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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我在医院待了一周,大部分是治疗惊吓。我身体有大处皮肉擦伤,全身都是淤血,但一根骨头也没断。当我恢复意识,听见拉斯普丁死亡的消息,我哭求他们把葬礼延期,让我有机会参加。然而在一个没有停尸间的炙热小镇,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出院时,格鲁吉亚巨人已经下葬三天。我双眼乌黑,两颊擦伤淤紫,看起来糟透了,但身体状况倒是很不错。我第一件事就是到卢安夏的商店给拉斯普丁订了一座墓碑,从布拉瓦约(Bulawayo)来的黑色花岗岩板,费时六周才会送达。上面将简单写着“拉斯普丁,煮的炖兔肉美味绝伦,为救朋友而死”。然后,我来到小墓园,他就躺在一座红土冢下。红土上有个简单的菖蒲花圈。雨季就要来了,昨夜刚下了一点雨,热带的大颗雨滴扬起红土,让浸了水呈透明的粉红色与橘色花瓣满是泥泞。拉斯普丁喜欢野花,跟老博喜爱芦荟一样: 为什么到处都有的菖蒲花总是把其他东西都挤掉了呢?我痛苦地跪下,腿上的伤口因拉扯而发疼,我读了花圈上溅了泥的卡片。“愿安息。罗恩安特洛普矿场管理处。”就这样而已。我带着拉斯普丁的老猎枪,起身,朝他的坟上打完两发子弹。我猜这行为没什么意义,枪的后坐力打进肩膀,让我痛得跳起来。但这就像那种会发生在周三西部片里的事,拉斯普丁会极表赞同。

后来米基·史毕兰说他们把我们救上来时,巨人眼睛里流出真正的血泪,但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接下来几日,我把拉斯普丁所有的木球装在一台借来的小工具组上,回到坟前,用一把长柄的清矿铁铲将土冢压平,把那把猎枪埋在他旁边。然后我用所有的木球在坟墓上建了一个金字塔。完成时金字塔高约五英尺,我小心测量,要九号矿坑的五金铺帮我做了金字塔形状的框架,两边每四英寸就设有平行的横杠,这样一来你可以清楚看见木球,但无法移动它。金属架子花了两天完成,左轮与我用起重机把框架放到拉斯普丁坟上,恰到好处地套住那些木球,然后把每个角都用水泥封起。这让坟墓看起来非常特别,等墓碑送来,拉斯普丁的坟将会是这个小墓园的骄傲。

我们坐在石头堆成的巢穴中间,就像那只孤独的鸟儿躺在我心的深处。我的头靠在巨人满是血的腿上。他的食指从第一个指节断了,当他温柔地拂着我的额头,残肢上的血流过我的眉毛,填进我紧闭的眼窝。眼窝很快就像个溢满的碗,血流到我的脸颊。拉斯普丁试着阻止血流,用他断了的手指擦我的脸,而没有意识到血正是从他那儿来的。“皮凯!拉斯普丁找皮凯,拉斯普丁做炖兔肉。”他啜泣。

左轮会说一点点俄语,我与他一起处理了拉斯普丁的文件。没有太多东西告诉我们他的过去: 写有他名字的挪威水手文件,一本俄国护照,还有俄国军队的退伍令,显示他曾做过添煤工人。最后我们找到一份文件,上头有个女人的名字,跟他护照里的名字很像,上头有个俄国住址。左轮说姓氏稍有不同在俄国很常见,我猜他的意思是说这是同一个姓氏的女性版。拉斯普丁的银行账户里有将近七千镑,我带着左轮去说服地方行政官说那是与拉普斯丁最近的血亲,设法将这些钱寄给了那张纸上的名字。是妻子、姐妹或是母亲?至少除了我之外,某个地方的某人会记住他给她带来的意外之财。

“皮凯,他活着!”他大叫,缓缓倒了下来,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自己。

兼职保险经理胖葛里曾来医院看我,他把一张纸推到我面前:“皮凯,在这里签名。”他的胖手指指着纸上一行黑线。我签了。“我需要两张各二十镑的支票,不要写日期。”我很惊讶他拿出了我的支票簿。“意外发生后,你的助手伊莱贾把你的帆布包送到矿场队长那儿,我未经许可用了里头的钥匙。”我点头,仍然有点头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我所知,他拒绝了我最后两个月在灰熊栅上的保单。“等你好一点时,我再跟你说。”他笑着说。“小子,那个俄国疯子给你的不只是他一条命而已。”一周后我才知道拉普斯丁与胖葛里有价值数千镑的长期保单,并把我列为受益人。胖子也给了我一张五百镑的支票。“这是什么?”我问。

我奇迹似的嵌在狭窄但具保护作用的页岩下,最后他找到我时,我身上都是血,因为在掉下来的过程中撕掉了一大块皮。拉斯普丁抬起我无意识的身体,放在胸口,将耳朵贴近我的心脏。

“你的意外理赔。”他回答,“自己检查你的支票簿副本,你从来没有忘记付保费呀。”他吹着口哨走开了。

大概就在这时候,拉普斯丁听到我的呻吟声,不过在喘气声中他是怎么听到的,至今仍是个奇迹。他发出痛苦尖锐的哭号,埋身在传出声音的石堆中。他不再依靠篮子,发疯似的把石头拨到旁边,堆在身后。米基后来说他“就像魔鬼上身一样”。拉斯普丁从超出人类意识的范围找到前进的力量,他的呼吸短促一如动物,像寻找松露的野猪。胸口与腹部流下的血浸湿了裤头,蔓延到膝盖,手上松落的破碎绷带与血肉结为一体。

这代表我不必再回矿坑待三个月了。就像索力·葛曼会说:“小子,你达到目的啦!”有了我的存款与拉斯普丁的遗产,便有足够的基金可以在牛津读三年,也有钱每周到伦敦去接受大名鼎鼎的斗区·荷兰教练指导。荷兰通常不接受业余选手,但海密已经说服他看看我的表现,如果他看了喜欢,便会收我做他旗下的职业选手。

“他完了,我告诉你,再半吨,他就过去了。”米基小声说,尽管俄国仔不可能听到他说话,也听不懂他浓重的口音。他们目睹的是惊人的勇气与力量,彼此聊着说,总有一天自己会把这一晚发生的事告诉儿孙。

出院后我有三周病假,我知道要甩掉身上淤青,最好的方式是锻炼身体。我加强长跑训练,也用矿场缝帆工给我做的沙包草草赶工制作了一个手缝的特重帆布沙包,挂在左轮帮我小屋装的一根椽子上,旁边则挂着吊球与我从南非带来的一个轻一点儿的沙包。从我到矿场工作那天起,我每天都在那个小沙包上练拳。

拉斯普丁的蛮力开始消耗殆尽,却更竭力要继续搜救。他的呼吸笨重又喘,篮子填满时,他再也无法集气吹口哨了。左轮从上往下看,开始拉篮子,巨人则再回到底下,大手破皮流血,双膝发颤。他吐了一次,一会儿他脱掉破烂的上衣与矿工背心,把上衣撕成布条绑在染血的手上。即使如此,每次篮子降下时,他还是准备好要再填满它。好几个人自愿下去换他上来,他只是摇头说:“不,不!”同时不断喘着大气。突然他手上的大石边缘切入他的胸口与肚子,唯一一盏灯泡直接照着他,沾满沙土的身躯闪烁着血滴与翻出的伤口血肉,腹部肌肉涌出鲜血。上面的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等着巨人倒下的时刻到来。

我没有本钱失去速度,矿场的工作锻炼我的身体,现在我已经几乎是轻中量级的体格了,但我仍不愿意放弃速度以换取更多力量。离开拳击这一年对我有益。尽管我从未与任何人提起,甚至在信里也没有,但成为轻中量级世界拳王的野心火焰仍在我内心燃烧,没有一日一刻离开过。

“我觉得他会,老兄。”有人说,大概是阿非利堪人凡维克。突然每个人都开始下注。连伊莱贾也是。当我的团队获准离开时,他拒绝离开灰熊栅。他花了周薪五镑赌拉斯普丁会在倒下前找到我。接着米基提供五十比一的赔率赌我活着,这次只有这个小非洲人下注,又拿一周薪水押在这个让他们安全活过九个月的护身符领导身上。大部分人赌拉斯普丁撑不下来,一打左右的白人下的赌注居然将近两千镑。几年后,当我告诉海密这场意外,问他会怎么开赌盘,他大笑。“爱尔兰人做对了。只不过我会提供两百比一的赔率赌你活不下来。但对俄国人的赌盘我多少会缩小赔率。”

事实上,在医院恢复意识时,我以为自己是在世界冠军赛上被击倒才变成这样,我感到极大的失落。当我完全恢复并知道发生何事时,我安慰自己现在我知道输掉世界冠军是什么感觉,剩下只需要知道赢的感觉了。

米克·史毕林(当然,大家都叫他米基·史毕兰(美国畅销推理小说作家。),是跟我一起上矿工学校的爱尔兰人,大字不识一个,为了偿还赌债,才刚回来当顺槽人。米基第一个开赌:“我说啊,伙伴,俄国仔不可能成功的。”

一天三段的挥汗训练让我忘记了疼痛与伤口,不出两星期结痂开始剥落,身体到处都是大块疤痕与粉红色的新皮肤,看起来有点像从肉类搅拌器倒转出来的白化病患者。为了治疗头上的伤口,我剃光头发,不过后来发现只伤到表皮,缝个五针即可。索力·葛曼一定会说,我看起来就像破车“查理”。矿场要我完成最后一个班次的工作,不过不是上灰熊栅,如此我才能签署文件,恢复自由身。这是为了防止我日后因为某些真实或想象的后遗症而去控告他们。

男人,特别是那些不断活在死亡阴影下的矿工,不会无声、面色凝重地在意外现场呆站数小时。你在公路车祸现场看到围在罹难者身边的那些人,那瞠目结舌的表情,不会出现在矿工脸上。矿工以一种“早知如此”的方式吞下他们的悲伤,默默消化自己的感觉。每个顺槽人知道名单上下一个很可能便是他的名字。

病假最后一个礼拜我都在写信给家人,给波斯坦小姐、包思沃夫人,当然还有给海密。他每周都从牛津写信给我,我也写给葛特与吉迪翁·曼多玛,曼多玛已经可以自己写信,写得不错。最后我写给辛伯,他从韦尔斯王子学校退休的日期几乎碰上我从矿场退休的日期。他们经常写信来,波斯坦小姐与包思沃夫人来信跟海密一样频繁,我很惊讶辛伯也每六周左右就寄一封信。自从我拒绝某所南非大学奖学金让他失望后,他便深信我应该靠自己进牛津,并安排要我跟海密一样进入莫德林学院。我知道用最后一封信告诉他们我办到了,对他们将会是天大的消息。我又回到轨道上,所有事都会被原谅。败家子又回来了,我有点怀疑老波斯坦先生会不会再让我赢棋。

麦柯麦克本想每十分钟便派一个非洲人下去,因为一个人抬石头大概十分钟就累了,那些石头有的甚至重达五十磅。但他知道拉斯普丁不会让他这么做。粗心大意的非洲人可能会造成石头滑动,影响覆盖在我身上的石头。除非他真的抱着我的尸体,将耳朵贴近我的胸膛,否则他不打算接受我死亡的消息。

拉斯普丁的小屋里还剩下将近一箱白兰地,我决定在星期一最后上工日的前一个星期六,把酒带到人渣酒吧。我不希望在公共场合露面,因为我在卢安夏橄榄球队打传锋,也有三四次被选上为铜带区打球,所以镇上大家都认识我了。每当旁人因我而鼓噪时我便觉得尴尬,我不想麻烦别人。

拉斯普丁安全地在矿井里,麦柯麦克与其他搜救人员,加上其他三个顺槽人,则爬进灰熊栅区。白人与黑人一起把篮子清空,用救火水桶接力的方式将石头运到气门井。俄国仔的动作确实是救援行动的模范,麦柯麦克架起氧气帐与输血设备,他知道最后矿场医护人员抵达时会需要这些东西。

我想在下午三点左右到达人渣酒吧,刚好是富利兹一号、二号、三号上班时间。一想到若在白天富利兹女士们值班时到那里,免不了要接受三个胖太太过分的关爱,我就决定缓一缓。

拉斯普丁的矿工羊毛背心与上衣浸满汗水。他只停下来喝口水,便要左轮用起重机将他下放到五十英尺下,岩石掩盖我的地方。他大声喷气,开始搬石头放在起重机篮子里,每一次装满准备让起重机拉上去时就吹一声长哨。

我计划请富利兹,不管哪个都好,帮我用抽奖的方式卖掉这些白兰地酒,拿那些钱给星期三电影场的小朋友买冰淇淋,以纪念拉普斯丁。我推测兜售白兰地所获得的钱应该足够买好几个礼拜的冰淇淋,拉斯普丁一定会喜欢这个计划。

拉斯普丁让一个名字叫“左轮”的南斯拉夫人留下,并要人派他那群刚拉完木板正在休息的黑人团队过来。他压下愤怒,逐步搭起支架撑住灰熊栅上的矿井。三小时后,终于可以安全进入活埋我的地方。

我去看了最后两礼拜的星期三电影,坐在拉斯普丁与我的老位置上,小朋友照常坐在我周围。播放时,我时而低泣时而吼叫,到处发送甜点,就像大个子俄国人会做的一样。一开始小朋友不知如何反应,在我坚持下他们很快就找回熟悉的情绪,我们度过了美好的时光。除了第一个星期三最后我哭了起来,稍微破坏了他们的好心情。中场时我发送冰淇淋,孩子们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新游戏,很清楚我要做什么。拉斯普丁死后的第三个星期三电影时间来临时,我告诉他们我要离开了。两个小男孩走到我面前。

“你派左轮。他克罗地亚人。我,他,工作。”他转身回到灰熊栅。搜救队长名叫麦柯麦克,他是那种好修养的人,也是经验丰富的矿工。后来他告诉我,光看拉斯普丁那双疯狂的眼睛,就知道如果他再往灰熊栅靠近一步,拉斯普丁便会像折鸡骨一样扭断他的脖子,丢下井口。当电工架起灯光回来报告搜救无望,我根本没有生还的机会时,队长觉得自己没去检查意外现场反而是件好事。

“你不要担心俄国仔的坟墓,还有那些木球。皮凯,我们会帮你照顾它们。”其中大一点儿的孩子向我保证。

队长白色帽子上的灯光照着拉斯普丁的眼睛,反射出他眼里的冷静与决心。拉斯普丁不给人任何机会,他不可能把救援行动交给矿场队长。“好吧,俄国仔,我会派装配工与电工带灯光与岩石起重机给你,你只管继续吧。”

“对呀,永远永远。”小的那个说。

“不要来这里,皮凯,他,我的,我救!”他对搜救队长怒目而视,巨大的拳头一开一合。

拉斯普丁的身后事终于落在他个人唯一信任的这群人身上。“你们每年都要给金字塔铁架上漆,不然它很快就会锈掉的。”我说。

拉斯普丁的工作是搭建灰熊栅上方矿井的支架。十英尺长、十英寸宽的大块原木木板,又称作“十乘十”,每块重量皆超过三百磅,必须手动拖过六十英尺的井口,到达灰熊栅层。等地面上的搜救队抵达时,那格鲁吉亚巨人已经让他自己的团队累翻了,其他三个灰熊栅来的团队遂接手,拖曳那些沉重的木板。拉斯普丁不做多余动作,不虚耗精力,以沉着、克制的愤怒安静地对黑人说话,以免他们惊慌。他甚至有办法让我的团队回到工作岗位上。他知道搜救是漫长的过程,匆忙刻意的指导与传染病似的恐惧只会让救援变得危险。在灰熊栅层,他指示大家移开钨棒上可以手动搬移的岩石。当搜救队队长气喘吁吁地从矿井爬下梯子到达灰熊栅层,拉斯普丁已在那里等他。

“什么颜色?”大的问。

救援行动受环境限制。矿梯与底下的灰熊栅仍活动个不停,在搜救前得先让它们安静下来。灰熊栅上方的矿井必须用支架撑好,老婊子才会安静。必须靠那些大片木板才能够挡住矿梯落石。撑住灰熊栅本身是非常危险的工作,特别是支架工并不了解灰熊栅的习性。卡石崩塌时,落在栅上约二十吨的石头让情况更加复杂,必须靠人工把石头搬运堆到气门或安全井里。不过,太大块的岩石则会留在栅上,变成木板撑不住时的某种保护。

“当然是红色!”小的说。

无论如何,顺槽人都会帮忙抢救,这是不明说的规则。他们是死亡的见证人,每一次爬下六十英尺的垂直梯井到达灰熊栅层,便得学会与死亡共处。通常注定失败的救援行动是他们不得不参与的残忍仪式,源自于对死伤弟兄的尊敬。

“是的,红色,很好。”我说。

矿场出事的消息顷刻间传了开来。跟我一样一起在地底一千六百英尺工作的顺槽人关了他们的灰熊栅,带着团队前来搭救。我自己也曾三次参加抢救行动,知道搜救队最后把那些压扁毁坏,有时甚至分离的肢体从溅满血的石头间拉出来,放在帆布尸袋上是什么样子。我甚至看过灰熊栅底紧闭的气压门渗血的景象,费了六小时终于救出躺在几英尺外的尸体,就在我现在的位置。

“你看,我就说嘛!俄国人喜欢红色。”小的得意地说。

拉斯普丁正在半英里外的主要运矿场工作,他是第一个听到灾难警告的白人。他叫助手去通知地下值班经理,然后自己赶到我的灰熊栅来。他担心得快要发狂,但仍将一台板车装满木材隔板,示意他的人员把车子推进意外发生的地区。如果是灰熊栅出意外,拉斯普丁知道任何救援行动都会需要大片木板。

我把那箱酒拖到人渣酒吧,时间还早,只有一小撮人在那儿。我偶尔去过几次酒吧,与富利兹三号喝过酒。我走到他负责的吧台区,解释来意。

伊莱贾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几分钟前的兴奋转为沮丧。不过他没有惊慌,吹起了警笛——五声长音后面各接着十五秒的沉默,然后停下一分钟,再重复这段警笛三次。没人会搞错灾难信号。团队其他人聚在安全井里,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想着自己必死的命运,这让他们人生瞬间崩溃,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要继续待着帮忙救援。对他们来说,好运用完了,他们的白人领导死了。是浮出地面,缴回脖子上挂着的铜片,回到丛林里的时候了。故乡明亮的热带阳光对死亡来说有难度,它在黑暗的地底看得比较清楚。

“好啊,当然,我们可以帮你。但你得设抽奖赌盘。”三号富利兹独断地回答,仿佛这点子一直都是他想出来的。不等我开口,他便给我榨了新鲜柠檬汁加汽水,带点苦涩,是我喜欢喝的口味。

我无意识地躺在岩壁下,身上盖着几吨的碎石,接下来七小时发生的事情我只能从与助手和搜救队的谈话中拼凑得知。

“不,不,我不想赌。富利兹三号,只要抽奖卖。”

那一摔早该要了我的命。跟着我掉进栅里的十吨岩石也该要我的命。石头砸到我的那一刻我便失去意识,像一袋马铃薯掉进栅里,弹到底下矿井的墙边。我的硬壳安全帽奇迹似的没有飞掉,保护我的头不被碾碎。当时我落在灰熊栅底三英尺的一块页岩上,那块页岩是我之前用内燃的引信炸开大石的结果。我明白当时用了太多葛里炸药,但灰熊栅底的矿井已经空了。好的顺槽人会试着在气压铁门前放块缓冲的页岩,以免门受到大石掉落的撞击。我就落在那块页岩与沙土形成的柔软基座上,身体滚了几圈,最后靠着一块狭窄的岩壁停了下来,矿井边缘已经被粗糙炸开。十吨的卡石跟着我掉落栅底,盖住我的身体,不过,奇迹似的,大片岩块之间的缝隙让我有足够的空气可以呼吸。

“是啊,抽奖卖,你得设赌盘,我弄给你看。”他打开吧台让我进去,扛着那箱白兰地要我跟他走到后面的小房间,那儿原来是办公室。他从抽屉拿出订书机,一卷两英寸宽的收据纸,还有一支换成塑料墨水笔尖的钢笔,以及剪刀、印泥与橡胶图章。很快他剪下四英寸长的纸,在纸的两端写下“一”这个数字,接着是二,依此写下去,直到手上有了二十张编号从一到二十的字条。然后他在纸的右手边盖上“卢安夏俱乐部”的图章,再用订书机订起来,做成一本漂亮的抽奖小册。

我被砸到失去意识前,石头崩落的吼声传进耳朵,我掉下灰熊栅,落在六十英尺深、几乎是空空如也的矿井中。

“现在我们就有抽奖小书(英语里book可代表“赌盘”与“书”双意。皮凯一开始听见三号富利兹说“book”时,以为他要设的是赌盘。)啦,对吧?你照这做,大概要做五百张字条……好不好?”我点头,然后告诉他我要再买两瓶白兰地凑足一箱。“不,富利兹来买!”他说,用手指戳戳自己胸膛,“俄国仔,他,我朋友。”他让我留在办公室,自己回到吧台前。

我迅速移动,马上跳过栅栏往安全井的遮蔽处冲去。头上的卡石不时发出轰隆声,在滚滚石崩前,第二颗或连着两颗石头掉了下来作为警告。在最后一跃跳到安全处前,我的脚已经离开栅栏,说时迟那时快,一颗石头砸到灰熊栅,弹到钨棒上,穿过空气击中了我的肚子。

我高兴地剪着纸头,大约过了一小时。我用大钉在每本小册中间穿孔,做成了比较复杂的抽奖小册,这样要记住每部分参加的顾客也比较容易。越来越多人走进酒吧,喧哗声渐大。制作抽奖小册是单调重复的工作,我很快便迷失在思绪中,对外头的吵闹听而不闻了。

最后它掉了下来,单颗石头从卡石那儿松落,突如其来发出尖锐、古怪的当啷声,撞到隧道连接矿梯那陡峭的侧边岩脉。一、二、掉在灰熊栅我站的另一边前它会弹三下。我在这个灰熊栅上工作超过两千小时,熟到几乎是本能就知道那颗石头大概是葡萄柚大小,接着整堆卡石几乎一定会崩落。

一声轻柔却急切的口哨打断了我的白日梦。我抬头看见富利兹三号庞大的身影挡在走道上,这才突然警觉人渣酒吧里居然没有声音。胖德国人看起来很恼怒,他努着嘴巴一手急迫地示意要我过去。

我感到神清气爽,起身走到灰熊栅,站在钨栅上,用矿灯照着卡在矿梯口的石头。那儿看起来很危险,一大堆葡萄串,只要一颗松动的小石头就会让整个卡石崩落。五十吨的石头可能只靠一颗卡着的小卵石悬在我头顶上方。这个老婊子在玩我、嘲弄我,我竖起耳朵听她说话——吱叫、呻吟,一颗小石的当啷回声可以助我解读平衡在我顶上的落石结构。

“富利兹,怎么了?”我发出的声音让他脸部扭曲。

我承认我的推论不太健全,但不全然是愚蠢。主要是运矿场那些轻松工作的薪水还不到我目前在灰熊栅上每月薪水的一半。加上我的双倍挖矿红利与累积红利,等于薪水再多加上百分之四十。放弃这一切,意味着要在矿场再多待三个月,如此一来我会错过牛津大学的开学周。

“嘘!拜托小声一点。我们这里出了点麻烦,对呀。”我起身,安静地走向他。“是博查!博查,那个钻人,他得了粉尘头痛,发疯了。”他用食指指着身后。“如果他发现你,就会杀了你!”他嘘声说。

我没有把这个差点酿成大祸的意外看作真实生活上的警告,反而兴奋地决定我不辞顺槽人的工作了。我对自己的命运感觉很强烈,对所选择的道路也有所判断。我赌了一把,赢了,身上再也没有记号,本来要发生的意外受到破坏,我的胜算又重新来过。我会继续待在灰熊栅这个老婊子身旁直至二月十五日,到那天刚好满十一个月又一礼拜。去他的胖葛里,我会缔造新纪录。

“妈的富利兹,博查是我的钻人,他不会伤害我。”我嘘声回答。

我必须承认,这次经验也让我兴高采烈,我对梦的意义着迷不已,不断问自己,若非如此我能认出内燃的引信吗?那状况太少见了,连汤马斯都不曾在矿工学校里提及。我曾在他们发的某本课本中简单读到这词,但课本把它归类为稀有状况,也没再解释。而全班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会费心去读那些课本。

三号富利兹抓住我的前襟说:“他以前也来过这么一次。博查喝白兰地的时候,所有人都要滚蛋,直到他挂倒在地上。对呀,这时候我就得打电话给医院。皮凯,如果他抓到你,他会杀了你。”他指着窗户说:“拜托,你现在跳吧。”

伊莱贾跪着,两手在裤子后方拍去灰尘,朝着对我们飞奔而来的其他人口齿不清地兴奋说话。他告诉他们,看似没有点燃的魔鬼引信引爆炸药,但我竟然知道其中奥秘,并把他拉到安全井去,阻止了魔鬼的计谋。那些人目瞪口呆地听着,然后全过来摸摸我的手臂,摸的时候低头垂目。我再一次给自己确立了神奇的地位,对他们的整体安全来说,这难道不是保障的进一步证明吗?蝌蚪小天使又出现了。

我走到窗户旁准备打开,但窗户封死了。突然那条蛇又回到了我的脑袋里。钻石状的头与飞镖似的小舌动得比我眨眼还快。我听到富利兹三号惊慌的叫声,转过头发现他肥胖的身躯往后退到吧台上。一个巨人,几乎跟拉普斯丁一样高大,冲了过来,额头撞到走道顶端。惊人的疼痛让他大吼大叫,血液从头上滴下。他弯身进来,眼睛又浮又肿,充满血丝,鼻孔下拖着一条黄鼻涕。

我抓住伊莱贾的衣领,把他推进安全井里,最后几英尺把他扑压在地也连带让自己冲进安全遮蔽处,差不到一秒炸药便炸开了。爆炸的威力距我们倒下的地方只有十五英尺。如果黑色眼镜蛇没有回到我梦中,我可能会继续与那条截短的引信僵持,只要再停留三秒钟,伊莱贾跟我都会成为历史。

“过来,肏你的!”他一边对我伸出双手一边吼叫,腰稍微弯着,仿佛正要抓一只踏入陷阱的兔子。

四点十五分,我照旧用泥巴包好了炸药,一样把引信截短,塞进裹着泥巴的葛里炸药。我从头号助手那儿拿来点燃的“奶酪棒”。我叫那男孩伊莱贾(《圣经》中希伯来的先知,曾成功求神耶和华从天上降下火来。),因为他喜欢自己点“奶酪棒”,甚至愿意牺牲能早点退回安全井的机会,跟我一起等到引信开始劈啪作响。我用伊莱贾递过来的棒子碰了碰之前我切开的露出黑色火药颗粒的凹槽与切口,什么事也没发生。碰触火药没有产生火花,也没有出现顺着引信到达中央时会发出的熟悉声音。就在我开始要搞清楚原因前,脑海中看见黑色眼镜蛇的景象。“老天!不会吧。引信内燃!”引信内燃是指引信向内闷烧,从外头看来毫无迹象,但事实上它正以相同速度朝葛里炸药方向燃烧。这种状况极为少见,大部分顺槽人从来没见过,如果有,也没办法活着告诉别人。

那巨人似乎没听到我说话。“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肏你的混账东西!”他的袖子以阿非利堪人常用的方法卷到肩膀上,因此他向我冲过来时,我看见了刺青。

我跟值班经理谈过话后,继续上工,没有什么异状。到了清晨三点到四点之间,我照例停下来让团队休息,每个在地底工作的人都知道那段时间又叫作“死亡时刻”。据说那是人类脉搏跳得最慢、生理时钟最不稳的时候。老一辈的人坚持说,那种时刻最容易发生意外。在“死亡时刻”工作根本就是挑战命运。我们虽然是理性的人,但每个人体内始终潜伏着不明说的迷信,那迷信大概从我们不顾自身危险去崇拜石头与树木时就开始了。对顺槽人而言,宁愿截短引信省下一小时,也不愿利用每晚死亡笼罩着隧道的时间。

在正常状况下我躲得过他笨拙的攻击,但认出刺青那刻我惊讶地呆在原地。博查左上臂的刺青是个缺角、刺得不好的纳粹党徽。我曾经见过那刺青——在法官手上。

值班经理也笑了。“一样,我也很高兴不是我得去通知他。”拉斯普丁是矿场里最厉害的支架工,也是值班经理们的噩梦。他在建造支架或用木头拼装新的搬运板车时,一概不准别人靠近他。即使如此,大家仍接受他也尊敬他。他把分内事做得很好,不给团队带来不必要的危险。这是矿业的头条守则,其他只是服膺上级等小细节,而格鲁吉亚来的巨人似乎从未了解那概念。

博查,也就是法官,现在长成了一个疯狂的巨人。他用一只大手抓住我衬衫前襟,另一只手抓住我皮带后头,把我从地上拎起,走出门口,扔过长吧台丢到酒吧里。

“拉斯普丁会想念那些白兰地。”我大笑,一想到自己已经决定不做了,内心顿时轻松起来。

我四肢大趴倒在地上,随后用手掌撑起自己。一股又冷酷又猛烈的愤怒攫获了我,我的脑袋快要被那愤怒撕碎了,仿佛从干冰上撕下的手指。我集中注意力,房间四周景色消失,法官爬过吧台的巨大身形瞬间聚焦,隔着十英尺距离,我可以看到他今日才长出来的每一根胡茬。

我醒来,心脏怦怦跳。顺槽人经常这样谈梦:“当梦出现,就是离开的时候。”之前我从没做过梦,现在我感到害怕: 灰熊栅开始侵入我的潜意识。那晚我告诉值班经理我想辞职,一周后会离开。他没有问我问题,只是点头说:“应该的,皮凯。我们会给你轻松的选择,也许到主矿藏区去清矿,如何?”我向他道谢。没多久他突然惊觉:“该死!让谁去告诉博查好呢,他觉得你是耶稣基督。”然后又嬉笑着说:“反正会有人跟那狗娘养的说,那是日班人的责任。”我没见过博查,但过去五个月来我仍固定在月底收到两箱白兰地。就像我之前说的,钻人与顺槽人不见面是传统,没人真的知道为什么。但一如大部分守旧的行为,这成了一种迷信。由于彼此工作相衔接,因此得费些心思才能永不见面。

“先用脑,再用心,小也可以搏大。”我在脑子里听到哈皮·葛诺华的声音,我的决心成了实在的力量,纯粹、干净的感觉,完全靠我的脑袋控制。

我在梦里拿着一根“奶酪棒”要点燃引信,等着代表点燃的熟悉火花出现。但是引信突然变成非洲水晶洞的黑色眼镜蛇,它就像当时在洞穴外那样昂起身体,并摇晃着头颅,伸出的舌变成引信上劈啪作响的火光。我迷惑了,想到要移动时已经太迟,我用燃烧的奶酪棒刺向蛇头,它躲开。燃烧的硫黄棒混着爆炸声将我炸成碎片。

“亚皮·博查,来吧!来呀,老兄,来吧,我这辈子几乎都在等你!”我威胁咆哮,从来没听过自己发出这种声音。

灰熊栅逮到我的前一天,我梦见自己照例弯腰去点燃炸药引信。一般设计下,从点燃引信到爆炸约费时两分钟,但好的顺槽人在处理灰熊栅石头的例行爆炸过程里,会将引信剪成三十秒的长度。要躲进安全井里这时间就够了。一轮夜班中矿石若不幸走得不顺畅,顺槽人可能要设计四十到五十次不同的爆破行动。如果每次都能省个九十秒,一班下来他可以轻轻松松从矿坑里多剔出一小时的量。换成矿砂的话,在当晚最后的数量累积上会有显著不同。

三号富利兹回到长吧台安全处,对我尖叫:“他闻了很久的葛里炸药,他疯了!跑啊,皮凯,那个波尔人会杀了你!”

很奇怪,重述一场千钧一发的脱逃经验时,解释的过程常会提到灾难降临的预兆。然而事实上大部分意外却如晴天霹雳般降临。这就好像人类总是喜欢把命运交到灾难手中,来强调自己幸免于难或惨剧的重要性。

法官跳下吧台,朝我冲过来。像他那样严重的粉尘头痛足以造成暂时疯癫,我知道他有能力杀人。我避到一边,用左上钩拳打他的鼻子,那一拳打得很深,能在肿胀鼻窦组织里爆出极大的痛楚。我这种体型的人若吃这么一拳大概就会昏过去。法官像受伤的动物呜吼着,转过来面对我,鼻子底下都是鲜血与黏液。

但我已经不再在乎别人到底要什么。我告诉自己如果挖矿红利不变,只要再当一年的顺槽人,便能赚到足够的钱供我去上牛津大学。不必再接受别人情感施舍,我可以自己付钱!一直以来,我的人生证明是利用身边的人力资源去博取胜利。如果我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组织系统,我将不再愿意被迫付出那些情感代价了。如果只有我一人这样想,嗯,每个人都是座孤岛,《鲁滨孙漂流记》中的鲁滨孙也是,到头来你只有自己,只得自谋生计。五岁时落在法官手中那绝望的一年,将后来所有我做的事情都染上颜色。为了避免情感被绑架,我坚持幼稚的伪装。在我心中,尽管确定当时自己还无法清楚将想法说明白,但矿场代表的是回到第一所寄宿学校的恐惧。只是这一次赢的将会是我。我工作的灰熊栅就是法官,这一次我不会被击溃。我来矿场就是要找出自己到底是谁。

我等这一刻等得够久了,很清楚要怎么做。法官是公牛,我是斗牛士,该我来设计这场决斗。突然间,我了解了橘皮耶所教的步法都是为了这一刻。是小老板跳舞的时候了。

我已经做到连那个操纵第七号矿坑起重机、也是矿场兼职保险经理的胖葛里,已不愿再负担我的保险。“我他妈的拜托你,皮凯,有史以来做最久的顺槽人是十一个月,那个浑蛋坟上的草现在已经这么高,不要再耍小聪明了!”

法官只有二十五岁左右,但他放纵自己中围,白兰地酒肚挂在皮带外头。经年在农场与矿场工作让他身躯粗壮,目前大概也是他气力最大的时候。不过看着他,我便知道他状况很差。他的鼻窦严重阻塞,所以我会尽量攻击他的嘴。如果能让他吞下够多的血,也让他多挨几拳,他很快就会完蛋。与拉斯普丁一起削木球让我的双手变得非常强壮,每天徒手打帆布沙袋也让指节与皮肤变硬。法官反复进攻,每一次他冲向我,我就以闪电速度祭出一拳,有时在鼻子上,有时在嘴巴上。很快他便大量吐血,胸膛起伏试着要吸进空气。死咸的血液与白兰地现在已在他的胃里混合,等一下我会用橘皮耶的八式拳法,直接打在下腹的太阳神经丛,也就是所有神经末端集合的地方。

除了头三个月之后休假了一礼拜,我已经在灰熊栅上工作九个月了。我知道只要开口就可以离开,但我撑了下来。博查送来的两箱全南非最上等的白兰地持续在月底进了拉斯普丁肚子里,而我的灰熊栅所生产的矿石量几乎每晚都是第一名,这对我的自尊来说成了非常重要的事。就算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我仍无法战胜成为第一名的渴望。尽管失败率已经超过了纯粹的愚行,我说服自己,我的脑袋(哈哈)是关键,我知道要怎么在灰熊栅上求生,因为我比较了解个中奥妙,在压力下也比较不受情绪左右。这些,当然都是屁话。

他的移动慢下来,试着要把我逼到角落摧毁我。我让他逼退,直到我终于背对角落,这时我举起手仿佛求饶。他从十英里外出拳,我躲过,然后离开角落,他的大拳头直接敲进墙里,造成指节碎裂,手腕骨冲出皮肤外。墙壁瓷砖上到处是飞溅的鲜血,他的手腕与手掌都断了。

黑人矿工不了解也不相信几率增加的概念,也不太能理解我若待在灰熊栅里越久,就越不容易全身而退的道理。他们挺我的迷信是很容易理解的单纯心态,不败事实造成的迷信也让我开始感到半信半疑。

我体内冷酷的愤怒将我包在茧里,中心只剩下我与法官。仿佛戈雅的画作,只有中央部分的动作重要,其他周围则模糊,属于另一个时空。我没有意识到吧台后面挤满了人,约有几百个矿工沿着六十英尺长的吧台站着。法官突然转过来,冲向吧台。大家吓得往后退,撞倒了酒柜,让一瓶瓶烈酒淋了一身。法官从柜台上抓了一瓶半满的白兰地,没人想过要把酒移开,他在吧台边缘砸碎酒瓶,白兰地喷上他的脸,有些溅入眼睛,让他暂时失明。橘皮耶八式拳法就在这时进了瞎子肚子,最后我一记上钩拳打中他血糊糊的鼻子。等到他摇着那个破酒瓶,我又利落地躲开了。

一旦团队在灰熊栅层与事故扯上关系,他们在自己与其他黑人团队眼中便变成“坏啾啾”。那些原始的丛林非洲人无法理解高级的白人会死,而可牺牲的黑人竟活下来的逻辑。显然神明搞错了。“闪电棍子”应该是针对他们而来的,他们若继续待在矿场,死亡将会在他们身上做记号。

法官仿佛以慢动作跪下来,在地上大吐。决斗已经过了约二十分钟,我一语不发,愤怒让我专注在双手上。我的指节脱皮,因揍他而流血,但我没有感觉。

当顺槽人遭到不测,通常也会一并带走他的头号助手。头号助手是一群人中最有经验的矿工,大多是坐过牢的累犯。他领的薪水比团队中其他人都多,是黑人中的首领,也是顺槽人的左右手。他负责管理炸药,准备那些包住爆裂物的泥浆。意外发生时,他往往也在顺槽人附近工作。好的顺槽人知道这一点,因此在点燃引信前常会要求头号助手赶紧躲进安全井,吹起警笛。好助手报答顺槽人的方式则是在同组的丛林非洲人眼前,给顺槽人拉起一层神秘面纱。

他坐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我身体深处不知哪儿发出了一声小孩的怒吼:“你杀了楚克爷爷!”法官慢慢爬起来,用破酒瓶撑住自己,脸上都是血,血还从他断掉的手掌与手腕处滴下来,衣服贴在胸前与肚子上,粘满白兰地、鲜血与呕吐物。他抬头看我,破碎的嘴唇轻声说了“尿尿鬼”三字。他用剩余的力气,拿起碎酒瓶朝我砸过来,差了几英寸远。他不稳地移动双脚,无用的手掌与手腕垂在身旁。索力·葛曼的十三式拳法上了,每一拳都深深打入法官的肚子里,他的呕吐物喷了三英尺远才落下。最后法官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厉害的顺槽人吸引厉害的黑人团队。从丛林来的非洲人直觉就了解有自信的领导者能保护他们安全。几个月过去,我的灰熊栅出事率是零,我毫发未伤。那些在我手下工作的黑人极少因病缺席,患了疟疾也要抖索着来上班,而不愿冒险让其他急着要跟“啾啾”(“受到神奇保佑的一群”)。一起工作的黑人抢了他的位置。

我的脑袋爆炸了,胸中的怒吼变成了白色的光。该是用心的时候了。我飞快地扑到他身上,岔开他的双腿,他的头靠在右手臂上,鼻涕与鲜血从鼻子流下来。他的左手摆在脸上,仿佛要保护脸避免挨拳。我没有意识到自己伸手进短裤口袋,一回神老博的口袋刀已在我手上,眼镜蛇攻击了。照例在左上臂,那个纳粹党徽刺青上,我用锋利的刀片切过刺青表皮,划了一块约四乘三英寸的形状。然后连接四方形的对角线划了一个“X”,就像圣安德鲁旗,再从两对边中点又划了一个“X”,像圣乔治旗,深得几乎切进肌肉。冒出的鲜血流下来之前,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英国米字旗。在纳粹党徽的粗糙蓝线上,眼镜蛇操控的刀片又划下了代表皮凯的“PK”两字母,然后注入毒液。我用手在他胸前的一团黏稠物上胡抹一通,把那些脏东西揉进米字旗与名字缩写里,让严重发炎给他带来深入手臂的瘢痕。没有什么能够移去那大块的疤痕组织,新生成的米字旗与字母缩写会覆盖纳粹党徽。

你到达一种状态,神经系统调整配合了新环境,之前的焦虑变成冷静,原本让你血液中肾上腺素上升的情况,后来只剩下血液与心脏间的正常流动,循环不止。

白色的炙气开始消逝,像突然暗去的瓦斯灯。我用法官的衣服把自己的手与老博的口袋刀擦干净,然后站起来,把刀片折进刀柄,放回染着血渍的短裤口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身上没了记号,恨意消逝了。可怜的浑蛋。

人类经验中有件事对年轻人来说特别准确,那就是所有的日常工作,无论多奇怪,很快就会变成常规。就像纳粹集中营幸存者谈到那些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例行事项,他们渐渐从之遵之,恐惧的日子以此为度,最后似乎成了人生中平常的一段时光。顺槽也慢慢像其他工作一样,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一开始,“大胆”是某个需要我谨慎以对的陌生人,很快它变成朋友,然后成了伙伴,最后变得理所当然,就好像已婚夫妇的日常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