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闻到了股腥臭之气。
老苗双手捂面,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于是老苗的夫人在另一房间大声说,难闻死了!熏得我脑仁儿疼!小梁你快替我往他尾巴上喷香水儿!他一伤心尾巴就分泌这股难闻的气味儿!
晚了!后悔也晚了!我这种人活该呀!替别人说假话,替别人文过饰非粉饰太平,替别人当传声筒,替别人受苦受难长尾巴,得到了些什么了不起的实惠呢?还不是得到了一个臭名远扬的“三七二十八”的绰号吗?我这绰号大概是要陪我进火葬场了,还有我这条丑陋的散发着腥臭味儿的鳄鱼尾巴!我拖着这么一条大尾巴,离休之后的晚年可怎么度过呀!正局级待遇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国家会专门为我这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人专门设计一种软卧车厢吗?难道医院会为我这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人专门设计一种高干病床吗……
于是我照办。将那一瓶法国香水儿朝老苗尾巴上一喷再喷,喷了个精光,这才稍稍压下去那一股腥臭之气……
我由同情老苗怜悯老苗,而不禁地同情起自己来怜悯起自己来。想我们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有几个的父母不是从小教育我们要实事求是要说真话呀?有几个的父母是那种王八蛋父母,从小专门教育我们如何善于说假话的呀?可我们或单独地或集体地说的假话,难道不比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随地吐的痰还多吗?现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二百多万人长出尾巴来了,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受我们的不良影响长出尾巴来了,究竟谁之过呢?该对此负责的些个一心只想当官儿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大瞪着双眼说假话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到了根本不要脸的程度的家伙们,岂不是犯了坑害同胞之罪吗?
其实我多虑了。老苗的调房问题,解决起来并没有太费事儿。合资外方的全权代理人是市开发区主任的小舅子,公安局副局长的二妹夫,长出的是黄鼠狼尾巴。不知黄鼠狼尾巴对他的心理究竟起什么影响,总之他自从长出了黄鼠狼尾巴以后,便格外地见不得长公鸡尾巴的女性了。一见着,两眼就发亮,嘴角就往下垂涎,恨不得当众扑上去一口咬住对方脖子的模样。他姐夫那开发区内长公鸡尾巴的女性,除了几个年岁大的,其貌太不扬的,形象但凡看得过眼的,是全都被他“征服”过了。当然他“征服”她们的时候,并不咬她们的脖子喝她们的血,靠的主要还是钱。反正他有的是钱。怎么挥霍,终归还是来的多而去得少。何况她们中,也有投其所好,主动献身求宠的。但他这人没长性,“征服”过了的,也就不再感兴趣了,更谈不上眷爱着了。于是便朝开发区外去“征服”。钱固然是当今一切女性都喜欢得不得了的好东西,但一条黄鼠狼尾巴并不是好东西。结果他被某几个长公鸡尾巴的女人以强奸罪控告了,幸亏当开发区主任的姐夫和当公安局副局长的大舅哥齐心协力进行营救,没被判刑,但从此胆子却小多了。胆子小不等于立地成佛了。他对长公鸡尾巴的女性的渴慕,反而因受到遏制有增无减。对他最大的不利是,他的当开发区主任的姐夫,由于尾巴渺小(蝌蚪尾巴)不利工作,已经引咎辞职。他的当公安局副局长的大舅哥,由于长了一条恐龙尾巴,同样不利于工作,被提前劝退了。失去了两顶保护伞,他是不大敢像从前那么胡作非为了。长公鸡尾巴的女性之对于他,好比毒品对于吸毒者,接连几天不吸,那是要毒瘾大发作的。若几天不与一个长公鸡尾巴的颇有姿色的女人做一通爱,那也是会痛苦万状的。其状与吸毒者毒瘾大发作时的情形一样可惊可怖。
我万分地同情起他来。才五十八岁的男人,就老得满脸褶子,像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儿了。自从他由文化局副局长而成为我们的“作协”主席以来,大会小会,光我亲耳听到,他就跟着上边儿唱了多少高调说了多少大话多少空话多少假话多少屁话啊!有一次,在“作协”召开的党员形势讨论会上,仅仅因为别的党员作家说了些真话,也无非就是指出一些严重的官僚腐败现象、贫富悬殊现象,工人失业现象、拜金主义现象;也无非就是提出在“改革”时期还允不允许真正的现实主义而非伪现实主义存在的问题,以及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为什么一触及到现实的丑陋和丑恶就被斥为“专门暴露大好形势阴暗面”受到粗暴限制和指摘的问题,也无非就是因为他没有当场制止,他被勒令写了多少次检查呀!左一次通不过,右一次不深刻。那一个月里他别的什么事儿也没干,光写检查了。一次次累积起来,起码写了四五万字的检查,这才算保住“作协”主席这个官儿。列位,咱们替他想一想,市“作协”主席,在中国的官僚体制中,算个呀!值得自己三孙子似的为自己死保吗?不就是一辆车子一套房子一部电话一间办公室一个月一千来元的工资吗?可是列位,咱们再替他想一想,他这一辈子由科长而处长,由副局级而正局级,人生的目标不就是冲这些一步步活过来的吗?没有背景的能官运亨通吗?官运亨通的能被挤对到“作协”这个最穷酸的衙门主事吗?没了车子没了电话没了办公室没了坐软卧的资格没了上医院看病半顶事儿不顶事儿那个小红本儿,也就是没了正局级待遇这一在商品时代似有似无的身份,他又将会多么的委屈多么的失落啊!尽管车子和办公室到了他六十岁后注定是要失去的,尽管他的专车是全市局级干部中最老旧的一辆二手“桑塔纳”,尽管他的主席办公室年久失修木窗框腐朽四壁像患了红斑狼疮似的,但在他不到退休年龄的时候,他又是多么不情愿提前失去啊!因为一旦提前失去了,仿佛还意味着他在官场上没有创下“最后的辉煌”却以“最后的失败”告终,这对任何一个从小科长熬到正局级谨小慎微察颜观色战战兢兢熬了几乎一辈子的男人,岂不都将是“心口永远的痛”吗?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掌握了他的“薄弱环节”,制定了一套周密的、切实可行的、具有进攻性的方案。首先我布置给“作协”之“创联部”一个任务,让他们将女业余作者中、女文学青年中一切长公鸡尾巴的统计出来。公鸡尾巴是一较大众化的尾巴,不属于档次太高难寻找的一类。他们初步统计出来二十一名,附有照片和简历。照片当然两张,一张是人,一张是人长公鸡尾巴的。我亲自按简历情况和照片情况圈定了十三名。之后我又面审了一次,当场淘汰了三名,最终保留了十名。我对这十名长公鸡尾巴的女业余作者、女文学青年做了一次热情洋溢的寄予厚望的动员报告。
老苗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说到后来,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尾巴也无力拍击,甚至连尾巴梢都无力再甩一甩了。
报告如下:
老苗说他前几天重读了易卜生的《娜拉》,并且重读了鲁迅的杂文名篇《走以后》。说这使他产生了一些关于中国知识分子、关于中国文化人的反思和反省,说他那一辈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太像娜拉了。娜拉为了讨丈夫喜欢,不是也说过假话撒过谎的吗?说他自己青年时期,给自己定的人生修养的原则之一,便是讲真话,做正派的人,后来就不那么敢讲真话了。他有点儿幡然悔悟似地说,自己这一辈子,说的假话比真话多几倍。真话对家人说,假话对外人说。真话背地里说,上厕所的时候说,在枕边对老婆说,而假话公开说,开会时说,向上级汇报时说。由科长而处长而享受局级待遇,党龄由十年而二十年而三十年,变成了一个可以将假话说得很虔诚,很真实,很庄重,很严肃,很令上级欣赏而自己也很得意的人。作为一个人,再厚颜无耻,品质再卑劣,光为自己,又能说多少假话呢?我老苗是为他妈谁呀!是为他妈谁才长出这么一条丑陋的鳄鱼尾巴的呀?才落得今天这么一个可悲的下场啊!哪一个比我老苗官儿大的没暗示过我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啊!这样长久地一级一级骗下去究竟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儿呢?现在回想起来,我恨不得操他们八辈祖宗!操那些官儿比我大,假话说的比我多,说假话时比我更厚颜无耻,更不要脸,而且还暗示我、欣赏我、怂恿我、逼迫我说假话的人八辈祖宗!活活操死他们八辈祖宗方能解我老苗心头之恨!怎么不让他们也长出鳄鱼尾巴、长出猪尾巴、长出毒蛇尾巴、长出蝎子尾巴、长出大尾巴蛆的尾巴啊!
亲爱的诸位女业余作者、女文学青年、亲爱的同志们!现在,考验大家对文学酷爱到什么程度的时刻到来了!为了解决我们的“作协”主席老苗的调房问题,希望你们都能发挥前所未有的献身精神!为“作协”主席献身,也就是为文学献身!而为文学献身,那是极其光荣的!现在能使人感到光荣的事情已经很少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家都要珍惜此一机会!
我说,谈不上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尾巴问题是新生事物嘛!人们对新生事物总有个习惯阶段。家家都难免因为尾巴问题产生这样那样的新摩擦,新矛盾。渐渐习惯了,就会掌握和睦相处的方式方法的……
她们听了我的动员报告,个个热血沸腾,都表示心甘情愿,都说对文学忠不忠,看行动!但也都提出了一致的小小的要求,那就是照顾和满足她们的发表愿望。
老苗羞愧地说,唉,让你见笑了!都是尾巴闹的!
我说这好办。只要她们肯为文学作出牺牲,文学也当然应该为她们提供发表作品的园地嘛!我派人请来“作协”主办的所有报刊的主编,现场办公。指示在年内至少发表她们每人三篇作品,并要配合评论,开座谈会。按说我是没有什么资格什么权利对那些主编副主编们下达指示的。但因为我是分房委员会主任,他们都有进一步改善住房条件的要求,所以对我的指示那真是百依百顺。何况他们也都清楚,老苗的调房问题不顺利解决,其他人,包括他们自己的房子是分不下去的。归根结底,我还不是在为他们运筹帷幄吗?
那孩子受到惩罚,乖得多了,蹲坐盆上一动不动,似乎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的心悸模样儿。
当天,我就带着一位漂亮的长公鸡尾巴的小姐同那长黄鼠狼尾巴的家伙进行会谈。那小姐不但人漂亮,尾巴也漂亮。那长黄鼠狼尾巴的家伙,一见了她,哪里还有心思跟我会谈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对我的话嗯嗯啊啊的,其实连我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楚。于是我起身告辞,命那小姐留下,代表我继续会谈。当第五个长公鸡尾巴的小姐被我派到他那儿去时,实际上他已经在一份协议上代表外方签字了,老苗的调房问题已经手拿把掐地解决了。当第十位长公鸡尾巴的小姐被我派到他那儿去时,我从他手中也为自己弄到了一套三居室。这年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接着我替他们两口子处理他们孙子的尾巴问题,被老苗一尾巴拍得变了形的大塑料盆是不能用了。我另找了一个盆,接了半盆水,命他们的孙子蹲盆泡尾。
老苗搬入一层新居后,又恢复了和他老伴儿一块儿上街的习惯。实际生活的不便一经解决,夫妇关系也融和了许多。但老苗很快就开始认识到,和他老伴儿一块儿上街是最不明智的。因为他老伴儿也常在大庭广众之前大开其屏。比如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从她身旁经过,如果步态高傲了点儿,不管那高傲是否是冲着她显示的,她就会受不了啦,不服气啦,觉着是被挑衅啦!于是刷地大开其屏,企图以自己尾巴的美丽,压倒对方年轻漂亮而显示的高傲。假如对方虽年轻漂亮,长的却是一条不体面的,甚至是一条丑陋的尾巴,她就会幸灾乐祸得意忘形,当街哈哈大笑,并神气活现地摆几款孔雀舞的舞姿,自我陶醉,自鸣得意。而她那肥壮的河马身躯所硬摆出的孔雀舞姿,造型是非常有碍观瞻的,常受到治安警察的严厉斥责,常使老苗无地自容。尽管她已续买了七八支孔雀翎,将因被孙子拔去而造成的空缺插补上了……
终于劝得她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了,情绪安定了,尾巴收拢了,我便回到客厅,捡起她的尾巴套儿,再次重返卧室,亲手替她将尾巴束入套内。
仅仅对女性如此,还则罢了,也不过就是女人和女人“斗美”,或曰比尾巴。可碰到年轻英俊的男性,气质引起她好感的中老年男性,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大开其屏,不管人家讨厌不讨厌,不管人家正挽着妻子或情人,抖动着开了屏的尾巴围着人家兜来转去,一种发性求交的样子。结果往往是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人家每每抗议她“性滋扰”,人家的妻子或情人,每每骂她“老不要脸”的。这时就只有老苗才能出面替她解围了。每次他都不得不站在维护老伴儿尊严和人格的立场,严正提醒对方只有雄孔雀的尾巴才如此美丽才动不动就开屏。男人者,雄性也,雄孔雀的尾巴对雄性的男人开屏,扯得上什么“性滋扰”不“性滋扰”的啊?孔雀又不搞同性恋,咋唬个什么劲儿呀!不是驴唇马嘴胡扯八道自作多情吗?其实是非明摆着,胡搅蛮缠的是他自己。雄孔雀的尾巴并不意味着他老伴儿也是雄性了嘛!可在那种冲突之下,他不靠胡搅蛮缠替自己老伴儿解围,你又叫他有另外的什么法子可想呢?他的胡搅蛮缠往往将对方顶得眼睛一翻一翻的,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再加上他那条巨大的强有力的鳄鱼尾巴不停地冲动地甩着,啪啪作响地拍击着马路,对什么样的男人都是具有威慑性的。被他那条巨大的强有力的尾巴拍一下,剪一下,扫一下,轻则伤皮破肉,重了还不骨断筋折呀?
我将她拖到他们两口子的卧室,劝慰了半天。我说她的尾巴翎子是还可以长出来的。凡是禽类的尾巴,不都是按季节脱羽换羽的吗?就当是孙子替自己提前换羽了呗!新长出的翎子,那将更加绚丽多彩,丰姿绰约。我说当务之急,是得先关心一下他们孙子的金鱼尾巴的情况呀!
我的耗子尾巴已长到两米多了。我想错了,原以为最长一尺半,也就该长到头了。没料到是按比例长的,也就是说,人体是耗子的几倍,那么所长之鼠尾便成倍地加长。尽管我是个瘦小型男人,但若和耗子比起来,哪怕和鼠辈中的“王中王”比起来,我也是庞然大物啊!我推算,我的耗子尾巴恐怕要长到十几米。那不管怎么卷,怎么绕,裤兜也肯定是揣不下了……
他夫人火了,歇斯底里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嚷,老苗你耍的什么威风!你不愿过就离婚!孙子的尾巴重要,我的尾巴就一点儿也不重要吗?!我好端端的尾巴成了这样,叫我怎么还有脸上街!
我记性仍不佳,出门仍常忘带钥匙。现在即使忘带钥匙也不怕了,尾巴缠牢滴水管道,爬上三楼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好比腰间系了安全带。
老苗说一句,他那沉重的强有力的尾巴,就扬起来朝地面拍击一次。震得桌上的一些小摆设,茶几上的茶盘茶杯乱动乱响。说到气极的话时,他的尾巴竟扬起一米多高,朝茶几拍击下去。倘真拍在茶几上,那价值六七百元的高档茶几也就彻底报销一钱不值了。我奋不顾身,抢前一步,在他那尾巴将落未落之际双手猛推,我非是替他们在乎他们家的茶几的存亡,而是惟恐被他的尾巴拍击得碎玻璃四射,伤了我自己或他们三口人中的哪一个,那我的麻烦不是更大了吗?若再帮着送他们三口人中的哪一个去医院,我整个下午的时间不就交待了吗?和他也谈不成正事了呀!幸亏我奋不顾身的一推,他的尾巴才没拍击在茶几上。但尾巴梢扫了我的左肩一下,我顿觉左肩连同左半侧身子一阵发麻,左臂不听使唤了,仿佛左肩胛骨被拍碎了。而后他的尾巴拍击在为他刷洗尾巴搬在那儿的大塑料盆上,顿时将那个大塑料盆拍击得变了形,地湿一片,脏水四溅,溅了我和他自己包括他夫人和他孙子满衣满脸……
我又主动向市里献计献策,认为排除某些特例,从普遍情况分析,看来现代人长尾巴也并不见得是多么糟糕的事情。我们中国人已经习惯了许许多多我们从前甚至就在昨天我们所不习惯的东西,也是会渐渐习惯我们长出的尾巴的。莫如因势利导,大力提倡、开展和推动尾巴文化运动,并将这一文化运动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以文化促经济,也许会迎来一次经济腾飞的新局面。总之,尾巴文化运动,应引起各级领导的充分关注和关心,应视为一次必须牢牢抓住的“新机遇”。
老苗则紧紧搂住孙子对他夫人吼,你算什么当奶奶的?啊?孙子不过就拔了你几根尾巴翎子,你就至于狠掐他狠拧他吗?你这叫虐待儿童!是犯法!是犯罪!是滥施家庭暴力!孙子的尾巴都被划破了,都快干透了,你不说先端盆水给他泡泡,却因为你自己的尾巴少了几根翎子闹腾开了!你还有个当奶奶的样儿吗?你那尾巴再完美,你又能得意到哪去?全市选美能选上你呀?
我的英明建议再次被采纳,而且被充分信赖地任命为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我恭请老苗做了我的顾问。曲副书记在一次全市文化工作会议上高度赞扬了我。他说,一位党外人士,能够向政府提出这么好的建议,而我们党内的同志,尤其是主管文化的同志,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却连朝这方面想都似乎没想过,这不能不引起我们足够的反省。不读点儿马列主义的书,不研究研究《资本论》,不搞清楚文化和经济既从属又相互制约相互促进的关系,我认为头脑之中是产生不出来这么好的建议的!于是,我一时间成了报纸、电台、电视台追踪报导、追踪采访的热点人物。岂止是热点人物,简直如同风云人物了。于是市政协开会,我被邀请列席参加……于是市人大开会,我也被邀请列席参加……于是我不得不到市图书馆去借马列著作,借《资本论》。回到家里夜以继日地翻阅,东一段儿西一段儿地摘抄些语录,以备应急之用。上帝宽恕我,那一天之前,我从未碰过马克思马老那部伟大的《资本论》,也有近二十多个年头嘴里没说过笔下没写过“马列”两个字了。由于时代的需要,由于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这一正局级职务的需要,最直接的,是由于曲副书记的高度赞扬,我不得不冒充马列主义的忠实信徒。不得不冒充一位业余的《资本论》学者。因为市委宣传部直接领导下的马列主义研究所,已经聘我为名誉研究员了。
那小学生一边退向爷爷身旁去寻求保护,一边好汉不吃眼前亏地保证再也不拔他奶奶的尾巴翎子去卖了。
老苗这位顾问,有一天巴巴结结又酸酸溜溜地问我,究竟打算做政协委员还是当人大代表?
我劝解道,嫂夫人,当孙子的不懂事儿,你就原谅他一次嘛!又问那孩子,还敢不敢偷你奶奶的尾巴翎子了?
我说,我都没想过。
我挺身上前,几经较量,终将孙子从奶奶的毒手之下拯救了。而当奶奶的,气得落泪了。她那缺七少八的一道栅栏似的尾巴,抖得像一片被大风所刮的芦苇。
他说,老弟,你脑袋里缺根弦儿怎么的呀?怎么能不想呢?你自己难道看不出来,老弟你在走运啊!走顺了,从此功、名、利、禄、德,你就一把抓了!
真是掐在孙子身上,疼在爷爷心上。
他建议我自己往做政协委员方面再使把劲儿。他说人大代表一般只能连任两届,两届八年。而政协委员不受届的限制,只要当上了,只要不犯大的政治性错误,几乎便是终身的。他说按国外的体制类比,人大相当于“下议院”,政协相当于“上议院”,还是进“上议院”的好……
老苗央求地对我说,你快拉开他们呀,快拉开他们呀!
我说,也不是我想入就入得成的事儿啊!
于是当奶奶的手臂垂下了,转而用那只手狠掐孙子胳膊内侧的细皮嫩肉,掐得孙子嗷嗷怪叫连声。
他说,所以才提醒你自己替自己再使把劲儿嘛!老弟你要使暗劲儿,不要使明劲儿;说你要勤到政协主席和几位副主席家里走走,就如何开展尾巴文化运动虚心征求他们的意见;说你要再提几项建议,进一步表现你参政议政的热忱。说参政嘛其实就是议政,议政嘛其实也等于参政了。归根到底,你除了尾巴文化运动这一项建议一炮打红而外,还须另有些什么建议续上才好。
三元!你奶奶的一根尾巴翎子就值三元!小海你真是气死我了!你看你把我的尾巴破坏成什么样儿啦!缺七少八的,一道栅栏似的!钱呢?卖我尾巴翎子的钱呢?那孩子就咧着嘴,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就这么点儿零钱啦?我花了……买雪糕吃了……玩游艺机了……今天我非教训你不可!当奶奶的,一只手仍拧着孙子的耳朵,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想打孙子屁股。可孙子的金鱼尾巴一垂,一拢,就整个儿护住了自己的屁股。那原本很水灵很生动很漂亮的尾巴,已然由于缺水的时间长而蔫了,而抽缩了,看去似乎变干变脆了。当奶奶的那高举着的巴掌,哪里敢轻易打将下去!又哪里舍得打将下去!
我向他请教那我该再提些什么建议呢?
三元……
他说,不能提上边太敏感的问题,也不能提上边太麻木的问题;不能提太大的问题,也不能提太小的问题;不能提太眼前的问题,也不能提太以后的问题,不能提一时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不能提解决起来太容易的问题;不能提在上边看来是个问题而在老百姓看来不是个问题的问题,也不能提在老百性看来是个问题而在上边看来不是个问题的问题……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我天天疼你,爱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你竟趁我睡着了拔我的尾巴翎子去卖!说,你卖多少钱一根?
我听烦了,问他究竟有什么想法?
卖了……
他胸有成竹地说,老兄,我觉得你应该提出关于物价上涨与城市公共厕所收费标准统一管理的建议。说他把这个建议贡献给我,由我以我的名义去提出,这完全是为了报答我帮他调房成功和聘他为顾问。
拔去干什么了?
我对他的贡献既不感兴趣也不感动,但又不能当面扫他的兴泼他的冷水。毕竟是我自己聘的顾问啊!只得装出几分尊敬,烦请他代我详细起草。短短几天内,本市大大小小国营的或私营的理发店、发廊,都多了一种服务项目——“美尾服务”。包括修剪尾巴毛儿,冷热烫尾巴毛儿,染色、定型、打蜡、干洗等等。打蜡主要是针对诸种不长毛儿的尾巴的服务,比如老苗的鳄鱼尾巴。大宾馆大饭店的按摩小姐,也从此增加了另一笔收入——按摩尾巴费。
你睡着了的时候……
礼仪学校开设了新的专业,系统地传授尾巴礼仪。比如见了长者、尊者、领导、异性、同学间、同事间、亲朋间、师生间,尾巴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规矩方圆,头头是道。
什么时候偷着拔的?
出版社审时度势,独具慧眼,一部《尾巴语汇词典》,第一版便印了三十余万册,数日内销售净光。于是二次加印三次加印四次加印,供不应求。于是出版社组织近百人的也是堪称一流的编辑队伍,戒骄戒躁,再接再厉,继续汇编了《尾巴养护手册》、《尾巴问答一千条》、《从尾巴看健康》、《尾巴在社交中的作用》、《尾巴在爱情中的位置》、《性关系与尾巴》、《尾巴与文明》、《尾巴与幽默》、《尾巴与修养》……
孙子的嘴朝被拧的那只耳朵咧去。
于是洛阳纸贵,久违了的读书热,又在本市蔚然成风。于是拯救了本市日薄西山的印刷业,大大小小濒临倒闭的印刷厂不但起死回生而且再创辉煌。印刷机一转,工人三班倒,昼夜不停……
是……
报纸、电台、电视台,从此有了所谓“主流话语”。报纸标题中尾巴二字日不可缺,哪一天缺了市民们便会觉得哪一天的内容没看头儿。电台开办了“尾巴夜话”频道、“尾巴专题”频道、“尾巴纵横谈”频道、“大家唱尾巴”频道……而电视台岂甘居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拍出了一部四十集的连续剧《老张的尾巴》,熔正剧、喜剧、悲剧、闹剧于一炉。黄金时段播出时,万人空巷,犯罪率陡然下降。播出后好评如潮,都道是力作、杰作、扛鼎之作!总揽中国电视剧一切奖项之头牌无疑!
她一把拧住孙子耳朵,喝问,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拔我尾巴翎子了?
在“尾巴文化月”期间,还成功地举办了由一千名美尾男士和美尾女士参加竞选的“迷你尾”活动。以最透明的方式,经公证局公证,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评选出了“迷你尾”王子和“迷你尾”王后。并同时评选出亚军、季军及一百位“体面的尾巴”男士和“可爱的尾巴”女士。在评选中我们坚持了“不看人只看尾巴”的原则不动摇;坚持了“宁缺毋滥,质量第一”的原则不动摇;坚持了男女一律平等的原则不动摇。有效地杜绝了讲人情、托关系、走后门、批条子等等不正之风;有效地杜绝了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钱色交叉交易等等腐败现象。评出了水准,评出了权威,评出了民主,评出了经验,评出了中国特色。使广大尾巴市民看到了社会公正之希望,看到了党风好转之希望,看到了反腐倡廉之希望。开始对“尾巴文化办公室”的一切号召一切工作,给予主动的、积极的、热忱的支持、配合与监督。人人都加强了加深了对自己的尾巴的正确思想认识;人人都尽量通过各类美尾服务改变自己尾巴的形象,扬其长护其短,炫其美遮其丑,为使自己的尾巴迈上一个新的台阶而不遗余力……
孙子不敢不理,怯怯地从另一房间走至她跟前。
在“尾巴文化月”的热潮中,成立了一大批国营、私营、中外合资尾巴企事业单位。诸如专门生产尾巴裤、尾巴裙的“真优美尾巴服装厂”、“尾巴饰物厂”、“尾巴金银珠宝镶配店”、“尾巴疑难问题全天候咨询所”等……
小海,你给我滚过来!
以上实绩,全都是我的功劳。不是狂妄自大,不是自我标榜自我吹嘘,不是恬不知耻贪天之功为己有,我梁某人的的确确成了中国尾巴运动的开路先锋和先驱者,名符其实的领袖人物。光自己这么说这么认为不算数,人人都这么说这么认为,那自己就不好太谦虚了。太谦虚了,反而会严重挫伤广大尾巴市民对我的虔诚的拥戴之情啊!这就叫“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命中注定了非要扬名显姓,躲都躲不过去的。
老苗夫人从桌上拿起一面小镜,退至穿衣镜前,用小镜反照自己的尾巴。一照之下,勃然大怒。
当然,也没谁企图否认,从领导到群众,都给予了我极充分的肯定和赞扬。民意测验表明,下一届本市“精英公民”评选中,我有稳操胜券的把握名列榜首!心里暗不服气的人不是没有,据我所知就有一个,便是我自己聘任的顾问老苗。他不服气说到底是他嫉妒我。但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呢!自己聘的顾问嘛,关系搞僵了,他若张张扬扬地公开闹辞职,岂不给我一个难堪?何况他知道,在所有那些国营的、私营的、中外合资的尾巴企事业单位中,都有我的暗股,也就是白送给我的股份,折合人民币近三千余万呢!尾巴文化现象带动了尾巴经济现象,尾巴经济现象使我跻身于中国“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的行列。列位,让我们一千遍一万遍地高呼:
老苗向我频丢眼色,企图制止我说。但是,太晚了。我发现他在向我丢眼色时,话已说完。
尾巴文化运动万岁!
我说,嫂夫人,怎么你那尾巴也……也……也不完美了?缺十来根翎子呀!
尾巴经济运动万岁!
我这一研究,可就研究出问题了。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孩子的反常举动,不但使他的爷爷奶奶,也使我这个熟客大惑不解。我不禁将研究的目光再次投向老苗夫人的尾巴,想搞明白她的尾巴究竟有什么威慑力足以使她的孙子望屏而逃……
胆子不大一点儿行吗?没有敢为人先的气魄行吗?我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振兴了一座城市的经济,自己才趁机捞了三千多万,有什么呀!再说都不是我去要的,是些个开发尾巴企事业的中国人外国人冲着我手里的权白送给我的!我不是那种只顾自己先富起来的家伙,其实我给老苗的好处也不少,我给他的,加上他自己打着我的名义捞到的,估计也有个五六百万了!我俩是一根绳上拴俩蚂蚱,我一旦栽了,他也没好下场。所以在关键时刻,他还是能够顾全大局,急我所急,忧我所忧的。我呢,经常的,也当众对他说几句恭维话儿,也向媒介交待过,不妨偶尔宣传宣传他,突出一下他这位顾问的作用,尽管他实际上并没发挥过什么了不起的作用,但是咱们君子行事,大面儿上总得过得去嘛!
他们的孙子这时已不打滚了,也不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唤爸妈了。不待我拉起他,他已自己一骨碌爬起,又一头小鹿似的,跃蹿向别的房间去了。仿佛他的奶奶大开其屏的尾巴是一面照妖镜,他自己是一个小妖精,若不赶快逃开,顷刻便会原形毕露,甚至会化为一摊血水似的。
老苗那沉重庞大的巨鳄尾巴,其“一期改造方案”乃是我亲自设计的,改造工程也是在我的监制下完成的——尾巴底下左右安装了两排轮,是进口的。列位可以想象一下十轮大卡,不同之处在于轮子是可以一百八十度旋转的,磨损二三十年毫无问题。并且将他的尾巴锯为十截,每截以进口钢丝重新连接,工艺水平那绝对是世界一流的。还配备了一个微型电脑自控系统,只消轻轻一按,尾巴就可以自动地迅速地卷起来,好比古代的竹简看过后可以卷起来一样。卷起后,就如同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背后那个长方形的东西似的,只不过比那东西大得多罢了。怕太沉,坠他腰,再安装了两个漂亮美观的搭钩,就是挂蚊帐的那种搭钩,镀金的,镶钻石的。我的顾问嘛!该花多少钱那就得花多少钱,该考究那就得考究,凑合不得的,粗制滥造,丢他的人,也丢我的人呀!尾巴卷起的同时,搭钩自动天线般伸出,升起,准确地搭在他左右两肩上。如果老苗逛早市,逛商场,那他的尾巴的优越功能,简直就无与伦比了!尾巴放下,轮子着地,那就是一辆平板拖车啊!一按自控器,两倍电镀栏杆升起,买了什么东西就往里装吧!其载重量可达二百公斤以上。一句话——“化腐朽为神奇”。
老苗的夫人缓缓地长长地呼出口气,听来那口气呼出得很及时,很必要,当然也很舒畅。她也从墙角往后退,退至房间中央,才得以有足够的空间朝我转身。孔雀尾巴的正面儿就好看多了,抖抖的,宛如许多翠绿镶蓝的眸子在忽闪着迷人的眼皮。而她自己,双手并用地抚着她那充足了气似的宽阔的胸脯……
不消说老苗是非常满意的,满意得竞至于对咱有点儿感恩戴德。经这一件事,他终于认识到了咱与人为善的品性本质。逢人便说咱的好话,夸咱不像有些势利眼的家伙,一朝权在手,就不将老同志当回事儿了!
诚实地说,我活到了四十多岁,还真没亲眼见过孔雀开屏的美丽瞬间。从电视上见是见过的,但毕竟是“隔岸观众”呀!但觉眼前一片绚丽多彩,脸上仿佛被一把大扫帚扫了一下,不禁趔趄后退。站定时,她的孔雀尾巴已然开屏了。不过从背面儿看去,并不怎么出奇的美。
自从老苗的尾巴被改造了,老苗的夫人变懒了。如若买了什么东西,又正巧在路上碰到了老苗,那就一步也不肯走了。
那河马般的女人的孔雀尾巴终于得以开屏了!
死老苗,你倒是放下尾巴啊!白长的啊?白给你改造得那么先进啊……
我这才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应该有所作为。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自背后拦腰抱住老苗的夫人。她腰粗,我胳膊短,两只手扣不拢。但若扣拢了,也就腾不出一只手替她去掉她的尾套了。列位想啊,尾巴开屏,已经成了她宣泄情绪的一种特殊方式。想开屏而被尾巴套束缚着开不了,那和想撒尿而尿道被大结石堵塞严了有什么区别呀!我急切之下,也不知哪儿来的非常大的神力,但觉一股丹田之气充布全身,“嗨哟”一声,竟将她双腿抱离了地面!我将她那一百六十多斤的沉重身体一步步“运”到一个墙角,挤住,终于腾出只手,嚓地拉开拉链,将她的尾巴套儿扯了下来……
于是老苗就赶紧按自控器,乖乖放下尾巴。
老苗强自镇定。对我说,你快呀!快替我把你嫂子的尾巴套去了呀!你没看出来,她打孩子那是因为开不了屏,心里憋的嘛!
有时他夫人不但将东西放在尾巴车上,自己也坐将上去。不过列位不必谴责他夫人奴役他,不必担心他拖不动。这已在我的设计中考虑到了,为他在尾巴系统中安装了小马达。那时老苗就可以将双脚也踏在尾巴车踏板上,再一按,尾巴自动前行。莫道是一个夫人,两个三个载着也不在话下。咱设计监制的,能考虑不周吗?
孙子挨了嘴巴子,往地上一坐,再一躺,就满地打起滚儿来。一边打滚一边扯着嗓子爸呀妈呀哭唤不止……
如果阳光太晒或下雨,老苗夫人的孔雀尾巴刷地开屏,美丽的帷盖罩在老苗也罩在她自己头顶,那一种妙趣横生的都市风景,游遍全世界你也看不到,只能在我们中国在我们这一座城市里看到!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就是独一无二!
老苗的夫人瞪着孙子,啪地扇了孙子一个大嘴巴子,冲他吼,不活你就死去!四年级了,连自己的尾巴都保护不了,纯粹废物一个!让你爸妈把你接澳大利亚去算了!替你操心操得够够的了!
老苗的尾巴共花费人民币五十八万,美金七万,总计一百多万。一天,老苗到我办公室谈事,我问他,老苗,对你尾巴的改造,心里还满意吗?老苗说,满意啊!满意极了!没改造前,我简直对生活都完全丧失了信心。改造以后,我又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信心!怎么,听到什么闲话了吗?
而这时他们的孙子跺着脚哭得更加凶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我说,那倒没有!只要你自己心里满意,有什么闲话我也不怕!
古董你娘个腿!孙子的尾巴都一钱不值了,你还在乎你的古董!你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不!
老苗说,我也不怕!
老苗心口的痛点又从孙子的尾巴转向了他的古董。
我话锋一转,单刀直入地问,可你知道为改造你的尾巴花了多少钱吗?
我的古董!我的古董!你倒是在屋里乱转悠什么啊!
老苗摇头。于是我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票据递给他看。
老苗夫人带着花绸布尾套的尾巴也有了反应,竖了起来。她气得推开孙子,在屋里团团转。而带着花绸布尾套的尾巴,大幅度地摆来摆去,扫落了八宝架上的几件古董。那几件古董是老苗花了半生心血从民间收集到的,是他自视为珍宝的不动产。
老苗一张张看完,那张胖圆脸就像沙皮狗的狗脸似的,嘴和两只眼睛都往鼻子中间聚,聚出了层层叠叠的脸皮褶儿,仿佛被人灌了一瓶子醋。花……花了这……这么多了……我轻描淡写地说,有些单据还没算在内。多倒不算多,只不过是为改造你的尾巴花的,让你过过目,你心里也有个大概齐的数儿。
老苗起了几起,没起来,就连连用尾巴拍地,拍得咚咚响。告有什么用啊!孩子是要靠了这条尾巴被保送进重点中学的!好几所重点中学冲这条尾巴才争着要他的呀!进不了重点中学就升不了重点高中!升不了重点高中就考不上名牌大学!这不是成心毁咱们孙子的一生嘛!
其实没花那么多,七万美金就是打着为他改造尾巴的招牌,我暗示某“尾巴改造公司”为我开的假单据。既然他打着我的招牌四处为自己捞钱,我也打着为他改造尾巴的招牌为自己“创收”。拥有了三千万的股份以后,我开始对人民币不感兴趣了。贪污也罢,受贿也罢,要为自己捞,咱就实实惠惠地捞。美金不但实惠,而且坚挺啊!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是严重的人身伤害嘛,要告他们!一定要告他们!
是……是花的咱们……咱们“尾文办”的公款吗?
那孩子的模样如丧考妣,痛不欲生。
我说,老苗啊,你怎么明白人说糊涂话呢?咱们“尾文办”白手起家,权利虽然不小,但是个清水衙门,就是想为你花,花得起吗?
是几个六年级的同学……他们自己的尾巴不好看,就总存着坏心眼儿毁我的尾巴……
那……是你……是你友情赞助啦?
夫妇二人霎时脸色大变!老苗由于受了极大的刺激脸色苍白,夫人由于满腔怒火五官挪位,脸色通红。
我说,老苗,你这话,不是等于当面诽谤我吗?我个人能花得起一百多万赞助你改造尾巴吗?我每个月开多少工资你还不清楚吗?实话告诉你吧,是“美的来尾巴集团公司”赞助的!
老苗和夫人几乎同时追问,他们是谁?!他们是谁?!乖孙子别哭,快说他们是谁?
限期什么时候还?利息多少?
那孩子不停地大哭着,同时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先扎漏了我的喷水器,然后用刀片割破了我的尾巴……
我说,老苗你今天怎么了?听不懂我的话呀?赞助嘛,哪还要你还?哪还算利息?
老苗的夫人也急问,谁欺负你了?呀!呀!我的老天!老苗,可不得了啦!咱们孙子的金鱼尾巴破了!
听了我的话,老苗的五官渐渐散开了,恢复了原状,脸上的褶儿也舒展开了,劈里啪啦就往下掉汗珠儿。汗珠儿是方才淌下的,全被脸上的褶儿兜住了。
老苗见状急问,怎么啦?怎么啦孙子?你的喷水器怎么没背回来?
他放心地说,可把我吓死了。这如果不是赞助,逼我老苗卖了老婆和孙子我也还不起啊!
话音刚落,房门猝开,他们的孙子一头小鹿似的蹦了进来,扑入奶奶怀里哇哇大哭。
一副转忧为喜的嘴脸。
老苗的夫人见我扑扑地往老苗尾巴上喷起法国香水儿来就没完,一把又将香水儿瓶夺过去了,着急地说,行了行了!你别借花献佛,光顾讨好他了!这可是专为我自己的尾巴买的,三百多元一瓶呢!
我心说,老苗,放你妈的屁!就你那丑老婆,你那鸟孙子,想卖有人买吗?白给谁要啊?人啊,一个个骨子里都他妈的是财迷!捞到手的钱,一听说要失去一大笔就会冷汗淋漓。比如老苗,连贪污带受贿,已经拥有五百多万了,却还是一向地习惯了哭穷。
她的孔雀尾巴上,套着花绸布做的尾套,带拉链的,取下来套上去看来很方便。我脑子一转,心想这倒是个发财的好启示——如果办个小小的缝纫厂,专门生产各种各样的尾巴套,销路一定奇好!
我又说,老苗,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单据嘛,你想保留就保留着,你想销毁就销毁。他急说,我想销毁我想销毁。说着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就将那些单据烧成了烟灰缸里的一撮纸灰。
她倒不客气,乐不得地就将香水儿瓶塞到我手里了,还心疼地嘟哝,可惜了,一瓶法国香水儿,我没往自己的尾巴上喷几次,快被他这条讨厌的尾巴用完了!
他将烟灰缸捧到窗前,伸出去,鼓起腮帮子猛吹一口,纸灰变成了一群黑色的小飞蛾,翩翩漫漫的,转瞬消逝在空中。
我大献殷勤地说,嫂夫人,这举手之劳就让我来吧!
他又掏出手绢擦了擦烟灰缸,放回原处后问我,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是不是?
老苗的夫人这会儿就找来了一瓶香水儿,扑扑地往老苗的鳄鱼尾巴上喷。
我说,是的老苗,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你甚至可以认为根本没有人赞助过你一百多万!现在咱俩谈正事儿吧。“美的来尾巴集团”,联合了一家日本银行,决定在人民广场右侧,也就是市府大楼旁,建一座百层的,亚洲最高的“尾巴摩天大厦”,初步估计,总投资额约两亿美金!如果是一般的一个项目,我批准就行了,可这个项目太大了,已经超出了我能够批准的权利。所以呢,想听听你这位顾问有什么高招儿!
我敷衍地笑笑,说,那是那是。说我梁某人绝非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苗主席对我的扶持和栽培,那我这辈子是没齿也不能忘的!
老苗一时沉吟起来,半晌才挠着腮帮子说,这事儿不好办啊!实在是有些不好办呢!人民广场右侧,那是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
列位,你们听听,这不是在转弯抹角儿地向我卖好儿吗?这不等于是在暗示我,如果我这个分房委员会主任不成全他的调房愿望,就是忘恩负义的天字第一号的小人了吗?而他的话完全他妈的不符合事实。事实是,当时“作协”的每一位领导成员都同意发展我为驻会作家,惟一反对的、首当其冲反对的、反对到底的正是他自己。因为他嫉妒我,因为当时我已经发表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而他这位“作协”主席连一本儿小册子还没出。只不过是由于从文化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被排挤掉了,总得再给他安顿个相当于副局级的官儿做。但我并不想当面儿揭他的老底儿。人嘛,只要没结下什么血海深仇,大面儿上总得相处得过去是不是?
我打断他的话说,地价还不能太高,太高人家就不投资了。可是我认为,本市应该矗立起一座宏伟的“尾巴摩天大厦”!人家“美的来尾巴集团”,已经聘请一流的设计师,将图纸都设计出来了。而且设计出了楼标——一条虎尾巴一条豹尾巴一条狮尾巴,三条尾巴梢儿勾成三个圆环,这三个圆环又被凤尾和龙尾托着。你想想看,那种高耸入云端的情形是多么的壮观!
我在沙发上坐定后,没话儿找话儿地说,怎么大天白日的,就让嫂子为你这么效劳啊?他夫人撇了撇嘴说,还不是怕那股腥臭味熏得你坐不久嘛!我说,这你们就多虑了。我哪儿敢嫌苗主席的尾巴有味儿呀!老苗说,你别听她的!咱俩是什么关系?你成为咱们“作协”的驻会作家,不是我当时爱才心切,力排众议,硬把你拉进来的吗?冲这层特殊关系,我也相信你不至于嫌我的尾巴有味儿!
老苗点头道,当然,当然!一想就好像已经耸立在眼前似的了,真是壮观极了。可……可我觉得……还是不大好办啊!
到他家里,见他老婆正在替他刷洗尾巴。
我起身打开保险柜,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文件袋,双手捧着交给老苗。
放下电话,我就赶紧用电吹风吹干我的尾巴……
老苗困惑地接过,低声问我装的是什么?
我设身处地一想,他也的确有他的难处。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几位市委领导的批示,我不能太摆分房委员会主任的架子。我这主任是临时的,他那主席却是市委任命的。房子一分完,我不还得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吗?他若记仇了,给我小鞋儿穿,那以后也是够我受的。
我告诉他,装的是三十个“美的来”信用卡,十个价值一百万的,十个价值五十万的,十个价值三十万的。我说,老苗,这个文件袋,今天就交给你了!这里边可是一千八百万啊!我连收条都不让你打。我信得过你,正像“美的来尾巴集团”的老总们信得过我一样!你拿去当操办费、公关费,不够再和我打招呼。办成了,另有一个卡是你的……
我听到他在电话那一端沉重地叹了口气,以英雄志短的语调说,当然喽,按理我应该前去巴结你才对,还要带份儿厚礼,可你也太不体恤我了吧?我拖着尾巴到你那儿去一次,一往一返,是件容易的事吗!
他问,在哪儿?
我生气地说,你怎么不到我这儿来一下!
我从保险箱里又取出一个卡,举在手中给他看。
老苗说,你来一下。就算我求你,立刻到我家来一下。有些情况,咱俩得通通气儿。你了解了情况,你就有办法对付那份合同了!
这个……价值多少?
我说,老苗哇,我有难处啊!和外商的合同当时不是你亲自签的吗?如果人家硬是不同情,坚持按合同办事的话,我也就爱莫能助了!我变不出一套一层的三居室啊!
一千万。
我就告诉他,市委正副书记都批示了,宣传部长也批示了。顶数曲副书记的批示有人情味儿,并将曲副书记的批示逐字逐句背给他听。其实我清楚,他是明知故问,这一切小邵能不详详细细地透露给他吗?那你打算怎么落实呀?这老家伙,显然是在仗着市委的批示压我。那种口吻仿佛是一位督办似的。
他不信。
他又问上边有市委领导的批示吗?都哪几位领导批示了?怎么批示的?
我就将卡翻开举到他眼前。
我一手拎着湿漉漉的几圈儿尾巴,一手握着听筒回答,收到了,也看过了。
他眼睛朝上一翻,顿时晕了过去。
老苗在电话里问我收到他的申请报告没有。
我含了几口茶水,一口口接连喷在他脸上。
当天下午我接到了老苗的电话。电话响时我正在搓洗我的耗子尾巴,不经意间我的耗子尾巴生了跳蚤,跳蚤们当然是不情愿只固守着尾巴的。那几天我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被咬得浑身一片片的红疙瘩。
他一醒过来立即说,给保留着!千万给我保留着!我要是办不成这件事儿,我不姓苗!
老苗的申请报告经市委批示后,第三天就经“作协”机关办公室转到了我手里。因为我是此次“分房委员会”主任,因为全“作协”只我一人此次既不参予分房竞赛也未提出调房要求。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明知这将是我的不幸,也明知我将分配的乃是“最后一块蛋糕”,一场“刺刀见红”的激战是根本无法避免的。但众望归于我这惟一的局外人,我也只得任由怀着各种心理的人们一致地将我推上“绞刑架”,为莫须有的公正而大义凛然地“献身”一把。
老苗离开后,我悠哉悠哉地吸着一支烟,满心自得地环视着我的办公室。四壁悬挂着精美的大相框,除了政法书记和纪检委书记,市委市政府两大班子的每一位成员,都被框在那些精美的大相框里了。在他们每一位的身旁,都站着一个瘦小的理寸头的家伙,那家伙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神气十足。
“作协”的一幢新宿舍楼就矗立在老宿舍楼对面,共十层。“作协”出的地皮,某外商投的资,对半拥有。但当初合同上写的清楚——一层归外商,十层归“作协”。中间八层,“作协”占二、四、六、八层,外商占三、五、七、九层。外商之所以坚持一层的拥有权,寸尺不让,无非因为是在黄金地段,可以开商场。
那家伙就是我。
市委领导非常通情达理,认为老苗在申请报告中摆出的困难是实事求是的,应予以解决。当天就批了。
而那些意义——不,意义这个词不太确切,确切地说是对我的事业起到着深远作用的照片,是我的秘书拍的。现在我也有秘书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列位应该想到的。我的秘书不仅是文学硕士,还是出色的业余摄影师,摄影家协会会员。我对他的赏识在后一方面,因为我随时随地需要留下一些照片,尤其需要留下和那些对我的事业起作用的人在一起的照片。那些照片对我来说,就是别人办不下来的批件,就是别人盖不到的公章,就是别人想获得而获得不到的优惠政策,就是支票,就是贷款,就是看似无形实则价值难以估算的资产。我一旦考虑到今后可能用得着谁,更坦率地说是可能用得着谁手中的权利,我就预先将他们框在精美的相框里,当然总是和我框在一起的。而我和他们的合影一旦被悬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他们就成了我的广告,向所有走入过我办公室的人宣告——我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更不容轻视的人物。想一想既不可思议又那么的可笑。以前我头脑中哪敢产生和他们单独在一起合影的非分之念!而我现在不但和他们单独在一起合影了,还在照片上和他们握手,亲昵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他们肩上,或者像两个地位般配的人似的,比他们各自的表情还矜持地与他们举杯相撞。钱真是好东西!它改变人的命运、地位和身份,重新排列组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是那么地顺理成章轻而易举!
有一个长金鱼尾巴的孙子,给两口子带来了许多史无前例的操心。孩子自己活得也够累的。每天得比别的孩子早起半个小时,蹲坐于盆,将漂亮的金鱼尾巴在水里泡透。想啊,金鱼尾巴,那是多么娇贵的尾巴呀!几个小时不沾水,不就干了嘛!不就抽缩了嘛!而抽缩了,不就不漂亮反而难看了嘛!干了不就脆了嘛!脆了不就容易破损了嘛!破损了那又将是多么严重的损失啊!关系到孩子将来的择业择偶啊!会误了甚至毁了孩子的一生啊!所以呢,老苗的夫人为孙子买了一个可以背在背上的塑料扁桶。老苗亲自动手,将那桶接了一根软管儿,软管儿的另一端安了一个莲芯喷头,并且配置上了压力系统。相比之下,那装满水的桶比一个小学生的书包沉几倍。每天那可怜的孩子背着桶拎着书包去上学。课间自己想着给自己的尾巴喷次水,以确保他那漂亮的娇贵的金鱼尾巴的起码湿度。那孩子却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的金鱼尾巴是全校独一无二的,他无比珍视。老师、校长也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求他一定要爱护自己在全校独一无二的金鱼尾巴。因为不久将要举行一次全市小学生的“评尾大赛”,校方指望他的金鱼尾巴拿高分儿,老师也指望他为班级争光。而他荣誉感极强,爱护尾巴远超过爱护眼睛……
我的目光不禁落在了从左至右第四幅照片上。它乃是悬挂在我办公室的第一幅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是曲副书记和我,或者换一种意味深长的说法,是我和曲副书记。我俩并肩而立,靠得不能再近。曲副书记的双手背在身后,我的双手交抱胸前。我们的头都向对方的头倾斜着,表达出一股子男人和男人之间情同手足的亲密劲头。
所幸他们的孙子长的是仅次于“极品级”的尾巴——漂亮的金鱼尾巴。倘若长的是恐龙尾巴,他家的问题就难解决了。
曲副书记是被我第一个拖下水的市委领导干部。说良心话,他是好人,也可以认为基本上是一位好干部,起码在被我拖下水之前是一位好干部。他一向对我也不错。没有他的极力举荐,我是当不上“尾文办”主任的。但是我不能因为他对我不错对我比较器重就不忍心将他拖下水啊!“尾文办”的工作要大力开展,下属十几家尾巴企事业单位的生产规模和业务范围要扩大,经济效益要翻几番,我自己的暗股也要翻几番,每股的含金量更要翻几番,有这么多条正当的、事关重大的理由,不忍也变成忍了。再说不忍哪行嘛!好比“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我挥泪腐蚀曲副书记,挥泪贿赂曲副书记,挥泪拖他下水呀!
他那篇自信将会震惊中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伟大小说,是没心思接着创作下去了。白天只有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看书、看报、看电视、听音乐,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漫长、闷热而又无所事事的时间,或者干脆就坐在那儿打盹。由于尾巴的难以克服的障碍,他是没法儿往沙发上坐的。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尾巴可以顺到沙发底下去。他的鳄鱼尾巴,每天都分泌出一层脏兮兮的黏液,而且散发着腥臭。每天晚上临睡前,夫人都必得将一大盆水端至他的尾巴旁,用刷子沾着兑了“活力28”的水,细细地替他从尾巴根儿一直刷到尾巴梢儿。每一个褶儿都得刷刷,刷不到可不行,刷不干净也不行,天热啊,怕生蛆呀。而且,还得用牙签,在靠了放大镜的观察之下,用牙签儿拨出那些褶里的寄生虫。老苗替夫人洗了几十年脚,几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这乃是在“作协”人人皆知的公开的秘密。现在,巨鳄的尾巴,终于为老苗讨回了一点儿公道。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但是对于老苗的夫人,每天晚上替丈夫清洗一次尾巴,又是多么麻烦多么委屈的事儿啊!可她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孔雀尾巴免招上寄生虫,为了家庭卫生,也不得不尽此职责啊!
现在我才明白,要腐蚀一位领导干部,要贿赂一位领导干部,要拖一位领导干部下水,达到个人发财之目的,其实是不需要多少狡猾多少计谋多少高明的手段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儿,连小痞子都做得来的事儿。反正绝不比喂熟一条别人家的狗难。
老苗向市领导呈交了一份申请报告,要求增加住房平米数,并且要求从六楼调到一楼。他夫妻俩和小孙子生活在一起,儿子和儿媳妇到澳大利亚打散工去了。三室一厅原本住得是很宽敞的,但他的鳄鱼尾巴、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长得非常迅速,才两个多星期,就都长到了一米开外。这使他们三室一厅的居住空间分明地变得狭小了。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动不动就开屏,一高兴开屏,一生气开屏,一喜一忧,一惊一愕,都会大开其屏。美则美矣,但毕竟是在家里,毕竟次数太频繁,对老苗的心脏,经常造成美丽的刺激。她一开屏,美丽的半径一米半的色彩绚烂的大尾巴一抖动,老苗就得赶紧往口中塞速效救心丸,脉搏就加快,血压就升高。而老苗有尿频症,每夜至少要起四五次。自己翻不动身,就得捅醒夫人帮他翻身,拖着条庞大的鳄鱼尾巴上床下床,从卧室到卫生间,再从卫生间回卧室,难免碰这儿碰那儿,弄出阵阵响声。夫人偏偏还患失眠症,怎么受得了如此折磨!一烦一怨,尾巴就开屏了。尾巴既开屏了,也就睡不成了,得情绪渐渐平复了,开屏的尾巴渐渐收拢了,合并了,垂下了,才能重新躺得下去。两个星期内,两口子都眼圈发黑,面容憔悴了不少。夫人又处在后更年期,情绪易变,一天之内少说也要开屏几十次,多则近百次。一开屏她自己在任何一个房间就转不过身了。老苗就只有相形见绌地、敬而远之地、礼让为先地退出那个房间,拖着庞大的沉重的鳄鱼尾巴从一个房间转移到另一个房间,绝不比转移一次大立柜轻松。老苗已经几天没下楼了。六楼啊,巨鳄的尾巴上下一次,必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我拖曲副书记下水,整个过程充满人情味儿,笼罩着上级和下级之间团结互爱的温馨色彩。曲副书记患有严重的胃病,他又因胃病住院期间,我在老苗的陪同下到他家里去表示慰问。他是目前市委书记以上干部中极少数极少数的,仍对文学情有独钟的人。他一个人便足以构成目前干部队伍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他爱诗,常在报告中引用古今中外的诗句,也常化了名在报上发表诗和散文以及读书札记什么的。谈到读书二字,他又是一个态度最认真的人。像他那么认真读书的人,现在可谓凤毛麟角了。若有人送他书,他一向视为情重于价的礼物予以珍藏。若书还是送书人自己所著,签了名盖了印章送给他,他一定会亲自包上书皮儿,包书皮儿一律用挂历纸的反面,那一种反面洁白的纸厚且光滑。他会用他那一手漂亮的刚劲又飘逸的字写上书名,写上“曲秀峰珍藏”五个字。而且,他绝不从此束之高阁,他是一定会认真读的。他每天的公私事务,那是比任何一位作家都多的,但全市的哪一位作家,都肯定比不上他读的书多。寻常人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挤出时间来读书的。他一旦读完了你推荐给他或者你自己所著的书,总要再挤出时间约你见一面,开诚布公地坦坦率率地谈他的读后感同时也肯于虔诚地甘当小学生似的洗耳恭听你的读后感或你著书的初衷。如果他实在因为忙挤不出时间约你面谈,那么也一定会给你写一封不短的信或主动给你打一次电话,在电话里和你交流、倾谈。哪怕你推荐给他的书,你自己所著的书,其实没多大认真阅读的价值,并不值得他那么虔诚那么郑重地对待。天地良心,的的确确,曲副书记是一位大好人,是一位性情中人,是一位读书人的读友,是一位著书人的知音,是一位待人亲切诚恳的政府官员,一位清正廉洁充满工作热情生活作风严谨口碑颇好的官员。全市的作家谁没寄过自己出版的书给他呢?谁没被他约见过呢?谁没收到过他的亲笔信呢?谁的通讯册上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呢?
连神话传说中的尾巴如凤的尾巴、麒麟的尾巴,也稀奇地长在人的屁股后面。这当然都是些高贵的尾巴,是些“极品级”的尾巴。它们大抵关照给了那些由于善良的愿望有时不得不违心说假话的好人。不过外星来客对地球男女缺乏阳刚与阴柔的区分观念,至使一些好男人长出了凤的尾巴,而使一些好女人长出了龙的尾巴、麒麟的尾巴。阴阳错位,刚柔颠倒的尾巴现象比比皆是。
按我的意思,是要直接到医院去看望曲副书记,但老苗的一番话改变了我的想法。他说,主任你三思一下,这几天内到医院去看望曲副书记的人少得了吗?亲戚朋友会去看他吧?市委市政府两大班子里的其他领导们会去看望他吧?文化局广播电视局出版局教育局的头头脑脑们会去看望他吧?一些受过他恩泽的文艺界人士会去看望他吧?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盼着当官的生病住院啊?当官的生病入院了,受过他恩泽寻找机会表示感激表示报答的人,寻找机会打算巴结他的人,心怀叵测像咱们这样打算利用他的人,才更有接近他的借口呀!尽管他只不过是位主管文教的手中权利空前疲软的人,但毕竟是一位市委副书记啊!是全市的第五把手啊!当别人们都到医院里去搅扰他时,咱们何必凑那个热闹呢!咱们应该到他家里去慰问他的家人!这在军事上叫做“迂回攻克”。姜还是老的辣!老苗在腐蚀拉拢干部方面,经验比我丰富,比我狡猾。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这老狐狸!
动物学家可以从人群中寻找出天上、地上、水中乃至古生物时代存在的一切走兽、飞禽、爬虫和两栖类动物的尾巴。应有尽有,万种俱全。正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时装爱尾巴。
我俩到曲副书记家时,他妻子正独自垂泪。她是纱厂女工,纱厂因连年亏损,卖给港商了。港商买下的条件极为苛刻,四十岁以上的女工一律不要,每人发给三百元钱,以后再和更了厂名的纱厂毫无关系。这就等于是给了最后一口饭吃便一脚踢开不管不顾了!但条件再苛刻也得卖呀!何况已经卖了,港商代理人已经接手管理了!以她四十八岁的年纪,体弱多病的健康状况,当然也在被打发回家之列。港商了解到她是一位市委副书记的夫人后,曾向她当面赔礼道歉,并表示愿意继续留用她,聘以高薪,想干点什么力所能及的就干点什么,什么都不想干花名册上挂个空名也行。意思很明白,是打算白养着她。但几百名被解雇的女工天天到市委市政府门前静坐请愿,就她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仅仅因为是市委副书记的夫人而受港商另一副面孔相待,怕成为舆论把柄,激化矛盾。所以曲副书记没领港商的情,她自己也没领港商的情,毅然绝然地回家呆着了。
那位说了,长叭儿狗尾巴或兔子尾巴,不是很幸运吗?不是可以隐藏在裤子里了吗?但是您错了!当长尾巴成为一种时尚,成为一种时髦,成为一种潮流,还有谁愿将自己的尾巴隐藏起来,加入到一小撮没尾的人的行列啊!在这一座城市里,很快便形成了普遍的社会共识——有尾巴的人是一等人,有不体面的甚至丑陋尾巴的人是二等人,而没有尾巴的人是人下人了。从以有尾巴为耻,到以有尾巴为荣;从耻于与有尾巴的人为伍,到耻于与没尾巴的人为伍,观念的过渡和转变,几乎可以说没经历什么时代的痛苦。在选拔干部、择业、择偶、交友等等方面,没有尾巴的所处的尴尬境地,是比长出了不体面的丑陋的尾巴的人更有苦难言的。
她垂泪的原因主要还不是由于自己的命运,而是由于他们女儿。他们有两个孩子,儿子为兄,女儿为妹。为妹的女儿刚从职高毕业,可是却没长尾巴。没长尾巴也不是由于诚实得一句谎话都不曾说过,可能主要还是某种健康原因。她一见了老苗就诉苦,说,老苗啊,这可怎么办呢?愁死人了!没有尾巴,到哪儿都找不到工作呀!当初她堂姐,也就是我们老曲那个侄女,因为长出了尾巴跳楼自杀了,我们老曲大病了一场,心脏也被刺激出毛病来了。现在如果我们的亲女儿因为没长尾巴也想不开,也寻死,那还不要了我和老曲一对儿爸妈的命呀!她说他们的女儿已经吞过安眠药了,已经悬梁自尽过了,只不过命不该死,两次寻死都没死成,被及时救活了……
当然,长什么样的尾巴靠的是运气,完全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也有相反的情形,比如很靓丽的女郎,竟和我一样长出了耗子尾巴,或者蛇尾巴、猪尾巴、象尾巴。尽管象是庄重而高贵的动物,但若从后面看,又多么酷似一头巨大的蠢猪呢!象的尾巴也是丝毫不具备美感的。长了象尾巴的女郎可想而知是多么的倒霉。很温良的大婶儿,反而长出了蝎子尾巴。不是真的蝎子那么丁点儿的尾巴,是一米多长的带钩的蝎子尾巴。或像老苗似的,长出了一百八十个不情愿长出的鳄鱼尾巴。很刚毅的硬汉形的男人,长出毛绒绒的叭儿狗尾巴,或兔子尾巴,也够令他们难为情的啊!
老苗指着我说“尾文办”的梁主任,就是为你们的女儿的事儿来的,快请出女儿来见见梁主任!
有条纹的虎尾巴,有黑圆斑的豹尾巴,有毛缨的狮子尾巴,使一些男子汉更男子汉了。而这三种猛兽的尾巴,若长在某些年轻女士身上,使本就漂亮的更加引人注目,“回头率”更高了,使本不怎么漂亮甚至其貌不扬的,也起码具有令人肃然起敬之处了。
于是当母亲的就三唤四唤,终于唤出了女儿见我。
列位,请想象一下——你如果望见几位身着时装、气质高傲的窈窕姑娘走过,背后长着猫尾巴、狗尾巴、狐尾巴、猴子尾巴、喜鹊尾巴、画眉尾巴,一步一摇,一扇、一颤、一晃,或高竖着,或软垂着,你会有怎样的一种感觉呢?难道你不觉得是那么的浪漫,那么的情调万千、诗意盎然吗?
那是一个长得很秀气,看去性格很文静,品质也很有教养的姑娘。
于是,本市近万名离休干部,皆被聘入各分会,担任了名誉会长、会长、副会长、秘书长、副秘书长、常务秘书长、法律顾问、宣传部长、公关部长、协调委员等等。尽管有名无实,有职无权,但毕竟又有事可干,又有了办公室,有了秘书。本会商企界人士众多,财力来源雄厚的,自然也有了专车,于是不再失落,不再寂寞,祛病强身,不再患“忧郁症”、“幽闭症”。而一些社会名流,摇身一变也都成了各“协会”、“分会”、“俱乐部”的精英,名誉会员、委员会委员、终身会员什么什么的。有的一人兼任几个“协会”、“分会”或“俱乐部”的头儿。倒是少数没长出尾巴的人,在单位,在家里,在哪儿都显得孤孤单单,显得特殊。使长尾巴的人们看着别扭,自己也终于感到别扭,没了人缘儿,没了群众基础。倘是普通人,孤单也就孤单罢了,没人缘儿也就没人缘儿罢了,没群众基础也就没群众基础罢了;若还是在位的领导干部,那么问题严重了,没人缘儿,没群众基础,工作不好开展啊!不长尾巴而领导广大长尾巴的,没有起码的亲和力没有起码的凝聚力呀!于是市委组织部门对干部队伍进行紧急大调整,大换血!该免的免,该撤的撤,及时提拔了一批因为尾巴而人缘好而群众基础广而能力强而领导信心倍增的新干部。
我问她在职高学到了什么?
长尾现象一经公开化,城市里多了一道别开生面的风景线。季节已经进入七月,日渐炎热,人们不得不换上了薄裤短裙。尾巴既然包藏不住,也就只得暴露在外了。而且,长出尾巴的人一天天由少而多,最后竟占城市总人口的十之八九了。于是,由尾巴的不同,从当初的一个“长尾人合法存在总委员会”,派生和分裂出了十几个“协会”、“联谊会”、“俱乐部”什么的。诸如“灵长类长尾人协会”、“猛兽类长尾人协会”、“爬虫类长尾人协会”、“短尾人协会”、“食肉类长尾人协会”、“食草类长尾人协会”等等。“食虫类长尾人协会”,又分“偶蹄类分会”、“单蹄类分会”、“反刍类分会”三大下属组织。此外还有“有袋类长尾人分会”、“猫科类长尾人分会”、“犬科类长尾人分会”、“两栖类长尾人分会”……
她说她中英文打字的速度是全校前五名,说她学的专业是服装设计,获得过市里的服装设计新人奖,说在毕业前,就有一家大宾馆预聘了她,期待着她毕业后去任大堂经理,可是现在由于她没长尾巴,连小小的丑陋的尾巴都没长,人家不得不遗憾地表示爱莫能助了……
各检举站的情况也不妙。打击、报复、诬告、陷害之事屡屡发生,不知该信检举者还是被检举者。只得无为而治,促其名存实亡,自行瓦解……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哭得那么绝望,那么伤心难过。
受他们牵连,数日内本市多出了十五万长尾巴的人。其实何止十五万呢!估计至少多出了二三十万。于是长尾巴现象反而公开化了。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暂时还没长出尾巴的人们的鄙视、憎恶乃至袭击和围剿,占领了几幢高级宾馆群聚群宿,而且宣布成立了“长尾人合法存在总委员会”。有关部门当即向他们发出通告,他们的“总委员会”须经申请和批准方可成立,否则属于违法民间组织,当在强硬取缔之例。但他们依仗着有总共四十几万正式会员,和三十余万虽还没长出尾巴但已经长出了包的预备期会员,根本不将有关部门放在眼里。公然挂出了牌子,和市委市政府的牌子一样大,还居然敢用红字。市委市政府惟恐采取强硬措施会形成对抗,激起民变,紧急下发“红头文件”,告诫有关部门讲究策略,低调处理。其实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之由之,随他们怎么高兴怎么是……
我来时只带了五万元钱,并没料到还会在曲副书记家遭遇到如此这般令人同情的新问题。老苗从未对我讲起过。我看了他一眼,见他搓着双手,显出一副虽然一心想帮忙,但是无能为力的模样。
于是收容和监管不再有任何意义,数万人皆被遣散。以他们在数日内每人仅仅说了五句假话来计算,三万人数日内至少说了十五万句假话。
我灵机一动,头脑中闪过一个绝妙的策划。
接着是被收容被监管的几批总共数万人出了问题,因为谁也无权封上数万人的嘴,而将他们集中起来,无异于开辟了几处假话交流场所和谎言培训基地。数日内,几万人全部长出了尾巴,好比泡在几口大缸里的饱满的豆子全都长出了豆芽。这一点是谁都难以料到的。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我说,姑娘啊,别哭,别那么绝望。咱们还没到一筹莫展的地步呢!不就是没长出尾巴吗?梁叔叔将为你安排一次专家会诊,如果是健康情况导致的,该服什么药服什么药,该打什么针打什么针,该怎么治怎么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