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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临终(2010)

86岁,9个月,16天

不知怎么地想起一位音乐家的话。这位音乐家曾是丽松的露水夫妻,一个毒瘾很大的瘾君子,莫娜曾让他“准确”描述过注射海洛因后的体验。他想了很久,之后才用温柔的声音(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完全没有一点侵略性的男孩)说:真正的注射?啊!感觉能理解一切。好像被上帝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这就是输血让我体验到的感觉。上帝怀抱中的一个新生儿!否则怎么描述生命力在一具失血的身体中的回归呢?一次真真正正的复活。同时伴随着某种纯洁、崭新的东西。像没人会期待出生一般,我也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感觉。好转,“好转”这个词没有任何含义,他们说输血会让您好转,可我不觉得自己好转了,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有活力的,清醒的,充满信任和智慧。在上帝的怀抱里。但还是渴望能挣脱这个怀抱,爬楼梯重新回到我们的房间。昨晚我就这样做了。我们的房间,我的书房,我的日记,写下前面这几页文字,给丽松写注释。因为,当然了,最近这些天,我完全没有力气完整地写些什么。只是记了一点笔记。复活了!当然了,复活的不是二十多岁的我。这些岁月都已经成为过去,之后的六十年也已经成为过去。复活的是今天的我,还是一样的年龄,然而是全新的。这样的康复无需经过痊愈期,无需重新学习生活。简而言之,被打了兴奋剂。一次毒品注射!

2010年7月26日星期一

2010年7月25日星期天

从身体来看,一直到最后我们都是孩子。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

86岁,9个月,15天

86岁,9个月,19天

原来输血很慢,让人昏昏欲睡。我无法立即复活。即便是我们中最好的人,复活也花了三天时间。各种蠢话漂浮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的大脑有气无力地在和它自己玩耍。又回想起“原始细胞”这个词。我原来以为它指的是冲击波。其实不是,blastos27,致命的细胞,原始细胞……一群蟑螂侵入我的书架……它们用书本的血擦亮自己的翅膀,然后让自己的触角生长出来……你看到原始细胞了吗?

2010年7月29日星期四

输血与德库拉的形象很吻合。我就这样躺在病床上,被别人的血一滴一滴地充实。我更想在夜里飞行,由于吸干了三个值班护士的血而醉醺醺,可是吸血鬼因为被合法化,已经失去了魅力。而且我的牙齿都已经掉光了。所以只能打点滴。为了让我稍安毋躁,玛格丽特提议把她的iPod戴在我耳朵上。她事先往里面存了莎士比亚和马勒。不,不,小宝贝,不要让我分心,你看,我还从来没有输过血,我想听听血滴下来的声音,窥伺每个好转的迹象。我们要给你一个惊喜,范妮宣布,妈妈会过来接你!别跟她说我们已经告诉你了行吗?惊喜尤其会让制造惊喜的人开心!妈妈?啊!丽松!丽松出差回来了吗?提前回来了?我是不是应该期待布鲁诺也来看我?有种曲终人散的感觉。

今天早上刮胡子时,一个笑声从我童年时代浮上来,因为我在镜子里看到了那只招风耳,后来我一直没有把它粘上,但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谈论它!我曾向爸爸抱怨这只耳朵。他问我为什么要责怪这只耳朵。因为它和另一只不一样!那你觉得另一只有什么特别的呢?这个反问让我发笑。之后,爸爸开始谈论起对称问题来:自然界很反感对称,它从来不会犯这种品味上的错误。要是哪天你看到一张对称的脸,一定会因为这张脸的面无表情而吃惊!一边听我们说话一边摆弄壁炉上一束花的维奥莱特这时插话道:你想长得像壁炉吗?这次轮到爸爸发笑了。他生命最后几个星期里的嘶嘶作响的笑声……那时他还有的时日,是今天我还有的时日。

2010年7月22日星期五

86岁,9个月,20天

86岁,9个月,12天

2010年8月9日星期一

一直看到最后。不错过一分一毫。

重读这本日记时,我的左手肘下方长出了一个包。用弗雷德里克的话来说是水囊瘤,遭受撞击或手肘在坚硬表面摩擦太久后长出来的一袋水。您撞到什么东西了吗?我没印象了。那就是摩擦,您怎么看书的?双手撑着头,手肘搁在桌子上。啊!坐在扶手椅里好好地读吧,这样能放松您的手肘!看吧,自信满满的诊断与令人恼火的治疗,弗雷德里克一直是这样的。所以在重读这本身体日记并为它添加注释时,我引发了左肘骨头和皮肤之间的渗液。一个丑陋地晃荡着的皮囊。过去马奈斯的右边膝盖有时会长这个东西。实在受不了时,他会用刀子割开“这个睾丸”,清空里面的东西。不是个好办法,弗雷德里克评价道,还是让时间来解决一切吧,他补充道,随后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咕哝着离开了我。

我就这样被捆缚在手术台上,一条皮带固定住我的头,一把手术刀在我眼睛里捣来捣去,好像那是一只鸡蛋。第二天,医生帮我拆绷带时,我忍不住同情起他: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接着是另一只眼睛。然后这些年我看不见的东西瞬间就复原了。光明!涌动的细节!最近与最远!大白的真相与些微的差别!线条与颤动!各种各样的色彩!无可比拟的调色板!世界的广度!我过去怎么会任由这些天空和这些面孔兀自熄灭的呢?

时间……

生活在我眼前渐渐熄灭:生活在白内障帘子之后时,我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光线悄悄变得暗淡。世界在边界变得模糊之时也变得不再稳固。准确性在不知不觉之中溶解。面目不清的事物成为了关于事物的概念。我的眼睛自有主张。我看事物就像别人理解事物一样。格雷古尔去世后,灰色变得更加浓重。我游荡在一团越来越混沌的云中,像等待睡醒一般等待着双目失明那一天的到来。方旭做出了别的决定。你眼睛里有一层膜,像条瞎眼的狗!动一动吧我的炸弹!白内障!做手术啊!快去!这种手术现在完全是小菜一碟!

是的,临终的一大特征就是,我们在被治愈之前就已经被带走了。

那种怎么都无法掩盖的快乐,(莫娜穿过门和书架之间缝隙的动作),在白内障手术结束后我又感受到了。手术结束已经好几年了,我一直还在受益。为什么我没有在这里谈过这件事呢?可能在方旭的队伍中,我有比记日记更好的事情要做。

不管怎么样,一边孵着一枚恐龙蛋一边离开人间,我还是挺乐意这样的。

2010年7月19日星期二

86岁,9个月,21天

86岁,9个月,10天

2010年7月31日星期六

可怜的弗雷德里克,今天早晨(他的节日!25)他来到我床边,做完他的职业让人无法承受的部分:坦白预断。不管怎么做,上了一定年龄,等于是被判了死刑。我帮他节省了一点力气:说吧,弗雷德里克,我们还有多长时间?这个“我们”有点拉帮结派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医生。化疗一年,停半年。大概这样。我们从作用和副作用两方面考虑了化疗。无论如何,这是一种消费品,和别的消费品一样。6个月的余生,这让人欣慰,不过会伴随着令人疲惫的萎缩,最后几根头发也会掉光(掉就掉吧),可能会出现呕吐现象,但多少可以保证我的老血管能够获得没有“原始细胞”的新鲜血液。弗雷德里克认为呕吐的次数可以忽略不计,但呕吐帮我解决了问题。我非常害怕呕吐。一想到自己将像张兔子皮一般被翻转,我就又羞又怒。所以我不会冒这个风险。没有理由让莫娜承受我脾气暴躁地离她而去的命运。所以,不化疗。还有另一个办法:输血。输血会让我重新振作,它的作用能一直持续到下次输血时,如果还有下次的话。至于结局,真正的结局,无论选择化疗还是输血——已经选择好了——,命运会决定是一次由血小板下降导致的大出血,由白血球缺失引发的什么感染,比如肺部感染(英国人说pneumonia is the old man’s friend26),还是身患恶疾、浑身结痂地缓慢地走向死亡,躺在一张病床上,从此没有莫娜陪伴在身旁。我更希望结束得平凡一点,心脏在夜里停止跳动。死在睡梦中,这是一个终其一生都在修炼入睡艺术的人梦寐以求的死亡方式。

在餐厅庆祝我的重生。我祝贺弗雷德里克选择了一位很好的献血者:这血是特级的!他和丽松交换了一个眼色。莫娜和我听到了这两个聪明有情的人之间流动的无言的思想:让他享受一下这活力吧,输血的效果很快就会消失。

2010年7月18日星期天

86岁,9个月,22天

86岁,9个月,8天

2010年8月1日星期天

你妈妈走出图书馆的身影:门和书架之间灵动的身体。今天我可以承认了,我之所以不想把书架挪开,是因为我想欣赏这个猫一样的动作。(一只八十六岁的猫,你能想象吗女儿?我完全被莫娜催眠了!)我突然意识到,一本私密日记可能会让我们这对夫妇呈现完全不同的形象。出现更多的可能是我们之间的怄气,她的沉默令我产生的种种胡思乱想,她在自己和你之间保持的那种神秘的距离,总之就是她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格。你可能有机会品味到关于“交流”之痛苦的长篇大论。但这里没有。身体的视角截然不同。我爱她的身体爱到了为它歌功颂德的程度。几十年的岁月的确让她性感不再,但莫娜身上保留的很“莫娜”的部分始终让我心旷神怡。从她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刻起,我就开始修炼注视她的艺术。不只是看她,还注视她。逗她发笑欣赏她那突然绽放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在街上偷偷跟着她,观察她走路时不易察觉的飘然步态,在她痛苦地做着某些重复性工作时看她神游,凝视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她低头阅读时脖子的曲线,她那在浴室热气刺激下微微发红的白皙皮肤,她眼角的第一道鱼尾纹,上了年纪以后那些纵向的皱纹,这些皱纹像是要三两下勾勒出对某个杰作的回忆。总之,等我翘辫子以后,你们可以把门和书架之间的通道拓宽一点。

范妮赤裸着身体从浴室出来。哦!对不起,她大声说。惊讶过后,我又想起十岁那年某个晚上感受到的恐惧。那天晚上我去浴室刷牙,撞见了从浴缸出来的全身赤裸的妈妈。意外——可能还有惊恐——令她转过身来看我。赤裸的她面对着我,模糊的身影被包裹在一片蒸汽的云雾中。我又看到了她那瘦削的身体,沉重的乳房(现在想想,这是一具非常年轻的女性身体),被浴室的热气蒸得发红的皮肤,因惊愕而张开的嘴、睁大的眼睛,还有她身后被水汽模糊了的镜子。我发出一声尖叫,迅速关上了门。我没刷牙就睡下了,陷入了一种确实可以说神圣的恐惧中。然而,在那个时期,我根本不知道在沐浴中受惊的狄安娜和被狗吞食的阿克泰翁的故事。那天晚上妈妈并没有满足于远远地确认我已睡下,她还过来亲吻了我的额头,然后一边用手梳理我的头发,一边重复了两遍:“我的小家伙”。

给丽松的注释

86岁,9个月,23天

不出所料,检查结果并不理想。血红蛋白数量又下降了一点,而且我的骨髓里似乎充满了“原始细胞”,一种没有能力产生红血球或白血球的细胞。所以,原始细胞。(所有事物都有一个名称。)我的骨髓里充满了原始细胞。可怕的入侵。工厂停工了。生产结束了。再也没有血球了。再也没有燃料了。再也没有氧气了。再也没有能量了。从此以后我只能靠我的血资本存活。而这个资本眼看着渐渐减少。我的力气也随它一起减少。今天晚上,爬楼梯爬到一半我停了下来。莫娜决定把我们的床安在楼下图书馆里。暂时的,她对别人说。然后我们交换了一个意味着永恒的微笑。

2010年8月2日星期一

2010年7月16日星期五

我们的骨头其实是生命的精髓,但骨骼却被想象成死亡的象征,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因为脑思考,心是泵,肺扇风,胃消化,肝和肾过滤,睾丸预言,可这些器官只是长在我们骨头旁边的附件。而生命是血,是血球,但活人完全听不到我们骨头里髓质的声音。

86岁,9个月,6天

86岁,9个月,29天

今天早上有种胸口开裂的感觉。呼吸急促。虽生犹死。我们的灵魂在我们的骨头里面。别人把我从我自己身上拔除了,而疼痛还在继续。我躺在床上,在一块板子上写东西。我想到了医生在跟我们谈论疼痛时用的委婉说法“不适”。不是那种从身体产生的无法克制的疼痛,那种令人吃惊又无法估量而且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感受到的疼痛。而是那种可以预见到的、由他们自己向病人施加的普通的手术疼痛。放引流纱布,装导尿管,撤导尿管,扎马拉美套针……疼吗?病人问。会有点“不舒服”,医生回答……他们本来有充分的自由可以不冒风险地在自己身上试试这些“不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但他们从来不做,因为他们的老师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老师的老师也没有,从来没有人要求医生注册学习他们施加的疼痛。只敢嘴上说说,这实在是太轻巧了。

2010年8月8日星期天

2010年7月9日星期五

出大事了。七岁还是八岁的小法比安,路易和斯特法诺的朋友,在做弥撒时放了一个屁。而且还是在静悄悄的举扬圣体期间!孩子们大受刺激。我撞见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个个都觉得有责任讨论这起童年时代头等重要的大事:在由他们的小世界制造的因和这因在成人的银河系产生的果之间找到联系。法比安无疑“不该这样做”,在圣灵吹拂的地方释放体内之气,“这是不允许的”。可是法比安“又不是故意的”,他父亲“在大家面前骂他”是不对的,他受到的惩罚“太恶心了”。可怜的法比安尽管被邀请来参加路易的生日聚会,但他被罚整个星期天下午都待在家中不得外出。(另外,法比安的父亲是个年轻的傻瓜,以一种冷静的热忱实践着一种与我的无神论同样不理智的宗教。他的孩子苍白得像圣器室长大的蜈蚣。他会放屁实在是个奇迹。)

86岁,8个月,29天

看到我在听他们说话,斯特法诺和路易问了身为无所不知的曾外祖父的我关于屁的看法。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那么多年来,我自己也被用咳嗽来掩盖放屁声这种问题困扰。然而我还是态度坚决地回答了他们。我对他们说,有屁不放会危害身体健康。为什么?因为如果我们让自己的身体充满气体,那么孩子们,我们就会像热气球一样飞起来,这就是原因!会飞起来?我们会飞起来,飞到空中后,如果不幸放屁了——这种事每次都会发生,因为我们不可能一直忍着不放屁——,我们就会瘪掉,然后像恐龙一样摔死在岩石上。是吗?它们是这样死的吗,恐龙?是的,别人一直跟它们说放屁不礼貌,所以它们忍啊忍啊忍啊,膨胀膨胀膨胀,最后当然就飞起来了,后来当它们不得不放屁时,可怜的它们就瘪掉了,然后摔死在岩石上,摔得一只都不剩!(岩石完全震慑住了他们。)

骨髓象检查。局部麻醉。在大致确定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承受冲击之后,人们将马拉美套针扎进了我的胸膛。像推土机的冲撞。小心胸骨碎裂!我的胸腔弯曲了,但没有断。很好。医生——也是弗雷德里克从前的学生——殷勤地跟我解释,套针上的固定器能够防止针刺穿骨头。所以我不会被钉在手术台上。那最好了。(艾蒂安的蝴蝶……他珍贵的蝴蝶标本……针刺穿它们时,我总是会皱眉。它们已经死了!艾蒂安说。可我的身体还是会收缩。对木桩和十字架的隔代恐惧。)现在我要被抽取髓质了。我开始了,医生说。活塞向上提。会有点不舒服,弗雷德里克事先跟我说过。不过到了八十六岁的年纪,他以一种可疑的轻快语调又补充了一句,看得没那么清楚了,听得没那么明白了,尿撒得没那么远了,肌肉张力没那么大了,一切都慢下来了,ergo24,受的苦也没那么大了。在这种检查中,受罪的都是年轻人。他错了,这种疼痛完全保留了它的年轻态:让人痛不欲生。一种强力撕扯的痛。骨髓的全部纤维都在呐喊。它不想离开它的骨头。还好吗?我的刽子手问。还好,我说,一滴眼泪流到了脸颊上。那我要再来一遍了。

86岁,10个月,6天

2010年7月8日星期四

2010年8月16日星期一

86岁,8个月,28天

闹哄哄的孩子们在我第二次输血的前一个晚上离开了。再见外婆!再见外公!孩子们毫不怀疑还能再见到我们,因为他们一直都认识我们。小时候,我们看不到大人在变老;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是长大,而大人不会长大,他们被困在自己的成熟状态中。老人也不会长大,我们出生时他们已经老了。他们的皱纹向我们保证了他们的不朽。在我们的曾外孙眼中,莫娜和我自开天辟地起已经存在,所以还会永久地活下去。正是因此,我们的死亡会特别地令他们震惊。这是对短暂性的第一次体验。

弗雷德里克说我一旦事关身体就不闻不问,这个想法当然让我发笑。把这本日记给他看看会很有意思吧!尽管他也没有全说错。我从来没把自己的身体看成是某种科学好奇心的对象。我没有通过书本去辨认它,没有让它置于医学的监控保护之下。我给予了它惊吓我的自由。这本日记只是让我能够收集这些惊奇而已。从这个角度看,是的,我选择了医学上的无知。而且,要是医生看到我们登陆他们的诊所时,已经掌握了所有他们会的知识,知道所有他们会作出的诊断,那他们该摆出什么样的脸色啊?为了阻止这种事情发生,他们曾将孔多塞切成了两截,弗雷德里克应该还记得这段历史!

86岁,10个月,9天

等待骨髓象检查。后天做。请弗雷德里克详细描述了这个检查。把一根套针刺入病人的胸骨,然后抽取骨髓进行分析。所以我现在被当成一根有髓质的骨头了。我要求看一看套针。这是一根中空的针,材质是坚硬的钢,长达几厘米,上面有一个固定器,防止针扎得太深。像文艺复兴时期门客们暗杀用的某种螫针。这个手术本身会让人联想到德库拉的无数死人。大家决定要在我胸口插入一根木桩,不多不少。“马拉美套针”是这根“木桩”的确切名称。这与诗人有什么关系?关于马拉美和医学的关系,我只知道他之所以死亡,可能是因为障碍症促使他去看医生,而他又在医生面前装出了障碍症的各种症状。仿佛真正的谋杀其实发生于他的康复过程中。

2010年8月19日星期四

2010年7月6日星期二

第二次输血没有了第一次时体会到的美妙滋味。它的效果同样强劲,但持续时间将会缩短。仅仅因为知道了这一点,就破坏了我陶醉的心情。

86岁,8个月,26天

86岁,10个月,13天

看来我的担心是对的,应该更加严肃地对待红血球数量下降这件事。这是从刚看完我最新体检报告的弗雷德里克眼睛里读出来的。最近这段时间,您有没有觉得特别疲惫?总是气喘吁吁,尤其是在爬家里的楼梯时。不奇怪,您的血红蛋白降到9.8了。您在流血吗?就我所知没有。鼻子和其他地方都没有?他跟我提起额外的检查。这把老骨头真值得这样检查吗?别让我烦神了,照我说的做吧!于是又抽了一次血。当场。结果还是一样。另外多了一个细节:维他命B12不缺。啊!那就最好了,我说。这是什么话,那就最好了,这完全不是一个好消息,说明您可能得了难治性贫血。怎么个难治法?什么治疗方法都没用,弗雷德里克恼火地回答。一瞬间,他忘记了我是病人;他像是在责骂一位令人失望的学生。在我这个年龄,怎么可能不知道难治性贫血是什么?怒气冲冲的沉默。我感到他像是在围着一个恶心的罐子转,随后听到他对我说:得做一个骨髓象。也就是?骨髓穿刺术。脊髓穿刺吗?把一根针扎入我的脊柱,想都别想!他看着我,惊呆了。谁说要刺您的脊髓了?没有人会碰您的脊髓!您在想些什么呢?别人刺穿您的胸骨、您的胸腔纵隔、您的心、您的主动脉,然后抽取您的脊髓?提到骨髓的不是您吗,弗雷德里克?骨头里的!不是脊柱里的,是骨头里的!您的骨髓!他吃惊不已。我那么无知,这令他窒息。对他这个教育家的灵魂来说(格雷古尔过去常说他是个了不起的老师),这种无知就是漠然的近义词。所以您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是吧?您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对吧?Terra incognita23?我们满世界奔走,为世界的健康操心,然后把自己的健康扔给医生对吧?这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啊,老天!是您自己的身体!沉默。对不起,他咕哝道。但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您和您那可恶的优雅!

2010年8月23日星期一

2010年7月2日星期五

看丽松收拾我们的床,看弗雷德里克在我抽血后写药方,我心生一个想法:自己得变得非常老,才能见证别人变老的过程。看时间在我们的儿女和孙女儿们身上产生的颠覆性破坏,这是一种令人悲伤的优越待遇。过去的四十年,我看着自己的家人一点点改变。这个头发发黄、手上长斑、脖子枯瘦、开始与自己的皮肤分离的六十来岁的老头,他已经不是那个脖子饱满、手指灵活、令格雷古尔着迷的弗雷德里克了。丽松身上也已经没有多少范妮和玛格丽特的影子。她们俩一边跑下楼梯一边答应下个月再来“宠我”,那么光彩照人的两个妙人儿,也已经失去了灵动的密度,这密度如今令路易和斯特法诺蹦跳在房屋的各个角落。

86岁,8个月,22天

从着装角度来看,现在所有人都穿蓝色牛仔裤,很久以前这种裤子就已经是没有性别和年龄差异的世界性服饰了,它是逝去的时间的可怕标志。牛仔裤有一种特性,在男人身上,它会随着时间流逝变空,在女人身上,它会变满。男人牛仔裤后面的口袋在从此瘪下去的臀部飘扬,裆部起皱,拉链浮动,年轻人不再住在他的拜物教牛仔裤里,一个在腰带部位旁逸斜出的老头取代了他。成熟女人则悲怆地填满了她的裤子。啊!那裤子拉链像一个肿起的伤疤!在我那个年代,我们与我们的服饰同龄。婴儿的鼓鼓的裤衩,儿童的运动短裤和海军领,少年的高尔夫裤,小青年的第一套正装(轻巧的法兰绒或有垫肩的粗呢),最后是三件套正装,代表着社会地位的制服,不久以后大家会帮我穿上这三件套,放进棺材里。三十岁一过,这套装让你们所有人看起来都很老成,布鲁诺过去常这样说。确实如此,三件套正装让我们提前变老,或者说它替我们变老了,而今天的男男女女都在牛仔裤中变老。

筋疲力尽。上床睡觉时,把我们的楼梯想象成了悬崖。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房间筑在这么高的地方?几天来,是我的右手把我拉扯到了那个高峰。每上一级台阶,我都要把栏杆拉向自己,心里喊着“嘿哈!”渔夫的网。我慢慢上岸。身体每天晚上都更重一点。祝打鱼成功!尤其不能停顿,下面大家的目光都追随着我。不要让孩子们担心。过去他们一直看我以轻快的脚步爬上这个楼梯。一旦走到楼上,出了大家的视线,我就靠在墙上喘息。血液在我的太阳穴、在我的胸口甚至在我的脚底跳动。我整个人都变成了我的心脏。

86岁,10个月,14天

2010年3月18日星期四

2010年8月24日星期二

86岁,5个月,8天

然而,那些比我们年轻二十或三十岁的人身上不可磨灭的青春啊!以及我们上了年纪的孩子身上还能看到的童年踪迹。哦我可爱的丽松!

这就是我与格雷古尔的情人的关系。其实莫娜确实偶尔会邀请他来吃饭。她对他那粗暴的幽默并不反感。有次她问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异性恋变成同性恋,而相反的情况却很少呢?他冷冷地反问:如果可以进入天堂,为什么还要继续活在地狱呢?

给丽松的注释

自打弗雷德里克每半年给我检查一次身体以来,打开信封时便失去了一切悬念。弗雷德里克会解释结果,然后我们会一起看这项或那项指数,讨论它们相对我的年龄来说是不是高得还算合理。您可以说是完全过得去的老傻瓜!不过,前天有个数据引起了我的疑虑:红血球数量下降了,是不是有点……?没什么的,弗雷德里克斩钉截铁地说,可能是累了,您就像个夜里有些过于卖力的中年人。您的朋友方旭让您疲惫,她的死又影响了您的情绪,仅此而已。行了,滚吧,6个月之内不想再看到您,当然除非莫娜愿意招待我吃饭。

丽松,你还记得那次吓坏了范妮却让玛格丽特大笑不止的阅读吗?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书。那年夏天,莫娜给她们读了马尔克斯。在午睡时。《百年孤独》,我想是这本,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不过那次阅读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故事是这样的:每次圣诞节或生日,一个年轻女人都会收到父亲的礼物。父亲出于不知什么原因生活在很遥远的地方,可是寄礼物总是很准时。一个大大的箱子,里面装的总是令人意外的东西,让孩子们开心不已。(应该是圣诞节,我想起了孩子们的快乐。)然而,有一年,箱子寄到时,比约定时间晚了几天。同一个寄件人,同一个收件人,可是时间上出了一点小差错。迫切心情使全家人向箱子冲去:意外的是,箱子里装的是父亲的尸体!腐烂了?变成木乃伊了?被做成标本了?完全不记得了,但的确是父亲的尸体。范妮吓坏了:“太恶心了!”玛格丽特入迷了:“太棒了!”莫娜对自己制造的效果很满意,“魔幻现实主义万岁!”而你呢,像往常一样,把这一幕画到自己的图画本中。告诉我,丽松,我现在跟你玩的,难道不是同样的游戏吗?说真的,就算你把这一切都付之一炬,我也不会在坟墓里辗转反侧。

2010年1月8日星期五

86岁,10个月,29天

86岁,2个月,29天

2010年9月8日星期三

自从格雷古尔去世后就没有打开过这本日记。也就是七年。我又开始漠视自己的身体,像小时候一样,那时仅仅模仿爸爸就足以让我拥有身体。现在身体的意外不再让我惊奇。越来越短促的脚步,起身时的头晕,僵硬的膝盖,硬化的血管,又一次被切削的前列腺,咳痰的声音,白内障手术,耳鸣之外还多了光幻视,挂在嘴角风干的蛋黄,越来越难穿上的裤子,忘记拉上的裤子拉链,忽然而至的疲惫,越来越多的瞌睡,这些从此以后都成为了家常便饭。我的身体和我像是互不往来的合租者,共同过完租约即将结束前的最后一段时光。没人再做家务,这样也很好。然而,最近的体检结果告诉我,是时候最后一次拿起笔了。写了一辈子身体日记,谈一谈临终是必不可少的。

帮我测血球数量的护士责骂我的血管。被召唤得太频繁了,它们不是变硬就是隐藏起来了。打针的护士只好在我的手背和脚踝处寻找其他血管。血肿、抓痕、痂盖……而且您还喜欢抓!看看这个!要不给我注射一品脱海洛因怎么样,我跟弗雷德里克开玩笑说,反正我的名声也毁了,看看我的胳膊!而且,这对您来说也很容易,只须撬开你们医院的药房就行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又一次发怒了,他抗议说自己不是毒贩,指责我搞混了海洛因和吗啡:“又是您一贯的漫不经心!海洛因和吗啡完全不是一回事!您真是……”他摇着头看着我,突然之间哭了起来。行了行了。啜泣。他离开了病房。医生在死亡面前的疲惫……如果看到我的病人去世,我可能也会生气的吧。也包括那些痊愈的。最后都是死路一条。好转和死亡……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如此。有足够的理由怨恨那些濒死之人。可怜的医生!一生都在修复一个注定要泡汤的项目。其他人则写了《鞑靼人的沙漠》。弗雷德里克是一部杰作。

2010年1月7日星期四

86岁,11个月,1天

86岁,2个月,28天

2010年9月11日星期六

她最后说的话:别苦着个脸,我的炸弹,你也知道我们所有人的归宿,就是成为大多数的一分子。

在为丽松写注释解释这本日记时,我发现有很多事都没有记下来。渴望言无不尽的我其实说得那么少!对于这个我想描述的身体,我只是触及了皮毛。

三个星期前,她在皮提耶—萨尔佩特里厄尔医院离世。

86岁,11个月,4天

所以,我们让我们的老骨头自生自灭了,而我们自己则全心全意扑在了世界的健康之上。你知道下面发生的事,亲爱的丽松:讲座、研讨会、自由辩论、会议、高中、初中、飞机、火车,记性好、意识活跃、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的老东西。我是准备材料的男人(再也没有任何知识漏洞!),方旭是进行辩论的女人。她时髦得惊人!我们的对手都盼望着我们早日入土为安。这些老东西不可能永远这样骚扰我们吧!从您的表情可以看出,比起我的答案,您更想要我的死亡吧,方旭对胆敢单枪匹马要求与她辩论的冒失鬼们这样说。她将思想家和嘲弄者都拉来为自己助阵。动辄生气的人发现她比他们更容易生气,脾气暴躁的人觉得她的脾气也十分暴躁。我的任务是训练她不要喊得太响,这会让她的话打折扣。她的骂架受到性格和耳聋的双重影响。对付后一个影响因素更容易一些。莫娜和我在她耳朵里塞上了合适的仪器,它们提高了她的听力水平,令她的活力增强了十倍,因为她从此能够听清对方阵营里的窃窃私语,大家再也不能在她背后说她坏话了。她将一代人卷入了自己的漩涡。向我们提供物流支持的双胞胎埋怨我把那么有竞争力的姑婆藏了起来。在此期间,玛格丽特生下了小斯特法诺,而范妮——我猜是双胞胎的心灵感应——给他添了个小表弟,所以我有了曾外孙们,而你成为了外婆,莫娜则成为了曾外祖母!一物换一物,我的清单上又新添了几位死者,其中一位是方旭。

2010年9月14日星期二

我跟她走了。我把我的文件资料交给了她使用,我更新了她做的小卡片的内容,我帮她修改了调查问卷,我给她提包,而且这些年,我担心她的身体胜过担心自己。这些日子,健康生活是唯一的赞歌,在我们头上飘扬的唯一旗帜是谨慎原则,可方旭抽四人份的烟,喝十二人份的酒,吃饭吃得飞快,工作太辛苦时,头倒在办公桌上就能睡着。我跟她说,注意了,方旭,慢一点,以这种节奏,你活不到一百岁。不行,我的炸弹,要完成这些工作,得顺势而下、全速前进才行,慢慢地开始,同意,好好思考怎么开始,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要速战速决,一点不要心疼我们这把老骨头,加速就是一切。我们可不是软着陆的子弹,我们是被抛向生活陡坡的一团团意识。至于我们的老骨头跟不跟随我们的脚步,那是它们的事。

越是接近终点,要记录的事情就越多,但记录它们的力气却越来越少。我的身体时时在变。它正随着机能运转速度的变慢而加速分解。加速与变慢……我把自己当成了一枚钱币,它即将停止旋转。

方旭,我的战友!出现在这里,时间流逝她却没有变化。行动是缓慢了,但还是同一个人!话音从烟鬼的嗓子里传来,但还是同一个人!身材是原来的两倍,但还是同一个人!在我眼中还是同一个方旭。尽管我记性不好,但她出现的那一秒钟我就认出了她。我在想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我想应该是马奈斯的葬礼。四十八年前!而现在她就在我面前,突然出现,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方旭或永恒!她一边俯身看我的报纸,一边问我在读什么。然后大声喊出了文章的标题:“没有农民的农业!”两三个散步的人回过头来。她发怒了。声嘶力竭地叫骂起来。所有这些作为家庭支柱的小种植者们都被农业投资者打发到世界各地去扩充贫民窟,他们大批大批地自杀,你能想象吗,我的炸弹?到非洲,到印度,到拉丁美洲,到东南亚,甚至到澳洲!而且到处得到国家的相助!一个没有农民的星球。她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倒背如流地跟我说着那些吃人的农工企业的缩写,其中包括一个庞大的法国集团,而她知道这个集团董事会的全部成员。她一个一个地喊出他们的名字,其中一个是参议员,可能已经从他办公室开着的窗户听到了她的声音。你也觉得很震惊吧,我的炸弹?其实我早认出你了!我读过你写的东西,你知道吗?还听过你的讲座!然后举出了我做过的讲座——所有!——,我的大部分文章和访谈。我一直追随着你,远远地可是又很近,你懂我的意思吧?你说的很好,你知道吗?我几乎同意你的每个观点!我听着她一一列举我在这个或那个问题上的立场,其实这是我极罕见的几次发怒的时候,她却认为我时刻保持着这样的警惕。我不知道原来你对生态伦理也感兴趣。你在谈到为他人生育的女性的权利时,我深受触动。又吃惊又感动。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看着我,好像我一生都在追捕法律的否定者,他在哪里露脸,我就追到哪里。我向她保证,她夸大了我的功绩,在年轻时我就已经是个不彻底的抵抗运动成员,这些年来我已经不在任何阵线露面,我的反叛能力已经完全消失,我已经被丧事淹没……可是说什么都没用,她一点都听不进去,完全无视这些事实,就好像她没在听我说话一般。她列举了一些丑闻,指出火速揭露这些丑闻是我们共同的责任。不是以过去的好时光的名义,我的炸弹,而是就像在过去的好时光里,在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CNR)的时代,在我们把人人有能力供养家庭的权利提升到宪法价值水平的时代。这个权利,就是这个权利,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受威胁!她对着我高谈阔论,我听着她,觉得我就要让步了,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让我清醒!总之,丽松,如你所知,我让步了。我像一个年轻人一样地起身,我把自己拔出了那张烂椅子,我跟她走了。她刚刚打开阀门,放出了一股新鲜的血液。我们一起去发出有益健康的声音吧,我的小伙子!相信我,人们会听我们的!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需要诗人!他们的父母无法给他们灵感。他们在召唤老前辈。所以我们更有理由不要让老混蛋们抢了话语权。

86岁,11个月,27天

“你的手肘怎么样了,我的炸弹?”

2010年10月7日星期四

她回过头,嘴里叼着烟,向我投来毫不意外的目光,然后问我:

给丽松的注释终于写完了。写作让我疲惫。笔在手中变得无比沉重。每一个字都是一次上升,每一个词都是一座高山。

“方旭!”

87岁,生日

我就这样过着悼念生活,然后一个春天的下午(为什么这么精确,我对季节也像对其他事物一样不在意啊),当下的时间又一次闯入了我的生活。还把我还给了我自己!在一秒钟之内!复活了!死者们,再见了!我们就是这样活着的,经历着前仆后继的消失与复活。将来双胞胎和你,你们也能如此走出我的死亡带给你们的伤痛。所以那个下午,在卢森堡公园,坐在一把无法想象的扶手椅上,习惯性地打开报纸后(小心了,丽松,这个日常的动作——买了《世界报》却不读——是衰老的前兆),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散步的女人身上。我立即认出了她。过去突然显现!一个与我同龄的女人,步伐沉重却很坚定,头缩在肩膀里,一个女性的团块,稳稳地扎根于地面!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的类型。这个身影对我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它来自昨天。虽然只看到背影,我还是喊出了她的名字:

2010年10月10日星期天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常带着我的死者们去卢森堡公园。我坐在那种专门为老年人设计,让他们坐下去就起不来的倾斜扶手椅上。我的目光越过报纸,游走在那些与我完全无关的散步者之间。老年人的冷漠可不是开玩笑的,你知道吗?看到卢可咖啡馆里的年轻人,我很想对他们大喊:孩子们,我完全不羡慕你们那与时代同在的生活!看到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我完全无动于衷!推车里的内容和报刊文章的内容对我来说一样无意义,这篇文章号称要再一次启发我对人类未来的思考。人类的未来,我才不在乎呢,而且不在乎到了一定程度,你们知道吗?我正置身于人类冷漠的中心!

拉鲁斯解剖图最后一次被嵌到穿衣镜槽里。镜子里,在它旁边,是我,约伯,在他的粪堆上。生日快乐。

在几个月里,我被忧伤的潮水带走。你母亲完全无能为力,她应该比我还孤单。如果我没有自我忽略,那都是出于习惯。机械地淋浴、刮胡子、穿衣服。但我做这些事再也不是为了谁。心不在焉,脾气暴躁。这一切最终被发现了。你产生了警觉。爸爸有点老糊涂了,也被老年人的怪脾气控制!格雷古尔的死让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你求莫娜把我带到巴黎。你这样做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范妮和玛格丽特决定要帮我转换心情。她们带我去电影院。可别说你在伯格曼之后就不看电影了,外公?《时时刻刻》,你看过史蒂芬·戴德利的《时时刻刻》吗?别担心,是你那个时代的,说的是弗吉尼亚·伍尔夫。莫娜建议我听双胞胎的话。迫切需要年轻人,这是她的诊断。为什么不呢?我很喜欢你的双胞胎们,丽松。玛格丽特有你那头浓密的红头发,范妮皱起眉头来跟你一模一样,她双眉之间的鼻子多么玲珑。双胞胎已经变成女人了。光彩照人的大姑娘。而且活力四射!在地铁里,当有小伙子向她们献殷勤时,她们就会装傻:我们不能够,我们跟外公在一起呢!是不是啊外公?他带我们去电影院呢!声音可怕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两人还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个二十五岁的妙龄女郎!我要做的只是悲伤地点点头表示同意。男孩于是会在下一站下车。这招屡试不爽。双胞胎们表现出了恒心和毅力:一周两三部电影。然而,最后我不得不放弃电影。如果让这些形象淹没自己,我的死者们就会消散。演员们偷走了我的幽灵们。只举一例,看完《时时刻刻》,我完全被艾德·哈里斯那瘦骨嶙峋的身体迷住。再也没有格雷古尔的位置。我眼中只有自杀那一幕中的艾德·哈里斯,患瘰疬的上身,目光炯炯的双眼,似有似无的微笑,从窗口跳下,好就此跟生命的猛烈纠缠一了百了。我被一个形象附体!格雷古尔被我遇到的第一个演员排挤!《时时刻刻》是我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双胞胎误解了我放弃的理由。我听到她们在争吵:早跟你说过了,你这个笨蛋,这个面黄肌瘦的同性恋的故事一定让他想起格雷古尔了!

87岁,17天

接踵而至的是一些突然的疯狂表现,在这些时刻,我成为了他们的幽灵。比如我伸向糖罐子的手、我伸进糖罐子里的两根手指准确再现了格雷古尔给咖啡加糖的姿势,完完全全就是格雷古尔拿糖块的手势,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糖,从来不用大拇指(你注意到这个细节了吗?)。我全部生活只剩下这些被附身的短暂时刻: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成为了吮吸着咖啡的格雷古尔,成为了笑嘻嘻的蒂乔,成为了在石子上哆嗦的维奥莱特。可是,我多么希望能再看到这个姿势啊!能听到这笑声!能再把维奥莱特的折叠椅往后拉!天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他们的陪伴,而且我终于懂得了这个词的意义:陪伴。

2010年10月27日星期三

在你眼前的是一段长达七年的空白。格雷古尔去世后,观察自己的身体这件事失去了一切意义。我的心在别处。我的死者们开始齐齐叫让我思念。我对自己说,其实我一直没有摆脱爸爸的死、维奥莱特的死、蒂乔的死对我的影响,今后也永远无法摆脱格雷古尔的死对我的影响。丧事是我唯一的文化,我心中生出一种孤独的、易怒的忧伤。很难说清我们爱过的人死去时从我们这里带走了什么。不提情感的巢穴,也不提对感情的信任和由默契带来的快乐,因为死亡的确会夺走与我们互动的对象,但我们的回忆好歹会作出补偿。(我记得,爸爸有时会喃喃低语……维奥莱特想安慰我时总是说……蒂乔说要不要讲一个故事……在寄宿学校时,艾蒂安……格雷古尔笑起来时……)我们的死者用他们活着时的身体为我们编织了回忆,可是这些回忆于我并不足够:我思念的是他们的身体!是他们实实在在的身体,是那种绝对的他性,这才是我失去的!这些身体不再出入我的世界。我的死者们是家具,过去它们令我的房子和谐美好,现在人去楼空。突然之间,我是多么想念他们那能被触及的存在!他们不在,我是多么怅然若失!我多么渴望此时此地能再看到他们,感觉到他们,听到他们说话!我想念维奥莱特那散发着胡椒味的汗水。想念蒂乔那沙哑的声音。想念爸爸那几乎呈现白色的气息和格雷古尔那快乐满满的身体。在清醒的时刻,我也问自己,我说的究竟是哪个身体?见鬼,你说的到底是哪个身体?蒂乔在变成又黑又壮、爱开玩笑、被烟草熏得声音嘶哑的朋友之前,是一只声音尖锐的五岁的小蜘蛛,你说的到底是哪个蒂乔?格雷古尔在拥有纤长的肌肉和优雅的动作之前,是一个在浴缸里沉得像铁砧的孩子!然而,我思念的,的确是格雷古尔的身体,是蒂乔的身体,是维奥莱特的身体,是他们那可以触及的存在!爸爸的身体,那瘦骨嶙峋的手,那棱角分明的脸。我的死者们从前有一个身体,现在没有了,一切问题都在这里,而我极度思念这些独一无二的身体。其实他们在世时我很少触摸他们的身体!其实我向来被认为那么不喜欢身体接触,那么重神不重形!现在我呼唤的是他们的身体!

不再输血。我们不能永远依靠别人活下去。

亲爱的丽松:

87岁,19天

谈一谈临终是必不可少的

2010年10月29日星期五

写了一辈子身体日记

现在,我的小多多,我们必须死了。不要害怕,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