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病发展得也快,集体的规模越来越小,老翟有天盯着他的朋友黑黝黝看的时候,忽然“黑黝黝”就像当初的“这片林子”一样,不成概念了,老翟眼里没了黑黝黝,只有树皮,树身子,树胳膊,树头发。
再砍树,老翟就伤心,那双看东西越来越仔细的眼睛就发酸。
两千零五十四棵树,变成了几万个更仔细的东西,老翟都能记住,能说清楚。
两千零五十四棵树,老翟都给起了名字,都能记住,都能看出区别。
老翟捡起片落叶,能看三天。老翟觉得这树叶里的世界比北京都大。想到北京,老翟又发蒙,他没法把那么多房子和人,装在一个叫“北京”的东西里。
脑子添了这个毛病,看林子更有意思了,东西在老翟眼里形不成群。
出事那天,是山下上来人给老翟送吃的,老翟看不见人了。
老翟没去,他觉得也不是个大事,要是研究发现结果是个大事,不知道还能不能看林子了。
就看见一堆零件儿,晃晃晃,说说说,飘飘飘。
老翟好不容易给北京的医院打通了电话,说明白了,医院很欢迎老翟回去,说这情况特殊,想观察研究,要是同意,还能免点儿医药费。
零件儿们一走,老翟抬起自己的手看,掌纹里的世界又看了三天,这世界比地球都大。地球又是啥呢?
不成片了。
正疑惑着,就发现手没了。老翟从掌纹看到血管,从血管看到神经,从神经看到细胞,再往后看,就看到对面的镜子了。
“这片林子”在老翟脑子里只能是“两千零五十四棵树”。
老翟这是第一回把东西看到了最仔细的地步,到了这地步,啥都没了。老翟一低头,身体从脚开始没。老翟一抬头,看到对面的镜子,自己只剩两个眼球。老翟赶紧闭眼。
林子还在,老翟也没瞎,他能看见每棵树,就是看不见林子。
脑子嗡嗡乱,眼皮也让老翟看没了,两个眼球一对,老翟全没了。
回来,老翟就发现了不对,他看不见这片林子了。
老翟没了,目光还在。
老翟看了几年林子了,年轻时都干过啥就不提了。老翟觉得看林子很适合自己,林子那么一大片,自己那么一小点。
如今的老翟,只剩这一道目光。
老翟明白不了,砍树那人喊的是“顺山倒”,他听着的也是“顺山倒”,按说那树就应该顺山倒,它不,它倒在了老翟头上。老翟去了北京,打开脑袋做了手术,再回来看林子,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现在,这道能把东西看个彻彻底底的目光,准备穿过林子,观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