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已经不能保持礼貌，怒气冲冲抓起包，在门口叫住儿子，绝尘而去。
老师耸耸肩膀：我弹了四十年琴，见了无数个三岁以上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我知道天分是什么样子。另外，我也有孩子，我更知道当妈的对孩子是什么心情。
我下不了台地对老师说：刚才的话太直接了。
A压着脾气，继续说：你怎么能凭着一首曲子就断定孩子没有天分？太轻率了。
老师一边收拾琴谱一边答：开口之前我也纠结，你说对方是不错的朋友，我才讲了真话，而且是比较委婉的真话。更直接的是，这孩子既没有天分也不喜欢弹琴，此前的训练不成章法，纯粹是他妈妈逼出来的，进门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了，所以，家长不要白费功夫。
我的心越沉越低，恨不得冲过去站在两人中间。
面对一个诚实的人，我也说不出客套的话。
老师笑笑：是所有熟人都说吧，那是客气，反正不是自己家孩子，假话好听，真话伤人，别太上心。
她接着说：我带了这么多学生，他们绝大多数是妈妈陪着来，这些家长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不工作不社交完全没有自己，只忙着规划孩子的人生，可是，艺术既需要努力也有天赋之差，家长功利心太强，只是机械练习考级曲目，多少过了十级的孩子，乐理知识都很弱。甚至，你不觉得女人有个通病吗？过度规划未来，年底是发病高峰，自己的、老公的、孩子的未来都想在第二年有个飞跃，其实很多人只是想多了。
A很不悦，大声说：所有人都说孩子有天分。
我怎么会不觉得呢？过度规划未来的女人，我见得太多。
我心一沉，说好的情商呢，我用眼神送过去两道寒光。
有人问：我爱写作，怎样才能优雅地面对别人的掌声或者批评？我很好奇她被读者怎么虐过，需要这么困惑，问她：你写了多少文章？她说：还没开始写，等我想清楚这个问题再动笔。我说：你还是先动笔再想吧。
老师表情复杂，我向她使劲递眼色，她斟酌了很久，说：其实呢，钢琴也就是个兴趣，随便弹弹算了，不用要求太高。
有人问：全职妈妈和职业女性哪个是更好的选择？我问她孩子多大，她说，刚结婚还没有孩子，但是这个问题要想明白才能要孩子。我说：你还是先要孩子，至少当了半年以上妈妈，再考虑事业和家庭平衡的问题。
弹完，A满脸期待，说：怎么样，老师？我想让他跟你学琴，学一年就可以考级，他的未来我都规划好了。
有人问：准备换新工作，万一这份工作也不适合自己怎么办？我问她目前觉得最适合自己的事情是什么，她说，还没发现，三年试了六份工作都不合适。我说，还是把一个职业先做满三年，再纠结什么合适。
演奏那天，孩子断断续续弹了首《小星星奏鸣曲》。
有人问：怎样才能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找份好工作？我问她大几，她说大一，我说还是把大一的课程先上好，别整天想着找工作和实习。
我乐颠颠地签名，终于放心。
她们叫起来：怎么能这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好好规划未来啊。
所以，钢琴老师这件事我很慎重，反复叮咛老师一定口下留情，即便孩子资质平常也说两句好听的，老师脆生生拍着我的肩膀答应了：放心，我情商高会说话，来，快把这几本书给我签好名。
我也笑：你们过度规划未来和过度思考人生都是病嘛，既不看手里的牌，也不看脚下的路，那不是展望未来，那是胡思乱想。
为了友情这些夸张我都忍了，坚持每天在微信里给她的儿子点赞。
她们嘿嘿嘿地笑起来。
A是我很欣赏的一位朋友，为人热诚，做事踏实，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张罗的好手。可是，她的死穴是孩子，她所有的理性与淡定遇上孩子立刻灰飞烟灭。她觉得自己孩子聪明漂亮未来无限可能，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微信朋友圈十有八九都是晒娃，才六岁的孩子，已经规划到了结婚生子，还经常思考怎样与将来的儿媳妇搞好关系。
是的，姑娘们，我明白生活有诗和远方，可是更有踏踏实实的现在，甚至那些所谓的诗和远方，都是不起眼的“现在”铺就的，极少有人能英明神武地撑杆跳到对岸。明年的你，除非厚积薄发或者风云突变，否则，不会比今年好太多，也不会差太远，优秀和拙劣都是从量变积累到质变逐渐转化的过程，空想没有意义。
A眼睛一翻：怎么不能信？！
我二十四岁的时候问我妈：要是找不到一个好男人结婚怎么办？
我说：那也能信？
我妈翻了我一眼：从前有个男的在路上捡了个鸡蛋，他想，把鸡蛋拿回去孵小鸡，鸡生蛋蛋生鸡地积累，很快就能有一笔钱，有钱就能结婚生孩子，唉，万一未来孩子不听话总淘气怎么办，那得打，怎么打呢？现在就要练习啊，于是，他从路边随手捡了根棍子开始练习揍孩子，一不小心敲到鸡蛋上，鸡蛋碎了，他的梦想、老婆、孩子全成了幻想。你这就是拿明天的棍子敲碎今天的鸡蛋，该干吗干吗去，人伤春悲秋过度规划最没劲儿了。明天的你遇到的问题不同，解决问题的能力也不同，把今天过好，明天不会差。
A说：所有的亲戚朋友啊。
我成年以后，第一次觉得我们家老太太那么帅。
我问“谁”包括哪些人。
所以，我非常理解钢琴老师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即便当天我就发现自己被A拉黑了。
A满脸光彩地对我说：你知道吗，谁都说我的孩子是天才，有音乐天分。
好在，她过了两个礼拜又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再也不提孩子学琴的事，甚至，连晒儿子的微信都少了很多。
比如朋友A，她不仅给六岁的儿子展望人生安排岁月，还硬要拉着我一起展望。因为我认识一位著名的钢琴老师，A想让老师听听儿子的演奏水准，最好能收儿子当学生。
谁的生活，都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
我身边有一些特别喜欢规划未来的女人。
梦想海阔天空，行为脚踏实地，从掌控到放手，从紧绷到轻松，也是一场跟自己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