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小女儿,要到很多年后才能体谅她。康乔和后来的那个人分开后,度过了非常难熬的时光,但母亲每次打电话过来,她都会说:“我们很要好啊!”然后编上一大通细节哄着她,“昨天喝排骨香菇汤时,他还跟我说,记得你也爱喝呢。”
母亲明知离婚会让她精神垮掉,也执意要离。当初的康乔太小,并无那段记忆,但当她懂事后揣想母亲的心境,已觉心酸。那个在黑夜里流泪的妇人,人前欢笑人后落泪,但连泪水都是安静的,她怕惊醒身边的小女儿,怕吓着她,也怕给她造成不好的心理感受,她的压抑,该多艰难。
她带他回过家乡,母亲和外婆都爱屋及乌,对他很友善,都满心期待着他们结婚,安定下来。但他却中途离去,留给她一只巨大的问号,比花市上的灯谜更难猜。
他洞悉她,像洞悉一桩秘密。康乔甚少对人说起自己出身单亲家庭,但大叔不是旁人。她抱着大叔家的靠枕,跟他说着话:“爸爸喜欢了别人,但他又做不到放弃家庭和责任,可我妈妈很要强,说什么都要离婚。他们离婚后,妈妈总在哭,半夜躺在床上静悄悄地哭,眼泪都留进了耳朵里,她的中耳炎就是那年患上的,再没治好过。那时我才两岁,什么事都不懂,外婆就把我接到身边抚养,念小学才送回来。”
他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黑暗的世上了。
大叔眼里涌起轻笑:“像你这么争强好胜的人,会对棋类不感兴趣?”
妈妈,你心爱的小女儿被她心爱的男人扔下了。
就在那一天,她将身世向大叔和盘托出。只因大叔说,跟父亲关系融洽的女孩子,多半都会对象棋一知半解,康乔反驳:“天生对棋类不感兴趣不行吗?爸爸不会下棋不行吗?你太以偏概全了!”
但她不能跟妈妈说,因为妈妈会睡不着。她已经睡不着了,不能让妈妈再睡不着。康乔就是在那年,才真正将心比心,懂得了成长岁月中,母亲所有的苦心。
“我只晓得马走日象飞田,别的都不懂。”
小男孩才六七岁,却已能看出康乔的心神不宁了,他抬头望着她,笑了起来:“阿姨,你放心,我爸爸再晚也会回家的。”
手却一顿。一些年前,在大叔家里做客,他哄了儿子睡觉,是个好温柔的父亲,然后拿出棋盘邀请着康乔:“陪我下?”
他眼睛乌瞳瞳,笑容大大的,让从不渴望结婚生子的康乔,突然很羡慕他的妈妈。那一瞬,她在想,怎样的福气,才可以生出一个这么好的儿子,才可以拥有一个那么好的丈夫,让他那么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人。而那个男人,竟从来没有辜负过这份信任?
“好在是跳棋,我会。换成象棋就不灵了。”康乔说。
顾医生回家已是晚上十点多,进门就搓着手说抱歉,他四十二岁了,身材很简约,面目也难得很清俊,比康乔在网上查到的资料照片更儒雅些。他没有名医的架子,坐下来就为方父诊断,连方扣都不安了:“顾医生,您刚忙完,先休息一下,我们不急。”
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很讨人喜欢。康乔和他下着棋,他拿着棋子跳跳跳了好几步,笑着说:“我妈正和我下呢,你们就来了。”
“瞎客气,病人家属的心情是最急迫的,这个我了解。”别墅里配备了研究室,连心脏血管照影仪器都有,顾医生专心致志地替方父检查着,方扣急切地站在一旁,过了一阵子,顾医生说,“情况不大好,可能要做心脏搭桥手术。”
他们讨论的都是方父的病情,康乔插不上话,走到一边欣赏着墙上的字画,在一幅花鸟图前欣赏了半天。顾医生的儿子蹬蹬蹬跑进客厅,冲康乔招招手:“阿姨,会下跳棋吗?”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方母的脸色还是一下子就变得苍白,方扣紧握她的手,低低道:“妈,那就做手术吧。”
顾妻是个眉眼细长的女人,四十出头了,穿得很家常,给他们拿来水果,又开了电视,歉意道:“他临时有个手术,你们再等等。”
康乔知道方母担忧的是钱的问题,这也是她为方扣捏一把汗的所在。顾医生显然也看出这一家人的主心骨是方扣,只向她说:“我们院的设备更完善些,这样吧,明天我安排时间,你们到院里找我,下午一点行吗?”
顾医生很忙,只有晚上才找得着他。但当一行四人抵达时,他却还没回家,手机也无法接通,只得坐着枯等。
医生的声音很温和,方扣感激道:“谢谢您,不过我想问问,手术费用大概是多少?”
“我那点底细你都知道,绝不硬撑。”
“你们得准备五到六万块。”医生似也能明白方扣的难处,“给父母买过医疗保险吗?”
她丝毫不能让父母看出破绽,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得叫人心酸。康乔见之不忍:“缺钱就开口,别硬撑。”
“想过。”方扣说的是实情,但她没钱买,她那点工资,只够吃饭住房,以及给父亲买药,哪还能有节余?
方扣有点难过,终她一生,大概都买不起这样一处地方,供父母安享晚年了。她失业的事,只字不敢提起,母亲说:“小扣啊,你请了几天假?会不会耽误工作?”她还得笑着答,“我休年假呢!不上班也有钱拿的!”
方父方母被手术费吓住了,慌忙道:“小扣,我们不做手术了,明天就回家吧。”
顾医生住在郊外,出租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他是专家级人物,医院方对他很重视,以别墅相赠厚待人才。方扣扶着父母走过庭院,母亲羡慕地说:“能在大城市住得起这么好的房子,得多少钱啊!”
方扣固执地摇头,她拿不出钱,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呆滞地摇着头。父亲却反过来安慰她:“爸得了病,心里有底,不怕什么的。”
但许多人就是这样,马马虎虎过了一生。外婆说,知足长乐,但康乔不知足,也不长乐。就算是当初和那个人恋爱,心里很知足,却也没有换得长乐,从此她不再迷信这四个字。
“你这孩子,非要我们过来。”方母数落方扣,“人老了,都会被病痛缠身的,这些道道啊,我们都懂。”
广告总监时常要出去和客户谈事,公司又不给派车,他的车补费是六百。康乔达成所愿,谢过老板,镇定地走了。虽然加薪,她也称不上太喜悦,扣除福利和税,还是中等水平,比起她付出的精力,它只能算马马虎虎。
他们怕方扣为难,想放弃治疗了。可是爸爸,他才52岁。方扣说不出话,拳头攥得紧紧,医生看着她,眼底全是体恤:“先不说那么多,明天过来再看看吧,说不定能找着更好的办法。”
老板是不能被激怒的,也是不能被威胁的,但她挑了最好的时机,不怕老板不肯就范。果然,老板叹气道:“好,你每个月的车补就调到广告总监的标准吧。”
“医生费心了。”方母拉过方扣,冲医生鞠了一个大躬,“小康说你是专家,我们能得到你亲自诊断,感激不尽。”
“一期两刊,工作量太大了,我几乎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呢。”康乔看了看老板,“我天天打车,吃不消,公司发放的那点车补不够用。”
医生摆手:“举手之劳,大姐客气了。”但他自己却比谁都客气,声称住所偏远,时候又不早了,不易打车,便要开车送大家回城。方扣受宠若惊,连忙道,“你太好了,我们打个叫车电话也很方便的。”
“那你说个数字吧。”老板也在推敲,同样的薪水,他也能招到主编,但会不会比康乔好用,尚不能保证。她是美编出身,比一般人更能把好美术关,八卦杂志本就是图片称王,若为了省一两千块就放弃了康乔,确实可惜。眼下是非常时刻,他需要康乔把《女王派》的方方面面都理顺。想到此,他略一沉吟,“从下个月开始,你的薪水涨一千吧。”
康乔也说:“医生刚做完一台手术,得好好休息呢。”
“老板放心,编辑部这边会把《女王派》做得高档又漂亮,广告部的同事们拿着样刊去拓展客户也有说服力。只要广告上去了,还怕没收益?”老板一天都没来办公室,康乔等到天都黑了才瞧见他的人影,哪肯放过机会,“我会竭尽所能地把内容做好,还请老板多支持我。”
但医生坚持要送他们回市内:“我们这里太远了,的士司机都不愿空车来一趟,一来一回的,还够不上油费哪,我送送是应该的。”
老板作思考状,分析着难处:“康乔啊,你也知道,创业艰难百战多,《女王派》能做到什么程度,说实在的我也没底。”
一个在行业内颇具声望的专家,为人竟这样谦和,康乔挺感叹。医生开着车,和坐在旁边的她交流几句:“想听什么碟就自己翻吧。”
“我怕我开得太离谱呢。”康乔的心理价位是至少涨一千,多了老板肯定不干,但冲他对林之之加薪一事的处理手法来看,她得开高些。
全是八九十年代的粤语歌,康乔挑了一张合辑放了进去,蔡国权的老歌飘荡在车厢内,很舒缓,很沧桑。她没听过它,但后排的方扣很惊喜:“《烽烟情焰》!大学时,我们学校广播台老放它!台长是个粤语歌迷。”
老板把问题推回给康乔:“你心里一定有谱。”
医生将车窗开到一半,很好的风吹进来,在情怀很怀旧的氛围里,方扣跟他闲扯着:“你的歌让我忽然回到了从前的学生时代呢,很亲切。”
他才没考虑过呢,加薪嘛总得自己争取,康乔微笑着问:“老板打算给我一个什么数字呢?”
“是吗?我也有同感。”
老板是精明人,康乔又说得直白,当下就表示:“哦,我也考虑过要给你加薪。”
车停在小区门口,方父方母又向医生表达着谢意,医生和他们一起下了车,点了一支烟,叮嘱了几句,又叫过康乔:“你们先回去好吗,我还有点事要跟方小姐交待。”
终于等着空车了,康乔扬手,出租车停下。方父方母和方扣坐在后排,康乔坐在副驾驶位,跟司机说了地名后,歪在车窗边睡着了。快下班时,她找老板谈过一次,《星期八》本身就做得劳累,现在又增加了一本《女王派》,她要操虑的事更多了,若保持现有薪资水平……
方父的病比他说出的更严重,他想支开他们,好让方扣作好思想准备吧。康乔暗想,和方母协力扶着方父,刻意宽他们的心:“方伯伯慢点走啊,医生准是在告诉方扣明天怎么带你们去找他呢。他们那个医院啊,大得没边了,他又忙,找他的人多,他怕你们去得太迟了呢。”
是,从未失手,却已失去。
“这个医生人挺好的,但他一定是在劝小扣让我们做手术。但我们不做,是吧?”方父对方母说。
方扣瞧着她:“我猜你从未失手。”
康乔很感喟,替方扣发了话:“手术要做,越快越好。方伯伯,你别愁手术费了,方扣掏得出。”
“简单粗暴,直接有效。”康乔笑,“我对待感情很二百五的,喜欢谁了,半分钟都绷不住,一定要冲过去表白。”
“她有?”方母明显不信。
“暗恋才不是中学生的把戏呢,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奔放?”
“昨晚她给我交了底儿,她有,还不止。”康乔继续给他们吃定心丸,“今晚啊,两位睡个好觉,明天去医院,说不准医生有更好的法子呢。”
康乔说:“又不是中学生,玩什么暗恋?”
在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方扣没这个钱,但她有。
对方沉默了,整个下午,他再也没有回复康乔。康乔将这串陌生号码存入手机,命名为“it”,性别待定的某某某。下班后,她和方扣说起,方扣笑:“这还用说,仰慕者嘛。”
半小时后,方扣才回来。她一进门,康乔就把她拉进了房间,以防她穿帮:“手术费你别急,我借你。但你得跟父母说,是你存的。”
康乔按捺性子:但我不打算和你兜圈子,说吧,你是谁?
方扣傻住了:“啊?”
对方说,我还不打算让你知道。
“怎么样?我是观音娘娘吧。”
康乔一愣,这位雷锋竟是熟知她的习性的,特意寻来薄荷糖,让她在疲乏时吃上几块。他是谁?是她还是他?她打电话过去,但对方摁掉了,没奈何,她又发短信:哪位?
“不!是神仙姐姐!”方扣斩钉截铁。
对方很快回了两个字:解乏。
“确定做手术的话,我们去银行取钱。”康乔从抽屉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晃着,“实话说,我不清楚里面有多少钱。”
纸盒里只装有薄荷糖,不曾有只言片语。康乔更纳闷了,拾起纸盒,吃力地辨认着快递单上发件人信息,名字:薄荷,手机号留得潦草,她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记录下来,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是谁?
方扣的脑子不够用了:“你是放高利贷的,钱多得自己都记不清了?”
是薄荷糖,小时候吃过的那种,洁白的一小块,含在嘴里让它慢慢融化,口感很凉爽。康乔更纳闷了,是谁如此了解她的心思?她从小就爱吃薄荷糖呢,外婆家就种了一畦薄荷,撕两片叶子嚼一嚼,是很爽口的。
“不是。十年前,这张银行卡里有十万,我不知道加上利息,现在是多少。”康乔捏着银行卡,忆起大叔的面容。分开时,她才十七岁,在大叔出国后的第三天,她收到了一份EMS,里面只有这张卡,和六个字:密码是你生日。
四四方方的小纸盒,掂一掂,很轻。但康乔最近并没有网购,她看了看模糊难辨的快递单,道了声谢,纳闷地拆开了纸盒子。
十七岁的少女很清高,她想把它摔到他脸上去:“遣散费还是青春损失费?告诉你,奶奶不在乎!论遣散,是我甩了你;论青春损失,我现在也还青春着呢!谁要你的臭钱!你是在侮辱我!”
在职场上,由来只有新人哭,资深员工忙到吐。熟手们肩负了以前几倍的工作量,压根没有时间哭。康乔注视着实习生瘦弱的身影,感到很无力,前台姑娘跑上前找她:“康主编,您的快递!”
想来大叔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所以留了一手,走后才让她收到。康乔瞪着银行卡,生气极了,但她还是跑去银行查了查账,又遭到一次惊吓,十万!十一年前,十万并不算小数目,特别是,她才十七岁。
新一期杂志颇不好做,5个编辑另谋高就,新的人手尚未全部到位,《星期八》编辑部累得人仰马翻。康乔去饮水机倒水时,看到新来的实习生红肿着眼睛,显然是刚哭过,林之之说:“小姑娘压力大,哭了。”
一刹那,她没勇气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将一张支票撕得粉碎,砸到男人的脸上去。那是刚烈女子对待猥琐男的,不晓得多年后,她会不会后悔?可康乔不是她,康乔是个画画换稿费买裙子穿的姑娘,金钱的妙处,她一向知道。
娱乐圈很热闹,看客们悠哉游哉看看热闹,浑然忘却了自身烦恼。
但这是十万块,非同小可。在她看来,是一笔巨款。她拿着银行卡很恼火,她以为是五千一万,但大叔出手阔绰,根本是在以德报怨。她不能忘记,自己大言不惭地跟大叔说:“我爱上别人了,我得离开你了。”
这年代谁不焦虑?有房的担心房贷断供,没房的感叹居无定所,有孩子的操心下一代的前途,没孩子的操心自己的前途能不能为下一代带来好前途……内忧外患,上下交困,是以人人都爱看娱乐八卦,那里有另一个很解气的世界:女明星再漂亮,嫁的有钱人都歪瓜劣枣;明星夫妇再恩爱,过几年准得离;亿万富翁还活着,各房子女就在为遗产出招斗狠……
那副嘴脸,无耻可恶。
方扣恍然大悟:“怪不得网上连90后都蹦出来说要找有车有房男,省却奋斗之苦,原来都是你这帮人教唆的。”
是她变心在先,但大叔给她留了十万块,他是明白女人有钱才好傍身的道理吗?
康乔振振有词:“让他们看到生活的真相啊,这是个残酷的世界,长得那么美的人,却也过得这么惨。”
大叔别后杳无音讯,直到他给康乔寄回那本收录了她作品的画册,她才得到他的地址,写了一封信过去,问他是什么意思。当然,她是可以连同银行卡一并寄去的,但临到去邮局时,她又舍不得了。又懒又馋又刁又爱钱又装腔作势,这才是少女康乔的本色。
方扣大笑:“你在说八卦周刊?”
大叔的回信在几个月后,他写得很简短:“本要将一生交给你摆布,但花了十万就赎回了自由身,我深感合算,你安心花着玩吧。”
“是啊,估计是当励志杂志看了。”康乔往自己脸上贴金。
康乔在次年考上大学,并留在这座城市。她重新开了户头,将这笔钱存了二十年定期。十年来,她有过很缺钱的地步,但始终没动过它。
方扣听康乔一说,也惊了:“中学生买得最多?”
方扣推回银行卡:“不行,你赚钱也辛苦,我不能让你一下子就掏空了。”
“这样吧,我们都退一步,再去做个更详细的市场调查。”老板没能说服康乔,悻悻地挂了电话。
“我是靠男人发家的,你不知道吗?我自己的钱在另外几张卡里,这是不义之财。”康乔眼一瞪,“拿着!”
“太小了就很小气啊,老板,你要知道,我们的杂志不可能被每家报刊亭都摆在醒目位置的,再一小,谁看得到?”康乔有点生气,老板又不是第一天做杂志了,不晓得被哪个外行煽风点火,竟想到改这种无聊无益的革。
“啊?你被包养过?”
“但开本小了就显得厚,读者会认为划算。”
“是啊,十几岁就在给人当情妇,两年十万。”康乔笑叹,“我越活越没出息,以前卖卖艺就行了,如今还得卖命,把性命都交给《星期八》了。”
“好,开本改小一些,明天我去公司和你商量一个开本,这样在市面同类刊里也是独树一帜,能吸引眼球。但老板,我不赞成你说改到书本那么大,对于图书,这是约定俗成的,但我们是杂志,太小了就会被淹没。”
岂止是卖命,还得卖艺外加卖时间。方扣盯住康乔:“真话?假话?”
这个时代很浮躁,教人发家致富的书才能卖得稍微像样,但这种像样,仍无法和电影匹敌。被访者康乔作为成功杂志的主编介绍经验,答道:“我们杂志卖得还行,是因为载体略好。杂志是书中的杂技,内容够通俗,读者可以不费劲地看完,不动脑子,图个热闹,顺带还减了压。所谓的,八卦轻松了生活。”编辑在下面悲哀地点评:能静下心去阅读文字的人,越来越少了。
“真话。但他前妻改嫁了,我才不做第三者。”
杂志社的同行也在为世道发愁,《星期八》能稳定销量,已令业内瞩目了。有家杂志做了一期策划“公众,你为什么不读书”,采访过各行各业的人,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大部分书不好看,不想看,没时间看,看不进去书了……不胜枚举。但即使是好书,花了大力气去推,销量也就那回事。
方扣轻微一怔,又问:“为什么不在一起了?”
别说是一般的流行读物了,就算是经典名著,创造的利润很难比过一部电影的票房。公众会嫌一本定价28块的书太贵,但35一张的半价电影票很抢手,前同事发愁:“我们这行的人全都傻了,简直黔驴技穷。”
“按现在的话说,我劈腿了。”康乔把银行卡塞给方扣,“精彩吗?我的堕落少女发家史。”
但仔细想来也没错,学生的钱最好赚,小职员们未必舍得在阅读上花几十块钱,她们的一分一毫都是自己赚的辛苦钱,宁可花在吃和穿上。要补充文化何必买杂志,上网看看新闻,月末看看电影就够了,所以康乔一个跳槽到图书公司的前同事经常在网上哀叹:“夕阳啊!夕阳啊!图书业日薄西山啊!”
“我看是采阳补阴大法。”方扣惋惜,“你要是把它拿去买了房子,才是真正的发家。”
《星期八》的文字没有障碍,通篇大白话,不挑读者,但会员调查的结果出来,她傻眼了,中学生居然是杂志最庞大的阅读群。她不免有些心虚,不论客观还是主观,她一手操办的杂志,的确算是一棵大毒草,不,期期都在卖,根本是一片毒瘴缭绕的原始森林。
“我知道。”康乔说。当她认识另一个人后,也为买房子攒过钱,攒得很辛苦很拮据。她记得自己拥有一张卡,但她做不到拿大叔的钱,去筑她和别人的爱巢。尤其是,这个别人是导致大叔出局的终结者。
康乔一度很好奇到底是哪些人在为《星期八》的发行量作贡献,明明是难看得她连翻都不想翻的杂志。网上八卦应有尽有,大可不必每期花上8块8买一本。方扣说:“《星期八》啊,发廊专用杂志!客人等位和做头发时,它可是杀时间的最佳伴侣,看得不费劲,逗乐解闷,谁不看啊。”
十年来,她从没打过这笔钱的主意,仿佛它原封不动,她和大叔,就还有所牵连有所瓜葛。
老板半点都不内疚,滔滔不绝道:“前几天,市场部做了一次会员调查,12岁到17岁这个年龄层的读者普遍反映我们杂志太大了,还没看完就动不动就被老师缴去了,建议缩小开本。22岁到28岁的读者也提出我们杂志不精致,卷起来塞到包里也不方便。”
但大叔再未出现过,她再写给那个地址的信件,石沉大海。
康乔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打着呵欠道:“怎么改?”
后来她就不写了,她没脸写。她和别人在一起了,却还人道主义地问候被她抛弃的大叔,那未免也太惺惺作态了,她不允许自己这样。
老板才不管现在是凌晨1点还是3点呢,他是工作狂,任何时候脑门一拍灵机一动想了个点子,就要找康乔讨论:“康乔,我有个主意,《女王派》不是要出来了吗,我想啊,干脆趁大改之际,我们把《星期八》也改改?”
在这个夜晚,因为那十万块钱,康乔又一次想念了大叔。十年了,她还爱着晴空万里,爱着植物和泉水,爱着诗歌。她翻开手边那本诗集,第165至166页,是她最心爱的一首。每次读起,她都会想到大叔,不忍卒读。
康乔任手机又响了几声:“我只听出了幸灾乐祸之意。”
在星星比灯火更低垂的田园
手机响了,方扣怜悯不已:“我这没工作的倒挺同情你的,又是你们老板找你啊,这都凌晨1点了。”
我将慢慢老去
康乔是已不习惯跟人共枕眠了,但克服克服也没问题。她特意换了新床单,把旧的团起来扔到洗衣机里,方扣在房间里喊:“电话!”
细数着榆枝和陶瓷
方扣回来时,康乔还没睡,父母舟车劳顿,简单地洗漱后就睡下了。方扣抱了铺盖来康乔房间:“你要是不习惯跟人合睡,我就睡客厅沙发吧。”
那么算下来
康乔从备忘簿上圈去“拍女王”,新增一条“陪扣父母拜访顾医生”。方扣去火车站接父母了,她已给顾医生打了电话,约在第二天晚上登门拜访。顾医生是从德国回来的,医术昌明,在心脏外科方面很有建树,若能把方扣父亲的病情交给他诊断,成功机率将会很高。
春天微微有些迟
赵鹿本该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的。换个时间,她要和她好好说说话。这是她生命里最难忘的光阴的见证人,她很看重。
被你收留的小犬
她能接受自己的变化,但对赵鹿的哀愁心酸难忍。
如今已是老态龙钟
时光把彼此变作了面目全非的成年人,久违了当初的情怀和风流意,她和师姐都是。她不复当年的清澈,师姐也不复当年的明朗。当康乔坐在桌前写着本期《女王派》的文案时,仍难以释怀。
它是你许诺给我的神吧
康乔站在电梯前,颓然地摁下向上的按钮,伤感得无以复加。和赵鹿重逢固然有欢喜,但看到她,就会被迫地和那段往事对视,她将它冰封良久,却只需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度,就能四分五裂。
还陪在壁炉边
但赵鹿什么都没问。
听我念诗
赵鹿执意走了。康乔扶住小区的铁栅栏,看着风扬起师姐的衣襟,心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酸楚。在回来的路上,她是很渴望赵鹿问她一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他呢?”
今年
“我不累,也不急着回家。”康乔看着师姐,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赵鹿有心事。初见周琳达时,她写过一篇《她艳若桃花,单枪匹马走天涯》,她不能否认,她想到的是赵鹿,她身上才有舒达的侠气,自在如晴空。
我需要用放大镜阅读
“我再不捡起老祖宗的文化,可真要堕落成假洋鬼子了。”赵鹿把康乔送到楼下,康乔邀请她去家中坐坐,她却摇手,眼里竟有哀伤,“下次吧,我想再走走。”
那些你写给我的信件
康乔学赵鹿的口吻:“哟,季姐取笑了,多红楼腔啊。当年可没少笑我太文艺。看看你自己!”
又发现了两个错别字
不曾尝过漂泊滋味的人,永不会懂游子心头涌起的某一个感触,就能促使他返乡归根。古人的莼鲈之思,原不是个夸张的说辞。据副总裁说,赵鹿在公司的德国总部发展得顺风顺水,却毅然归国。知道的人都替她惋惜,但她制止了副总裁说下去:“回国的人那么多,又不止我一个,季姐取笑了。”
和一些非要等到现在才能明白的
回市区的路上,赵鹿和康乔提前下了车,沿着夜晚的江畔走着。十年了,算起来师姐已是31岁了,但她仍保持了女学生般清亮的眼神。有这样眼神的女人,是不会老得很快的,赵鹿说:“那天回到住处,我想了很久,决定回国。”
爱意
“在柏林时,有一次华人圈聚会,我去了。吃完饭就是唱歌,有几个人唱了《玉蝴蝶》,听到一句,叫我一愣。我听不大懂粤语,就凑过去问,他们就又唱了一遍,那天是中秋节,大家都很想家,喝了好多酒,他们拿着筷子敲着碗,一遍遍地唱那句,‘你哪里是蝴蝶,但飞不飞一样美’。我忽然,非常想……中国,非常非常想。”
有时攀着毛线,听着广播
那时,在赵鹿看来,十七岁的康乔穿裙子,很纯洁,会害羞。但十年后,她只会挖空心思地用尽贱术阴招来做她的杂志。再难以启齿的词汇,她也大大咧咧地跟老板商讨,不把自己当女人了,并且完全忘记了,在十年前,她是她敬慕的师姐心中美好和灵气的姑娘,然而际遇让那些特质,荡然无存。
甚至喝着老茶叶
“蝴蝶能懂,我为什么不能?”康乔嘟着嘴。
我也会悄然睡去
那年的赵鹿说:“我看到你拍下我的窗帘,完全不可思议嘛。那么青涩的小姑娘,能懂斑斓世界?”
呵!
她是在笑着,但内心是有难过的,十八岁的街边,她问过赵鹿:“啊,第一印象是这样?”
拿什么也换不去
“我要吐了!”康乔总结,“请各位商界精英把重心放在经济问题上,放过鄙人。”
这小小的陋习
“咳,那两个词诗意得很矫情。”赵鹿换了酒喝着,“我们康乔年轻时,穿得比现在还花团锦簇,林老板你要是喜欢女子这种词啊,那么就该这么形容康乔了,四季穿裙子,永远是长发。”
因为偶尔的困倦
老板听到了,哈哈笑:“我以为你会换个词用用,女子啊,少女什么的。”
就能把你带到我的面前
“一个在夏天午后画荷花的艳女。”
医生说
康乔最怕的就是让赵鹿失望,目光黯淡了:“当年我是什么样?”
我将逐渐丧失命名事物的能力
也太虚伪了点吧,康乔被这两人弄得快吐了,刚想跟赵鹿说话,赵鹿已附耳过来:“你不比当年了。”
不再能够正确理解
“哪里哪里,有康乔这位爱将就够了,都是她帮我撑着的。”
季候,时间以及生死
老板颔首,表示认可康乔的处理方式,副总裁说:“林兄手下无弱兵啊。”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上期《星期八》的头条是“某某惨遭劈腿,男友密会某某某,彻夜狂野泄欲”,当中的某某某不过是个三线女明星,《星期八》一出刊就让她成为热议话题,被网站上转载得到处都是。尽管她来势汹汹,又是律师函又是记者会的,但连康乔都心知肚明了,该明星不过是想趁热打铁,再沾沾某某和男友这对人气颇高的情侣的光。想到此,她着意看着老板:“没问题啊,下期我就做个稿子,把这位某某某的律师函扫描到杂志内文,再想个角度,在封面登一则小标题。”
它们并没有使你更远些或更近些
“是啊。上期的头条被某某某看到了,委托经纪人发来律师函。”老板并不放在心上,像在说几桩闲话,“还扬言要召开记者发布会,专事澄清。”
“我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
正说着,老板接起了一个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声,看向了康乔。康乔一咯噔,见老板匆匆收线,问:“《星期八》有事?”
你那么说了,我就那么信了
“切,谁想那么累?”赵鹿为康乔拢拢头发,“位高者都活得不松快,难有自由。”
可是怎么办呢
“哪有女王自降身价的?”
又比你多看了一季的樱花和梧桐
“行啊。”赵鹿说,“愿为公主殿下效劳。”
还有我俩亲手栽的枣儿
也没什么可测的,你能为他创造利益,他就当你是财神爷;胆敢吃干饭?那你就成了被他踩踏的小鬼。老板正和副总裁交头接耳,看情形又擦出了合作的火花了,两人都笑得志得意满,康乔灵机一动,悄声说:“师姐,下期给我当模特,我想出了新创意,好玩着哪。”
青了,红了,落了
康乔想不出谢之晖这么圆头圆脸慈眉善目的人发火的样子,但老板又何尝不是,平时总对康乔笑容满面,但广告部的人常常被他训得像孙子,出他的办公室就悄声骂几句:“这老小子,君心难测!”
满园满园都是
陈曦说:“依主子的。”
我离你也渐渐近了呵……
游轮上的菜式味道很不赖,一道雪梨酿深海鱼羹人人惊艳,连谢之晖这种豪富之子都赞叹不已:“这厨子不错,我得见见。”侧过头柔声问陈曦,“你喜欢吗?雇回家给我们做菜怎么样?”
总是在这首诗歌面前,康乔痛悔地追忆着大叔,那时天地尚清,她未解忧伤,他是她一生当中最初的情和爱,最初的,梦想。
陈曦吐了吐舌,小声跟谢之晖说:“你冲我发脾气时,可比她们凶得多。”
解决了大问题,连日来,方扣终于睡了个好觉。前一分钟,她还在跟康乔说着话,后一刻就睡着了。到了后半夜还说了句梦话:“我做牛做马……”
康乔瞪她,坐在对面的副总裁环顾左右:“哎哎哎,这两人,像不像一对斗气的小冤家?”
康乔帮她把话补圆:“我做牛做马也会还上钱!”入睡前,方扣不停地唠叨着这句话,“康乔你对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马还你!”
赵鹿摸着头,很无辜地说:“哎呀,我以为我和他之间,比较好看的那个人是我呢。”
“做牛做马不值钱,还是做人赚得多。”康乔才发现,当一个人无以为报,最平凡最耳熟能详的话,反而更能代表心声。但她并不知如何报答薄荷糖的主人,晚上,他发来短信,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曾经有一个农场。”
“你去死!”康乔踢了赵鹿一脚,“我是见色忘友的人吗?”
这是句电影台词,并且康乔还极喜欢它:“《走出非洲》的开场白。”这个句式也是她喜爱的,多么怅惘,徒留思量。
赵鹿突然笑了一下,给康乔倒了一盏茶:“躲起来过二人世界啊!什么‘邂逅相遇,与子偕藏’啦,你们学艺术的,最喜欢玩杨过小龙女那套古墓爱情了。”
我曾经结识一个少年。
“为什么要躲你?”康乔更加听不明白。
大叔说,我在远方有一块地。
“躲我呗。”
薄荷糖一句句地和康乔发着短信,康乔一句句地回复。这种感觉很微妙,像回到了中学时代传小纸条,从一组第二排到四组第五排,每个经手的人都要闲扯几句,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像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故意?故意什么?”康乔一头雾水。
但对方却问:“像盲婚哑嫁吗?”
“你以为像我这么懒的人还愿意写封亲笔信?而且我跟你说什么?问候你和小情人可好?”赵鹿喝着碧螺春,“打电话到你寝室,次次都不在,我就想啊,你是故意的。”
康乔惊心,it是谁?可她不打算问,他按捺不住就会自动跳出来的。她跟他说了晚安,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安然睡去。
“那年我连申请邮箱都不大会,忘了密码,就……”康乔很委屈,“你可以给我们班写信啊,你有我的地址啊。”
对方没有再回过来,但这已是许久以来,康乔第一次对一个人说晚安。
他乡遇故知,康乔和赵鹿都有说不出的喟然。赵鹿弹她的脑门:“给你写邮件从不回,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