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三张照片和截图反复对比，嘴角慢慢浮现起笑容。
一张照片里，是件蓝色的T恤；另一张照片拍的是条牛仔裤；另一张是双运动鞋。
他转过头去，把嘴里嚼烂的口香糖用力吐在墙上。
干完这些，他站起来，走到照片墙前，来回看了几遍，伸手撕下其中的三张。
终于不用再看这些该死的录像了。
他截了几张图下来，然后调出小区另一个出口这天的监视影像，果然，仅过了二十分钟，这个女人从另一个出口离开。同样，他又截了几张不同角度的图。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因为摄像头的角度关系，只看到了她的侧脸，然后就是背影。这是个年轻的女人，戴着一顶鸭舌太阳帽，下面是一幅硕大的墨镜，低着头，完全看不清长相。她正走进小区。
接通了。
一个穿着淡蓝色T恤的身影在屏幕上一闪而过。他连忙倒回去，用正常的速度放了一遍。
“是我。”他说。
这是项需要全神贯注的工作，买来的感冒药没一点作用，头痛得厉害，而且变得有些昏昏沉沉。他打算过会儿就歇一歇。如果因为疲惫闪了眼，之前的辛苦就都白费了。不要急于一时，他很懂得这个道理。
“谁？”对方似乎没听出他的声音。
无声画面以三倍于正常的速度飞快播放着，这让进出小区的人的动作变得有些滑稽。他按那封信里的日程表，挑出一些时段，从最靠近费克群死亡时间的那一段看起，已经看了四个小时。
“我是阿古。”他说完就咳嗽起来。
“我偶尔从报上看到的，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你知道吧，好像有很多人看了大卫像之后会出问题。如果说艺术会对人有什么坏影响，这肯定能算一例。具体的，你网上一查就知道了。”
“哦，见鬼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大卫综合症？从来没听说过，这是什么病？”
“我感冒了。”阿古咧了咧嘴：“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
“嗯，韩裳的这种说法，倒让我想起一种叫大卫综合症的病。”
“你发现什么了？”
“我知道的。反正我已经下了决心，什么诅咒不诅咒的，都要搏它一记。”费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暗自紧了紧拳头。
“我看见她了，十月十六日下午，她在那儿呆了二十分钟。”
“这……我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些东西解释不清楚的，她这样解释，我感觉稍微有点牵强。总之，你自己要小心点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吐了口气。
“韩裳不相信和神秘主义沾边的东西，她有另一种思路，说这可能是艺术震撼了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负面情绪，而极端的负面情绪就会导致免疫力下降，让人患病。演员都是精神脆弱的，这听起来有点道理。”
“是的，当然，我早已经和你说过的。”他说：“那么照原先的计划，继续吧。”
“听起来你要全力以赴地起动了啊，上次那件事，后来韩裳帮到你了吗？老实说，我一个小道具，真要有诅咒也沾不到我身上，倒是你要小心一点。”
“这么做……有必要吗？”阿古问。
其中有一个电话，是打给周训的，费城请他担纲道具。周训一口答应，然后犹犹豫豫地问起了茨威格的那个诅咒。
对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电话已经挂断了。
邀请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这样的戏连夏绮文都要动心，谁都明白干好了对未来有多大的帮助。
“竟然真有这样的病。”费城看着GOOGLE搜索出的一堆网页，喃喃自语。
费城看着手机通讯录里的一个个名字，笑了起来，开始挨个打电话。
公元1501年，一块白色大理石石胚在阿尔卑斯山脉卡拉拉山麓被挖掘出来，送到了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就在那里，根据圣经故事，雕成了此后进入世界艺术史的经典作品大卫像。他在完成作品后表示，这尊大卫像本就存在于大理石内，他只是把外面的多余部分去掉而已。
这出戏，有了茨威格的虎皮，和名角夏绮文的出演，其它就不再需要请什么大牌了。相反，在他的构想里，需要加盟的是一批和他自己一样，刚从学校出来，缺乏机会，青涩而锐气十足的年轻人。
在改编剧本之前，有一项最重要的工作，必须立刻进行。整个剧组的班底，现在就要确定下来。演员、音乐、舞美、灯光、道具、服装……所有要请的人，在他看《泰尔》的翻译稿时，就已经在脑海里逐渐成形。
雕像起初放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后移入维奇奥宫，现存于艺术学院画廊。每年都有无数的游客和艺术爱好者在他面前驻足，大卫综合症就在他们中间悄然而起。
直到现在，剧本的改编还没开始。有了茨威格的原稿，这或许花不了很长时间，但接下去还要导还要演，他又是个新手，指不定在哪里出些岔子，拖长了时间。
关于这种病的记载，最早见于司汤达。他于1817年记录下了自己在大卫像前的可怕遭遇：“这生动的一切如此吸引着我的灵魂，把活力从我的身体中吸走，我一边走着一边担心会倒下去。”
实际上，杨锦纶并没有给他太长的时间，虽然合同上的第一场演出最后时限为明年三月，但杨锦纶希望尽量在二零零七年的一月进行首演。
和司汤达有同样遭遇的名人，还包括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和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
刷牙洗脸，然后跑着出去买了早点来吃，电梯里双脚也停不下来。动能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觉得已经准备好，干吧干吧干吧。
如今，每年都有数百人在大卫像和佛罗伦萨的其它艺术圣品前犯病，他们的症状有颤抖、抽搐甚至意识错乱。曾经有一名40岁左右的英国游客参观完乌菲齐美术馆后，就一下子虚脱了。救治他的医生回忆说：“他当时的情况非常严重。他在床上不断翻滚，意识完全混乱了。他说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当时正在看卡拉瓦乔的一幅油画作品，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一片空白了。”
这让费城十分兴奋，他甚至希望一觉醒来就到两三个月后首演那一刻，急不可待地要品尝成功的滋味。之前笼在心头的阴影，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情绪面前被忽略了。
越来越多的精神病学者开始关注大卫综合症。许多研究者认为，过度接受艺术之美会引发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有时还会产生幻觉。而这，竟然和韩裳的猜测不谋而合。或者说，韩裳对茨威格诅咒事件的解释，更进了一步，不仅会头晕目眩产生幻觉，甚至会导致死亡。
昨天傍晚，他把签好的合同快递给了杨锦纶，几小时后接到了杨锦纶的电话。他告诉费城，第二天一早——也就是现在，资金就到帐。
大卫综合症似乎给了韩裳的猜测一个有力的支撑，艺术有这样可怕的威力固然让人吃惊，但一切归诸到可解释的科学范畴，让费城略微心安。
自从叔叔去世，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刷牙的时候照镜子，黑眼圈还没有褪去，但整张脸已经精神了许多。
费城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方步。归诸于科学并不代表就能解决，现在有一堆精神病学者在研究大卫综合症，这个更严重的“茨威格猝死症”，凭韩裳承诺的心理辅导，就能让他幸免于难吗？
一夜无梦，费城睡得又香又沉。
他快速走回电脑前，上网进入了邮箱。不知道在德国的小望是否给他回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