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张车票来看,她会不会去了盛冈呢?
还有一个重大的事实,那就是夕鹤九号列车服务员的证言:没有人在仙台站下车。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吉敷认为这个证言是相当可信的。对照这两个事实,可以推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通子并没有在仙台站下车。既然如此,她会在哪里下车呢?吉敷不认为她搭到青森了。
但是,这里又有新的问题了。通子的车票还在外套的口袋里,也就是说通子遗失了自己的车票。车票不见了,是一件麻烦的事,必须向列车长说明。但是,向列车长说明自己遗失车票,就会让列车长留下印象。这是很冒险的行为,是一定得避免的。
问题是那件外套口袋里的车票。那是到达盛冈站的车票,虽然还没有证实这件外套到底是不是通子的,但是很有可能是她的。如果那张车票是通子的,那么通子本来是打算搭夕鹤九号到盛冈的。
中山表示:夕鹤九号的服务员说,那一天列车除了在A卧铺车厢发现有人死了以外,并没有发生其他麻烦的事情。
恐怕就是那样吧!惊慌逃走之时,通子顺手把眼前的两个行李袋都带走了。可是,就算是因为太惊慌了,竟然忘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化妆包,留下可能成为重大线索的仿鹤造型的镀金汤匙,并且还忘了那件褐色的外套?
遗失了车票的通子,是如何继续之后旅程的呢?如果她确实搭乘到了盛冈,从仙台到盛冈这一段,她的床铺已经让给了死者,她自己要藏身在哪里呢?夕鹤九号到达盛冈的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九分,杀人之后大约两个半小时里,她不会一直都躲在厕所里吧?
要杀人的人,应该不可能随身带着太大的行李,所以凶手的行李大概只是一个小袋子。但是,现场并没有那样的袋子。是通子逃走时,匆忙之际不仅带走自己的行李,也把对方的行李也拿走了吗?
对了,那个女人也有一个行李袋吧!通子在匆忙逃走之际,连那个女人的行李也一起拿走了。躲在厕所里的通子,发现自己忘了带走外套与车票时,曾经想回去原来的床位,取走自己的东西吧!但是因为害怕,最后她并没有回去。刚才离开时很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人,再折返回去的话,就不一定会那么幸运了。如果被人看到自己离开床位,并且被留意到长相,那就完蛋了。
那个女人的计划是列车靠近仙台站时,才动手杀人。虽然推定的死亡时间是三点至四点之间,不过,更确切的时间应该是接近四点的时候。女人必定是在动手杀人的时间逼近时,才拿着自己的行李来到通子的床位前,打算杀人之后就带着行李下车逃走吧?
通子想到可以打开那个女人的袋子看看,或许袋子里有女人的车票,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利用那张车票,继续后面的旅程了。
是睡觉的时候突然遭受攻击,一时惊吓得叫不出声音吗?还有,在其他乘客感觉有异状前,这场瞬间发生的“意外”就已经结束了吗?也就是说,刀子反弹划过女人的颈动脉的时间,比通子发出声音的时间还要快吗?这就是通子没有发出声音的原因吗?
于是,该不会因为女人的行李里面并没有车票,所以通子没有在仙台下车吧?应该不是。那天的夕鹤九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件,所以应该是通子出示了那个女人的车票,进入那个女人的床位了吧!虽然有一个女人死在床位上,又有一个女人被迫离开自己的床位,但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状,因此才会认定死在床上的,就是在上野上车的女人。
不过,这个推理还是有很多疑点。例如,通子被攻击时,为什么不大声求救呢?还有,两个人拼命争夺刀子,其他乘客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慢着!吉敷突然想到:推理至此,好像已经很完善了,其实不然,因为这里还有不合理之处。那就是,那个女人的车票是坐到哪里为止的?
吉敷如此推理着。
因为女人打算在仙台下车、逃逸,所以等到快四点的时候,才展开杀人的行动。如此的话,女人的票应该是到仙台为止的。因此,她的床位可能在B卧铺车中的某个地方喽?但是,那时应该已经没有床位了。
卧铺上的乘客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但是其他乘客之前都没有好好地观看死者的容貌,所以没有人察觉这一点,都以为死者就是在上野车站上车的那个乘客。因此,青森警局便依据乘客的旅行袋不见了这一点,认为凶手的目的是盗取旅行袋。
过了仙台以后,从一之关开始,新上来的乘客就都不会用到床位了。B卧铺车的床位只到盛冈,从仙台到盛冈沿途停靠三站,分别是一之关、水泽和北上。过了一之关以后,夕鹤九号的列车长就开始收床铺,在到达盛冈以前全部收拾完毕。所以从盛冈起,乘客不用购买卧铺的车票就可以进入B卧铺车厢,因此,车厢内如果有新的乘客,必定是到了盛冈之后才上车的。通子可以从花卷附近开始就藏身在客车里,到了盛冈再下车,在车站内补足越乘的票额就可以了。
逃走的时候,她只带着自己的旅行袋,却忘了放着那个镀金汤匙的化妆包。青森警局好像认为凶手的目的是为了偷走死者的旅行袋。其实不然,因为旅行袋是通子的,通子只是拿走“自己的东西”而已。
慢着,如果想要行凶的女人是A卧铺车厢的乘客呢?通子不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仍然潜回A卧铺车厢吗?
但是,事实上实施计划的时候,却不是那么顺利。通子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两个人无言地争夺刀子,结果颈动脉被割断的人,反而是打算杀人的人。当时通子是穿着那件白色的对襟毛衣睡觉的,还是只是把对襟毛衣盖在胸前睡觉的呢?吉敷无法弄明白这一点。不过,他想象因为那件白色的对襟毛衣被血玷污了,所以通子就把毛衣留在卧铺上,逃走了。
事实到底怎样,现在实在无法想明白。不过,如果在那个女人的袋子里找到的车票是A卧铺车厢的票,通子当然只好回到A卧铺车厢了。拆除A卧铺车厢床位的时间比较晚,列车到达盛冈时,A卧铺车厢内的乘客应该都还在帘子内休息,所以穿着白色对襟毛衣,从上野上车的女人已经换了床位的事,或许其他乘客都没有发觉。
也就是说,已经死了的女人,原先的计划是让通子看上去像是自杀的样子死在列车的卧铺上。她拿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通子随手写的便条纸,预备在通子的床位上攻击通子。原本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凌晨四点左右,她先把那张像遗书般的便条纸放入通子枕边的化妆品包里,然后割断通子的手腕或颈动脉,杀死通子。杀人之后,在四点三十六分列车进入仙台站时,下车逃逸。
但是,车厢内的服务人员呢?或许注意到了。或许通子会为了从仙台越乘到盛冈的事而和车内的服务人员商量。
然而毫无疑问,这个死了的女性,一定和通子有着某种关联。因为除了同一个床位的问题外,通子穿过的白色对襟毛衣,竟然盖在死者的胸前,由此看来,会不会应该死掉的人本来是通子呢?而想杀死通子的人,是现在躺在青森警局棺材里的那个女人呢?
关于这一点,吉敷只要拿着通子的照片去问夕鹤九号上的车厢内服务人员就可以了。但是,吉敷一张通子的照片也没有。分手的时候,为了彻底忘记,他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一张也没有留下来。想到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自己现在的行动绝对不能大意。青森警局的中山刑警一定还会再问夕鹤九号的乘客服务人员吧!到时如果说出东京的刑警来打听年轻女乘客的事,恐怕反而会将通子逼到不利的境地。
吉敷在公园里一边走一边想。综合目前所知的种种事实,事情恐怕就是这样吧。夕鹤九号上死者躺着的床铺,确实是通子的床位,但幸好,死在那个床位上的人不是通子。
目前调查单位应该还不知道通子的事。吉敷能推测到上述那些,是因为曾跑到上野车站,目送通子搭乘夕鹤九号离开的关系。所以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通子也在那趟列车上。
离开青森警局后,吉敷往车站的方向走去。他没走多久,就看到位于八甲路中央的一个狭长形的公园。公园内沿着绿地,还有一条细细的水流。
但是,那个镀金鹤形汤匙,迟早会让青森警局的人找到住在钏路的通子。这么一来,就会发现夕鹤九号上的死者不是加纳通子,也就是不是其他乘客所说的“在上野车站上车的女人”。这样发展下去的结果,就是通子的身份可能会从被杀者变成杀人嫌疑犯。
4
目前通子好像处于被人追杀的境况当中。发生了这件事后,恐怕连警方也要追捕她了。这五年来,住在钏路的通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卷入这样的麻烦之中呢?
“原来如此!”吉敷回答。
想起通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语气,虽然没有说出任何求助的话,但是那一句“我想见你呀!”说得十分辛酸,像深深的叹息一样,从胸中吐出来。她的心里似乎积压了许多话。事情至此,吉敷终于有了这样的推测。
中山打完电话,走了过来。“A卧铺车厢总共有二十八位乘客,除了死在床上的乘客,就是二十七位。列车长在取下床铺时,那二十七个人好像都还在A卧铺车厢内。”
为什么不向我求助呢?吉敷想。那时自己曾经数次提议见面,那也算是一种预感吧?但是,通子为什么要坚决拒绝见面的提议呢?如果那时见面了,通子将烦恼的事情全说出来,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因为无论如何,就算拼了命,自己也会保护通子的。
“知道了。”
通子错了。六年的婚姻生活里,自己确实疏于照顾她,但是,这并不表示自己对她没有爱情了。吉敷带着悔恨的心情想着。男人本来就不善言辞,遇到事情的时候常会有“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的心情,或许这种心情也是丈夫间接地对妻子表示爱情的方式吧?
中山说完便轻松地走到电话旁边,开始拨电话号码。吉敷看着他的后背,脑子里想着:如果再请他查问一下B卧铺车厢的情形,应该不会被抱怨吧?但是,大概不需要调查到B卧铺车厢。虽然只要布帘是拉起来的,列车长一看就知道床上有没有人,但是取下床铺时,就算有人不见了,列车长也不见得会记得吧。不过,A卧铺车厢的床位比较少,或许会记得也说不定。
然而,女人总觉得如果没有用言语或行动来表示,就无法衡量男人的爱情。其实,不论通子发生什么事情,吉敷都会随时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的面前,以性命保护她的。真应该把这番话说给通子听。
“应该没有问题吧。”
通子错了。她一直以为只要不麻烦我,就好了。其实不然。为了保护自己最重视的东西,男人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对男人而言,那是一种喜悦,根本不是什么麻烦或打扰。她为什么要那样误解呢?
“过年期间找得到人问吗?”
但是,错得最厉害的还是自己吧?吉敷想。他生气自己五年前竟然想努力说服通子了解这样的事情,而他又缺乏能力,只能以无言的方式让通子了解。
“说得也是。当时没有问到这一点……既然如此,现在就打电话问问吧!”
通子现在面对的是相当麻烦的事情,恐怕还会因此而丢掉性命!或许现在再来证明自己对通子的爱情,是太迟了些,但是自己还是要努力证明,让通子了解。吉敷想,就算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赔上拥有的一切,也要把通子救出来。
“凶手很可能是A卧铺车厢内的其他乘客吧?凶手虽然可能在仙台车站下车,但也有可能根本没有下车呀!根据你刚才的分析,凶手没有下车的可能性也很大;另外,凶手也有可能走到列车的其他车厢去了。”
他暗自握紧拳头,直到关节都发出声响,然后走向青森车站。
中山一脸困惑地歪着头,不解地追问:“有什么不对吗?”
吉敷心中没有矛盾,没有职业道德与爱情难以兼顾的矛盾。他相信这是意外事件,因为通子不可能企图杀害任何一个人。通子一定是受害者,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他相信有人想要通子的命。
“过了仙台车站以后,当时A卧铺车厢内的其他床位上都已经没有人了吗?”吉敷问。
要救通子。要弄清楚通子有性命危险的原因,然后把通子从那个危险之中拯救出来。吉敷的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A卧铺车的床铺沿着走道两侧,朝列车前进的方向排列,并且分为上下两层……”中山拿来旁边的便条纸,在纸上画了画。吉敷一看就明白了。
5
吉敷从月台上看到的通子的窗户,好像就是那个位置。
在青森车站前用过午餐后,吉敷立刻搭乘十四点四十分从青森车站开出的“初雁十六号”,前往盛冈。他深信通子去盛冈了。
“尸体的床位在下层。位于列车前进方向的右边,从前面数来第二个。”
到达盛冈时,已经是十七点十五分,冬天的太阳早已下山了。
“尸体所在的床位在哪里?”
吉敷以前来过盛冈数次,那时通子的父母虽然常常生病,但还健在,所以曾经陪伴她回到盛冈的娘家。通子的家与盛冈城的旧址之间夹着中津川的昆沙门桥,离新渡户稻造 [2]的诞生地很近。
“好像没有了。”
通子是独生女,而且是父母年纪大了以后才出生的,所以盛冈的父母希望她一有空就回家让他们看看。他们还说过没有见到孙子以前不想死。虽然吉敷没有亲耳听到那样的话,但是好像每次通子去看他们,他们都会那么说。
“夕鹤九号列车上后来还有什么特殊的状况吗?”
从盛冈车站走路回娘家,有点距离,但是吉敷陪通子来盛冈时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他们会沿着车站前的大马路走,很快就可以走到河边。到了河边后过桥,离家就不远了。那座叫做开运的桥,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这时有人叫主任的名字,主任对吉敷说了声“失陪一下”后,就站起来走开了。
开运桥下不远处,有一家叫做“白杨舍”的咖啡馆。坐在那家咖啡馆的窗边座位上时,可以俯视河面,看着种在窗外的几株白桦树。通子很喜欢那家咖啡馆,每次回到盛冈,一定会带吉敷光顾那里。她和那家咖啡馆的女主人好像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
“的确如此。”
出了现代化的车站大厅,踩过车站前广场的花砖,再经过车站前的短短大路,就是开运桥了。
“这个案子很麻烦啊!”中山合上记事本。
吉敷没有上桥,而是选择了桥下岔路的右边小路,然后在小路尽头的地方右转,很快就看见建筑在河边的白杨舍了。方形纸罩的灯座亮着,虽然是过年,白杨舍好像照常营业。
“哦……”
推开门,店内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坐在吧台边。老板娘在吧台里。吉敷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做广濑宪子。已经五年半不见了,她似乎老了一点。
“但是,凶手并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也问过八甲田列车上的服务人员了,他们也说十二月二十九日早上五点三十六分时,没有乘客在仙台站上车。”
因为推门的关系,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吧台里的老板娘照常说着“欢迎光临”,并抬起头来看顾客。一看到进来的人是吉敷,便立刻说道:“哎呀,好久不见了!”
“那么,凶手也可以转搭八甲田列车啊!只要在厕所里等待一个小时,就可以搭到返回东京的列车。”
吉敷的心里也油然生出怀旧的情绪。不过,如果是在外面的街上遇到老板娘的话,自己恐怕不能立刻认出她;可是,五年半不见的她,却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是因为自己的外貌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吗?还是其他什么理由呢?
“何况,那一天八甲田列车上的乘客也没有在仙台站下车的,这一点和夕鹤九号一样。”不愧是青森警局的人,考虑得相当严密。
“好久不见了。”吉敷也说。他本来想坐在吧台边,便朝吧台走去,但是转念一想,还是走到窗边的位子坐下。从窗户看出去,景物依旧。开运桥和沿河建筑物的倒影映在河面上,没有倒影的地方,便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北边的河水,看起来非常干净。
“的确如此。”
种植在窗边的白杨树仍然瘦瘦的,这几年似乎都没怎么长大。以前和通子来这里时,总是坐这个位子。
“可是,那样的话,凶手就必须准备八甲田列车从仙台以北的车站到仙台的快车车票。虽然其他的列车也有相同的问题,但是其他列车是慢车,如果想点办法的话,车票的问题并不大。”
“坐吧台这边也可以啊!”宪子端着水杯,从吧台里走出来。吉敷听到她靠近的脚步声。
“这么说来,凶手不就可以混入从八甲田快车上下来的乘客之中,与他们一起从检票口走出车站了吗?”吉敷不假思索地说。
“坐这里就好了。”吉敷说。坐在吧台前的男人,转头看了吉敷这边一眼。
“那是上行的快车‘八甲田’。这班车会在早上五点三十六分开进仙台站,十一点到达终点站上野。”
“你们都喜欢这个位子。”她一边说,一边坐在吉敷对面的椅子上,“上次通子来的时候,也是坐在这里。”
“哦?”
“什么时候?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吉敷心想,通子果然来过。
“不,也不尽然。如果是换搭列车的话,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下行列车的话,确实是一样的;但是上行列车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其中有一班上行列车的时间对凶手相当有利。”
“这个嘛……两三天前吧……不,好像更早一点,是去年的事了。”
“嗯,如此说来,就算是选择改搭其他列车的方式离开仙台站,如果没有更多其他列车的话,凶手也会遇到相同的问题喽?”
“她来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另外,常磐线也有一班从原町开出来的慢车,会在七点零五分的时候到达仙台。除了下行车外,东北本线第一班到达仙台的上行列车会在六点四十分到站。这一班列车从小牛田开出来,是每一站都会停的慢车。也就是说,凶手至少要在厕所里等上两个小时,才有机会混入从其他列车下车的人群。可是,凶手真的会为了随着那些慢车上的乘客从检票口出去,而在厕所里等待两个小时吗?我觉得这存在很大的疑问。”中山如此说明着。
“没有啊。她只是坐在这里,拼命地写信。”
“没错。可是,如果凶手真的这样计划的话,那就得在厕所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了。”中山翻开自己的记事本,继续说,“先来看下行列车,东北本线有一班从福岛开出来的慢车,会在七点十分的时候抵达仙台站,然后于七点十四分离开仙台。其间虽然还有其他东北本线的列车经过仙台,但都是过站不停的。
“写给谁?”
“嗯……夕鹤九号到达仙台站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六分,那个时间出入车站的人本来就少,凶手独自走出检票口的话,很容易被记下容貌。所以如果能够混在人群中,再通过检票口,确实安全多了。因此凶手选择在厕所里等待下一班车……这是很有可能的。”
“写给你的。就是这个。”
“我认为凶手若是真的在仙台站下了车,那么逃逸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在仙台站换乘别的列车逃走,另一种是躲在仙台站的厕所里,等待其他列车抵达仙台站时,混在其他列车的乘客中,和他们一起走出检票口。”
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信封。吉敷接过来,看着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吉敷竹史さん[3]。刚才在青森警局见过这个笔迹,现在仿佛是通子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是通子的字。通子以前就有这样的习惯,名字后面的敬称总爱用平假名来书写。信封背面的寄信人姓名,只写着“通子”。
“确实如此。”
“还好吗?好几年不见了。”广濑宪子说。
“根据仙台站各检票口人员的说法,夕鹤九号到站以后,在乘客出站的那段时间里,并没有人从检票口出去。我认为他们说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夕鹤九号列车上的服务员,却有疏忽看漏的可能性。”
“嗯?还好。”吉敷回答。他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
“这确实很奇怪。那么你认为呢?”
“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想看信吧?那就请好好看吧,我去那边,不打扰你了。”宪子站起来,走向吧台的客人。她弯腰钻进吧台里,和坐在吧台前的年轻客人闲聊起来。
“但是,我认为夕鹤九号上的服务人员,或仙台车站的人员,有可能疏忽看漏了。否则,如刚才所说的,凶手何必等到过了三点以后,列车快到仙台站的时候才动手呢?”
吉敷急忙拆开信封。信并不是很厚,这让吉敷有些不高兴。信纸折叠成四折。
“哦!”
竹史:
“嗯,似乎确实一个也没有。因为我也和你有相同的疑惑,觉得夕鹤九号上的乘客应该有在仙台站下车的。可是,当我们去询问仙台车站的人员时,那里的站员也说不记得有乘客下车。他们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夕鹤九号,好像没有乘客在仙台站下车。’”
想到你或许会来这里,所以我写了这封信。
“一个也没有?不会一个也没有吧?”
想写的事情很多,但是一提起笔来,却发现有很多事情不能写。
“他们都说,在自己知道的范围内,在仙台下车的乘客一个也没有。”
我写这封信的理由只有一个,真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想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和我有所牵连。不要追查我,不要找我,也请你不要调查发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事情。
“不记得吗?”
我不仅不是你想象中的女人,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你是刑警,所以千万不要和我扯上任何关系,更绝对不要因为我而让自己陷入为难的处境。
“当然查问过了。可是,夕鹤九号上的列车服务人员都说不记得有人在仙台上下车。”
我是有病的人,和别人有些不一样,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的。请不要为了我这样的女人,牺牲了自己的工作,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我请求你。
“针对这条线索,你们查问过了吗?”
我不会有问题的,即使孤身一人也能够处理所有的事情,所以,请你不要找我。虽然现在我人在盛冈,但今天晚上我就要去别的地方了,你是无法在盛冈找到我的。
中山点点头。
我把这封信放在广濑小姐这里,但是我也对她说了,如果你一个月内没有来这里(啊!如果真的如此,那就太好了),就把这封信烧掉。我心里祈祷着,希望你不会看到这封信。万一运气不好,你现在正在看信,那么,看完信后,请你立刻回东京,继续你一直在做的工作,不要为了我这个已经和你分手的女人伤神,否则就太傻了。
“因此,凶手应该会在仙台下车。你们也这么想吧?”
请原谅我任性的要求。我实在是太担心了。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主任说。他的口气好像在说:这么简单的推理,我们早就想到了。
最后的话应该怎么说呢?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我们是已经分手的夫妇,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所以,凶手行凶的时间应该不是在离开水户后,而是列车快到仙台的时候。你们认为呢?”
我写不出撒娇的话。从那件事开始,我就变了,我变得坚强了。我可以一个人生活了。请忘了我吧!
“没错。”中山问答。
通子
“因为没有停车,所以也没有人上下车,而所有的乘客又都在睡觉,在这种情况下,要行凶很容易。不过,反过来看,凶手行凶后也很难逃逸。列车一直在行驶中,凶手无法下车,只能一直待在车厢里。”
请不要去钏路。我不想这样写,但是只能这样了。
“对凶手而言,列车从水户出发,在到达仙台之前,有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吉敷不知不觉就说出凶手这两个字,但是一说出口,就立刻觉得神经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
没有写再见。吉敷想:通子没写任何道别的词句。
“没错,因为是有卧铺的列车,所以很多站都不停。”中山回答。
吉敷再度看看窗外,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行驶在开运桥上的汽车也都亮起了车头灯。视线回到室内,他举手招呼宪子:“请给我一杯咖啡。”
“夕鹤九号从上野出发的时间是二十三点零五分,零点四十三分到五十二分列车停靠在水户站;从水户再出发后,就一路不停地走,直到四点三十六分才在仙台停车。”吉敷一边翻着时刻表,一边说。昨天晚上他就是搭夕鹤九号来的,所以还记得这一切。
他大声招呼正要钻出吧台的宪子。店里的客人只有吉敷和那个年轻男人,他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大声的。吉敷的精神有些恍惚,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脑筋稍微清醒时,咖啡已经在他的眼前了。
“好像是从福冈一带,到驹岭、新地附近。”中山回答。吉敷从自己的旅行袋里掏出时刻表看。
“听说你们已经离婚了。之前我竟然不知道。”宪子一边说,一边拿来已经打开盖子的糖罐。“你们的感情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会离婚呢?”还是被宪子开口问了。
“啊,你对这件事好像很有兴趣啊?”听到主任这么说,吉敷只好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心想有个主任在这里,还真有点麻烦。吉敷很想找中山到外面的咖啡馆谈谈,但是这里的刑警好像没有那样的习惯,而且今天是大年初一,店家大都没有开门。
“原因很多。”吉敷这样回答这个讨厌的问题,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五年前的事情。
“三点到四点的时候,列车行驶到哪里了呢?”
通子说出那样的话,对吉敷来说不啻晴天霹雳。“我想我们不行了。”
“是的。”
“什么不行了?”吉敷当时不以为然地随口反问。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晴朗的十一月的星期天上午。
“这么说,就是夕鹤九号还在常磐线上行驶的时候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这样在一起生活了。”听到通子这样的回答,吉敷惊讶得说不出话。
“是的。”中山回答。
虽然他没有信心让通子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却觉得他们的共同生活应该可以顺利地持续下去。当时的她,仍然热衷于一直以来都很喜爱的镀金工艺,还去银座参观了“钏路湿地之鹤”的摄影展。而吉敷自己则过着忙碌的刑警生活,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里。通子当时的生活,看起来是相当充实的。
“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吗?”吉敷问中山。
那天的话,就只说到那里,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感情……不,应该说是通子对吉敷的感情,好像越来越疏远。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只能让人如此判断。直到现在吉敷还是不明白分手的原因,所以即使宪子问了,他也无法说明。
“这个嘛……便条上并没有署名,或许是死者生前在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写下来的。有这种可能性吧?”主任回答。
那一席话之后,过了半年左右,他们终于离婚了。离婚时,通子说了一句谜一般的话,吉敷现在都还记得。她说:“如果没有去看鹤的摄影展,就不会这样了。”
“那么,要怎么解释这张像遗书般的便条纸呢?”
吉敷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思,认为通子大概是去看了鹤的摄影展后,心中只想着如何通过镀金工艺来表现鹤的神态,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首先,死者的旅行袋不见了;其次,在卧铺车厢内的床上划破自己颈部动脉的自杀方式,是史无前例的。所以她不太可能是自杀的。”
从那个摄影展回来以后,通子变得沉默了。原本是个开朗的女性,却突然变得不爱说话。吉敷下班回家时,经常看到她坐在阴暗的屋内,只开着手边的小灯,专心地描绘鹤的姿态。
“我认为应该不是自杀吧!”中山立即回答,主任也点头表示同意中山的看法。吉敷的脑子里忙碌地转着。
“原因很多?”宪子又问,吉敷露出了苦笑,“我似乎不该问的。”
“这张便条纸是死者的遗书吗?”吉敷很谨慎地问,“关于自杀的说法,你们有何看法呢?”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我忘了。”
吉敷想:如果是那样的话,早晚都会追查到通子身上吧?吉敷虽然对镀金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是想到如果他们举办全国性的镀金师大会,每个镀金师都拿自己的得意作品来参加展览,互相观摩、批评,那么通子或许很快就会被查出来了。
“骗人,那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忘了!”她靠着藤椅的椅背,藤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原来如此。”
“没办法,忘了就是忘了。”吉敷喃喃自语般地说。通子也喜欢藤艺。
“因为那个汤匙太精致了,让人联想到那或许是某位艺术家的作品。本来我们这边也以为是市面上贩售的物品,便到处去问,结果却令人失望,没有人卖那样的汤匙。所以,目前我们已经放弃了这个方向,转而从镀金师的方向来寻找线索。”
“不谈这个了。上次通子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和以前一样吗?”
“你的意思是——”
“不,完全变了。她的脸色苍白,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或许那个东西不是一般市面上贩售的商品。”主任改变话题。
果然!吉敷不禁这样想。信里的语气还算开朗,事实上却不是那样的。
吉敷心中已有被追问是什么案件的心理准备,可是主任却没有再说什么,所以他也就不必继续编谎话了。
“我忍不住想问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是这样啊!”
“你也是五年没有见到她了吗?”
“不,也不见得如此。我是因为怀疑那个死去的女人和我正在侦办的某件案子有关,才会到此打扰。不过,看过尸体之后,我已经知道我想错了。”
“不是。这几年来她来过几次,但都是一个人来的。这一次和上一次大概相隔了一年左右。”
“哦。那就不能靠这个汤匙来调查案情了吗?”不愧是主任,提出来的问题果然尖锐。
“她写好信后,就立刻离开了吗?”
“没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昨天我们课里也收到请求帮忙寻找这个东西的通知了。但是,据我所知,东京的一些店面并没有这样的商品出售。现在正好是过年期间,大家都在放假,你们想要的答复大概晚几天才会有!”吉敷回答。
“嗯,大概在店里待了一个小时吧!她一直坐在你现在坐的位子上,写完信后,就看着河面,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才把信交给我。她说:如果你一个月内来这里,就把这封信交给你;如果你没有在一个月内来这里,就把这封信烧掉。”
“东京那一带有类似这个汤匙的商品吗?”主任在吉敷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
“她说过她要去哪里吗?”
“不好意思。”吉敷说。
“没说。不过,我问过她会不会在盛冈待一阵,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怎么样?这个东西很漂亮吧?”这个声音让吉敷抬起头。主任走过来,把一杯茶放在吉敷面前的桌子上。
“她看起来像是要旅行吗?”
如此一来,对这件命案要作出何种解释呢?吉敷不得不重新思考了。原本他心中最担忧的事情,已经不存在了。可是,一旦排除了先前的忧虑,他的脑子里就自然地浮现出比原先的忧虑更让他忧虑的事情。那就是,凶手会不会是通子呢?从留在现场的遗物来看,通子显然和那个女人的死亡有关。既然通子不是被害者,那么,她会不会是加害者呢?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嗯,她身边有个旅行袋。”
吉敷拿起那个镀金的汤匙,仔细地看。他靠直觉认为那是通子的作品。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女人创作出来的东西,他看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他知道现在不能提起这件事。
“是褐色的旅行袋吗?”
除了那件对襟毛衣,中山还给吉敷看了化妆品、袋子、镀金的汤匙,等等,每一样东西都装在塑料袋里,袋子上还附着标签。
“是吧。”
中山拿着装在塑料袋里的白色对襟毛衣走过来,那确实是吉敷见过的东西。但是,灰色的M已经被红黑色的血迹染脏了。
“只有一个旅行袋吗?”
一回到办公室,就看到刚才那位主任。因为现在正值过年的假期,所以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大家都回去陪伴家人了。此时会留在办公室里的人,一定是值班的人,或者像吉敷这种孤家寡人。
“我想是一个没错。”
在中山的陪伴下,吉敷再度走过长长的走廊,回到刑警的办公室。吉敷心想:来对了。这次的北方之旅,终于有了愉快的心情。
“穿外套了吗?”
“或许吧!”吉敷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其实他的内心里还是很想看那些东西的,尤其想看那件绣着M字样的白色对襟毛衣。“可是我还是想看看那些东西。可以吗?”
“没有穿外套。她穿得有点单薄。”
“哦?原来如此。那就不必再看死者的其他东西了吧?”
“上衣呢?”
“谢谢你。”吉敷说,这是他应该表现的礼貌,“是这样的,我本来怀疑这个死者是我所想的一个人,现在亲眼看到尸体了,就知道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了。”
“是夹克衫吧。”
中山走过来,盖上棺木的盖子。
“什么颜色的?”
“没什么。”吉敷回答。
“我想是蓝色的。”
“怎么样?”中山问。
“下面呢?”
万一被别人看出自己喜形于色,毕竟不太好,所以他必须按捺心中的喜悦。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并不抬头去看中山。
“你在问她是不是穿了裙子吗?我想她好像是穿着深灰色的裙子。”
不是!棺木中的女尸不是通子。
“还有灰色的袜子。”
吉敷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这么明显的情绪转换,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大好。他抬起头,环视房间,感觉到像雪崩时一样的色彩从窗外涌进来,刚才那些人造花的颜色顿时鲜活起来。
“对。你都已经知道了啊?”
吉敷屏息往下看。对吉敷而言,视线越过那几厘米的距离真是艰难万分。看到脸了。脸上的妆化得很白,应该是一个平日喜欢化浓妆的女人吧?或者是死后被谁化妆成这样的?
“夹克衫里面,是芥末色的衬衫吗?”
“我拿着喜欢的女明星的照片去美容院,希望美发师把我的头发弄成照片中的女明星那样。结果却被告知:你的头发太少了,没有办法做成那样。”当时通子还说了这样的事情,所以吉敷对这件事的印象非常深刻。
“这个嘛……记不了这么多了。真不愧是刑警。你在追查通子的什么事吗?”
“我的头发好少啊!”他想起通子说过的这句话。已经分手六年了,他当然想不起来通子是什么时候说这句话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却清晰得好像是昨天才说的。
宪子好像不知道夕鹤九号事件。
吉敷见过很多死人,也曾经带很多人到停尸间认尸。面对那些前来认尸的家人时,他总要假装出深知对方痛苦的模样。然而,他很清楚自己其实一点也不能了解那种痛苦。吉敷压抑着内心的忧虑,快步走到棺木边。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探头一看,首先看到的是头发,烫过的黑色的浓密鬈发。
“我没有追查她。她在信里也叫我不要调查她的事。”
中山轻轻挪开棺木盖子的一角,让吉敷可以看到死者的头部。他的动作有点轻率,完全看不到对死人应有的敬畏。“请看吧!”
“是吗?那封信是怎么一回事?”
“大年初一就看这种东西,会带来霉运吧!”中山说。他讲话有当地口音,而且非常率直,应该是个个性直爽的人。
“谁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吧。她一直很喜欢开玩笑的。”
因为是冬天,所以才有这样的情景吧!房间一角的小桌子上放了几朵花,算是这里唯一的摆设。仔细看,花瓣上有一层灰尘,这是人造花。
“是啊。”宪子也说。
尸体没有放在冷冻室里。吉敷被带到二楼的一间小房间。房间里很冷,比冷冻室更加阴寒,不锈钢的台面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具新的棺木。
6
中山好像有很多话要问,但是吉敷一脸不想回答的样子,所以两人只是默默地在走廊上走着。吉敷独自咀嚼着自己的悲伤。
那天夜里,吉敷并不想在盛冈投宿。除了那封信的因素外,他也并不认为通子还在盛冈。所以,他搭了当天二十一点三十分盛冈开出的下行列车“初雁二十一号”,再度回到青森。到达青森的时候,是二十三点五十四分。
“今天早上。”吉敷回答。
旅馆的大门都已经关上,灯也熄了。吉敷在新町路走了很久,才看到一家专门给情侣投宿的旅馆,他经过一番请求,才住了进去。虽然通子在信里叫吉敷不要找她,但是吉敷实在不能不去找。吉敷认为钏路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把通子卷入麻烦事件的导火点,一定就在钏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去追查一下呢?
“你什么时候到的?”中山问。
他事先调查过,知道上午七点三十分,有一班青函联络船会从青森开出,所以第二天一早就起床了。这艘联络船到达函馆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
从青森警局的寒冷走廊到旁边的地方政府办公室之间,是被雪覆盖的中庭。现在没有下雪,眼前到处是灰灰的色彩。
吉敷的眼睛看着联络船窗外的波浪,脑子不断在思考和通子有关的事。当他看到津轻半岛时,船开始缓缓往后退。
“请跟我来。”中山说着朝停尸房走去。
通子的信里面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中山君,带他去看尸体吧。”主任终于说。
信里写着:“我是有病的人……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还有,“我不会有问题的,即使孤身一人也能够处理所有的事情,所以,请你不要找我。”
没错。和通子一起生活了六年,他十分熟悉通子的字。纸上“想死,已经不想活了”的笔迹,确实和通子平日的字迹一样,此时正对着吉敷作无言的呐喊。吉敷垂下眼帘,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地板,主任的黑色皮鞋已经被雪水浸湿了。吉敷一直垂着头。
吉敷从胸前的口袋里把信拿出来,从头又看了一次。既然知道自己有病,还可以“孤身一人也能够处理所有的事情”吗?身为警官的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有病的女人独自在日本全国逃亡吗?
手拿到纸张的时候,吉敷先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无法立刻查看纸上的文字。睁开眼睛看过之后,他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而且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个不停。
有病?说到通子的病,吉敷倒可以想到一二。不,可以想到的太多了。通子这个女人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自己和她一起生活了六年,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完全了解她。那些吉敷不能了解的部分,如果通子称之为“病”,那确实可以说是“病”。因此,通子说自己“有病”,那倒所言非虚。
中山走到比较远的桌子那边,拿来一张小小的,长约十厘米、宽约五厘米的白色纸片,然后把纸片递给吉敷。
那是刚结婚不久之后的事吧?吉敷带回一套从百货公司得到的女性化妆品的样品。是新产品,由一打小瓶子组合而成。小瓶子的形状都非常可爱,吉敷认为喜爱镀金工艺的通子一定会喜欢这样的东西,所以虽然是一个大男人,他仍然去百货公司取回了那套样品。
“啊,我们刚才还在研究,一张像遗书一样的便条纸……中山君,去把那个拿过来。”主任随意一说,中山立刻点头答应。吉敷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回到家后,他一边说自己带回来好东西了,一边将那些小瓶子拿出来,一个个地摆在被炉桌上。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通子的脸色却变了。吉敷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只是纳闷通子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了,完全没有想到通子的怒气和那些小瓶子有关。
“遗物吗?……现在在这里吗?”因为不知道该如何作决定,吉敷便暂且这样说。
第二天晚上,吉敷下班后,快回到家时——因为当天是收垃圾的日子——在放垃圾的地方发现一个好像是通子拿出来丢的纸袋子。他随意看了一下袋子里的东西,赫然发现昨天带回家的化妆品样品的小瓶子全部被通子扔掉了。
“要不要先看看死者的遗物?或者是……”主任只好看着吉敷的脸,试探着说。吉敷的心里非常犹豫,但是他努力不让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
吉敷虽然不愉快,但是也没有特别生气,他只是很想知道理由。回到家里后便问通子原因,通子立刻沉下脸来,也不管炉子上还在煮的食物,就冲出家门。吉敷只好慌慌张张地关掉煤气,拧紧水龙头,随后追了出去。
主任好像在等待吉敷接话,但是吉敷却静静地站着不说话。虽然觉得气氛变得有点奇怪,但是吉敷既不想随便找话题来搪塞,又不想说出镀金汤匙的事,所以便沉默着。
通子像小孩一样,是个爱闹别扭的女人。不,应该说她根本就是个小孩。她跑出家门后,便去附近的小公园荡秋千。那个公园很小,四周都有大楼围绕,整个公园就像被群峰环绕的低洼山谷,无论什么时候都晒不到太阳。所以不管是白天去,还是晚上去,都给人一种潮湿的印象。通子知道吉敷追来了,却不管他,任凭吉敷站在秋千旁问了不知多少次“怎么了”。在心情平静下来以前,她总是闷不吭声,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吉敷经常想,是不是因为是独生女,被宠坏了,所以她的个性才会变成这样?
“哦?”主任的语气显得有些疑惑。这也难怪,虽说是刑警,但是特地跑来看一具和自己无关的尸体,怎么说都会让人觉得奇怪。
吉敷默默地站在秋千旁,通子却突然从秋千上跳下来,跑到公园一角的另一个游戏区,那里并排放着几个凸出地面的半圆形轮胎。通子在那些轮胎上跳跃着,并且欢欣雀跃地问吉敷:“你会这样吗?”这让吉敷哭笑不得。她的不愉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不是。”吉敷回答,“我只是正好有别的事情才来这里的。”
吉敷无法理解通子,老是被她作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当然也不能了解她离去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不够了解她,让她想离开自己?还是自己赚的钱太少,只能让她住在狭小的公寓里,让她不高兴?抑或是作为丈夫的自己每天都因为工作而太晚回家了?吉敷能想到的原因不算少,但是从不认为通子是因为不爱他了,才要离开他。心情已经好转的通子,挽着吉敷的右臂,一起从公园里走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她说:“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还说,“全世界没有一个老婆比我更爱自己的丈夫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通子说要离婚时,才会让吉敷觉得有如晴天霹雳。
“有什么问题吗?和东京的案子有关联吗?”主任问。
通子的情绪总是难以捉摸。有一次,她说:“我讨厌小的东西。”然后就拿下天花板上的灯罩,拆掉黄色的小灯泡,拿到玄关敲破了。还有一次,因为不喜欢吉敷买的小酱油瓶子,竟然拿一公升装的大瓶子来代替。
“我姓吉敷。”吉敷简单说完,那个年轻的刑警也报出他的姓氏,他叫中山。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吉敷觉得通子有“小瓶子抗拒症”的倾向。通子使用的化妆水之类的化妆品,都不是装在小瓶子里的。她对小瓶子里的东西,以接近神经质的态度予以排斥。
年轻的刑警请吉敷稍等后,便去请示坐在桌子后面的主任。然后,戴着眼镜的主任站起来,绕过桌子,朝吉敷走来。“我是主任门田。你是特地从东京来的吗?如果事先联络过的话,一定会派人去接你的。”
不止化妆品,她拥有的所有东西,完全没有类似小瓶子的形状。吉敷对这样的情形只是觉得奇怪,却不曾了解原因为何。虽然他也想过是不是该找医生询问看看,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如果早知道这会成为离婚的原因,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找医生询问一下的。
吉敷亮出自己的刑警证件给对方看,表明自己是樱田门一课的刑警,并说自己对夕鹤九号上发生的命案有兴趣,是否可以让他看看尸体。
即使在盛冈的老家,通子也有怪异之处。老家的房子现在好像已经卖掉了。通子的娘家在盛冈算是有来历的大地主,所以有一栋气派的大房子。那栋房子里只住着通子的父母,房间却有很多。大概有很多是用人的房间吧。
“有什么事吗?”那个年轻的刑警问道。
那栋大房子里,有一间是通子绝不愿意进去的。问她为什么,她就回答:“那个房间里住着小孩的幽灵。”对通子而言,那个房间和那栋房子里的其他房间不同。可是,在吉敷的感觉里,那栋房子的采光不好,整栋房子看起来很阴暗,而那个房间则和其他房间一样阴暗,并没有比其他房间更显古怪之处啊!
他走进青森警局正面的玄关,询问调查本部所在的位置之后就长驱直入,进入一间办公室。一位年轻的刑警站起来,走到吉敷的身边。
吉敷也曾针对这个问题请教过通子的父母,他们则说:“也不知道为什么,通子从小就害怕那个房间,别说不愿意进去那里,连经过那个房间前的走廊都不愿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吉敷曾经进那个房间观察过数次。房间里确实很阴暗,只有一扇位于北边的小窗户。但是房间的天花板上垂挂着电灯,打开电灯时,它看起来就和普通的房间完全一样。不过,因为房间北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女鬼的面具,所以,若说这里令人不舒服,还真的会不舒服。
从车站到青森警局,走路的话大约十分钟就到了。吉敷在青森警局里没有熟人。从东京的樱田门一课老远跑来青森的调查本部探访,照理说应该要有个什么原因才对,可是吉敷完全没有去想这方面的借口,因为他心乱如麻。从学生时代起,他就经常到处旅行,可是没有一次旅行像这次一样,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愉快感。
吉敷觉得通子的说法有些可笑,因此曾经硬要拉她进去那个房间,结果通子弓着身体,双脚抵住地板,怎么也不愿意进去。吉敷带着点闹着玩儿的心态,拼命想把通子拉去那个房间,没想到通子却哭了。当时通子的哭法完全不像一个大人。她像小孩一样号啕大哭,丝毫没有难为情的顾虑。她那一哭,让吉敷十分惊讶。
车站前的左右两边,是有屋顶的拱廊道路,这条路叫做新町路。雪地之国的房舍建筑,和东京明显不同,第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就是拱廊的屋顶相当高,大约有两层楼的高度。公用电话亭的样子也不一样,所有的电话亭都建在混凝土台子上面。从地面到电话亭的入口,有两阶楼梯。不过,这里的楼梯只用于没有雪的日子,冬天的时候,雪会积到盖过楼梯,那时电话亭就正好立于雪地上。
阴森森的房间固然可怕,但是通子的反应却让吉敷更害怕。这时他才第一次发觉通子有点奇怪。没错,通子还有其他古怪之处。吉敷的心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便很容易想起通子其他异于常人的行为。
车站的右手边并排立着几个卖苹果的帐篷,因为天色阴暗,所以帐篷内依旧亮着灯。
通子讨厌飞蛾,尤其对那种小小的蛾子更是恐惧到接近病态。讨厌飞蛾之类的昆虫并不稀奇,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蟑螂或老鼠,就算厨房里的蟑螂在她的脚旁跑来跑去,她也不会特别惊慌或大叫。
早上十点的时候,夕鹤九号抵达了青森车站。吉敷下车后,走到国旗飘扬、覆盖着白雪的站前广场。这是他第二次来青森,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夏天的时候,如果有小飞蛾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在电灯下飞来飞去,她一定会惊恐得大叫“杀死它”。此时如果吉敷稍有犹豫,她会立刻关掉电灯的电源,直到蛾子飞出去了,才会安定下来。这确实可以说是“病”吧?而且还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病”吧?
列车长已经开始查收B卧铺车厢的床铺了。吉敷走到A卧铺车厢,发现A卧铺车厢的乘客都还拉着帘子在睡觉。
吉敷搭乘十一点二十分函馆开出的特快列车“鸿”,到达札幌的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六分。然后再换搭十七点零三分开往钏路的快车“天空七号”,其间有一个多小时的等待时间。他想起牛越。以前——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因为蓝色列车“隼鸟号”的幽灵女事件,吉敷去北海道时,曾经受到札幌警局的牛越的照顾。牛越是个举止优雅,有着奇特魅力的人物。
坐在夕鹤九号卧铺车厢的土间上,看着窗外那冉冉升起的新一年的旭日,吉敷的心里没有任何感动,只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糟糕的正月。警方推定通子死亡的时间是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现在的时刻是元旦的早晨六点。那一天的这个时间,通子已经被杀了,或者说是自杀了。但是,用刀子割断自己的颈部动脉,而且还是在列车的卧铺车厢内,这样的自杀行为不是很古怪吗?
既然来到札幌,又好久不见了,能够见上一面也好。于是吉敷走到红色的公用电话亭,想打个电话给牛越。但是,他才拿起听筒,又放下了。太仓促了,所以吉敷只在车站内的咖啡馆内喝了一杯咖啡,就上了天空七号。
第二天是元旦,一直到一月四日之前,吉敷都放假不上班。所以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他便搭夕鹤九号的卧铺车厢前往青森。尽管搭车的人很多,但是身为警察的他还是拿到了票。
因为是正月初二,列车内相当拥挤。车厢内大多是穿着和服的女性乘客,有四个剃着五分头的男子正在玩纸牌。纸牌玩腻了后,他们就拿出碗和骰子,开始掷骰子。看样子,他们赌得很大。吉敷不想看他们,他坐在走道旁的座位上,偏着头看着窗外的雪景。但是,那几个人喝了酒,声音很大,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他们的存在。骰子在碗内跳跃的声音,让吉敷想起一件事。
3
那时吉敷和通子刚刚结婚不久,还是个新刑警,继中村之后,与他搭档的是一位叫做金越的中年刑警。中年、身材发福的金越,剪的也是五分头,有一张圆脸,夏天的时候总是穿着前胸大大敞开的衬衫,让人看到已经掺杂了白色胸毛的胸膛。在吉敷的印象里,他好像随时都在擦汗,一靠近他的身边,就会闻到汗臭味或劣质酒的臭味。吉敷之前的搭档是中村,他也是吉敷和通子的媒人。当他听说吉敷的下一个搭档是金越时,曾经皱了皱眉头。当时吉敷不了解中村是什么意思,而一旦和金越开始合作,他便立刻明白中村皱眉头的原因了。
刑警的职责是救人性命,他却无法拯救最应该受他保护的人的性命。
在东京的警视厅里,金越那样的老刑警已经越来越少了。眼前的人越是软弱无助,他就越表现出威吓的神态。面对嫌犯时,即使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他也会毫不顾忌地把人拉进审问室,拍打着桌子,大声逼问。但是,别以为他那是办案认真,他那样不过是为了向上司讹诈出差的机会,拿点出差费去喝酒。
真是难过呀!吉敷对自己感到失望。不,不是失望,而是绝望。不能给一个女人幸福也就算了,竟然还让一个女人失去性命。
吉敷曾经和他一起出差,看到他只是简单调查一下之后,就钻进便宜的小酒店里喝酒。对他而言,犯人的作案目的是什么,他心中早有定论。他常说:“审问就像插在咖喱饭上的小旗子,不过是点缀而已。”可是,他所认定的犯人,有一半以上是无辜的。
六年的婚姻生活,只让通子学到这一点吗?自己太忙了,完全忽略了家庭与通子,所以她只好学着什么事都自己来。面对困难与痛苦时,别的女人可以对丈夫撒娇,从丈夫那里得到帮助与安慰,通子却必须独自面对。她对吉敷唯一的抱怨便是:“竹史太忙了。”
他的酒品也不好,吉敷有好几次都因此觉得他很讨厌。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差,列车还没有开动,金越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喝威士忌,列车离开东京车站时,他已经醉了。记得还有一次是去松滨吧,金越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却一去不回。等了半天不见人,吉敷只好到隔壁的车厢找,却看到他好像遇到了品行不良的朋友,三个人占据四人座的座位,正在旁若无人地掷骰子。
通子打来电话时,应该是想对自己说吧?结果自己却没有让通子说出来,而是让她把那些话吞回肚子里。通子一定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所以才没有说出来。
别的乘客都和他们保持距离,离他们远远的。那时金越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身上还在冒汗,可见当时是夏天。车内的人也像今天一样多。他们吆喝着,对着碗掷骰子,口吐粗话的行径完全是流氓的模样,而其中最像流氓的人,竟然就是金越。吉敷当时只好无奈地回座位。
为什么?他的心在呐喊。悔恨的情绪像狂暴的阵风,一阵又一阵地袭来。结婚不能让通子感到幸福,这是自己的失败。但是吉敷并不认为失败的原因是自己太年轻了,而是因为自己处理不当。别人可以做好的事情,自己却没有处理好。这一次,吉敷又失败了,竟然没有救通子。
过了一阵,金越擦着汗回来了。他看了一眼吉敷,突然说:“喂,借我五千块。”
下一波强烈的情绪来了,强烈的愤怒像暴风雨一般,在一瞬间贯穿了吉敷的身体。愤怒的高压电流从脑门跑到脚尖,他双手攥起拳头用力捶打着墙壁,砰砰的声音响遍了楼道每一个角落。他的身体僵硬了,保持着拳头捶打在墙壁上的姿势。
金越红着脸,眼睛里还有血丝,吉敷完全了解他当时的状态。他不只醉了,还处于某种兴奋之中。
他茫然地走着,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正在下楼梯。一阶又一阶的楼梯,好像没有尽头:每一个凌乱的脚步声,都像针一样刺痛他的脑部神经。
“我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借给你。”吉敷说。吉敷很清楚借出去的钱会有何种结局。
来到走廊后,震惊与茫然的情绪仍然缠绕着他。接下来内心里还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吉敷无法预测。
“借几天就好了,下个星期我一定还你。”金越的眼神和口气,和在审问室里逼问疑犯一样。
“所以是来历不明的尸体……”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小谷应该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吧!
“不行,我没有钱。”吉敷不容分说地拒绝了,把金越气得小眼睛直往上翻。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拳头也攥得紧紧的,一副要挥拳过来的样子。
“这样呀……”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离开小谷的办公桌旁边。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想想你自己的立场。”金越气急败坏地大吼,周围的人都回头看他们。
“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好笑,到底谁该清楚自己的立场?吉敷当时真想对他说:“你才应该想想自己身为刑警的立场。”和金越搭档工作的那段时间,吉敷变得越来越厌恶刑警的工作。他们在犯罪现场进行的搜证工作,和吉敷原先心中的想象有极大的差别。金越很多时候根本不按程序处理,不把法律当回事,而是以缺乏理智的态度来处理事件。
“为什么会那样……”吉敷喃喃自语的声音,好像是从身体内部的器官硬挤出来的,“推定的死亡时间呢?”
他们真正接触到的案件,大多是很无聊的事情。例如,因为背负巨额债务而抢劫杀人的案件,或是强暴案,或分赃不均、黑吃黑的同伙互殴案,等等。金越处理这类案件的能力特别高超,游刃有余,他是个像刑警,更像流氓的人,别人无法理解的黑帮人物的想法,他却了然于胸。如果单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一位优秀的刑警。
“刀子,她的颈部动脉被刀子之类的利器割断了。”
但是,这一点却让吉敷觉得十分厌烦。为什么像金越这样低级的人物,却是优秀的刑警呢?这是当时吉敷心中极不以为然的想法。樱田门要对付的,是罪犯的世界,而那个世界远比自己想象的低劣百倍。这让吉敷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非常失望。
“不是,我的意思是她的死因,她是怎么死的?”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时有人比他更觉得失望,那个人就是通子。
“不清楚。但是,从旅行袋失踪这件事来看……”
通子是个美人,为此金越一直很想去吉敷家。通子的厨艺不差,老实说吉敷并不怕金越来访,只是,吉敷也很清楚通子非常讨厌金越。金越的酒品很差,即使到了吉敷家也是酒不离口,喝了酒后,便唠唠叨叨地述说身为刑警的老婆该如何如何之类令人不舒服又老掉牙的话题。吉敷觉得金越讲的那些话,比小学的师长训话更像在说教,更让人难以忍受。
“没有……”吉敷虽然开口了,但是他的表情仍然没有改变,眼睛也一直盯着空中。吉敷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因为他每次都说相同的话,吉敷夫妇有时难免会忍不住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种时候,金越却会拍着吉敷的背,有点嘲弄地对吉敷说:“你这个小子就是太迷糊了。”
“怎么了?”小谷说,“你有什么线索吗?”
五年后,金越离开樱田门,退休了。那时金越已经不是吉敷的搭档,通子也不是吉敷的妻子了。
小谷抬起头,正好看到吉敷一脸茫然的模样,吉敷已经无法掩饰内心受到的冲击了。
吉敷的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窗外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下山了,列车也到达钏路车站了。时间是二十一点五十七分。这么晚已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吉敷便找了一家车站前的旅馆,早早休息了。
“调查小组认为那是为了睡觉方便而换穿上去的。因为有别的乘客说被害人上车的时候,穿的是芥末色的衬衫、深灰色的裙子,以及同色的袜子,外加一件白色的对襟薄毛衣。那件对襟毛衣的右侧衣摆处绣着M的字样。还有,被害人死亡的时候,这件白色的对襟毛衣就盖在她的胸前。”
7
听到这里,吉敷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不是通子当日的穿着。可是,小谷接下来说的话,就很残酷了。
第二天早上,吉敷在旅馆用完早餐,把行李寄放在寄物柜后,便去车站前的书店买了钏路市的地图。
突然被问,小谷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然后拉开抽屉,说:“这个死者身上穿着褐色的运动衫,深褐色的女式西裤……”
根据通子信上说的,她开的店在北大路三丁目。信上这么写着:北大路是通过钏路车站前的大马路,这条路一直通到币舞桥为止,我的店就在这条北大路的尾端,位于币舞桥前面一点点的地方。那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小店,正面的宽度只有两间 [4]左右。
吉敷走回小谷的身边,问:“刚才你说的那个命案,死者身上的服装有什么特征吗?”
走在积着雪的北大路时,吉敷心中不禁一震,因为这里和盛冈太像了。虽然这条北大路比盛冈的站前路长,但也是走到路的尽头就会遇到河流。北大路的尽头是旧钏路川,河面上的桥是币舞桥。盛冈那边的桥是开运桥。白杨舍位于开运桥前的右侧,通子的店名叫“丹顶”,则在币舞桥前,也是右侧。
自杀?通子自杀了吗?吉敷想起了那通电话。那时通子说:“不管做什么危险的事,都别把自己弄死了。”说这句话的人,不会自己跑去寻死吧!可是,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她突然打电话来,可能就是想在死前听到吉敷的声音吧。
如信上所说,通子的店确实很小,店面也很朴素,一般人经过时大概不会留意吧。因为今天是正月初三,一般的店大都还没开门,通子的店也挂着“休息中”的牌子。不过,虽然玻璃门里垂挂着帘子,从外表看不出里面的情形,吉敷却觉得里面有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当时通子的手掌紧贴着车窗的玻璃,眼睛看着月台上的吉敷。吉敷清楚地看到她当时穿着芥末色的衬衫和白色的对襟薄毛衣,面向吉敷的对襟毛衣的右边衣摆上,还有一个灰色的M字样。
有一家咖啡馆在营业,这家咖啡馆和通子的店隔了两间房子,开在地下。吉敷进去之后,立刻走到掌管收银机的年轻女子面前,亮出警察手册。女子的反应让吉敷吓了一跳。通常年轻女子面对这种情形时,一定会面露紧张的表情,然后等待刑警的问话。可是这个年轻女子却说:“呃……”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很冷静地说,“现在老板不在。”
不安的情绪在吉敷的心中蹿动,并且无可抑制地扩张。他想起和通子重逢时的短短数秒钟。A卧铺的窗边没有通道,所以当时的通子,应该是跪在床上的吧?如果床铺是在中央通道的两边,那么,床铺就是紧靠在窗边了。
“没关系,找你也一样。我只是想了解这附近的丹顶的经营者。”
通子搬到钏路,就是因为那里距离钏路湿原很近。钏路湿原是丹顶鹤春天的生息地。每年五月到十二月的这段时间,丹顶鹤便栖息在钏路湿原一带。而阿寒那里,则是丹顶鹤过冬的地点。通子也曾在信里提起过这些事情。通子以前就喜欢鹤的姿态,常说想以鹤的样子来创造作品,所以她和吉敷分手后,卖掉已经去世的父母位于盛冈的房子,独自搬到钏路。因此,通子做出鹤形的镀金汤匙,并非奇怪的事。而且,她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当完成了一件心爱的作品,会把那件作品随时带在身边一阵。
“是。但是,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们并没有什么私交。丹顶的老板只是偶尔会来这里喝咖啡而已。”
可是,那个仿鹤造形的镀金汤匙,又代表了某种证据。通子喜欢镀金工艺,和吉敷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就经常把玩镀金的工艺品,现在更以镀金的工艺为职业。她曾经在信里告诉过吉敷,她在钏路车站前的北大路尽头,经营了一家小小的镀金工艺店。
“你说过好几次了?”
而且还是A卧铺!通子当时站立的位置,是倒数第二节车厢。夕鹤九号的A卧铺车厢,正是从后面数来的第二节车厢。不会吧?
“是的。我和那个人并不熟,不过,印象里她不像坏人,她是个好人。”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夕鹤九号事件的调查本部设在青森,是因为发现尸体的地点与时间,是夕鹤九号抵达青森时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其实这趟列车是前一天,也就是二十八日二十三点零五分从上野开出,吉敷目送通子离去的那一列。
“你说说过好几次了,是对谁说的?”
吉敷突然站起来,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受到刺激的表情和动作恐怕会引起同事的注意,他便顺势往窗户那边走去。除夕的午后,他站在刑警办公室的窗边,看着窗外忙碌的人群。幸好刑警办公室里也和外面一样忙乱,所以并没有同事发现他的举止有何异常。
“没错,我对警察说过好几次……你是警察吧?”
“卧铺的。”
“我是。”
“是A卧铺的乘客,还是……”
“我确实说过好几次了。”
“被拿走了。恐怕是凶手拿走的,我们目前认为凶手的目的或许就是死者的旅行袋。”
“说的都是和加纳通子有关的事?”
“应该有行李或旅行袋之类的东西吧?”
“是的。”
“死者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瘦瘦的,身高一米五八,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因为放在她枕头边的小化妆包里,有一张和化妆用品、纸巾等杂物混杂在一起的便条纸,纸上写着‘想死,已经不想活了’这样的字,所以被认为是自杀身亡的。可是,那个小化妆包里还有一个极为特别的汤匙。死者为什么会随身带着那样的汤匙呢?这点让人很不明白。那是一个仿照鹤的形状做成的镀金汤匙,汤匙柄的部位是鹤的头与嘴,柄的下部中央有铁丝做的精致羽翼,做工非常精巧,应该是一件商品,但是市面上还没有见到那样的东西。青森警局的调查警员认为那个东西可能是查出死者身份的唯一线索,所以请求各警局协助调查汤匙的来历。”
“你是对哪里的警察说的?”
吉敷顿时停止呼吸,睁大了眼睛。但是他表面仍然不动声色,表情保持着平静。
“我想是钏路警局的警察吧……你不是钏路警局的警察吗?”
“是青森警局请求帮忙调查的东西。前天,就是二十九日的夕鹤九号卧铺车厢里,死了一个女人。”
“我不是。我是从东京来的。”
“那是什么东西?”他冷静地询问。
“哦。”女子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鹤形的镀金汤匙呀!”小谷又说了一次。吉敷感到一阵眩晕,很想说什么,但是他努力忍住,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原来钏路警局已经开始调查通子了。钏路警局?吉敷转念再想,钏路警局为什么要调查通子?该不会怀疑通子是杀人凶手吧?
“喂,你刚才说什么?”
“钏路警局的刑警说明了要调查加纳通子的理由吗?”吉敷不自觉地发问,但是问过之后,立刻感到自己的问题毫无意义,他不认为刑警会在调查案情时对询问的对象一一说明调查的理由。
“鹤形的镀金汤匙吗?”小谷自言自语地说着。这里是东京樱田门一课的刑警办公室,吉敷听到小谷说的话了。
“理由是,杀人嫌疑犯。”女子理直气壮地说。她肯定的语气让吉敷颇为意外。但是,不管如何,钏路警局似乎已经和青森警局一起行动,开始调查夕鹤九号上的命案,并且以那个镀金的汤匙为线索,追查上通子了。
2
“钏路警局的刑警常常来这里吗?”
这起命案的调查本部就设在青森警局。
“是的。”
女人的年纪大约已过三十,一头烫过的鬈发,脸形有些瘦长,还可以算得上漂亮。她的身材纤瘦,身高大概一米五五,看起来很有活力,像是一位白领女性。这是中山的看法。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查问的?”
其中那个鹤形的镀金汤匙,是最有可能让人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的物品。因为那显然不是市面上大量流通贩卖的商品,而是只有日本的某个地方可能制造贩卖,但数量极少,而且鲜为人知的东西。又或许,那个鹤形的镀金汤匙是还没有开始贩卖的商品。总之,从那个汤匙查找出死者的生活范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这个嘛,大概是从十天前吧!”
死去的女人身上的东西有:褐色的运动衫、深褐色的女式西裤、毫无特别之处只盛放化妆品的小袋子、到盛冈的车票和那个鹤形的镀金汤匙。只有这些了,只能靠这些东西去查找死去女人的来历。
“十天前?”怎么会这样呢?吉敷心想。十天前的话,不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左右吗?通子打电话给自己的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发现夕鹤九号上有尸体,是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早上,为什么钏路警局会早一个星期左右,就来这里探听通子的事?
但是,真的是自杀的吗?中山如此想着。如果是自杀,旅行袋不见了是怎么回事?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不会是十天前吧?”吉敷说。他去拜访青森警局的中山刑警是一月一日,那天青森警局还不知道死者的身份,甚至还以为死者就是通子。难道是自己去过青森警局之后,青森警局就发现想错了,察觉出凶手可能是通子,然后循着鹤形的镀金汤匙这条线索,追查到嫌犯在钏路经营镀金工艺店,便立刻发动钏路警局的人展开行动吗?如果真是这样,钏路警局再怎么快,也是今天才会有所行动呀!
刑警还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白色的便条纸,纸上的字迹潦草,写着“想死,已经不想活了”。纸上没有署名,却可视为遗书。白色的便条纸被叠得小小的,与那些化妆品一起放在那个小塑料袋里。
“不,确实是十天前。刑警第一次来我们店询问的日子,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是星期五。”
因为旅行袋不见了,所以找不到可以证明那个女人身份的东西。她的外套口袋或钱包里,没有驾驶执照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张去盛冈的车票。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五?”
青森警局的中山刑警针对此一可能性,询问了仙台站的站员和夕鹤九号上的服务人员。但是,尽管凌晨四点三十六分是个特别的时间,还是没有人看到仙台站有人下车。
“是的。”
水户与仙台之间的行车时间很长,凶手应该是在这段行车时间内动手杀人的。列车零点五十二分从水户开出,四点三十六分到达仙台,这三个多小时里,列车没有停靠任何一站。所以,凶手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内逃逸。既然行凶的时间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那么凶手在仙台站下车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从那天起,警方就常常来?”
也就是说,夕鹤号从上野出发后,在水户站以前都不停车。出了水户,到达仙台站以前不停车。因为这是有卧铺的列车,为了不妨碍乘客的睡眠,所以沿途很少停靠。
“是啊,刑警几乎每天都来。”
夕鹤号是常磐线周围的列车,从上野出发后,开往大宫的方向,走常磐线。开车以后就直走,零点四十三分到达水户车站,零点五十二分再从水户开出,于四点三十六分抵达仙台,然后进入东北本线。列车行走东北本线后,会在一之关、水泽、北上、盛冈、一户、北福冈、八户、三泽、野边地等站停车,最后到达终点青森车站。
“真吓人……”吉敷想,一定还有别的事件。但是,那是什么事呢?
受害人的死亡时间推定为早上,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夕鹤九号上的服务人员说:“凌晨三点到四点时,列车的行走位置大概在常磐线一带,在驹岭、新地附近。”
“刑警先生,你不是来查问那件事的吗?”
警方希望先前的男女乘客能够确定一下死者的容貌,但是他们都坚持拒绝。他们两个人都表示:在摇晃的列车中度过一夜,体力消耗已经是超负荷了,实在没有勇气看脖子被砍了的尸体。但是警方说脖子的地方会用床单盖住,再三要求他们看一眼就好,他们只好照做。警方掀开床单的一角,露出死者的侧脸,女乘客只是一瞥,就把头转开,然后拼命点头。男乘客受此影响,也点头了。其实女乘客根本没有看。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件事。我是为别的事情来的。”
除了这两位乘客,警方也对其他乘客进行了一些查问,但是得到的证词都没有超过上述两位乘客。列车长的证词也一样,他说:“死者相当漂亮,相当引人注意。但是不可能一直注意她。”
“你不知道那件事?”
“嗯,好像是。看起来是那样的感觉。而且,过了一阵之后,她好像还哭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事情?”
“真的吗?那么她是在和月台上的什么人道别吗?”
“哦……原来东京的人不知道啊。在我们这边,那件事情可以说是尽人皆知呢!这边的报纸每天都有报道,电视新闻也有报道。我还以为东京的人也知道了。这么说来……你不是为那件事来的。”
“她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一直在挥手。那时候帘子是拉开的,所以我看到了。”
“我是昨天晚上才到钏路的,而且,我在东京的时候一直很忙,就算看到新闻报道,也可能没有放在心上。你说的事件,到底是什么事件?”
“哦?”
“去年十二月二十日发生的事件。”
“不过,在上野车站,车子正要开的时候,她曾经隔着窗户好像对着月台上的什么人挥手。”
“在哪里发生的?”
夕鹤九号在上野发车时,卧铺车厢内的床铺就已经准备好了。
“就是我们这里……钏路啊!在钏路北边,靠近爱国新城镇,一个叫做广里的地方。”
“没有什么吧……我上车后,很快就上床了。”女乘客回答。
“广里……”吉敷并没有拿笔做记录。如果这是有名的案子,只要到钏路警局问一下,他们应该都有记录可供参考。还有,关于这个地名,他有印象。通子给他的信的住址里,有这个地名。
“她上车以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青森警局的刑警接着问。
“广里的三矢高级公寓。”
这个汤匙的造型真的非常奇特,是一个仿照鹤的形状所做的镀金器物,柄的地方是鹤的头和嘴,下面的中央部位还有铁丝装饰成的精巧羽翼。这个金色的汤匙,可能是以黄铜为材料做成的。刑警以前从没有看到过这么精致的汤匙。
“三矢高级公寓?”
女人的枕头边,有一个她留下来装小东西的小袋子。那是一个有拉链的塑料袋,袋子里有若干化妆品、纸巾、手帕、梳子、睫毛夹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造型奇怪的汤匙。为什么袋子里会有一个造型奇怪的汤匙呢?
“嗯。”
那个旅行袋里,应该有脱下来的芥末色衬衫和深灰色的裙子。对凶手而言,可能是那个旅行袋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吧?为了得到那个东西就下手杀人吗?这是刑警的想法。为了得到某件东西,凶手杀死女人,然后拿走了女人的旅行袋。
吉敷想起来了。钏路市广里三矢公寓,通子的住址确实是这样。
外套和白色的对襟毛衣都还在,但是旅行袋不见了。应该是凶手杀死就寝中的死者后,离开现场时拿走的。
“那里有一大片原始森林,原本就很荒凉,开拓者把森林砍掉了一部分以后,才盖了高级公寓。不过,那一带的住宅公寓也就只有三矢高级公寓了。住在那幢公寓五楼的一个女人,杀了两个女人后逃走了。”
“是的,就是这件。”
“名字呢?”吉敷着急地发问。
“是这个吗?”刑警从同事的手中取来外套,给女乘客看。外套的下摆折叠起来。
“名字?你问杀人者的名字吗?”
“是的,褐色的外套。还有褐色的旅行袋……”
“是的。”
“她来搭车时,穿外套了吗?”
“还用说吗?当然就是丹顶的加纳通子。”
但是,穿在死者身上的并不是灰色的裙子和灰色的袜子,而是一般颜色的袜子和深褐色的女式西裤。还有,死者的上身穿着褐色的运动衫,盖在运动衫上的,是胸口绣着M字样的白色对襟毛衣。不过,运动衫和长裤可能是为了睡觉方便而换穿上去的。
原来如此。他不知道这件事,难怪通子不让他来钏路。吉敷在心里不禁如此自语着。
另一位女性乘客的回答就比较准确了:“长头发,是个漂亮的女人。上身穿着白色的对襟毛衣,毛衣里面是黄色的,或者说是芥末色的衬衫,下身穿着深灰色的裙子和深灰色的袜子。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钏路的人都知道这起命案吗?”
“没有注意到……但是,感觉她是都市型的女性,长得挺漂亮。”
“嗯。”
“你觉得她有什么特别,或者说与众不同的地方吗?”
“造成大家注意这个命案的原因,是一个女人杀了两个女人?”
“我想是裙子。是深灰色的裙子吧?我记不清楚了。”
“不只是那样。主要的原因是这起命案里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
“是裙子还是长裤?”
“不可思议?”
“下身吗?”
“对,太不可思议了!真的很奇怪,简直像怪谈一样。”
“她下身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刑警再问。
“怪谈?”
“是的。”男性乘客立即点点头。
“是呀!命案里还出现了穿着盔甲的武士,所以才会那么轰动,本地的电视台还把这个案子当成大新闻来处理。”
“一件薄的、休闲式的对襟毛衣,而且右侧衣摆上还有灰色的毛线绣的M字样,是吗?”刑警说出穿在死者身上的对襟毛衣的特征。
“哎!”吉敷叹了一口气。不过,他的脑子里同时产生了疑问。五年前通子还是自己的妻子,离婚后,应该会把籍贯移回盛冈才是,那么钏路警局的人员应该可以从通子住在钏路的居住登记里,取得通子落籍盛冈的户籍本,再从户籍誊本上知道前夫吉敷的名字,然后追查到吉敷的籍贯尾道,再从尾道找到吉敷在东京的住址。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来找自己呢?
“好像是黄色的衬衫,上面还披着白色的对襟毛衣。”
是因为别的线索太多,所以五年前的丈夫便不被重视了?还是因为年关将至的关系,警局里诸事忙碌,以至于调查行动不是那么顺利?反正,如果那个案子的调查并不顺利,钏路警局迟早会找上自己的。如果发展成那样,就麻烦了。
“当时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你很清楚那个事件吗?”
“我想她是从上野车站上车的。”
“嗯,还好啦。从去年开始的报纸报道,我这里都有。”
在距离上最靠近死者的乘客有两位,一位是五十几岁的女性,另一位是四十岁左右的男性。青森警局的刑警先问那位男性乘客:“这位女性是在哪里上车的?”
“太好了。”
夕鹤九号于上午十点准时到达青森车站。因为列车长已经发出消息,所以青森车站的月台上早就有很多青森警局的警员在那里等着。夕鹤九号的乘客里,有很多人要搭十五分钟之后开船的二十五班次青函联络船,A卧铺车厢内应该也有要搭这班船的乘客。但因为警员们要在月台和车内进行命案的侦查,所以今天这个班次的开船时间要延后十分钟。
“你要看吗?”
相当多的血。列车长弯腰查看尸体的上部后,立刻知道了为何会有那么多血。女尸脖子上的颈动脉处,有一道相当大的伤口,这个伤口让列车长张大了嘴巴。被厚厚的帘子掩盖的空间内,光线不是很充足,很难看出死者的年龄。死者看起来好像很年轻,但是从穿着来看,又觉得或许不是太年轻。这是列车长的想法。
“请你一定要拿给我看。”
乘客仰面躺着,头部侧转,白色的对襟毛衣盖着脖子以下的身体,对襟毛衣上有血迹。一股异样的气味,先让列车长打了一个冷战,那是血腥味。接着,就是已经变色的白色床单。在阴暗的光线下,床单的颜色几乎变成全黑了,但那当然不是黑色的,等列车长的眼睛逐渐习惯帘子内的晨光后,就发现凌乱的床单上的东西是红黑色的血。用手指去摸时,手上还有湿湿黏黏的感觉。
“那么,请坐一下,我去拿报纸。”
显而易见,这是反常的情形。可是,为了不惊扰其他乘客,列车长并没有完全打开帘子,只是从掀开的帘子处窥视里面的情形。
“我先看报纸上的报道,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到时还要麻烦你。”
“小姐,对不起了。”列车长的手轻轻碰触那位乘客的小腿,但是那位女乘客一点反应也没有。列车长觉得自己碰触到的东西很硬、很冷、很重,仿佛躺在那里的是一块大石头。
“知道了。”
帘子稍后被掀开后,先看到的是穿着袜子的女人的脚。袜子拉到脚踝处,脚踝以上是深褐色的女式西裤。
吉敷一坐下来,女子便送上水,吉敷也点了咖啡。
“要打开帘子了。可以吗?”列车长出声打过招呼后,才去掀帘子。
之前虽然想过通子可能卷入什么事件了,却没有想到会是杀人事件,而且还以杀人嫌犯的身份被追缉。吉敷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么麻烦的事,不过,想救通子的心意并没有因此而改变。现在通子的处境可能会危及吉敷,可是,吉敷对通子却一点也不生气。
“要收床铺了,请配合一下。”列车长又说。但是帘子里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不像有人在里面的样子。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列车长看着同事。同事用眼神示意,要列车长打开帘子。
刚才那个女子说的怪谈,是什么怪谈?以前来北海道办案时,也听说过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次是和某个葬礼上的遗像有关的怪谈。北海道这个地方似乎经常发生奇怪的事件。吉敷不禁想象这次的怪谈比得上那次的吗?
没有听到回答。
他抬起头,看到刚才那个女子正在整理成堆的报纸。
列车长隔着帘子问:“还在睡吗?”
[1] 位于盛冈市玉山区的车站名。
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七点半,夕鹤九号的A卧铺车厢。列车离开盛冈已经一阵了,“好摩”[1]的字样从车窗外飞掠而过,取下床铺的工作接近尾声,只剩下一个床位的帘子还没有被打开。那是一个下层的床位,位于列车前进方向的右边,从前面数来的第二个。
[2] 新渡户稻造(Nitobe Iinazo,1862—1933),国际政治活动家、农学家、教育家。
夕鹤九号列车会在上午十点的时候到达终点站,卧铺车厢内的床铺通常会在到站之前全部取下来,恢复成普通座位的样子。B卧铺车厢是在六点五十九分到达盛冈车站以前,就收下床铺;A卧铺车厢是七点五十五分到达一户车站以前,收好床铺。因此,B卧铺车厢从盛冈开始,A卧铺车厢从一户开始,没有买卧铺票的乘客也可以上车。
[3] 即先生之意,汉字写成“样”,是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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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间”是日本旧制的长度单位,一间为六尺,约为一点八一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