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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集

法官判了死刑。数月后,重兵卫被从牢房里提了出来。管教员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可他几乎没听进去。他仿佛中了邪一般,瞪着眼睛,呆视着前方。在他的前方,泛白的晨雾中悚然搭着一个台子。不用说便是绞刑架。

自然,他这种骇人行径毫无酌情减刑的余地。

绞刑架!重兵卫这时才明白,自己最终还是会被吊死。

重兵卫因杀害阿霜与其未婚夫被捕是那之后第十天的事情。失去理智打死二人后,由于突如其来的恐惧,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厉鬼。他把二人的尸体大卸八块后装进了两个大行李箱,然后于黎明前后丢进了品川的海里。可行李箱并未沉到海底,不久便浮了上来。于是,他便被捕了。

相对论小姐

重兵卫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嫉妒,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时涌了上来。他失去了理智,随手就抄起了一样家伙。然后后面的事情他就几乎不记得了。

这里是港町一处靠近滨海大道的小酒馆的里间。我们每晚都会在这里幽会。

重兵卫穿着睡衣悄悄起来,光着脚来到院子里,往后面绕去。他抬头一看,只见厨房附近有两个人影正黏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在说着什么。女方的确是阿霜。男方未曾谋面不清楚是谁,多半是其未婚夫吧。其间还不时传来阿霜抽泣的声音。

可是,我们的幽会却非常离奇。我们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更不了解彼此的来历。我对与我厮混的女人一无所知,既不知她来自哪里,也不知是谁家的千金小姐。而且,于她而言,我肯定也是如此。

不幸的是偏巧在这天夜里,重兵卫猛然醒来时,发现本该睡在自己身边的阿霜却不见了。他忽然站起来。抬头一看,只见防雨拉门只拉上了一半,风正挟带着雨丝吹进来。肯定是这风把他吹醒了。

可尽管如此,每天晚上八点钟,我们就准时在这里碰面。没错,真的是非常准时。我大多,不,我基本上都是比她提前五六分钟来到房间。然后,八点的钟声敲响时,她就犹如报时鸟一样,准时打开走廊的门出现在那里。

就这样,重兵卫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妄想症患者。

“怎么样?”说着,她把可爱的小脸蛋一歪。

他们到底都谈了些什么呢?想着想着,重兵卫只觉得自己也跟报纸上的退休老人一样,完全处于相同的处境。没错,要杀自己的肯定就是阿霜与她的未婚夫。浑蛋!他们想杀死自己,然后制造自杀的假象!浑蛋,畜生!

“好啊。”说着,我把吸了一半的香烟往地板上一扔,“来吧。”

想到这里,重兵卫突然觉得眼前发黑。如此说来,阿霜的未婚夫据说最近也到了东京。并且,上次阿霜说去叔父家,出去了一天,她当时一定是去见未婚夫了。

于是,她便如一个淘气的少女一样张开臂膀,扑到我怀里来。然后,我们俩一小时的欢乐时光就此开始。一小时,没错。一分不少,一分不多。

由于失身,阿霜似乎也万念俱灰,近来打算一辈子照料重兵卫,对重兵卫的孩子照料得也十分用心。可是,若仔细想来,也许这只是表面现象。阿霜还年轻,委身于自己这样一个与她年龄悬殊的男人,倘若做正妻尚情有可原,可是以情妇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她怎么能够满足呢?且不说表面如何,说不定她内心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了。

我刚才已经介绍过她赴约的时间是多么精准,同样,她回去的时间也十分精准。无论多么难舍难分,只要壁炉台上的摆式挂钟敲完九点的最后一响,她就会立刻用惊人的力量把我推开,然后用冷酷的眼神瞥我一眼,“明天见——”然后便甩甩一头短发,开门,离去。

当然,他这么想也并非毫无理由。正如刚才新闻报道里的山田安藏一样,最近他身边也有一个既非女佣也非情妇的女人。此女名叫阿霜,今年才刚十七岁,去年年初刚来试用的。由于老婆尚在病中,他就忍不住向人家伸出了黑手。可后来一问,才发现阿霜在老家已经订婚了。他后悔不已,可已经于事无补。

一次,我心里怀着得意的微笑,等着她前来。当然,地点还是在那小酒馆的房间。

光是根据这些,各位恐怕就已经看出伊丹屋重兵卫的神经衰弱有多么严重了。他觉得,这种妄想不知不觉间肯定会逐渐降临到自己头上的。

“怎么了?”当八点钟声响起、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就似乎发现了我跟平常不同,于是问道。

重兵卫突然不安起来。没错,自己目前的确毫无上吊的动机。可假如有人憎恨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给杀了,然后再如报道所写的那样制造出上吊的假象,那该怎么办呢?原本众人就纷传伊丹屋重兵卫一定会上吊,如此一来还有谁会怀疑自己不是自杀呢?伊丹屋会完美地实现三代人的连续上吊自杀。凶手一定会为这计划的圆满成功而窃喜……

“让我发现了哦!”

重兵卫读完吓了一跳,报纸一下子从膝盖滑到了地上。以前他一直以为,上吊这种事只有凭自己的意志才能实现。可是读了这条报道之后,他才明白原来上吊有时候还可以假他人之手来实现。

“什么?”

府下××町住着一位有钱的退隐老人,名叫山田安藏,上个月他被发现在自家仓库里上吊自杀。人们便议论纷纷,认为他自杀的原因多半是不堪风湿症的折磨。可最近,一个意外的事实突然被发现。原来安藏身边有个既非女仆也非情妇的女人,名叫阿妙,一直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而事情的真相便是这个阿妙勒死了安藏,然后制造出了自杀的假象。当然凶案并非阿妙一人完成的,她的情夫铁造做了帮凶。

我从西装的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丢到她眼前。

一行醒目的标题映入了他的眼帘。上吊一词似乎与他天生有缘,他一眼就发现了这个词。报道内容大致如下:

“荒唐,这都什么啊?”

惊天!杀人凶手竟用紫色腰带将人勒死,制造出自尽假象

“是你的照片吧?”

可是,无巧不成书。一天,重兵卫忽然在报纸上发现了一条可怕的报道。

“关我屁事。”

“没事的,只要我自己好好挺住就行了。反正也不可能会在睡梦里上吊自尽。”重兵卫用粗大的扁平烟袋敲着烟灰罐,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这是他近来的习惯性动作。

“你不觉得很像吗?”

可是,或许是家人接二连三地生病和死亡让他心力交瘁了。到了今年,他忽然就担心起这个可怕的传说来。加之他今年正好四十二岁,是厄运年。他总觉得也会有莫名的灾难不觉间降临到自己头上。

“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是。”

“我以为什么呢,祖父和父亲都是因为生意失败,犯下了意外的错误才上吊自尽的。所以我要尽最大努力,踏踏实实地做好生意。如此一来也就不会产生上吊自杀的动机了。”在这一年到来之前,重兵卫曾无数次这样告诫、安慰自己。所以一家人都平安无事,他倒也能够安心地生活。

“喂!”我挡在她的面前,直盯着她的眼睛,“你赶紧招了吧,我居然还被你蒙在鼓里。你居然就是那个著名的N法官的千金小姐。”

因此,重兵卫从幼时起便对“上吊”一词深恶痛绝。他的父亲在后面仓库里悬梁自尽时,他才两岁,对当时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过,他成年后获悉了当时的各种情况,了解到父亲上吊的背后其实另有隐情。他又追溯到祖父那一代,把祖父上吊时的情况也查了一遍。结果也发现其中有走投无路的原因,这才稍稍安心下来。因为,在这不可思议的两代人接连上吊的事件中,分别都有着不同的动机和原因,而绝非伊丹屋家有上吊的遗传基因。

“你在说什么啊?荒唐,荒谬!”

大家这么说也并非毫无理由。上一辈伊丹屋的重兵卫是上吊自尽的,再上一辈重兵卫也是如此。不可思议的是,同样的事情竟接连发生了两次。有其二便有其三,伊丹屋现在的主人——现在的重兵卫肯定也会上吊自尽。

“啊,总之你吓了我一跳。我万万没想到与自己厮混的情人居然是那么有名的千金小姐。”

世上曾有种种传言,都说伊丹屋的主人肯定会上吊自尽。

“你是在做白日梦吧,少啰唆,来吧。”说完,她把那照片撕得粉碎,然后像往常一样张开臂膀。

由于此前的生活平安无事,所以即使这么一点挫折都会将他击倒。而如此一来,以前早已遗忘的那个荒谬的传说忽然间被再次唤醒。

可是,从这以后,我就总想设法剥下她的画皮来。她肯定就是N法官的女儿。无论她如何掩盖,我都要抓住铁证,让她大吃一惊。幸亏我有一个朋友A住得离N法官家很近,还跟法官一家很亲密,我便不动声色地拜托这位朋友帮忙。

伊丹屋的主人重兵卫被荒唐的妄念缠身,大概是在他四十二岁的厄运年。而前一年他失去了妻子,孩子也患了麻疹,所以说肯定是各种辛劳和担心都赶到了一起,才让他患上神经衰弱。

第二天。“怎么样?”我问。

上吊三代记

“在啊。”

其实,俊助在收音机中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声音,还有被自己所杀的情人最后的哀鸣。

“哎?谁在?”

次日早晨,著名女影星绪方梨枝被发现在自己京桥的家里遭人残忍勒死。几乎同时,她曾经的情人胜见俊助的尸体也在隅田川河口被人发现。世人都传言,俊助恐怕是在勒死了变心的情人后,自己也投河自尽了。可是有关俊助投河前所听到的那段离奇的深夜广播一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当然是人家的千金啊。我完全照你说的,不到九点造访了法官家。结果,人家千金第一个出来。当时正好敲响了九点的钟声。”

必须得逃,必须得逃!俊助拼命地攀上围墙,朝漆黑的浓雾中跳下。一瞬间,“啊、啊、啊、啊——”,伴随着一声声穿透浓雾的哀鸣,俊助从两国桥的铁栅上栽落水中。

就这样,我的第一次努力彻底失败。可是,我并不灰心。因为我认准我的情人跟N法官的女儿就是同一个人。

俊助忽然看到老人的脸倏地一下融进了浓雾里。同时,店面、收音机和灯光也瞬间冷冷地消失了。俊助醉汉般踉踉跄跄地冲到外面。外面依然是浓雾紧锁。浓雾中,他咕咚一下撞到了一面墙状的物体上。

又有一次,我忽然心生妙计,趁她不留神时在她左手掌上偷偷涂了一点油墨。于是,我再一次拜托A帮忙。

“可是,先生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啊,先生,您的小指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带着血……啊,您的小指被咬掉了!”

又到了第二日。“怎么样?”我问。

“啊,没、没事。”

“在啊。九点钟正好敲响的那一刻。”

“哈哈哈,怎么样,很棒吧?这样的广播很少能听到吧?看来是女人被杀时咬断了男人的小指。咦,先生,你怎么了?”

“然后呢?”我呼吸急促起来。

听到这里,俊助忽然感到一种冷彻骨髓的恐惧。

“不过,”A也纳闷地歪着头,“奇怪的是,她的左手掌上的确是沾着一点油墨。”

“咦?啊……啊……”女人的呻吟声逐渐减弱。不久,只听扑通一声,传来有人倒地的沉闷的声音。之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中传来男子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蹑手蹑脚的走动声,不久还有男子低低的呻吟声。“浑蛋!还是被咬断了小指!”

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情人跟N法官的女儿果然是同一个人。可尽管如此,她每晚到九点之前都是躺在我怀里的。而另一方面,她同时又在自己家里。有一点我先声明一下,从我们幽会的房间赶到她家,至少得花三十分钟。

伴随着收音机都要被震裂的高亢尖叫,噼里啪啦的搏斗声从里面传来。“啊,疼死我了,浑蛋,松手!疼、疼死我了!”是一个男子粗重而低沉的呻吟声。接着又哐啷一声,传来物品落地的声音。

著名讽刺小说家山名耕作写到这里,却不知该如何收尾了。原本这种荒谬的故事就不好收尾。于是,他便想中途放弃这部小说。

老人话音未落,忽然,只听“啊”的一声,一个女人的哀鸣从收音机里传来。“咦?你、你……啊,杀人了!”

恰巧这时,他的一个朋友——同样在写讽刺读物的山野三五郎走了进来,听他把小说情节大致介绍了一遍。

“请稍候。凶手现在才刚潜进来。马上就……先生,你听!”

“这有什么难的!”山野一句话就给收了尾,“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只要运动的速度快于光速便可以让时间实现逆转,所以,也就是说,那位小姐就是……”

“可是什么都听不到啊。”

“啊,明白了,明白了。”

“没错。有人要被杀了。这是从现场传来的直播。”老人用力把他拉进昏暗的店里,果然,里面放着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正传出凄凉的声音。

于是,山名耕作便放弃了原定的题目《九点钟的女人》,而是改为了《相对论小姐》。

“杀人现场?”

喂!请住下来嘛

“没事,听听又有何妨?这机会绝无仅有,是杀人现场的直播。”

“你大概知道S站后面那家名叫M轩的咖啡店吧?”

“你、你要干什么?我有急事的。”

“对对,上次你好像是领我去过一次来着。”

“呵呵,没错。反正是只有这个钟点才能听到的实况转播。”说着,老人便抓起俊助的胳膊。老人的手掌像冰一样寒冷。

“上次我是跟泉谷瞬吉去的。呃,自打我从逗子出发去上班后,就再也不用担心坐不上列车了,所以就经常去。”

“广播?怎么可能,你以为现在是几点?现在都半夜三点了。”

可是这天晚上,在另外一处地方喝酒的时候,我最终还是错过了开往横须贺的末班列车,无奈之下,“泉谷,今晚能不能让我去你那儿住?”

“广播啊。”

“当然可以。你来吧。”

俊助差点叫出声来,他勉强控制住自己。“好玩的东西,什么啊?”

“是吗?那我就不用急了,怎么样,好久都没去M轩了,去逛逛?”于是,去M轩一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当时已经接近十二点了。

“先生,不进来逛逛?里面可有好玩的东西呢。”伴随着招呼声,依稀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的是一位满脸皱纹的忧郁老人。

于是,我们又接连喝了两三瓶啤酒。喝着喝着,打烊时间也过了,其他客人也全都走光了,我们这才终于站起身。

咦?都这时候了,居然还会有店开着门?俊助不安地环顾一下前后,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折返了。嗨,管它呢!正当他要疾步前进时,店里忽然晃晃悠悠地出来一个人影,冷不丁拦住了他的去路。

有件事忘了交代,泉谷瞬吉的家是在郊区中野,所以我们得从S乘坐途经M轩的山手线,可当我们爬上站台的时候,路面电车正要发车。

离开京桥的女人家之后,他故意专挑小巷走,结果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他呆立在昏暗的浓雾中,这时,左手的小指忽然钻心地疼起来。“浑蛋!”他咕哝了一句,疾步拐过幽暗的小巷。可一瞬间,他却猛地停住脚步。因为两三处房屋的对面竟有灯光透过浓雾依稀射了过来。

泉谷瞬吉没有我醉得厉害,平日里又很麻利。见此情形,他飞身一跃便跳了上去,而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这儿到底是哪里呢?俊助忽然驻足,环顾一下四周。

我像丢了魂似的被留在了站台上。后来一问,好人泉谷瞬吉说他从下一站又返了回来,还特意来看了看我,可烂醉的我却说:“什么?你当我是傻子啊!”我一面骂,一面晃晃悠悠地独自从S站朝后门走去。结果,竟与M轩一个名叫爱子的女招待相遇了。

胜见俊助像一个醉汉一样在这浓雾中已彷徨许久。他的帽子和外套全被打湿,帽檐上还不时滴落下水滴,冷得刺脸。

“咦?您怎么了啊,桥场先生?”她问。

故事发生在东京一个难得一见的浓雾弥漫的夜晚。城市像沉浸在海底一样湿漉漉的,没有一户人家早起。时间是凌晨三点多钟。

“没怎么。让人给甩了呗。”

雾夜广播

“哟,走路都一步三摇的啊。您可得小心点。逗子那边已经回不去了吧?”

原来,深田一夫是用自己的身体向所有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恐怕射进他左胸部想杀死他的子弹在进入他身体后也叫苦不迭,为他的谎言而懊恼吧。

“还用你说。”一沾酒,我就变得有点像个小痞子。

就是这样一个深田一夫竟真的死了。受了贯穿枪伤也没有死掉的他居然没能战胜酒精,在路边小摊的烧烤店喝了一杯后,当天晚上便归了西。他早就留有奇怪的遗言,说自己死后一定要把遗体捐献给医科大学做解剖材料。于是,守夜的第二天,朋友们便把他的遗体送到了大学教室,结果实施尸体解剖的某医学博士深有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这名男子即使左胸部受到贯穿枪伤也应该是死不掉的。旷世罕见的内脏错位。他的心脏是在右边!”

“那您怎么办,今晚……”

“你这混账,你还真是个撒谎天才啊。快还我追悼会的会费[1]。不然下次你就是真死了,我们也不会给你办追悼会。”

“去神乐坂什么的住一宿呗。我说小爱啊,你要是心疼我,能不能帮我叫一辆车?”

“借用了你的名字啊。你就没事傻乐吧,你的大名还没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留底呢。”

“您快得了吧。我看还是让我来伺候您吧,住这附近不行吗?就在那边。”

“嘿,你在阎罗殿都敢撒谎啊?到底是冒用了谁的名字?”

“哎?这附近还有那种地方?”

“没错。我也知道这个,所以我就没敢报真名,借了个别人的名字一用。”

“没事,您跟我走就是。”说着,她便拽着我走进S站后面一条九曲回肠的小巷深处。由于区划调整,周围一带全被拆迁了,可不知为何,却有一栋两层的建筑孤零零地保留了下来。

“嗨,奇怪啊,深田一夫,你的大名不是很久以前就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了吗?”

“阿姨在吗?”她招呼了一声。一名五十岁上下、脏兮兮的老婆婆便从里面走了出来。二人嘁嘁喳喳了半天后,随着一句“请进”,她便率先往二楼爬去。我抬头一看,上面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四叠半,一间六叠,房间里脏兮兮的,早上肯定会很晒。

“不,死了。我阎罗殿都进了。结果阎王爷戴着一个跟小巷里当铺老板一样的眼镜,对着一个大账本翻弄了一阵,问我叫什么名字之类,我就如此这般地回答了。结果阎王爷一脸纳闷,说是中间出了岔子,留在地狱里也没什么用处,就吩咐一声:‘小的们,将这厮再给我轰回阳间去!’阎王爷一声令下,赤鬼青鬼们便一拥而上,揪着我的脖颈,把我又扔回了阳间。”

可当时,我以为她肯定会陪我一起睡,不由得心花怒放。可是,她走进四叠半的房间铺好被褥后,竟留下一声“再见”,就一溜烟地回去了。

“你心脏都被打穿了,怎么还没死啊?”

啧啧啧,我第二次被人撇下了,呆若木鸡。这时,楼梯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刚才那个老婆婆爬了上来。“怎么了?吵架了?”说着,她忽然压低声音,“怎么样?要不我背着小爱再给您叫一个?”

“没错。”

当时我烂醉如泥,已记不清当时都说了些什么。真的,我当时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嗯,然后你就得救了?我说,你那儿不正好是心脏部位吗?”

第二天早上,由于喉咙干渴,我忽然醒来,发现身边赫然睡着一个女人。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女人也微微睁开眼。我吓了一跳。“咦?你早来了啊?”

“不,这个倒是真的。不信你们看,这儿还留着子弹的痕迹呢。”深田一夫解开衬衫亮出胸膛给他们看,果然留着一处像勒紧的腰包口般的瘢痕。

“什么叫早来了啊,瞧您这话说的。”女人根本不像是刚醒来的样子,干脆利落地说道,“您可真过分。无论我怎么叫,您都睡得像一堆烂泥一样。”

“你要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那,你被子弹击穿心脏一事也是假的了?”

“瞎说!”我喝着枕边的水,说道,“你肯定是趁我熟睡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的吧。嘁!失望了吧。”

“这关我什么事?”深田一夫若无其事。“你们以为我会这么容易就死掉啊,真是没脑子。”

“胡说!怎么可能……既然这样……”话音未落,女人忽然把粗壮的胳膊缠到我的脖子上。

“喂喂,你可真讨厌。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连追悼会都给你办了。让我们白掏腰包了。”

有件事忘记交代了,此时已是早上九点前后,一如我前一晚所猜测的那样,太阳正毒辣地晒过来。因此,往我脸上贴来的女人那粗糙的肌肤,犹如用望远镜拍摄的月球表面照片一样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深田一夫曾一度以死欺骗了所有人:战时他在缅甸,据说他在那里被一颗子弹击穿了心脏而亡。接到通知的朋友们还为他举办过追悼会。可是,战争结束不久,这家伙竟然又恬不知耻地回来了,所以大家全都大吃一惊。

“哇!救命啊,上天!”我暗自叫苦,急忙把被子往旁边一推,匆匆穿上西装后就冲出了房间。就这样,我第三次完美被耍……

“大家都一样。毕竟我们都上过深田之死的当。”

聪明过头的鹦鹉的故事

“其实,在得知深田死讯的时候,我也是难以置信。我还在想,这家伙会不会又是在玩他那套老把戏呢。”

B男爵的夫人喜欢炫耀鹦鹉一事,在社交界已经颇有名气。

“不过回头想想,昨天还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过了一晚就那样去世了,所以我总觉得这肯定还是个弥天大谎。”

听说,这鹦鹉是B男爵在R轮船公司R号船上做船长的堂兄作为南洋礼物送给他的。这鹦鹉的聪明伶俐劲儿据说连人类都赶不上。

“啊,这次不像是假的了。看来撒谎天才也敌不过酒精啊。”

“说起我家的露露来,那可真的是……”男爵夫人三句话不离这只可爱的鹦鹉。露露是这只鹦鹉的名字。如果男爵夫人的夸口全都属实,露露的确是一只罕见的天才鹦鹉。“我跟你说,我家露露,哦,就是那只鹦鹉,我以前还从未见过那么聪明的鹦鹉呢。”

“这次该不会也是撒谎吧。这家伙,你别看他就这么寿终正寝了,可说不定,他冷不丁就会突然起来说上一句‘喂,让我也来喝一杯’呢。”

今晚也不例外,男爵夫人又开始炫耀那只鹦鹉的聪明。今晚是男爵夫人每月都要举行的茶会,五位客人全都是男爵夫人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们的耳朵早被露露的故事给磨出老茧了。不过,出于礼节,她们也无法露出厌烦的表情。

撒谎天才深田一夫去世,朋友们都来为他守夜。话题自然全集中到了他的撒谎天赋上。

“哟,你家那露露可真是一只可爱的鸟。”出于社交礼仪,她们只得随声附和。

撒谎

“是啊,我们露露啊,那可真叫一个聪明哦。这不,前些天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呢。”男爵夫人又开始夸口起来。天才鹦鹉露露则似乎知道自己已经名扬天下,在栖木上扬扬得意地挺起胸。

不用说布井当然将其写成了小说,没想到竟成功地打开了销路。近来他稿约不断,真可谓歪打正着。

“是这么回事,我跟你们说。这露露的听觉啊,啧啧啧,灵敏得简直连我们人类都想象不到。比如我、我丈夫和女儿三人分别外出,然后再分别回来。你们猜怎么着,这鹦鹉还没看到人影,就已经知道回来的是谁了。

转交酬谢金的依然是那位司法主任,当时,他笑眯眯地说道:“太太,小说这玩意儿还真是管用。万吉这家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若搁在平常他是打死也不会交代红宝石一事的。可是在读了那句话之后,他就认定了是被太太您横刀夺爱,为了泄愤他就不打自招,一五一十把情况全都交代了。哈哈,怎么样,这是不是一部小说呢?”

“起初的时候,连我都有点害怕呢。你想,我刚下汽车还没进门呢,里面就传来‘太太、太太’的声音。丈夫跟女儿也都分别出去了,我就得一个一个地等他们回来,然后这鹦鹉每次都会‘小姐’或者‘老爷’地叫,猜出是谁回来了。所以啊,我这都不叫惊讶啊,简直就是害怕。

且说,红宝石果然从牛肉店的樱草花盆中被找了出来。不久,失窃的女人也找到了。这个女人非常有钱,而且,听了找红宝石的过程后对美枝蒙冤一事非常同情,就给了美枝很多酬谢金。

“可上一次,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露露是靠汽车引擎的声音来分辨的。你们都知道我的车是凯迪拉克,我丈夫的是帕卡德,女儿的是雪铁龙。露露能把这三种车的引擎声音分得一清二楚呢。

“就是它!”司法主任突然叫了起来。

“关于这个,还有件事特别好笑呢。前些天,女佣在厨房打翻了一打咖啡盘,动静很大。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露露就突然说了一句‘山本夫人、山本夫人’。我还真以为是山本律师的夫人来了呢,就去门口迎接,可结果哪有人影啊。原来是露露弄错了。

“是这么回事,我在回去的路上顺便去了一趟牛肉店。我就把樱草花盆放在柜台上了,临走时一看,才发现那家店里居然也摆着一盆同样的樱草。由于非常相似,我还犹豫了半天,分不清究竟哪盆是我的,就把离得近的一盆带了回去。难不成是在那儿出了岔子……”

“我就苦思冥想,露露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呢?想了半天,我终于弄明白了。我刚才也说过,女佣在厨房打碎了一打咖啡盘,而那声音和山本夫人每次乘坐的那老式福特车的引擎声音一模一样……”

“哎?您想起线索了?”

说到这里,男爵夫人停了下来,得意地环视了大家一圈。可是,她并未得到期待中的窃窃私语的称赞,反倒是从大家眼中看到了无声的尖锐指责。

“不可能,因为我根本就不坐路面电车的,而且……啊!”美枝忽然倒吸了一口气,“难不成,是在那儿……”

男爵夫人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因为,当晚五位客人中有四人都开着老式福特,而剩下的一人连福特都没有。

“太太,我也不是在怀疑您。可这家伙所说的也不像是在撒谎,所以我就想请太太好好地回忆一下,在您买了樱草回家的途中,有没有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情。说不定是有人看到了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半路上又从花盆中把红宝石给偷走了呢。比如说在路面电车上……”

压抑的沉默在主客六人间蔓延开来。秋夜已深,时钟秒针的声音平静而又强烈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口。某处传来中华面馆的唢呐声,幽怨地萦绕在耳畔。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你买了那盆花。”

忽然,一直乖乖地睡在栖木上的天才鹦鹉露露竟蓦地抬起头,有力地拍打着翅膀,用与男爵夫人一模一样的声音大声叫道:“小伙子、小伙子,给我来一碗叉烧馄饨。”

“啊,可我压根就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别的花盆?”

捡钱店开业

警部也一脸狐疑,环顾着大家,说道:“啊,这事说起来是有点离奇,其实是这么回事。眼前这名男子绰号叫黄鼠狼万吉,是个惯偷。据这家伙说,他昨天在街头偷了一个女人的胸饰,由于附近有面熟的刑警,他怕出事,情急之下就把赃物塞到了一旁花店里的樱草花盆里。结果那盆花却被您太太给买回了家。这家伙就连忙跟踪上去,昨晚溜进了您家,可是,无论他在花盆中怎么翻也找不到那颗红宝石。再加上花盆下还有一张这样的纸条——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原稿,所以,这家伙就认定红宝石是让您太太给横刀夺爱……”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名叫M. M.的男人。

“警部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布井大惑不解。

当时,我在一家杂志社供职,曾向这名男子约过两三次稿。此人东西倒是写得挺有意思,可稿子看起来却很邋遢,还从不按时交稿。尽管这样随意毁约,可过不多久,他就又会随便写一点东西诚惶诚恐地跑到编辑部来。他的邋遢、懦弱,以及源自懦弱的懒散,着实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可见面后,我却又对他恨不起来。

“反面?哪儿哪儿?”司法主任连忙翻过来,顿时低叫了一声。“啊,这、这……”

一天,我到牛込一带办事,忽然想起他来,便顺便拜访了他寄食的一家台球房。他看到我后终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等开局的客人打完后,他才邀请我进去一坐。我摇摇头,问他愿不愿意出去一趟。他进里间待了一会儿,然后就笑眯眯地出来,跟我一起出去了。

“那个,我写的是反面。”

各位下面读到的便是我对M. M.当晚在一家关东煮店喝醉后所言的转述。他这人一喝醉就爱耍嘴皮子,十分健谈,所以我不敢保证这些话百分百都是事实。

“哦?可是,您太太刚才说,这的确是她自己写的啊。”

——每次稿子都爽约,我真是不好意思。其实这都怪我最近两三个月有点忙,腾不出手来啊。别笑话我。我有时候也是很忙的。毕竟我要干一番大买卖了。不骗您。买卖,大买卖。当然,我若说出来肯定会遭您嗤笑的。一桩神奇的买卖。

“对、对啊。我、我是小说家。”没想到自己的小说竟在这意外的场合变成了焦点,布井脸涨得通红。

——事情的起因是这么回事。三个月前我需要钱。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不过是三元而已。可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由于我到处拖欠,即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求借无门。把我给愁的啊。说得夸张点,如果弄不到这些钱,身为一个男人,我会颜面扫地。

“什么?原稿?”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觍着脸去小日向台町的一个前辈那里借钱。其实我也已经拖欠了他不少钱,实在没脸再去,可我还是心存侥幸,说不定还能借到一点呢。可等我去了一看,那位前辈偏巧不在家,他的太太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您说奇怪不奇怪,在这种场合下,她若是对我拉下一张脸,我反倒还容易开口些,可人家那么热情,反倒弄得我不好意思张口了。

“啊,等、等等,那不是我撕碎的原稿吗?”

——我完全没辙了。最终没能说出口,悻悻地回去了。然后,当我心不在焉地来到服部坂一带时,竟忽然发现路边有两枚五角的钢镚。

“啊!”美枝大吃一惊,布井也吓了一跳。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实话,连自己都觉得很丢人。我心头隐约涌上一种酸溜溜的、可怕却又十分高兴的异样战栗。在这种情况下,心情跟金额的大小完全无关。我想即使是发现了大金矿的探险家,心情也莫过于此吧。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不我读给您听听:‘人是不能作孽的。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我可是一清二楚。这个宝贝可是我的……’”

——当然,钱我是捡起来了。一捡到手里我就跑了起来。我把两个钢镚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都攥出汗来了。然后,当我穿过江户川,从山吹町的大街拐到地藏小巷的时候,竟然又捡到了一个小钱包。我没骗您。是真的。肯定是到那一带购物的主妇丢的。那是个女式的小钱包,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些零钱,竟有三元多。当时我都茫然了,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我当时还想,这说不定是我要发疯的前兆呢。

“啊!对、对,是我写的,可是……”

——总之,就这样,我暂时摆脱了困境。于是我就胡思乱想起来。从服部坂到地藏小巷不过四五百米。这么短的距离竟会掉四元多钱。如果照这个比例算,偌大一个东京不知会掉多少钱。我可不会像焊接匠松五郎[2]那样为了赚钱去做盗贼,于是我就大大地下了一个决心。

“你给我闭嘴!”司法主任严厉地申斥了对方一句,然后说道:“太太,这是您写的吧?”说着,他拿出一张纸,正是美枝昨晚放在樱草花盆下面那张给丈夫的纸条。

——为那么点破稿费就去巴结那些拉着老脸的编辑——啊,失敬,请别生气,那个,我的意思是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去巴结那些难伺候的编辑更愚蠢的事了。我还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改弦更张,开一家捡钱店呢。这种职业一不要本钱,二不要经验,三不要什么口才,更不需要对臭男人点头作揖。更重要的是,它只需要满大街溜达就行了,比趴在桌前搜肠刮肚地写稿子要健康多了。对,就它了,就是它,好买卖。于是,我毅然下定了决心。

“闭嘴,长官,他们俩肯定是同谋!”昨夜见过的那名男子忽然在一旁吼道。

——你——啊不,您,肯定会揪住我骂我没出息或对待工作吊儿郎当之类,可现在我要把您的指责全都还回去。您回去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去一趟我的房间?我要让您看看这两三个月以来,我是多么热情、多么坚持不懈地开展这项业务的,我要给您看看证据。经过苦心经营,我已经制作出了好几张地图和十分缜密的统计表。就算是社会局恐怕也没有我这么珍贵这么细致的统计表。有机会我早晚会把这些作为参考资料赠送给东京市。一看这地图,就能知道全东京哪一带的遗失物品最多,而且,根据失物的种类、季节、时间、气候等还能一目了然地看出这些失物是如何丢的。

尽管言辞很客气,却带着一种恫吓的感觉。由于始料未及,布井和美枝顿时不知所措。

——说起来还真奇怪。我刚才说这种职业并不需要经验,其实我说错了,还是需要经验的。比如说新宿,早上能行晚上就不行。而与此相反,浅草呢夜里生意好白天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吉原嘛,天气晴朗时则没有雨夜的收获多。这些都是我通过亲身体验验证过的。

“呃,就是樱草花盆中的红宝石啊。我们可没空跟您开玩笑。您要是带着,就请赶紧交出来吧。”

——假如您被杂志社炒了鱿鱼,失敬失敬,假如您把杂志社给炒了,那我肯定会把这统计表提供给您,所以不要太想不开。只有这地图和统计表才是我们这些弱势无产者唯一的财富指南。只要有了这个,我们就不怕被人解雇。任何本钱都不要,只要拥有健壮的脚力和敏锐的视神经,还有遇到猎物时不至于心花怒放手舞足蹈的坚强心脏,任谁都能够做到衣食无忧。这就是这地图和统计表的魅力。

“您是不是搞错了啊?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跟红宝石沾上边呢?”

——啊,您在笑。您是不是觉得我的话太可笑了?您肯定以为我是喝醉了在这儿信口胡说。那好,过不多久您就会明白我这话到底是不是瞎扯,这一天必定会到来的。说句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这份职业还无法火起来。不瞒您说,有很多时候光是往返的电车费就会亏不少。可是,我是说可是,有志者事竟成,您瞧好了,我肯定会成功的。对,没错,我一定会成功的,让您瞧瞧。我一定会捡上个十、十万元——可不是十分钱啊,我一、一定会捡上个十万元让您开开眼。对,一定会捡来让您开开眼的……

“啊,红宝石?”

说着说着,这位神奇的梦想家便靠在关东煮摊上流着口水,不顾礼仪地昏睡过去。

“啊,辛苦了。您是太太?”负责讯问的司法主任微笑着朝美枝回过头来。“太太,您把红宝石给怎么样了?”主任忽然问道。

有虹的风景

二人战战兢兢地到达后,发现昨晚见过的那个男子果然正在司法室接受审讯。男子一看到二人,眼里立刻露出充满敌意的目光。

那一天,我又遇上了那位少女。

“真讨厌,可咱们什么都没丢啊。”

少女名叫满里子,可我们都按照西洋人的方式喊她玛丽。据说她年龄是十八岁,而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也许吧。别的也没什么事啊。”

那天,她同样像个孩子似的一面摇着河童头,一面昂首挺胸地走在元町大街的柏油路上。以前每次见面,她似乎总穿着一件衣领由黑天鹅绒与白绢制成的西装,而今天的装束却摇身一变成了淡绿色。短裙下露出的袜子也换作了初夏季节常见的淡黄色,脚上的黑色皮釉鞋则像漆一样油亮。

“真是的,难道又是昨晚那溜门贼的事?”

“去哪儿?”我问。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警察传讯夫妻二人。

“散步。”

“一起去吧。”

美枝打扫着写字台上的泥土,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啊。”少女玛丽点头一笑,露出虎牙。

“哦,S子那边也不行。”

从五月到六月,初夏的这段时节是一年中最能展示女性之美的季节。一到这时节,春天污浊的尘埃彻底被大地吸附了,空气像夜间水族馆的玻璃一样晶莹剔透。女人们脱掉了难看的厚衣服,在清凉的薄衣下尽情展示着美丽的形体。由于尚未到出汗的酷热季节,不用担心晕妆的她们便发挥出最大的化妆技巧,使其美丽的容颜越发美艳动人。

“不行。说是先生旅行去了,这个月回不来。”

尤其是在这神户街头,此时从居留地到元町、Tor Road散步的女人们,简直美得像童话一般。

“哼,可恨,这么重要的纪念品让人给糟践了。”美枝连忙重新栽好,“亲爱的,K先生那边怎么样?”

“啊,真美。”玛丽不时抒发着感叹,回头瞧着迎面走过的那些西方女人,“下次我也想买一顶那种帽子。”可话音未落她却又说,“我真想载着牧羊犬在阪神国道上兜风。”

“估计是一无所获,结果就生气了吧。”

这一天可真奇怪,明明才刚六月,却已经下起了雷阵雨。我们暂且逃进了三宫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可不到三十分钟便雨过天晴了。

“啊,这么说,是刚才那小偷干的?”

出来一看,整条大街全被洗刷得干干净净。被水濡湿的柏油路像湖面一样发着暗光,倒映着行人的影子。汽车在上面舒缓地弹跳着驶过。

美枝刚才买回的樱草已被连根拔起,写字台上全是泥土。

“我好害怕啊。”

“我不知道啊。”

“怕什么?”

“去S子那儿了啊。不过也真是的,就算让溜门贼进来也没什么好偷的。啧啧,真可恶,是谁把樱草给拔出来了啊?”

“刚才的雷阵雨啊。”

“傻子一个。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能偷到东西吗。对了,你去哪儿了?”

玛丽在香烟店的橱窗前停下来,用化妆盒轻轻敲打着脸。

“难道是溜门贼?”美枝心有余悸地说道。

这时,路上的行人全停了下来,仰望天空。于是我们也回过头去看,只见从Tor Hotel的红屋顶到河口方向的天空竟挂着一道彩虹。

“是吗?总之这家伙我们先带到警察局再说。最近挺不安全的,家里最好要有人。”警察带走了可疑男子。

“彩虹。”

“我说是吧,这个过分的家伙。总之,请您检查一下家里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东西丢失。”在警察的提醒下,夫妇二人慌忙检查了一下,但并未遗失东西。

“啊,彩虹,好美啊。”她凝望了一会儿,不久微微叹了口气,“要不要去防波堤看看?”

这时,美枝也回来了。当然,她跟这个男人也没有过接触。

“好啊,去瞧瞧。”我一面望着她倒映在柏油路上的绿色倩影一面轻轻挥挥手杖。

“是这么回事,我看到这家伙从您家出来,发现他形迹可疑,就上前盘问,结果他就说是您的朋友。”

我们来到大厦前面,五六名正在欣赏彩虹的年轻办事员看到她的身影后,全把视线从天空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不认识。这人怎么了?”

“彩虹。”其中一人咕哝道。

他定睛一看,只见警察正紧紧抓着一名男子的手。对方是一个陌生人,眼神狡诈,十分可疑。

“嗯,彩虹。”

“那您认识这名男子吗?”

“我说的不是那彩虹,瞧,彩虹……”说着,那人朝她努了努下巴。

“呃,我是。”

“一看到彩虹我就想起一件事来。”她忽然说道。

布井回家时是九点半前后。他刚把手搭到正门的格窗上,黑暗中却忽然冒出来一名警察跟他打招呼。“喂,您是这家的主人吗?”

“想起什么?”

“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说着,她低下头,又像刚才一样叹了口气,“我曾在Tor Hotel住过十来天,带着两名女佣……”

美枝兴冲冲地出了门,可她做梦都想不到,这封信会引发一件什么样的案子。

“哦,那就是说……”我并未看她的脸,“你那时候还是个富家小姐呢。”

她将纸条对折两次,放到了樱草花盆下面。“呵呵,才刚提过的,他肯定能发现。”

“不是的。两年前我才十六岁。那时我已经在上筒井的一家酒吧上班一年了,攒下了一千元。”

我去一下S子家,十点之前回来。

“一年就能攒下一千元?厉害!”

送走布井之后,美枝忽然想去朋友S子那里瞧瞧,说不定还能筹点钱呢。于是,她匆匆打扮了一下。忽然,她想起一件事,便随手拿过一张纸,用铅笔在上面匆匆写下一行字:

“厉害什么啊。一千元在那个酒吧很快就能攒到的。不过,得什么都要干才行……”

“是哦。那你就去吧。”

我们来到防波堤,在还有些湿的长椅上铺上报纸坐下来。夕阳把夺目的光辉洒在码头远处的海面上。彩虹仍未消失。

“今晚我想去K先生家拜访一下。说不定能有翻译的活儿呢。”晚饭后,布井强打起精神说道。

“那后来呢?你住到Tor Hotel之后……”

马上都要做母亲的人了,却仍为那种小孩过家家般的回忆而高兴,布井忽然可怜起妻子来。

“那我就给你讲讲吧,可好玩了。”她把双肘搭在长椅的背上,腿往前伸得很直,开始说起来。

樱草承载着二人一段短暂的回忆。婚前,美枝曾在布井常去的一家咖啡厅做女招待。布井不知不觉间被她深深吸引,可由于性格腼腆,压根就没有动过直接跟她接触的念头。那家咖啡厅总是装饰着一盆樱草。有一次,布井就把写给她的信偷偷地藏到了花盆下面,等第二天再去看时,他发现美枝的回信也被放在了同样的地方。于是,樱草就成了二人的月老。

“我是假冒贵族千金小姐的名义住下的,叫满里子小姐。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是因为我很想尝尝做贵族小姐是什么滋味。因此,我才拼命赚钱攒下一千元。

“没错。我在新宿正好看到了它,就买回来做个纪念。”美枝眨眨孩子般的眼睛。

“至于两名女仆嘛,一个是叔母,教插花术的老师;另一个则是叔母的女儿,也即我的堂姐。起初二人当然是拼命反对,可我怎么也不听,所以最后她们就妥协了,接受了女仆的角色。

“啊,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对吧?”

“我以前曾读过很多书,也排练过好多次怎么扮演贵族。所以住酒店期间,竟没有一个人看出我其实并不是贵族,而是酒吧的一名女招待。

“呃,对啊,亲爱的,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可是,酒店里却真的住着一位贵族少爷。他叫时彦,是东京的伯爵。我不久便和他坠入了爱河。他完全是认真的,我也是真心的。可是,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贵族小姐啊。所以当被他问起东京的宅邸或是被邀请去他那边玩的时候,我就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因此他就觉得很奇怪,愤然指责我是不是不想去玩或者是还有其他恋人。

“咦?这是你买回来的?”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悲伤过。我是真的爱他。可我的身份却决定了最终我们只能分手。当时,我真沮丧自己为什么没能出生在贵族家庭。我也曾想过,如果挑明真相,说不定他还会继续爱我呢。可是我却怎么都做不到。

“嗯。”布井没精打采地站起来,一瞬间,他看到了写字台上的樱草花盆。

“他是打高尔夫的。六甲山上面有个高尔夫球场,他就经常去那儿。一天,我也被邀请同去。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忽然下起了雷阵雨。对了,说起来那同样是六月的某一天呢。

“瞧,我饭都准备好了,你就别那么愁眉苦脸的了。”

“无奈之下,我们就躲进了路旁的一家神社。里面黑咕隆咚的,十分闷热。我害怕极了,就不由得抱住了他。他也一下子抱紧了我,然后就忽然把嘴唇贴到了我的唇上。然后……

美枝跟丈夫不同,她性格开朗,对贫穷也不怎么在乎。尽管是二十三岁,看上去却只有十八九的样子,十分天真。正因如此,布井才更不忍让年轻的妻子受苦。

“彩虹的出现就是在那个时候。不久雨也停了,我们走出神社一看,只见从摩耶山的天边到神户码头挂着一道巨大的彩虹,格外美丽……”

“钱呢,总会有办法的。可你现在要是病了那才糟了呢。你瞧,我都买牛肉回来了,给你做饭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用左手拢拢河童头的短发,抬头望着正在消失的彩虹。

“嗯,可我一想到下个月就……”

“那然后呢?”

“哟,又写不下去急躁起来了。可你再着急也没用啊。别硬撑了。”

“然后就没有了。我当晚就从酒店退了房。”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

“唔,没。”

“是吗?你当晚就离开了酒店?”

“哟,怎么了?不舒服?”这时,妻子美枝购物回来了。

尽管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说起那个贵族,我倒是跟他很熟。其实他也不是真正的贵族,而是一名银行出纳员。他曾亲口告诉我一个跟你刚才说的同样的故事。那男的也和你一样,至今仍以为你是真正的贵族小姐呢。原来是这样啊,玛丽,原来那人就是你啊。

“不好,看来我没资格做小说家。”布井自暴自弃地挠着头。可不做这个布井又没有其他赚钱的门道,加之妻子下个月就要生了,自己无论如何得赚一大笔钱才行。

我真想把真相告诉她。因为我非常清楚,她刚才的故事只不过是她的杜撰而已。

他抱着头,仰面躺在榻榻米上。布井是一位小说家。不过同为小说家,其中既有约稿纷至沓来的人气作家,也有那些无论写多少稿子都推销不出去的无名作家。而布井便属于后者。如今他正在写的是一部家庭小说,正写到得知丈夫有外遇的妻子欲带着孩子离家出走的场面。所以,所谓“这个宝贝可是我的”指的是孩子。不过,布井对这种表达方式并不满意,觉得宝贝这种表达有点陈旧。

玛丽就是这样的少女。

写到这里,布井刺啦一下把稿纸撕烂。“不好,不好。”

不过,各位,六月的神户街头完全就是一个童话王国。谁都不许嘲笑她。

“人是不能作孽的。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我可是一清二楚。这个宝贝可是我的,再见。”

[1]日本的追悼会实行会费制,会费大多由死者的亲朋好友交纳,用于追悼会上一切活动的项目经费。

[2]歌舞伎狂言《船打込桥间白浪》的主人公,羡慕有钱人的生活,遂做盗贼,终悔恨自杀。

樱草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