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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十赌九诈(下)

敏贝勒在腰间一抹,抽出了一把蒙古小匕首,抵在了郑矮子脖子上,笑着说道:

“十赌九诈,愿者上钩,怪只怪你有眼无珠,浑浑噩噩,看你这身板儿脾气也做不了一个好马倌儿,也罢,我便送你一程,让你早点投胎吧——”

“小子,看来要想翻本儿,你只能指望下辈子!”

敏贝勒叹了口气,蹲下身来,看着郑矮子,幽幽说道:

郑矮子万念俱灰,闭紧了眼睛,涩声说道:

“你……你骗我……出千……”

“笑里藏刀相对战,赌中舞弊两相欺。衣衫褴褛亲朋笑,手脚肮脏骨肉离。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赌之一道,哪有赢家,徒迷心智耳!”

此时,那两个虎背熊腰的打手已经跟了上来,批头盖脸的一顿老拳,将郑矮子打翻在地,逃出一捆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敏贝勒闻言,一声大笑,抬手就是一刀!

“你耍诈……你……出老千!”郑矮子瞪大了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乱响。

郑矮子发了一声闷哼,正要引颈就戮,忽觉身上一松,睁眼一看,敏贝勒的那一刀正划在绳结上,将捆住他的绳子割了开。

除了郑矮子,其余三个人都在出千!

郑矮子正迷茫之间,敏贝勒咧嘴一笑,揪着他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走出房门,轻轻的推开了隔壁雅间的屋门。

他们的牌是自己配出来的!

隔壁屋里,郑矮子的老娘正坐在一张桌子后头,吃着热饭,身上换了一身新的棉衣,瞧见敏贝勒进来,连忙扔了筷子,跪在地上。

郑矮子一愣,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这桌子除了自己坐的那一面,其余四面都有暗兜,里面装着和桌子上一模一样的麻将牌!

“这……”郑矮子如同做梦一般,长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哗啦——”桌子底下的一个暗兜散开,里面十几张麻将牌四散而飞。

敏贝勒笑着坐在了一张椅子上笑着说道:

郑矮子一声大喊,也不知哪来了一股子力气,一把挣脱了按着他的大汉,疯狗一般向四宝扑来,四宝眼疾手快,一闪身躲在了桌子后面,郑矮子一声大喊,掀翻了桌子。

“郑矮子呀郑矮子,你要知道,这赌博之道,不过是娱人的游戏,这自古一来只有人玩儿牌九,可莫要让牌九玩儿了人!”

“啊——娘啊——我对不起你——”

郑矮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红着眼睛答道:“小的受教了!”

“回贝勒爷,小的找了两个人伢子,把那老太太卖了,换了三十两银子!那老太太知道自己要被卖去美利坚给儿子抵债,红着眼睛把身上的棉袄脱了下来,让我捎给他儿子,说此后山水迢迢,相隔万里之遥,怕是再也无法相见,这天气渐寒,就把这棉袄留给他儿子吧……”

敏贝勒摆了摆手,徐徐说道:

郑矮子疯狂的磕着头,敏贝勒摇了摇头,背过手去,不再看他,没过多久,四宝便跑了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了三十两银子,和一件破布棉袄,放在了桌子上,向敏贝勒说道:

“要不是念在你对老娘还算孝顺,要了粥,先奉孝老娘,爷才懒得管这烂事儿呢!”

“贝勒爷——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你杀了我……放了我娘——”

说到这儿,敏贝勒一伸手,翠儿将那张卖身契递到了他的手上,敏贝勒挤了挤眼睛,蹲下身,将卖身契叠好,塞进了郑矮子他老娘的手里。

“愿赌服输啊——我问过你,刚开始赌的时候,我问过你,愿不愿意陪我玩儿两把,你本可以拒绝的,但你没有。赌到一半的时候,我又问你,是赎回卖身契,两手空空的来,空空的走,还是坐下接着赌,你选择了接着赌!你不是三岁小儿,可以出尔反尔,你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老人家,这是你儿子的卖身契,你拿好了,要是他再敢赌,你就把它送到我府上来,我直接给他卖美利坚去!”

敏贝勒站起身,一步三晃儿的走到了郑矮子身前,低着头,看着郑矮子说道:

那老太太泪眼婆娑,抓着敏贝勒的脚脖子,狠命的在地上磕头,郑矮子激动的体如筛糠,嘴里乌拉哇啦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不——别动我娘——别动我娘——啊——贝勒爷开恩——开恩啊——”郑矮子一边哀嚎,一边不断的用头狠狠的撞击着地板,直磕的额角破裂,鲜血横流。

敏贝勒伸了个懒腰,拍了拍郑矮子的肩膀,转身出了雅间,给了他们母子一个抱头痛哭的机会。

“爷放心,我知道那老太太就在街对面的桥洞子底下,我这就给她拖去卖了!”四宝接过了银子,眉开眼笑答了一句,蹬蹬蹬的下了楼。

翠儿识相的带上了门,小声问道:

“行啊!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吧,把那老太太卖到美国人的船上去,赔点就赔点吧!”

“爷,里面那娘俩怎么办?”

敏贝勒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扔给了四宝一锭银子,沉声说道:

“能怎么办?哭完就撵出去呗,省的爷听了心烦!”

彼时,清廷无能,各国列强在华拐带劳工,贩卖人口,出海的华人苦力十有八九客死异乡,并且此事已渐渐在民间传开。郑矮子闻听此言,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一个虎扑,就要过来扼四宝的脖子,两个虎背熊腰的打手从门后闪身而出,一把按住了瘦小枯干的郑矮子,将他整个人压在地下。

翠儿抿了抿嘴,似笑非笑的说道:

“贝勒爷,小的知道这姓郑的家里还有一个六十岁的老母,如今美利坚国在华招工,要招一批苦力去旧金山,据说那边儿的船港上缺一个会做中国饭的老妈子,您看……”

“爷,甭以为我不知道啊,您在给那老太太准备的新棉衣里藏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爷……您这好儿,啥时候能用到我身上啊?”翠儿嗔怪的瞥了敏贝勒一眼,轻轻的抱住了敏贝勒的胳膊,敏贝勒伸手,捏了捏翠儿的脸,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敏贝勒话音未落,旁边的四宝张嘴说道:

“小浪蹄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群英会的客人里聊拨的汉子还少吗?再说了,爷我喜欢丰满的,你太平了,再过两年吧!哈哈哈!”

“你还是想想,家里有什么能值二百一十两银子的东西吧?”

敏贝勒拨开了翠儿的手,放声大笑,唱着小曲儿,踏着鼓点儿,小跑着冲进了蒙蒙细雨之中,又蹦又跳,开心的像个孩子……

敏贝勒一伸手,从翠儿手里接过了茶水,吹了吹沫子,张口说道:

民国元年,大清皇帝退了位,敏贝勒的阿玛一着急上火,暴病而亡,敏贝勒哥儿几个分了家产,各奔东西。敏贝勒做惯了大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挣钱的能耐是一样不会,败家的本事却无人能及,没过三五年,就将分来的家产败了个精光,靠着典当府里的物件儿度日,一开始是府里的奴才拿着物件儿来当,后来奴才下人们跑的差不多了,敏贝勒没办法,只能亲自抱着瓶瓶罐罐往当铺跑,这一日,敏贝勒兜兜转转来到了城东新开的曾裕当铺,进了屋,一抬头,才发现,坐在柜台后头的掌柜,正是郑矮子,郑矮子见了敏贝勒,两腿一跪,就要磕头,瞧见敏贝勒一身的破衣烂衫,心疼的直掉眼泪,敏贝勒捧过来的瓶瓶罐罐,一样也不肯收,郑矮子的老娘翻出当年的卖身契,就要郑矮子卖了家产,拿着钱去给敏贝勒当奴才。敏贝勒哪受得了这个,钱是抵死不收,拔腿就要走,郑矮子计上心头,说自己新店开张,没有楹联,愿意出十根金条向敏贝勒讨一副字,刻成楹联,挂在门边。这年头,别说敏贝勒了,就是宣统皇帝的字也不值十根金条啊。敏贝勒打心眼儿里不愿吃这口嗟来之食,但是又架不住郑矮子母子苦苦相求,踌躇了一阵,一咬牙,提了一副对联:人生本是典来去,世事何如当东西。

郑矮子听了这话,浑身一抖,软踏踏的向后一仰,栽倒了地上。

郑矮子收好了对联,生塞硬按的将金条塞进了敏贝勒的手里,敏贝勒无奈,只得硬压着火气,把金条揣进了兜里,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回府以后,敏贝勒是越想越气,心里暗道:

“账不是这么算的,你要明白你的身份,你现在是我的奴役,签了卖身契的奴役,你给我当牛做马的干活儿是应当应分的事,从今天起,再没有什么大清百姓郑公子,只有个姓郑的正黄旗旗奴,旗主对旗奴,能打能骂能杀,只要一天不给你脱籍,你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本贝勒的奴才,你还想跟我谈什么干活儿折银子,笑话!”

“他娘的,当年我可是北京城里第一号的爷,今儿个却沦落到靠人施舍的田地,我这副境遇,若被往日的相识瞧见,岂不被笑掉了大牙,大丈夫在世,命可以不要,脸面绝对不能缺!北京这地儿待不下去了,爷走还不行么?”

敏贝勒摇了摇头,一脸严肃的说道:

心念至此,敏贝勒花了三天时间,将家里所有能变卖的物件儿低价折了现,背着这点儿钱,一路南下,直奔南京……

“我……我可以多干活儿,折您的银子……”

就在陆龟年听着敏贝勒给他讲这些往事,听的津津有味的时候,郑矮子已经准备好了饭食,请敏贝勒和陆龟年过去用饭,敏贝勒也不客气,甩开牙槽,就是一顿胡吃海塞,活似个饿鬼投胎。

郑矮子紧张的直吞口水,颤抖着嗓子,低声说道:

郑矮子站在一旁,不断的添杯续酒伺候局儿。

“得了,今儿个就到这吧,算算账吧!郑公子,你的卖身契,算是赎不回去了,不但赎不回去,你还反欠我二百一十两,你说……这事怎么算吧?”

“哎呦,差点忘了,你老娘身体怎么样?”敏贝勒掰下来了一条鸡腿,鼓着腮帮子问道。

敏贝勒一把推倒了麻将牌,笑着说道:

“回爷的话,我老娘去年已经过世了……”

赌局再一次开盘,然而,这一次,郑矮子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好运道,本钱流水一般的流向了敏贝勒的口袋,不出三圈的光景,郑矮子不但输光了四百两,还反欠了敏贝勒二百一十两银子,郑矮子急的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直流。

“额……那个……节哀!”敏贝勒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头,拍了拍郑矮子的肩膀。

“好胆色!”敏贝勒抚掌大笑,又掏出了十锭雪花银,拍在了桌子上。

半个小时候,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富贵险中求,小的还想再搏一搏!”

敏贝勒腆着肚皮,瘫在椅子上,招呼着郑矮子,沉声说道:

郑矮子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了一阵子之后,猛地一瞪眼,沉声说道:

“听说你这当铺做的不小,京城上上下下,没有你不通的人脉?”

“你是拿手里的银子,赎回卖身契,两手空空的来,空空的走,还是咱们接着赌?”

郑矮子一弯腰,张口答道:

只见敏贝勒伸了个拦腰,瞥了一眼郑矮子,笑着问他:

“托爷的福,一般一般!”

赌局继续,敏贝勒开始接连输钱,只不过开始输钱的并非敏贝勒一家,而是翠儿、敏贝勒、四宝三家输钱,郑矮子一家赢,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郑矮子一拢账,基本不赢不输,闹了个平,敏贝勒输了个干净。

“得,你也甭谦虚了,六国饭店里,有没有认识的?”敏贝勒一边剃着牙,一边问道。

郑矮子踌躇了一阵,一是被敏贝勒开出的条件有所动摇,二是赌瘾上头,不再搓几圈回回本儿,他实在是心头难安,于是一咬牙,拟了个卖身文书,按上了手印,敏贝勒吹干了纸上的墨,递给了群英会的管事,没多久,四百两现银就摆在了郑矮子的桌前。

郑矮子思索了一阵,沉声说道:

“这样吧,我府里缺个养马的马倌儿,你就给我拟个文书,那这卖身的契约为当儿头,借个四五百两,应该还不是问题!你要是觉得委屈,大可出门打听打听,我敏贝勒府上的仆役哪个不是吃香喝辣,你若真入了我府中养马,不必过着这在街头上喝风的日子强上百倍?”

“那饭店了有几个侍应生,手脚不甚干净,爱从客人那里顺些小玩意儿,您也知道,出入那地方的人,非富即贵,那些小物件儿,本儿小的当铺是收不起的,所以他们都来我这儿来,把东西典当成现银,一来二去,倒也很是熟稔……另外……有几个下了野的军政要员住在六国饭店,为了尽快把手里的古董字画出手,好筹钱移居国外,最近和我联系也很是密切,这几个人是……”

然而,到了后半夜,敏贝勒的手气骤然好了起来,半个时辰都不到,就连开了三把“清一色”,四把“杠上花”,翻着倍的赢钱,没多久,郑矮子手里的钱就输的差不多了,郑矮子输红了眼,一咬牙,叫来了群英会的管账,非要借钱,可这群英会有规矩,无论是谁想借钱都得添个抵押的当儿头,无论你是金石书画、玉件古玩、房产地产、绫罗绸缎,但凡你是值点钱的东西都可以抵,抵完就给你放钱,可这郑矮子身上除了一身满是补丁的破布烂衫,一双草鞋、一只要饭的旧瓷碗,再无多余的半个东西,郑矮子眼看着自己剩下不多的钱不够下本了,急的是团团乱转,敏贝勒看不过眼儿,笑着说道:

“算了算了,爷懒得知道他们都是谁,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动用你在六国饭店里能动用的一些人脉,给我查清三件事:一、六国饭店的安保布防图;二、天师会的香夫子和她带着的那个孩子住在那个房间;三、善扑营的游泰来和天师会有没有勾结。好了,去吧!”

敏贝勒脸黑的眼看都要滴出水来了,翠儿想走,却被敏贝勒一把拉住,红着脸,瞪着眼睛拍着桌子,一个也不让走,就这样一直打,原本每个人是二十两的本钱,等打到了三更天的时候,敏贝勒已经输了四百两,这四百两里有一大半都落在了郑矮子的手里,喜得他是眉开眼笑,脸红心跳。

敏贝勒打断了郑矮子的话,言简意赅的下达了指令,郑矮子一躬身,倒退着出了房门。

论起赌,敏贝勒的牌技差的那是一塌糊涂,不出五圈,敏贝勒的钱就输了精光,翠儿、四宝、郑矮子三家赢,敏贝勒一家输。

敏贝勒打了一个饱嗝,躺在椅子上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