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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们的五十度灰

有朋友说,我是表面很热情内心非常冷漠的人。我问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他说,你自己没发现吗,你没有事的时候,从未打过电话给我。我说,没事的时候大家各自活着,干吗要联系呢。

高中的好处是,虽然像上述那样难过,但是它的影响力是非常有限的。很快这段历史被我抛到身后,大步向着未来跑去。我回避着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但是我日后一段段搞砸的关系,恋人也好,朋友也好,无疾而终的感情,都是这件事的翻版。从那以后我非常恐惧集体的感觉,恐惧彼此信任的关系,我希望所有感情止于智,不要融于情。

被他说过之后,才想到,大学之前,我多么迷恋没事儿找事儿的联系,天天在学校见的朋友,放学后要一起在肯德基做作业,回到家还得打电话对答案,聊隔壁班那个很帅的男生。

但是当时我发誓,高中毕业之后,我永远永远不会回来。

如果没有人提醒我,我再也不可能发现,很多事情在你身上经过,你跑着跑着,说没就没了。

高中是名校,校园是内环里面积最大的,据说也是最漂亮的。在所有学生还在为臃肿的校服苦恼时,我们的校服全市有名,是水手服,夏天时放学,一排女生背着书包大笑着走出来,像日本电影里那样,清新柔软。

而当初急于工作,说下“扛得住”三个字的原因。只不过因为搞砸了一段感情,甚至家长都出面来争吵,经历了非常狼狈的事。男生开车把我送到学校,我下车时,他说:你这辈子一定会很孤独的,了解你的人,都会害怕,你心里不乐观,只是装作快乐,没人会真的喜欢你。我没说话,就离开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件事没发生多久后我们就高三分班,一切从头来过。虽然关于我的谣言没有停息过,但至少我不用直面这种排挤。一群人说笑而来,从你身边走过瞬间沉默,而后再小声议论,远远地回头看你。这种感受,经历过的人,绝对不会再想回忆。

就这样离开了。

和我在大哭时,所有镜头瞄准我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工作中,我哭着接受采访;高中时,同桌利落地收拾好书包,举手跟老师说:我要换座位。

我很心虚,因为他说的都对。我就想,如果赚很多很多钱,或者成为一个很有名的人,就算性格奇怪一些,也会被人喜欢吧。哪怕是假的,至少不会太孤独。

最倒霉的是,我被排挤时,想不到任何原因。又或者只是我不知道,哪个理由都占据了一点。图书馆里,我和另外一个女生为小事争吵,我提前离席了,第二天到学校我都几乎忘了前一天的事,高兴地和所有朋友一一打招呼,她们的反应像士兵似的整齐划一,就是低下头干自己的事,而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殆尽,最后僵在脸上一个哭笑不得的面孔。我走到最后一排,委屈地哭起来。这一刻,所有人回头,脸上带着一副胜利的轻蔑,互相交换着眼神:“看吧,果然就是个找事儿的人”。

说真的,写下来之后,我轻松多了。

有些女生因为美貌被排挤,有些因为各方面差劲,有些因为和男生说话时笑声太大,有些因为家境,或者没有任何原因,只因为有一次聚会你没有参加,成为众人闲聊的众矢之的,接着就被大家讨厌了。这种排挤在青春期无知又凶猛的时期特别明显,想来既龌龊又肮脏,是可怜人欺负可怜人的方式。但不可避免,总在发生着。长大成人之后,也多多少少有着这样的情况。

为什么又能勇敢地说出这些呢。那天我在酒店哭到三点钟,真的受不了了,收拾好行李,准备立刻落跑。好死不死,在走廊里碰到了一位忘带房卡的前辈,是中戏毕业的一位很棒的演员。当时进组,他也作为嘉宾,却没人认得他,但是我说我认得。大家可能以为我逢场作戏,但是我真的认得,大学时候买了孟京辉的话剧影集,有孟京辉十年的作品和访谈,里面好几部作品,他做过最初的主演。后来段奕宏、廖凡、郝蕾都红了,但是他一直是电视剧里戏很好,脸却不被记住的配角。

嗯,那么就趁现在坦白地说出,我害怕集体的原因。玩过一个测试,如果时间能倒流,你愿意回到哪一天。我听到最多的答案是,高考之后那一天。那么多人,希望可以重来,但是没有人愿意把高中重来一次。曾经读过这么一段,当时一字一句抄在我随身的笔记本里:“高中是长达三年的大逃杀,老师们心里有数,以前的学生回来撞见他们,不会有一个认为自己的高中能用美好形容,也许他们经历了名校、结婚、升职、裁员、离异,甚至流产,回头比较一下,还是觉得生命中再没哪个阶段比这三年更加弱肉强食、不堪回首。”很可悲的是,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可能往往就是在如此残忍的三年里初见雏形。我相信你如果长大,也会经历,高中每个年级,都会有一个被女生排挤的女生。很不幸的是,我就是那个家伙。

他喝完酒,忘带房卡了,站在走廊等服务员送房卡上来,正抽着烟,看我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行李箱跌跌撞撞往外跑,站在电梯门口,狂踢电梯,希望它快点来。他喊了我一声:“干吗去?”我回头看看他,抹干净眼泪:“回家。”他问我:“你回家我怎么办啊,咱们不是搭档吗?”我说:“你明天会有新的搭档,今天需要的文章我已经写完了。”他说:“哦,我看了,你写的你妈。”我点点头。

时间是一位很狡猾的朋友,多么深刻的创口,它只是草草在你伤口上贴上邦迪,它只能为你粉饰太平,让你假装不记得,但并不能治愈什么。

“写得很好啊。”

为了写这个角色,我采访了一个有被确诊并且接受过系统治疗的朋友。我们从下午聊到店铺打烊,聊她如何走到今天,聊到阴影对她的影响,我面前第三杯柠檬茶里的冰块都已经完全融化,我叼着吸管,不再敢看朋友的眼睛,我低着头,掩饰心虚,插科打诨着,殊不知身边的声音都变成真空的了。

我心想,胡扯吧。当演员句句都是场面话。

写电视剧的时候,写到过一个有创伤应激后遗症的角色。我现在像极了他。

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任性了,原来你家人对你真的很宽松。但是咱们中国大多数孩子都不这样。”

想不到的是,这么一扛,四年多过去了。当夜深人静时,想想当初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个轮廓已经完全模糊了。我也变成了一个麻木、虚荣,只用存款后面的“0”来论输赢的人。这些忽略不计,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如何停下来。

当时我也是视死如归,脾气上来,我很认真地说:“是的,我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我就是想成为芸芸众生中很酷的那位朋友,我不积极,不乐观,不开朗,也不会活出汇报演出似的精气神,我认了,改不了了,我也不用把自己扔到花花世界里改得和大家都一样。”

恰好老师介绍我去写电视剧,我二话没说就接了,稿酬大概是现在的五十分之一吧,三个月的不眠不休,最重要的是,我完全不会写电视剧,一切要在工作中重头学起。介绍我去写剧本的老师就问了一句,扛得住?我说,扛得住。

没想到他悠哉悠哉吐了口烟圈:“小丫头片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觉得现在这样做没意义,觉得那么做的人都是傻瓜,但是咱们看多了鸟人不是变成鸟人,把自己扔到花花世界使劲看一看,是让你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见多了,就不再是忍受,而是理解。井底之蛙有什么资格说,我见过世界,但选择继续做自己。你想想看,我们当演员的,人人都有黑历史,我欠了好多钱才出来拍电视剧的。谁没点五十度灰啊,不照样万千宠爱。最后劝你一句,所有事都是没有意义和成就感的,只是你坚持下来了,就能看到一点坚持不下来看不到的关卡,而你放弃了,一切就得重来,毅力、信誉、克服困恼而努力迈出的步子,全部清零。”

所有的开端,是因为我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发生一件很糟的事。这件很糟糕的事让我有了一个极端的反思,认定自己是很难融入集体的人,混圈子更不可能,讨好人压根儿不会,在感情里的服务意识也很弱,我的人生只有华山一条路,要么单打独斗拼出一个“赢”,要么就在想要赢的路上死掉。

回到房间里,我还是被极其沮丧的情绪笼罩着,一推开酒店房门就呈“大”字躺在地上继续哭。想来从大二出来赚钱,一刻没有停过,每年至少写几十万字,大多数是无法被投拍,或者拍了但是没办法播出的剧本。我参加各种恶心的活动,也遇到过不少骗子,但我都坚持下来了。

说完电梯来了,他把烟掐了,骂了句“这什么服务,还不来”,说着走进去准备自己下去补办房卡。

我哭得更伤心了,我真的完蛋了。这么多年来我所有的伪装都瓦解,我终于摸到了自己的软肋和极限,一步步走到这么糟糕的境地。

我站在电梯门口,他抬起头,说了句:“别进来,要走自己等下一趟。”

我听到周围的议论,她不是性格很好的人吗,怎么会这样。

电梯门缓缓合上。

一天拍摄都平淡无奇,那一刻现场导演简直像捡到五百万的彩票,大呵一声:“上啊!”一圈摄像机对着我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拍起来。拍我抱怨,沮丧,满脸鼻涕,黑色的眼线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当时心里逼着自己忍住,可是越是想忍,越是哭得稀里哗啦。脑子里就跑马灯似的滚动一行字,我完蛋了。

有时候我想,我们感谢的总是帮我们打开门的人,而有时关上门的人,才能让你了解真正的自己。

几乎连办公室都没坐过的傲娇的我,去了一个需要集体生活,紧密联系,小心竞争,喜笑颜开,一天除了睡觉吃饭拉屎尿尿都必须要呈现在镜头前的节目。我以为这些是轻而易举可以克服的(我想象中的自己总比实际的自己牛逼九十七倍左右),没想到只坚持到第十八个小时,在编导设计的各种极端情境中,我在镜头面前突然号啕大哭。

明天我要继续出发去录那个我一直觉得有点白痴的节目。但竟然可以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情,也算是一种进步吧。原来大街上走着的那么多快乐的人,都是藏着感触一步步过来的,去年看过一部电影《心花路放》里面有句台词:“阴影也是我的一部分啊。”

这些日子,为了成为大红大紫的人,过上富一代的生活,我去参加了一个真人秀。出版公司的老板说,晓晗呐,现在做人都得为自己的IP值努力,换来的都是真金白银啊!(IP值据说是知名度的意思,我也是刚刚知道,之前一直以为是电话卡。)

之前总是强调着要为自由和快乐而活,这件事之后我才突然明白,其实成长中的伤害是无可避免的,但请一定带着你的五十度灰走下去,它不仅是你的软肋,也是你的勇气。未来会更好还是更糟,我们不知道。但是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往下走,人生就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