可是救了一位法国老太太的命呢,是英雄。这次该轮到我们拿出勇气了。为了把你抢回来,我们冲上去推开德国兵,抓住你的手打算逃走,不过……”

“好像出了故障,扳机卡住了……”

“总之,那个人就是你啦。”

把藏在书里的手枪交给岛野的时候,玛丽是这么说的。

围观的人们先是集体目瞪口呆,随即,很快地,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和口哨。与此同时,东方人当场被德国士兵包围起来,他和小队长之间语气激烈地交锋了三两句,然后就被体格健壮的德国士兵们从两边抓住胳膊控制起来,准备带去别的地方。

岛野接过手枪,拆开来,修理。虽然记忆没有恢复,但是双手记得(这就是所谓的把对完成任务至关重要的信息和技能储存在无意识层面)。

小队长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缩着肩,不情不愿地正要下令开枪的当口,人群中走出来一名男子。矮小的身材,像是个东方人。他看也不看四周,直接朝老妇走去,然后转眼之间就解开了绑住老妇的绳索。

在D机关,他们接受了在黑暗中仅靠手指的感觉拆卸枪支然后再重新组装的训练,练习对象不只是日军武器,还包括了其他国家的军队中使用的所有枪支。又或者,必须学会仅仅通过枪声就确定枪支的种类,并且立刻就能判断出这支发射的枪可能装有多少子弹、是否能够连射以及其他的优缺点。

就算事情闹得更大,那也没办法了。

一九一四年制造。法国的老式手枪,就算把手放在背后都能装得起来。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了,但都害怕受到牵连,他们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修理过程中,岛野忽然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德国佬!乡巴佬!泥腿子!狗屎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要下地狱!”

虽然经过了巧妙的伪装,可是枪的故障属于人为原因。是故意弄成无法使用的状态的。那么——

老妇人何止不谢罪,反而继续破口大骂了。

“(这把枪)约翰费了很大劲才搞到的。”

老妇人被强行拖到门外,绑在一棵树上。德军威胁说,如果不收回反纳粹的发言并且对元首的无理谩骂表示谢罪,就要枪毙她,以儆效尤。很显然,这绝不仅仅是个威胁。

玛丽是这样说的。

德国士兵们困惑了。老妇人应该只是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重复地吼出来而已,恐怕她连其中的意思都不明白。可是,反纳粹的发言,再加上对元首的公然蔑视,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不可能再对她放任不管。

也就是说,约翰故意把弄出了故障的手枪提供给抵抗组织。为什么?

德国兵从房子里飞奔出来,抓住老妇人,然后进行了讯问。通过翻译,老妇人又把德国兵们大骂一通。德国佬、乡巴佬、泥腿子、狗屎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这种人应该下地狱。

为了寻找理由,岛野故意把修好的枪递给了约翰。

——希特勒这家伙应该下地狱!!

有一种现象很不可思议,那就是手里有枪的人一定会想要用枪。反过来说,也就是其行动模式会变得单调。对岛野而言,递枪的举动限制了约翰的行动可能性。

——变态法西斯!

除此之外,第一发他装进了空弹。

——狗屎纳粹!

也就是说,在把修好了可以用——至少是让别人这么以为了——的手枪递过去的时候,约翰接下去的行动就基本可以预测了。

可是接下去,德国士兵的脸色变了。因为老妇人的破口大骂很快变成了另外的内容。

然后只要等着约翰自己现出原形就好。

本来,直到这个时候,征用了民居的德国兵都还只是笑嘻嘻地瞧着。头脑不清楚的老太婆在院子里嚷嚷。一点点的余兴节目。本来应该就只是这么想的。

怎么处置暴露出叛徒身份的约翰,这应该是身为抵抗运动领导人的阿兰的拿手戏吧。可是——

老妇站在院子里,挥动着拳头,满是皱纹的脸涨得通红,咒骂不休。肆意大骂了一通之后,又捡起地上的石头开始丢,看样子是想要砸碎被占领的自己家的窗玻璃。她丢出去的石头连窗户都没飞到就落地了,这一状况使得她再次愤怒起来,又开始放声大骂。

“目前,法国国内的抵抗运动只是以学生为中心的偶发行动。没有发现实际上有哪家机构或组织向他们提供武器。”

——泥腿子!

岛野低声继续进行着“告解”。

——乡巴佬!

九十比八比二。

——德国佬!

正如岛野算出的比例所显示的那样,目前阶段在德军占领下的抵抗运动者是压倒性的少数派。在这种状况下,很难维持有组织的行动。只要组织活动停滞不前,再出现像约翰那样的背叛者的可能性也会提高。

事实上,在德军和巴黎市民之间,还没有发生过什么可以算得上是麻烦的纠纷,直到那一天,那一刻。

就算万一,假设今后法国国内的抵抗运动会蓬勃开展,那也只会出现在一种情况下,即出现了某个可以统率他们的具有绝对权威以及象征意义的存在。国内的维希政府现在完全是德意志的傀儡。在这种时候,想不出还留有什么人物足以统率抵抗运动。

自从签下了投降书,法国国内不要说公共建筑,就连普通民宅也有许多被德国驻军接管用来做了宿舍。对于这类的接管任务,德军也有严令,不许对法国公民实施粗暴行为,至少表面上,要遵循双方友好和睦的协作伙伴关系准则来办事。

“以可能性而论的话,比如说,对了——”

事件的起因是一位老妇对着占领了自家住宅的一支德军小队挥舞起拳头,怒骂道:“从我家里滚出去!德国佬!”

岛野瞬间停住了话头,他眯起眼睛,秘密据点里凌乱地映入眼帘的东西在脑海中准确地浮现出来。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巴黎郊外,布洛涅森林的尽头,发生了一件事。

架子上一台收音机,一套修理工具。靠在墙边立放的两根钓竿。桌上好几只花纹艳丽的火柴盒,英文报纸,皱巴巴的一束包装纸——

大多数的巴黎市民对于“毫无意义的战争”得以早日终结而松了口气。

花花绿绿的火柴盒是用于制作三色旗的吧。

不,公平地说,战争时期的社会混乱与物资匮乏状态,在德军占领之后,反而可谓是得到了改善。进驻巴黎的德国军人的举动与巴黎人的预想正相反,他们彬彬有礼,态度友好,并且规矩周到。

故意弄皱的包装纸应该是用于通信不会错的。把物品用陈旧的纸张包起来运送的话,就算包在里面的东西被检查,包装纸本身一般不会被查。那些包装纸上,应该会有用隐形墨水写下的受热可见的信息,或者是印上了使用简单随机数表生成的初级密码。邮戳显示那是从海外送来的物品。英语报纸。收音机的调频与BBC的周波数吻合。此外还有——

在德国军人昂首阔步的街头上,巴黎的市民们延续着日常的生活状态。

给予一锤定音的是那两根钓竿[2]

巴黎被置于德军的占领之下。

夏尔·戴高乐,那是在法国政府轻易投降了德国的时候,逃亡到英国去的将军的名字。

根据二十二日签订的《德法停战协议》,法国的国土被分成占领区、合并区、自由区三个部分。

野心家。

一个月后,六月十四日,德军已然兵不血刃地占领巴黎。

桀骜不驯。

被法国人自称为生命线的、历时十年耗费巨资堪堪打造完成的“马其诺防线”,只在一个瞬间,就被德军最精锐的装甲部队突破。身为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曾经自负为“世界最强”的法国陆军的幻想遭到了毫无悬念的碾压,碎成齑粉。

刚愎自用。

上一年的九月,针对入侵波兰的德国,法国同英国一起发出了战争宣言。那之后,经过长达八个月的“奇怪战争”——两国士兵在彼此看得到对方面孔的距离上对峙,战斗却基本不曾打响过——五月,德军发动了突如其来的进攻,对此,法军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无法应对的局面。

不把人当人看的法西斯。

法国在德军面前没有半分挣扎地投降了。

战前无论在国内国外都是受到极端恶劣评价的家伙,然而,在祖国战败被敌人占领的危急时刻,或许正是他这样具有恶德的大人物才是国家所需要的。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二日。

对于岛野所做的抵抗运动分析,结城中校宛如一名真正的听取罪人告解的虔敬修士,以一种不感兴趣的态度聆听着。

2

“接下去呢,要怎么做?需要再持续一段时间吗?”

“真羡慕你啊。”阿兰的唇角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容,说道,“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要忘记呢。忘记眼前的现实——忘记我的祖国法兰西,如今已经被纳粹德国占领。”

岛野完成了一通“告解”,语调悠然地询问。结城中校依然侧着脸,嘴型几乎不动,以低沉冷淡的声音说道:

连珠炮式的发问使得三个法国人对视了一眼。

“暂时回国吧。下一班白山丸是最后的回国船了。”

“不行。什么都想不起来。”岛野抬起脸来,摇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做了什么?反抗德国兵?可这里是法国吧?为什么会有德国兵?到底怎么回事?”

最后的回国船?

“怎么了?想起什么了吗?”约翰窥视着岛野的神情,问道。

岛野皱起眉。

岛野眯起眼,凝神于脑内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于极其幽暗的地方。说话人的面孔只是一个黑影,看不见模样。不,并非如此。不是这样的。那是——

这其中的意味十分明白。

(是什么?)

日本很快就将与法国进入战争状态。

——绝不要自己开口。要尽可能地让对方进行解释。

德军在欧洲持续着闪电进击,日本政府对他们的成果心醉神迷,打算与德国结成军事同盟。“可不能赶不上巴士啊!”日本的军人当中,公然地悄声说着这种话。以前就已经听说过这些信息,可是——

脑海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怎么可能?

——不得向对方泄露信息。

岛野哑然地摇头。

这么说起来——已经冲到了喉咙口的这句话,被岛野急急忙忙地咽了回去。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一点正是此次任务中最大的误算。

浓雾的深处,好像有着什么在隐约地蠢蠢欲动。

诚然,在德军的闪电战面前,人称欧洲最强陆军国家的法国旋踵之间就投降了。然而,那主要是因为法军这边犯了错误,他们无视武器与战略的近代化,仅仅预想了堑壕战。反之,在这以后纳粹德国需要与英国争夺制海权和制空权,这些方面看不出他们能够占据确定的优势。

仍然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努力集中着意识。

明明前些天才递交上去这样的报告。可是,为什么……

岛野皱紧了眉头。

眯起眼睛的岛野,终于明白了结城中校为何要特意亲自现身。

什么情况?

报告被无视了。

德国兵?

或者在陆军内部被束之高阁?

反抗德国兵?

与岛野上交的情报中理所当然的结论正相反,日本政府决定与德意志结成军事同盟。对于这一事实,结城中校是怎么想的?就算他没有戴着拉得很低遮住了面孔的风帽,岛野也是完全想象不出来的。

站在窗边的约翰满脸写着惊诧。“不记得你冒冒失失去反抗德国兵?也不记得我们费了老大劲才把你救出来?”

明白的事情倒是也有一件。

“嘿,我说,你就真的、完全、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那就是,“日本留学生 岛野亮佑”的假面已经不能用了。

三人都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和护照上记载的岛野差不多同龄。

在最后一班回国船出发以后,还有留学生滞留也是很不自然的。作为稀有的存在,其一举手一投足都会成为被关注的对象,这么一来,间谍任务什么的就不可能再执行了。

剩下一人是玛丽·托莱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女性。她长着很多雀斑,脸上好像没化妆,小麦色的长发随意地盘在头上,装束得像个男人一样。不过若是认真打扮起来,想必足以称得上是美人吧。

任务结束。

体格健壮的男人是约翰·维克道尔,四四方方的脸上表情生硬,不过细一打量,唇角却透着随意。

结城中校的出现,是为了向岛野告知这件事情。

房间里另外还有两个人。

忽然间,脑海中浮现出了阿兰总是温和微笑的茶褐色眼眸,同时还意识到了自己略感遗憾的心情。在记忆丢失的那段时间,岛野作为他们的伙伴一起行动。对方正式邀请他,“成为我们的同志吧”,这让他陷入困惑。此刻想到了这件事,心中一阵愉悦……

他刚才这么自我介绍来着。

低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阿兰·莱尼埃。

——留下来也行哦。

让人心生好感的温和微笑,亲切的茶褐色眼睛——那是个身材纤细的高个子男人,四肢修长。

不由得苦笑起来。

岛野因为痛楚而蹙着眉,视线转向说话的人。

不可能是自己把想法写在了脸上。只是忘记了,结城中校只要凭着对方目光的一点细微闪动就能准确判读出对方的想法。

“用不着勉强去回忆啊。看来,多半是因为头部遭到重击而引起的暂时性记忆障碍。常有的事,等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想起来的。”

对啊,也许说不定,阿兰他们会在历史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呢。改变历史的,往往都是他们这样的门外汉的行动。

尖锐的刺痛蓦然袭向脑袋一侧,岛野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捂头。指尖触到了紧紧包裹着好几层的绷带。

信赖。友情。伙伴。祖国解放。

(不对……我……其实……)

随便哪个都是会激起美好反响的漂亮的宣传标语。就为了这么一个词,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们心甘情愿奉献出生命吧。现在是,从前是,今后也还是。然而——

姓名,身份,经历,全部不记得。要说,甚至连贴在护照上的这张相片,都不觉得是自己的脸。

D机关的成员,是由结城中校挑选出来、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精英——专业的间谍。任何语言都不能打动他们。更别说要为那种东西去献出生命。简直荒谬。

什么都想不起来。

活下去。

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在法国待了一年多。可是……

活着回来报告。

凝视着自己的护照,岛野困惑了。

这才是D机关成员被赋予的使命。

墨迹已经洇开来,看不太清楚,不过入境地点应该是马赛——

在已经恢复了记忆的当下,他已经没有心情再继续和门外汉们一起玩间谍游戏了。

入境章的时间是一九三九年六月十五日。

“我回去啦。”岛野耸耸肩,说道,“不过,下次给个稍微有点儿难度的任务吧,拜托了。”

来自日本的留学生。

[1] Le français,意为“法语”。

岛野亮佑。

[2] 法语中“鱼竿”的发音近似于“高乐”,“两根鱼竿”的发音近于“戴·高乐”。由于是在地下秘密进行的法国抵抗运动的领导人,在公开场合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民众就以两根鱼竿来暗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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