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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城之夜

简雍上前一步,嘴唇颤动了一下,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何时之事?”

那个纵横中原多年,终于偏安一隅称帝的枭雄,就这么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一下子都难以接受。杨洪和马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异样的情绪。如果天子就这么死了,那他们两个人的处境可就很微妙了。

陈到道:“就在刚才,李中都护在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病笃不治,召你等带两位公子从速入朝。”简雍愣了愣,回头让亲随赶紧入府去叫两位王子出来,自己则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消息一下子让府前所有人都变成石像。

在一旁的杨洪却突然眯起眼睛,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

天子驾崩?

李严入白帝城时,只是个犍为太守辅汉将军,后来加了一个尚书令的头衔,那是天子为了平衡益州势力而作出的安抚。而这时候李严居然升到了中都护,这其中的味道,可就不一般了。

新帝人选

中都护是什么官?那是能统领内外军事的要职。天子临死前给李严这个职位,意味着把最重要的军权交给了他,让李严一跃成为朝廷举足轻重的托孤重臣。

“陛下驾崩了。”陈到说。

这种安排,置诸葛丞相于何地?

简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笑眯眯的脸色“唰”地阴沉下来。

而且刚才陈到也说了,是李严从永安宫传出天子驾崩的消息,那么诸葛丞相在哪里?按照顺位,有诸葛丞相在,怎么轮得着李严来宣布这等重大的消息?

“简将军。”陈到的声音很低沉,表情很是奇怪。

有问题,这绝对有问题!

好在陈到视线只在杨洪和马承身上停留了数息,很快就转向了简雍。

亲随带着两位王子匆匆从府邸里钻出来,两个孩子脸色都是煞白。简雍收起眼泪,和他们一起登上一辆事先备好的马车,朝着永安宫风驰电掣而去。陈到送走了简雍,重新把冰冷的视线挪到杨洪与马承身上。

三人走到门口,马承突然“咦”了一声,抢先挡在杨洪身前。杨洪抬眼去看,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前头,一位将军打扮的长脸大汉正冷冷看着自己,一身皮甲披挂,目光如刀。马承是感应到了这股杀气,这才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杨洪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率先从怀里掏出太子府的印信:“我等奉陛下之命,进宫恭领遗训。”

简雍看了眼杨洪和马承,笑道:“这家伙难得擅离职守,走,出去看看新鲜去。”

从法理来说,刘备一死,太子刘禅自然就变成皇帝。杨洪不称太子殿下,改称陛下,是一个试探手段。如果陈到承认,那说明刘禅地位不会有变化,余下事情好说。如果陈到对这个称呼反应消极,那就……

“没说,不过他不肯进府,只说让您出去。”亲随回答。

果然,陈到对这句话恍若未闻,一指杨、马二人:“兹事体大,不可轻言,两位还是先待在衙署吧,待得诸事底定,再议不迟。”他非但没对“陛下”做正面回应,连“恭领遗训”都不肯答应,只说“再议”。这说明了什么?

“陈到?他来做什么?”简雍眉头一皱。

几名膀大腰圆的士兵不怀好意地围了过来。马承犹豫了一下,大喊一声,抽出佩刀挡在杨洪身前,让他快走。杨洪拍了拍马承的肩膀,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几名卫兵见状连忙扑过来,马承佩刀一卷,整个人把街道封锁得严严实实。关西马家虽然凋零,一身军中的搏杀功夫还在,加上白帝城街道狭窄,马承这一挡,士兵们一时间居然无法突破。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朝大门口走去。简雍的亲随忽然匆匆迎面走过来,对简雍道:“陈到将军到了门口。”

陈到对太子的态度昭然若揭,马承正像他在城门前对杨洪做出的承诺一样,一改平时的谨小慎微,果断地选择了站在太子这边,一条路走到黑——而此时此刻,效忠太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护杨洪,让他逃出白帝城,把消息传递给太子。

杨洪暗暗心算了一下,这与白帝城封锁的时间是吻合的。不过当他再问简雍其他问题,后者就答不出什么了,毕竟他的视线只在二王府邸范围内而已。

杨洪撒腿在白帝城的小巷里飞跑起来。他从小出身寒门,生在山地,踏入仕途以后又一直忙于民生,体格锻炼得十分健壮,速度丝毫不逊于军中健儿。只要他能抢在陈到通知守军关城之前跑出去,获得白眊兵的保护,就有机会把消息递到成都,让太子早作反应。

“年初还挺频繁,不过最近倒没再召见过。”

他一边在跑,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起来。

“那么天子召见过两位王子没有?”

刘备身边的臣子分为三派:中原原从派系,荆州派系和益州派系。其中益州新降,不被信任,中原派系人才凋零,只有诸葛亮为首的荆州一系日渐兴盛——这势必会引发其他两个派系的不满。

“诸葛丞相只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来过。”

眼前的情况很明显了,诸葛丞相不知为何被软禁隔绝起来,如今控制整个白帝城的是李严、陈到、简雍三个人。前一个是益州人士,后两个是刘备的原从僚属。他们三个人除了籍贯出身,还有一个共同点,在新朝都是郁郁不得志。

“那么诸葛丞相呢?”

如今一人掌兵权,一人掌宿卫,一人控制着两位王子,只要天子一死,他们就能架空诸葛丞相强行篡改遗诏改嗣。说不定如今在永安宫里,一份墨汁淋漓的诏书已经草草写就……

“都是普通拜会。二王都还只是孩子,跟他们能说什么正经事?”简雍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到这里,杨洪突然停下脚步,抑住肺部火辣辣的喘息。不对,太子刘禅在益州尽人皆知,虽无高望,却也无失德之处,仅凭天子一份暧昧不清的遗诏就废长立幼,势必会引发强烈反弹。就算诸葛丞相被架空,荆州派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势必会拥立刘禅为帝。届时永安一帝益州一帝,最好的结果也是益州四裂。

“他们是为什么来的?说过什么事?”

李严、陈到、简雍何德何能,他们哪里来的信心控制局面?

告别二王以后,杨洪问简雍最近有没有什么人也来拜会,简雍想了想,回答道:“除了吴泉以外,李严将军和陈到将军都来见过,不过待的时间都不长。”

这时候,吴泉那趾高气扬的身影突然浮现在杨洪脑海中。

二王年纪尚幼,杨洪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反而简雍是个突破口。这个人资历老,对益州诸势力都熟稔得很,地位不敏感,所以很多话可以放开来说。

倘若幕后真正的黑手是孙权,这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了。李严等人先拥立一帝,引陆逊以为奥援,打开白帝城放吴兵入蜀,许以割地。只是这等开门揖盗的手段,难保那些贪得无厌的吴人会得寸进尺。

看着两位王子略显呆滞的神情,杨洪忍不住想拿刘禅做比较。若以皇帝而论,刘禅要比他们成熟得多;但若是要扶起一位傀儡,鲁、梁二王的年纪倒真是正好。汉家历代天子里幼儿众多,殇帝、安帝、顺帝、冲帝、质帝乃至后来的少帝、献帝,无不沦为木偶任人摆布,这个诅咒,不会到了刘备这一代还在持续吧?

杨洪想到这里,突然转了个弯,不再向着城门,而是朝着白帝城的深处奔去。

鲁王今年只有十一岁,梁王只有十岁,不过是两个黄口稚子。杨洪把刘禅的信交给鲁王,二王依礼拜谢,一丝不苟,看来被简雍教得很不错。刘禅的信里没什么实质内容,无非是问候身体、劝诫勤学之类。两位王子也回了几句场面话,整个过程冗长无趣。

刘禅让他只带着眼睛和耳朵来,但杨洪知道,如果这事里还有吴人插手,就算把消息送出去也无济于事。他现在不能只靠眼睛和耳朵,必须要更加主动才行。

简雍催促说趁二王如今还在正堂,咱们去拜见吧,然后吩咐随从守住厅门,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现在陈到肯定加派了不少人手到城门去围堵,杨洪反其道而行之,重新跳回到城中来,追兵一定想不到。杨洪简单整理了一下思路,决定去找那个吴国的使者吴泉。

简雍对自己这句玩笑话很满意,笑得很开心,不过杨洪和马承都没什么心情笑。简雍这么说,意味着他最近其实也见不到天子,只能安心在府邸伺候二王。

如果陈到他们真的跟吴人勾结的话,那么吴泉的住所他们一定不会去搜查,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简雍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我的职责,就是看顾好二王,其他的事情都管不着。以后有机会朝廷应该给我专设个官位,叫做国相洗马,哈哈哈哈。”

至于吴泉住在白帝城哪里,这根本不是问题。那个好招摇的吴使唯恐别人不知道他进城议和,把带来的“孙”字白边浅黄色遣使的牙旗高高竖起,在一片低矮的迷宫巷道中显得格外醒目。

“简将军最近可曾觐见过天子?”杨洪决定主动一点,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

杨洪把长袍脱下来卷好藏到一处石下,然后拿出自己在蜀汉崇山峻岭里攀岩的功夫,像壁虎一样攀到房屋顶端,慢慢朝那牙旗挪动而去。

问题的关键,始终在于天子和诸葛丞相。而这两个人,恰恰都是杨洪现在无法见到的。白帝城永安宫如今都在陈到的宿卫控制之下,杨洪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天子的授意,还是别的什么人……

白帝城是个要塞城市,为了御敌,城内的房屋很少有坡顶覆瓦,大部分都是平顶,一来方便守军据高防御,二来防止瓦片四溅伤人。宿卫士兵在下面巷道里气势汹汹地来回奔走,杨洪在上头悄无声息地爬动,很快就接近了吴泉的住所。

但这样一想,事情越发蹊跷了,白帝城对益州严密地封锁了消息,对东吴却没限制,这白帝城到底是谁家的势力?

此时这个小院很是喧闹,显然吴使也收到刘备驾崩的消息了。杨洪偷偷探起头,看到为数不多的几名吴人来回忙碌着,准备吊唁用的各类事物。吴泉站在院中叉着腰指挥他们做事,他的情绪很兴奋,兴奋到脖子都变红了。

原来是用的这个理由,杨洪心想。刘备曾经娶了孙权的妹妹,后来两家交恶,孙夫人回归江东。但名分上她也算是鲁王、梁王的母亲,吴泉用这个理由接近二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你们手脚利落点,今晚可不要给我丢人。喂,小心点,别把箱子里的玉琮弄碎了,砍你十次脑袋都赔不起!”吴泉喝道。

“还能做什么?”简雍回答,“今年都往返好几轮使者了,两边都没什么打的心思,再加上北边还有个新登基的愣头青盯着,议和势在必行。喏,你们看,这次吴泉来白帝城,还特意给鲁王和梁王捎来了孙夫人的礼物。”

杨洪听在耳朵里,为之一愣。玉琮?那是重大祭祀时才用的礼器,从来都是朝廷自己准备,从来没有用外人的道理。吴泉连这玩意儿都替新皇帝拿来了,未免也太越俎代庖了吧?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今晚这件大事就会发生。

“要议和了?”杨洪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除了新帝登基,杨洪想不出更重大的事情。

两人连忙起身,把来意说了一遍。简雍笑了笑:“多事之秋,还劳烦你们跑来这里一趟,真是辛苦了。”杨洪趁机道:“天子病守国门,我等人臣岂敢惜身。”简雍指指府邸大门:“其实也不用那么急着过来,东边不是派人来了么?我看很快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鲁、梁二王中的一个将会在李严、陈到和简雍的拥立下登基,然后吴军进入白帝城,开始向成都进发。这是最坏的一种情况,看来最迟到今晚,白帝城的迷雾就会尘埃落定,现出它的本来面目。

没过一会儿,简雍回转过来,亲热地跟两个人打了个招呼:“季休、继文,什么风把你们两个吹来啦?”跟他相比,无论杨洪还是马承都是后辈,但简雍一点架子也没有。

希望雾后面的真相,不要像我想的那样,杨洪暗自心想。

简雍是天子在微时就追随左右的耆宿老臣,整个朝廷没人比他资格更老。不过这个人除了生性滑稽以外,没什么特别的本事,所以天子登基以后他只得了个昭德将军的名衔。他如今在白帝城的职责,应该是辅佐鲁、梁二王,类于国相。不过二王无藩可就,所以他这个国相也是可有可无——位高权虚,倒是最适合安置简雍这种老臣。

他把身体尽量平伸,巧妙地嵌在吴泉头顶屋顶与邻屋的夹缝里。今日江风很大,那一面孙字牙旗被吹得呼呼作响,伸展的旗面正好把夹缝挡住。陈到的人除非爬上房顶,公然把吴使的旗帜拨开,否则肯定无法发现他的藏身之处。

“还能是谁?”杨洪反问道。

杨洪就在这里蜷缩了数个时辰,静等着黑夜降临。可惜吴泉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返回到屋子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怎么会是他?”马承问。

到了太阳即将落山之时,吴泉终于再度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正式的赤色官服,头顶平梁,看起来一副要去觐见天子的模样。吴泉踌躇满志地环顾四周,迈步正要朝外走去,忽然背心一凉。他回头一看,看到杨洪站在他的背后,一身尘土,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刀尖正顶在他的脊梁上。

简雍走过来,注意到了杨、马二人,冲他们做了个“等我回来再说”的手势,然后跟着吴泉走了出去。

“你是谁?”吴泉略带惊慌地问道。

紧跟在吴泉身后的,是简雍和他的一名亲随。简雍泰然自若地与吴泉聊着天,那名亲随却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浑身紧绷,仿佛整个府邸里都杀机四伏。

“杨洪。”杨洪简单地回答,旋即把刀一逼,让吴泉身子挺直,“你是要去永安宫吊唁?”

他们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吴泉才告辞离开。这位儒雅的使者走过杨洪和马承身旁,眼神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旋即移开,神色倨傲地朝府邸大门走去——这可以理解,东吴刚刚击败了益州的十几万大军,逼得天子困守白帝城不得不主动求和,使者实在没必要太过谦恭。

问到这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吴泉穿的是赤色官府,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要去吊唁的意思。于是他换了个问题:“今晚白帝城要有大事,到底是什么?”

天子与孙吴的和谈一直在低调地进行着,这不算是什么秘密。可为什么郑泉会来拜访鲁、梁二王?这于礼制不合。难道说,白帝城的策动者来自于孙吴?他们想趁天子驾崩之际扶一个有利于东吴的新君上位?这个念头划过杨洪的脑海。

吴泉听到这个问题,轻蔑地笑了:“原来你就是那个潜逃的治中从事啊,成都是真着急了。”看来陈到也派人来向他通报这件事了。

杨洪也不在乎,他有刘禅的信件在手,这些甲士都不敢阻拦。只是略作交涉,他们就顺利地走进了宅院。不过他们被告知二王正在会客,要稍微等一下才行。杨洪问府内管事是什么客人,管事说是吴国来的使者,叫郑泉。杨洪一愣,又问作陪的是谁?管家说是昭德将军简雍。

“不错,快说!今晚白帝城的大事到底是什么?”杨洪追问。

鲁、梁二王的府邸在白帝城中靠近永安宫的一处三进宅子内,这是为了便于随时进宫觐见父皇。此时府邸前站着甲士,戒备比平时要森严许多。卫兵送到门口,立刻告辞离去,估计是跟陈到汇报去了。

“这似乎与你无关吧?”

“说不定他真的能把这个局破开。”马承心想,原本快要熄灭的信心火苗变得旺盛了一些。

“也与你无关。”杨洪沉着脸道,一个东吴使者在白帝城说这种话,实在是欺人太甚。

白帝城内的黑手若要矫诏篡位,必然要依托于鲁、梁二王之一,所以杨洪直接去二王府邸拜访,正是直击要害,攻敌所必救。如果能惊出幕后黑手,杨洪的任务就算是完成大半了。

吴泉略抬起头来,望着城头的雾气,忽然笑了:“也是,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是益州的内斗罢了。我只是个使者,既然汉中王已薨,我与新君主继续和谈便是。”

马承心中大为钦佩。杨洪这一手,可以说是别出心裁。他们在白帝城里孤立无援,与其在逼仄狭窄的街道里慢慢被敌人逼到死角,不如手持重锤破开房屋杀出一条路来。

“哼,反正哪里都少不了你们吴人。”杨洪道,他注意到吴泉说的是“汉中王”不是“天子”,是“薨”不是驾崩,故意把用词降格,说明东吴拒绝承认益州朝廷的正统地位。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吴国对接下来益州朝廷的变动很有信心,已经开始对蜀中的新统治者指手画脚了。

“还请你带路。”杨洪把刘禅的信几乎要贴到卫兵脸上。卫兵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带着他们朝着鲁、梁二王的府邸而去。

吴泉无法回头,看不到杨洪闪烁的眼神。他索性背起手来,把脊梁彻底亮给杨洪:“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不妨跟着我去看看,马上就能明白了。”

卫兵脸色奇差,他有心说鲁、梁二王也在宫中,但刚才已经被杨洪把话堵死了,如今改口已经来不及。何况杨洪手里握有刘禅的信,棠棣之华,太子关心自己兄弟,谁敢阻拦?

吴泉说的话别有深意。面对他出乎意料的合作,杨洪有些不适应。但他身处绝境,没有什么选择,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杨洪不敢离开吴泉,没有换衣服的余裕,只得弄来一块方巾缠在头上,勉强能遮掩住脸部。

杨洪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封的信函,把上头的印鉴晃了晃:“这是太子府发出的信函,是太子送给两位兄弟的问候。所以我们要去鲁王和梁王的居所,请你带路吧。”

吴泉身旁的人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都很警惕,不过吴泉挥手让他们少说话,迈步朝前走去。杨洪亦步亦趋,不敢少离。他们一出门,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陈到的宿卫士兵,他们自动把吴泉和他的手下围起来,簇拥着朝前走去。

卫兵被杨洪的气势压倒,往后退了几步。杨洪趁机迈出门去,马承连忙也紧随而出,挡在杨洪面前。卫兵结结巴巴地说道:“至少您得告诉我去哪里。”

不过这并不是去永安宫的方向,反而是朝着城外走去。杨洪纵然心中一万个疑惑,在卫兵环伺下也不敢声张,只得闭上嘴打起精神,紧贴着吴泉朝外走去。

“你是说我和马君侯有细作嫌疑喽?你敢当着诸葛丞相、李将军和陈将军的面再说一遍吗?”

他们穿过狭小的街道,来到白帝城城门口。在这里,城门外侧环绕着一圈拱形瓮城,即使敌人打破城门,也要面临瓮城之上弓弩手的威胁。吴泉和杨洪走到瓮城与城门之间的小广场中,这才停下脚步。杨洪注意到,白帝城的城门已经完全敞开。

“吴兵未退,城内戒备,无关人等不得擅走。”卫兵有些狼狈地解释道。

这是个很值得寻味的细节。白帝城以东是吴军咄咄逼人的兵锋,按道理城门在吴人撤兵之前是绝不允许完全开启的,这是个防御的措施,也是个姿态,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说完他就要往外迈,卫兵这才觉得有些不妙,连忙要伸手阻拦。杨洪眼睛一瞪,厉声喝道:“滚开!陈将军只说不允许我们离开白帝城,可没说我等在城内也要被禁足!我等也是朝廷官员,又不曾作奸犯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

而现在城门打开,吴泉又作为吴使站在这里,其意义不言自明。

“很好,很好。”杨洪似笑非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先拜访一下别人也不妨事了。”

“果然是要引吴军入城吗?”杨洪心想。

“没错,至于何时离宫,在下不知道。”卫兵警惕地封死了所有的可能性。

他转动脖颈,看到在广场附近,早有了许多人等候在那里,其中为首的是李严和陈到,还有简雍。

“也就是说,他们暂时都无法见到喽?”

此时太阳已落山,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气氛紧张而压抑。李严和陈到均骑在马上,面色严峻。看到吴泉来了,李、陈、简三人都施了一礼,不过看得出来,他们三个都有点心不在焉。其中要属李严的神色最为复杂,一张方正的脸上似乎涌动着什么情绪。

“此等大事,自然只得诸葛丞相和李将军与闻。”卫兵回答。

杨洪望着这个黑脸膛的男子,百感交集。李严于他算是有知遇之恩,当他还是一个普通小吏时,李严别具慧眼,把他提到功曹的位子,晋身入中层官吏,这对于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来说,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可惜后来因为徙郡治舍的事,杨洪与李严发生矛盾,愤而挂印辞官。但李严不计前嫌,仍推荐他去做蜀部从事,这才有了接触诸葛亮的机会。

“宫中还有谁?”

他十分了解李严,知道这个人一向自命不凡,自信能在刘备的益州朝廷中做出一番大事业,若不是诸葛亮从中压制,李严的头衔早已不是辅汉将军这么寒酸了。所以当杨洪看到李严参与到这次阴谋中来时,虽然感慨万分,却也不怎么意外。

“同样在宫中议事。”

为了制衡诸葛丞相,您竟然愿意向吴人低头吗?杨洪感慨地想。

马承面色一沉,正要发作,杨洪却示意他少安毋躁,对卫兵道:“那么李严将军呢?”

这时吴泉道:“两位王子呢?”

“诸葛丞相正在永安宫议事,不允许外人进入。请两位暂时在此安歇,随时听候召见。”卫兵的口气很大,杨洪和马承的身份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他们在宫中。”李严简单地回答道。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之前说过太多的话。

“那么我们要见诸葛丞相。”杨洪坚持道。

吴泉道:“很好,我想他也已经在路上了,快到了。”他说得没头没脑,杨洪完全听不懂。李严却一抱拳:“万事俱备,只待明公。”

“陛下病重,不能视事。”卫兵面无表情地回答。

“希望这一次,吴蜀两家能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吴泉呵呵一笑。

卫兵带着两人转来转去,最后给他们带到一处衙署模样的地方,让他们进去。杨洪却站在原地不动,说我们这次来是要觐见陛下的,军情紧急,耽搁不得。

杨洪的眉头陡然皱了起来。他原来一直以为,吴人的打算是扶植一个小孩子称帝,然后派兵去平定蜀地。可他们几个主谋如今不急着辅佐其中一人即位,反而把两位王子扔在永安宫内,自己跑来瓮城,不知在打算什么。听李严的口气,似乎明公另有其人,而且还不在城中,而是在城外还没来。

卫兵查验了两人的身份后,要他们下马,牵着坐骑往城里走去。白帝城本身是一座要塞式的城池,范围并不大,常住居民也不多,城中街道狭窄曲折,两侧都是鱼鳞式的仓库与砖堡,层叠相倚,逼仄不堪。杨洪伸起脖子,发现只能勉强看清头上的一线天空。马承告诉杨洪,这是为了防止敌人在巷战时展开兵力而设计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杨洪“哦”了一声,眼神闪烁。

想到这里,他焦虑地扫视了一圈,想努力拨开这些迷雾,吴泉的赤袍一下子映入他的眼帘。

两人刚谈完,白帝城的城门忽然开始缓缓开启,最后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城门楼,有如巨兽的口器。一名头戴瓜铁盔的卫兵走了出来,他的盔顶两侧垂下红色的垂旄,看来是陈到的专属部下。白眊兵说的果然不错,他们连白帝城都没资格进去了。

赤袍?对啊,怎么会是赤袍呢?

杨洪松了一口气,他即将面对一个异常艰难的局面,可不想唯一的同伴有所动摇。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决断、执著、敏锐以及可以放心托付后背的战友。

汉家以孝治天下。如果鲁、梁二王中的一位以刘备继任者身份登基,一定会对先皇风光大祭,以明孝道,否则会惹来全天下的物议。而在大祭期间,就算是场面上,吴国使者也必须要换上丧服以示哀悼。

杨洪举起手来,语气严厉,眼神如同两柄长戟,直直刺向马承的内心。马承怔怔地盯着杨洪一会儿,终于抱拳一拱:“听凭季休做主,在下唯君马首是瞻。”

只有一种可能,吴使才会在这个时候公然穿赤袍而非丧服——他们期待着的登基之人,与刘备并无亲缘关系。甚至可以说,非但没关系,而且还要废除刘备的正朔,以表示两人之间没有继承关系,自然更不可能尽孝了。

“就至于此!关乎帝位,谁都不会手软。我们既然选择了太子,就只能豪赌一把,一条路走到黑,毫不犹豫地摆明立场,容不得一点暧昧和犹豫。若是败了,难免身死;若是胜了,从此一片坦途。你们马氏便可摆脱危惧之局,可以挺起胸膛了。”

并非刘备一系的亲缘,却有自信在益州登基,这样的人,会是谁?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马承嗫嚅道,汗水从额头细密地沁出来。

一个名字跳入杨洪的脑海里,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一阵车轮碾压碎石的声音。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在场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那辆马车慢慢驶入瓮城,停在广场当中,然后一只枯槁的手掀动门帘,从车厢里探出一个老人的头来。

“这就是为什么在进城前我要与你谈谈。”杨洪的脸色变得严肃,“我们代表的是太子殿下,进城以后处境可能会非常艰难。你如果还保持着从前那种谨小慎微的暧昧作风,就只有死路一条。”

刘璋?

“有人要矫诏篡位。”马承差点大声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不妥,改为小声。

杨洪握着匕首的手为之一抖,吴泉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动摇,身体朝前一躲,大声叫道有刺客。周围几名卫士飞快地把杨洪按在地上。杨洪对自己的安危毫无关心,他拼命仰起头,要去看清老人的脸。

杨洪苦笑着摇摇头:“这绝不是陈到一个人能做到的,他背后一定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你想想,是谁散布出这种更易嗣子的流言?是谁在封锁白帝城天子病情?又是谁把天子宿卫全都换掉?”

刘璋!没错,是刘璋。

“你是说陈到有问题?”

刘璋,刘焉之子,他曾经是益州的统治者,只因为过于信任刘备,结果变生肘腋,被后者篡取了蜀中河山。刘备称王以后,唯恐刘璋在益州仍有影响力,就把他赶到了南郡公安软禁。等到吕蒙奇袭荆州杀死关羽,吴军占领南郡,把刘璋给接了回去,封为益州牧驻在秭归。

“我原来也这么觉得,可白帝城的奇怪状况你也看到了,先是单向封城,然后天子亲卫居然被分散布置,宿卫却换了陈到所部,种种迹象,莫名诡异。”

要知道,刘璋在蜀中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吴国一直把他好生供养起来,当做制衡刘备的一枚棋子。

“可这只是流言,真伪莫辨。”马承的嗓子有些发干。

刘备夺取蜀中不过数年,远未到四方宾服的地步。如今天子新死,幼主未立,益州人心惶惶。这时候如果刘璋重新现身益州,一定会一呼百应,让无数当地人士景从。

马承一下子想到了鲁王和梁王。看来刘禅听到这流言,很快就读懂了其中隐藏的寓意,这才心急火燎地把他们派到白帝城来。

种种迹象表明,李严是这一次阴谋的主使者。当刘璋一现身的时候,种种疑问全都廓清了。

“既然诸葛丞相不可能代汉,而天子又觉嗣子不才,那么君可自取,取的是什么?当然不会是取益州,所以这句话潜藏的意思,是让诸葛丞相另外找一位子嗣来取代。”

难怪原籍川中的李严会成为这次阴谋的主使者,拥立故主对他来说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么?难怪陈到会封锁白帝城;难怪简雍毫不关心二王的去留;难怪吴泉会穿上赤色朝服!

马承脸色登时僵住了。

这一切的答案,就是刘璋。

杨洪朝白帝城的高大城墙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异样:“乍一听,这句话是天子欲行禅让之事,但其实上诸葛丞相不可能代刘而起,所以这句话真正的重点,是落在‘如其不才’四字上,也就是说,天子对太子是有不满的。”

杨洪——或者说刘禅——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二王从来不是威胁,刘璋才是。

“这跟我的抉择有什么关系?”马承还是不明白。

几道怜悯的目光投向被按在地上的杨洪,他本来也是川籍人士,可以在刘璋手下混个从龙之臣。可惜押错了注,以至于成为刘璋复国的第一个牺牲品。

“你还记得那句天子托孤给诸葛丞相的流言吗?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吴泉恶狠狠地瞪了杨洪一眼,拿手一指尖声喝道:“你这个混蛋,连我都敢挟持,现在知道厉害了?我告诉你,这益州的天气,可是要变了!”他还想过去踏上一脚,却被李严拦住了。

“为什么?”

“杀俘不祥,还是先接下刘州牧再说吧。”李严淡淡道,吴泉这才收住手脚,狠狠瞪了杨洪一眼。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杨洪道,“从现在开始,你需要做一个抉择。”

刘璋这时完全从马车走下来了,他整个人老态龙钟,脸上满布暗色斑点,浑身都散发着衰朽的气息。失去权力的他,生命在飞速地流逝着,即使到了这时,也没看出来这老人有多么兴奋。他抬起浑浊的双眼,木然扫视四周。李严上前一步,亲热地说:“刘州牧,您到家了。”

“是的……”马承认输般地松弛肩膀,叹了口气,算是承认了。他的谨慎,和他父亲临终前的心境有着直接关系。他是马家唯一的骨血,想要在益州生存下去,只能尽量小心。

刘璋仿佛没听到这句话,嘴唇嚅动,喃喃道:“刘玄德……他死了?”

“所以你才如此沉默寡言?为免走老君侯的覆辙?”杨洪说得毫不委婉。

“是的,刚刚去世。”吴泉笑道,“我主一直给您保留着益州牧的头衔,如今可算是实至名归了。”

杨洪明白马承的言外之意,也明白马超到底在忧虑些什么。彭羕虽死,可大家不免都有疑问——为何彭羕不去找别人,偏偏要找你马超呢?要知道,马超原来可是关西枭雄,若不是孤身入蜀,本该是与刘备平起平坐的诸侯。刘备对马超虽厚加封赏,提防之心却从不曾消退。此事一发,猜疑更重。马超在益州全无根基,本就是仰人鼻息,彭羕事件以后,他行事更是如履薄冰。马超的去世,恐怕与他抑郁之心大有关系。

刘璋又问道:“怎么死的?”

“彭羕死后,父亲日夜吁叹,身体垮得很厉害。我曾问他,彭羕之事已跟朝廷说清楚了,为何还如此忧虑。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我以后要慎言慎行。”马承答道。

李严道:“病重。”

马承闻言,肩膀一颤。彭羕是益州的一位狂士,前几年专程去拜访马超,劝诱他造反,结果被马超反手告发,下狱诛死。这件事处理得很干净,马超的地位丝毫没受影响,可现在看马承的反应,却没那么简单。

刘璋呵呵干笑一声,没说什么。吴泉又凑过来:“我家主公说了,若您想称帝,东吴也一定鼎力支持。届时东西各有一帝,联手伐魏。”他一拍胸脯:“登基用的礼器在下都备好了,只要您愿意,今天就能在这白帝城里当上皇帝。”

马超全族几乎都死在了曹操和张鲁手里,投奔益州以后一直矢志北上报仇,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听到马承这么说,杨洪只是笑了笑,反问道:“彭羕之事,莫非老君侯全不放在心上?”

刘璋对吴泉的絮絮叨叨显得很不耐烦,他开口道:“吴使节,你可听过北郭先生遇狼的故事?”

他这么一说,马承反而疑惑起来。他连忙拽住杨洪衣袖,歉然道:“季休,你别这样。我父亲他……他确实是郁郁而终——大仇未报,人之常情啊。”

吴泉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出这么个无关的故事。

马承不明白杨洪为什么突然提到自己父亲马超,而且还用如此不客气的语气。他略带不满地回答:“我父亲深荷天子大恩,君臣相知,如鱼得水。”杨洪自嘲地笑了笑:“既然马兄这么不坦承,就当我没说,咱们进城吧。”

刘璋道:“北郭先生进山遇狼,手中只带着一根大白长蜡烛。北郭先生百般无奈,手持蜡烛作势要打。狼不知蜡烛是何物,以为是棍棒,怯怯不敢靠近。北郭先生见状大喜,真的去拿蜡烛砸狼,结果一下砸断了,狼立刻扑上去将他吃掉。”

“老君侯生前在益州,其实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吧?”杨洪平静地问道。

吴泉道:“若这北郭先生一直持烛不打,孤狼疑惧,便不会葬身狼腹了。”

“谈什么?”马承有些意外。

刘璋仰起头来,悠悠道:“刘玄德是孤狼,你们东吴是北郭先生,而我,岂不就是那支蜡烛么?”吴泉细细一琢磨,面色大变,颤声道:“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就在两人即将走入城边之时,杨洪忽然对马承道:“马兄,在进城之前我想与你谈谈。”

刘璋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容,看向吴泉:“烛棒之威,胜在不用。若我一直身在东吴,益州无论谁当权,必然深为忌惮。你们凭此折樽冲俎,无往不利;如今你们把我放了回来,就好比北郭砸烛一般,平白折了一枚好棋子……”说罢他摇摇头,啧啧嗟叹不已。

他们沿着江边徐行数里,终于看到远处白帝城的轮廓。此时正值清晨,江面上升起一片惨白色的苍茫雾气,好似一只无形大手正在把整个城池用裹尸布包起来准备下葬。

吴泉愣在了原地,半晌他才发狂似的喝道:“胡说!你这个老糊涂,怎么长他们志气,正方,你说说……”说到一半,他去看李严、陈到和简雍,发现他们三个人的神情一改初时的谄媚,都投来怜悯的目光。一道阴寒的印痕从他心中裂开,逐渐延伸到全身,连脚趾头都变得冰凉。

杨洪和马承重新上马,慢慢朝前走去。永安县境内的民居与附近的树木已经被拆除砍伐一空,这是为了避免被攻城的吴军所利用,老百姓不是逃走就是被逼入城。所以他们放眼望去,沿途处处断垣残壁,竟无一丝生活气息,也没一个人影,安静异常。

劝诱益州人废掉刘嗣,迎回刘璋,这是吴泉一手操作的计谋。他自己对此非常得意,孙权的评价也很高,指示前线全力配合。吴泉苦心经营这么久,就指望着靠这一个不世出的大功劳,跻身东吴高层,与周瑜、鲁肃、吕蒙、陆逊等人齐名——可刘璋突如其来的一席话,把他从仙宫打入黄泉。

杨洪眼神一凛,没再逼问。队长吩咐把拒马搬开,让出一条道路,放他们进去。

原来这一切只是圈套,什么白帝城陷入沉默,这不过是蜀人利用刘备之死玩的一个圈套罢了!他们故意摆出居心叵测的姿态,让吴泉觉得有机可乘,借机把刘璋诱回白帝城,彻底消弭这一个隐患,让东吴再也没什么可利用的借口。

“是……”白眊兵被他的眼神盯得有点害怕。

吴泉回想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这个计划,似乎正是在李严、简雍这些人多次暗示之下才慢慢形成雏形的——看来自己是彻底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这个命令是陈到将军下的?”杨洪问。

“你是什么时候看穿这一切的?”吴泉问刘璋。

杨洪和马承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凝固。这就等于把他们两个当成是活的案牍公文,只许送进去,不许送出来。

刘璋望向李严:“就在你告诉我白帝城中有李严居中配合时——李正方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即使整个益州都重新倒向我,他也不会。与他商议迎我回蜀,不啻于与虎谋皮。”

“进城以后,不允许离开。”

李严抱拳道:“您还是如从前一样,目光如炬。”

“不过什么?”

“既然看穿了这一切,为什么不早说!”吴泉气急败坏地对刘璋吼道。

“奇怪……他到底想做什么……”杨洪正在疑惑,忽然看到刚才那白眊兵跑回来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队长赶紧给他递了一碗水,他一饮而尽,这才喘息着对杨、马二人道:“上头有指示,你们两位允许入城觐见,不过……”

刘璋负手仰望白帝城的夜空,长长叹了一口气:“若刘玄德能借益州之势夺下中原,恢复汉室江山,对我这汉室宗亲来说也不是件坏事。我已经老了,早没了争雄之心,我唯一的心愿,只是希望再回一次益州,再看一眼这片土地——若不是答应配合你的计划,孙权又怎么会放人呢?”

“是的,我们被分散调配到此,也是陈到将军签发的。”

老人摇摇头,似乎疲惫已极。李严走上前去,把刘璋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送回到车里。谁都看得出来,刘璋已是灯尽油枯,恐怕不久于人世,已经对任何人都产生不了威胁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完成了最后一个夙愿,遥望到了益州河山。

“就是说,信使不许进城的命令,是由陈到将军下达的喽?”

这时陈到上前一步,鄙夷地看了浑身颤抖的吴泉一眼:“你居然真的以为我等会背叛主公,实在可笑!”

杨洪听到这个名字,疑惑更为浓厚了。陈到是刘备的亲随,从豫州那会儿就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随,由他负责宿卫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杨洪总觉得味道有些不对,这不是什么基于事实的判断,而是一种直觉。

一口鲜血从吴泉嘴里喷出来,他身子晃了晃,几乎倒在地上。他心中愤懑与恼怒已经达到顶峰,即使是海上的风暴也不能与之相比。

“拳头捏不到一起,这支天子亲卫算是废了,到底是谁安排的,实在是有点居心叵测。”杨洪心想,连忙又问如今在永安城中担任宿卫的是谁。队长说是陈到将军,如今白帝城里里外外的防卫工作,都是他来负责。

“为了迷人耳目,你还处心积虑地把夺嫡的脏水往两位王子身上泼。若不是我受命要配合你,真想放声大笑。身为一个使臣,居然还幻想搞什么立嗣之争,真是真不知你怎么读的书,难道不知道只有嫡长子才有资格即位么?”

队长抓了抓头,表示这是上头的命令,自己也不清楚。如今所有的白眊兵都被打散,布置在永安县四周,说是为了防止贼人进入。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把堂堂近卫白眊兵撒出去布防,这是杀鸡用牛刀。而且若是宫中有事,没个半天时间他们都无法聚合。

吴泉的身份是东吴特使,就算他参与了这么大的阴谋,陈到还是没办法杀他。因此陈到不介意多说两句刺激的话,让这位使者自己吐血而死。

队长说到这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的话里不乏吹牛的成分,但杨洪却没点破,反而顺着恭维几句,把队长捧得大为高兴。看到时机差不多,杨洪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们既然是近卫,怎么给派到边境来呢?而且这还是不靠吴一端的防线,而是靠益州一侧。”

陈到越说越尖刻,这个貌似忠厚稳重的人,嘲讽起人来比他的长枪更毒。吴泉在他一句句嘲弄下,差点瘫坐在地,白皙的面皮几乎涨成紫色。

“那时候,乱得一塌糊涂。天子全靠我们几百名白眊兵持矛抵抗,这才在白帝城稳住阵脚。那些吴兵以为咱们都吓破了胆,根本不加防备,就这么沿着江边道冲过来。却不防我们一矛一个,扎了个透!尸体直接扔江里飘下去,顺流直下,嘿嘿,把吴人都吓得不敢前进。”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陈将军,你说的对,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皇位。”

马承有些不满,但对方礼数周全,又挑不出什么错,只得悻悻下马。杨洪倒没什么架子,跟队长嘻嘻哈哈地聊着天,很快就混熟了。话题很快就转到猇(xiāo)亭、夷陵之败,队长摇头叹息说当初兵败之后,吴兵一路猛追,蜀兵跑了个漫山遍野,根本组织不起抵抗。

无论李严、陈到还是愤怒的吴泉与刘璋,动作都滞了一下。他们一起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一直没有作声的简雍。他就站在瓮城的阴影里,任由这些人表演着。

杨洪的态度让白毦兵有些迟疑,但他们到底是天子近卫,不会那么轻易松口。白眊兵把队长叫过来,两人低声商议了一阵,白眊兵行了个军礼,转身跑步离开,队长代替他走过来,拱手道:“两位稍等,我已派人去请示上头了。”

“宪和,你这是怎么了?”陈到与简雍认识很久,立刻觉察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如果那样可以的话,我们就不必亲自来了。”杨洪迈前一步,双眼咄咄逼人,“一名侯爷和一位从事亲自赶过来,你该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

“我是说,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皇位,这一点你说得一点错都没有。”

白眊兵道:“你们可以准备公函密封、胶泥锁牍,我们会直接送进宫里去,不会有泄露的危险。”

简雍说完这一句,突然闪身,从瓮城的城门溜了出去。然后一阵“哗啦哗啦”的铁索响动,似乎有人从另外一侧用锁链将门拴住了。陈到一愣,大步流星跑过去一推,居然没推开。他愤怒地拍了拍门,大喊道:“宪和,你到底在搞什么?”

杨洪眯起眼睛,语带威胁。

简雍慢悠悠地登上瓮城的城头,跟他一起上来的还有二十多名弓手,他们各自挽弓持箭,把箭尖对准了瓮城广场中的这一堆人。只要简雍一声令下,这些人谁也活不了。

“如果是秘情呢?你确定你有资格与闻?”

“宪和!你疯了?”陈到勃然大怒。

“我们可以转达。”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处心积虑耍吴泉时,没想过我也在耍着你们吧?——也是,你们何曾正眼看过我、正视过我呢?”简雍的声音在城头悠然传来,带着些许自嘲和些许复仇的快意。

“即使有紧急军情也不行?”马承不满地反问道。

“难道你真的要给二王争嗣?”李严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去。在他们的计划里,二王争嗣只是一个诱惑吴泉的借口,难道说简雍入戏太深,真以为他辅佐的二王有机会登基继位不成?

白眊兵听到这两个头衔,眉毛只是略微抖动一下,却没有什么敬畏的神色。他们都是天子侍卫,见惯了大人物,这两个身份唬不住他们:“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任何人不得进入永安县境内。”

“我再说一次,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皇位,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简雍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次。

这时马承掏出象征着自己爵位的银乌符节:“我是斄乡侯马承,这位是益州治中从事杨洪,我们要去觐见陛下,通报军情。”

“难道你还想给主公变出一个长子来不成?”陈到讥笑道。刘备确实有个大儿子,不过那是义子刘封,而且早已死去。

杨洪明白为何白帝城陷入沉默了,这个哨卡就像是一个筛子,把信使拦回去,只筛出文书送进城去。

“不用变,主公的长子就在这里。”

杨洪心中带着疑惑,驱马上前。一名白眊兵举手拦住了他,面无表情地说:“如身携文书,请拿出来放在这里,我们自会转交城中。你们即刻回转,不得停留。”

突如其来的篡位者

白眊是用白牦牛毛编成的辫带,这种东西只有青羌才出产。杨洪的印象里,益州军中只有天子近卫才有这样的装饰——可天子近卫难道不该是守在永安宫前么?怎么跑到边境来守哨卡了?

简雍的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的身影,广场上的人都认出来了,那是简雍形影不离的亲随。简雍一该往常的态度,恭敬地冲他行了个礼。那人简单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前方的窄路忽然出现一处哨卡,一架木制拒马将道路牢牢锁住,几名士兵手持环首刀站在旁边。杨洪注意到,这些守兵的褐皮头盔上都盘着一圈白眊(mào),颇为醒目,远远就能望见。

“好大的胆子!什么人也敢冒充汉室子嗣!”陈到喝道。

杨洪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强求,把注意力放在前面的路上。这里已经接近永安县境,距离他们的终点不远了。

李严却没急着叫骂,他沉思片刻,把刘璋从车厢里拉出来:“您认识不认识这人?”刘璋睁开浑浊的双眼,仔细地辨认了一下,枯老的手为之一颤:“竟然是他!”李严忙问道:“是谁?”

马承“哦”了一声,随即沉默下去。这个话题再说下去,难免要涉及到对天子的评价,他谨守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莫谈国事。

刘璋道:“刘升之。”

马承读书不多,在马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杨洪笑道:“马君侯长在北地,不知这烹鱼是个精细活,剖脏去鳞,火候调料,稍有疏失这鱼就煮烂了。治国也是如此,不急不躁,张弛有度,不可随兴肆意,让百姓无所适从。《毛诗》里说: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就是这个道理。”

“那是谁?”李严越发糊涂了。

“这是说治国容易还是难?”

刘璋笑道:“看来益州有许多事情,你也不知道啊……这个刘升之,还真是刘玄德的嫡长子呢。”

“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诚哉斯言。”杨洪说到这里,不由得发出感慨。

“怎……怎么说?”稳重如李严也有点傻了。

刘备伐吴本是一意孤行,如今大败亏输,他无颜回归成都。天子在白帝城守国门,一是形势所迫,二来也未尝不是愧疚赎罪之举。

刘璋道:“这是刘玄德刚刚入益州发生的事情了——当时简雍被派去出使汉中,结果他在汉中看到了一个孩子,自称自己的父亲叫玄德。简雍询问了孩子的养父刘括,得知这孩子是刘括在中原买来的,一起带入汉中避难。简雍详细询问了这孩子以前的遭遇,和刘备失散的长子刘升之完全契合,就禀明张鲁,把他带回益州。我当时恰好在张鲁身边有个细作,所以对这事知道得还算详细。”

杨洪一路上把这些掌故说给马承听,还顺便给这个西北汉子简要分析了一下形胜之说。永安紧扼瞿塘峡口,为长江锁钥,地势极为险峻。而白帝城就设在江北伸入江心的长滩之上,背倚峡壁,独据江中,三面临水。只要天子选择在白帝城据守,吴军便无法溯江逆流进入蜀中——这就是为什么刘备败退到此便不能再退了,再退就等于把蜀地的门户交予他人之手,国亡在即。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为何后来我们一点都不知道?”李严问。

永安本名鱼复,天子败退到此之后,不再后退,将其改名为永安,寄寓不言而喻。它的县治所叫做白帝城,相传是新莽之时公孙述所筑。当时公孙述听说这里有一口白鹤井,常有龙气缭绕。他自以为这是化龙登基之兆,遂自称白帝,建起一座城池,名之曰白帝城。

“正方,你怎么糊涂了?刘禅是太子,这时候冒出一个比他年纪还大且是嫡出的大哥,你让刘玄德怎么办?”刘璋的话里带着点幸灾乐祸。

从成都到白帝城并非一条坦途。杨洪与马承先取道江州,然后坐船沿江水顺流而下,到了瞿塘峡又弃舟登岸。一路辛苦自不必说,他们终于在十天之后抵达了永安县。

李严拍拍脑袋,刘璋提醒的是。子嗣的承继,关系到朝廷的稳定。倘若突然冒出一个变数,许多人都会受到影响,如何站队,如何应对,可着实要乱上一阵,搞不好还会让百官分裂——这是刘备所不愿见到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个“刘升之”雪藏起来。大家不知道他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生出什么心思了。

白帝城困局

“刘升之是他去汉中找回来的,看来宪和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啊。”李严感慨道。这次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故意露出破绽诱出吴泉和刘璋,想不到简雍假意配合他们,暗地里却有了这样的谋划。当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简雍却轻轻摘走了果实。

杨洪忽然挽住缰绳,侧过脸去对马承说道:“关于这次的使命,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马承愕然望向杨洪,似乎对这个问题全无心理准备。杨洪抓住马鞭,指向被雾气吞噬了尽头的官道:“无论我们多么努力,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这个突如其来的篡位者,可着实是谁都没想到。

他们沿着官道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雾气慢慢升腾起来,周围的一切像是罩上了一层蜀锦,迷茫而不可见,道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在白雾中缓慢地穿行,以免跌落悬崖。

简雍这时在城头开口道:“我在汉中苦心孤诣为陛下寻回长子,陛下不知感激,反而斥责我多事。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个老朽的东方朔罢了!但我不是!绝不是!”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开始升起一种癫狂式的狂热:“我现在带着升之去永安宫,在陛下灵前宣布继位。诸位可以在瓮城里慢慢想想,愿意效忠真正天子的人,可以活着离开白帝城。”

马承挑选的马匹不是西凉骏骑,而是匹个头矮小的蜀马。这种马跑得不快,但适用于狭窄险峻的山路。杨洪叮嘱了家人几句,然后和马承骑上马,带上使节旌旄,离开成都。

说完简雍和刘升之从墙头消失了,只有弓箭手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射姿。

于是杨洪也不多说什么,先回家稍事准备。一个时辰不到,马承已经找上门来,说马匹和行李都已备好,甚至连沿途要用到的通关文书都从衙署里开具妥当,手脚麻利得很。

白帝城的高级官员们,居然被这么一个简单的设计困在瓮城动弹不得。如今的白帝城,是简雍一个人自由穿行的天下。

谈话结束以后,杨洪离开正厅,马承正守在门口。杨洪把白帝城的情况说了一遍,马承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说他去负责准备马匹。杨洪知道马承的难处,关西马家曾经显赫一时,可如今人丁寥落,在蜀中的只有马承和他的族叔马岱,夹在中原荆州与益州几派之间,地位尴尬。所以马承言行非常谨慎,甚至有些过分木讷。他唯一的生存之道,只有为刘禅尽忠,以便为马家未来在蜀中的地位求得一个机会。

“喂,正方,你想想办法啊。”陈到焦虑地催促道。

“您还不如不补充。”杨洪在心里想道,有点哭笑不得。

李严却是好整以暇,坦然坐在地上。陈到再三催促,他才不慌不忙道:“简雍要去永安宫,你猜他会遇到谁?”

“我让马承陪你去,他可以保护你。”刘禅说完,挥了挥袖子,又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这可不是什么监视。”

“诸葛丞相?”

“谨遵殿下吩咐。”

“是啊,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李严反问。

刘禅略作思忖便答道:“只要带上眼睛和耳朵就够了,本王只想知道白帝城为何沉默至今,其他的事不必勉强。”刘禅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罕有地闪过一丝厉色,稍现即逝。

陈到听到这个名字,略微安心了点。封锁白帝城、故意制造沉默假象,正是这位丞相的授意。在那个人面前,无论变数是什么,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除了传捷,殿下可还有什么嘱托?”杨洪想知道刘禅希望他做到什么程度。他无兵无权,单骑入城,想赤手空拳去挫败一场阴谋是不可能的。

“诸葛丞相也真是的,故意搞出这样的假象,骗了敌人不说,连太子也吓得不轻,还派人来打听。害得我不得不假装擒住他们,省得吴泉起疑心。哎,那个杨洪还挺能干的,几乎就接触到真相了……咦?”

“臣即日动身。”杨洪伏地叩头。刘禅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作为太子,他驭使一名治中从事都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实在是有些可怜。

陈到正想着,突然发现异状。原本被卫兵按在地上的杨洪,居然消失了。

刘禅追问道:“杨从事可愿意为本王跑这一趟?”杨洪略微不安地转动身体,这个差事可不容易做,可他没得选择——既然投了诸葛亮,而诸葛亮支持刘禅,那他就只能在这条路上走到黑。

“人呢?”陈到问。

杨洪看了刘禅一眼,看来这位太子对这个安排是动过了心思的。在权力面前,即使是再平庸的人,也会变得敏锐起来。

“刚刚跑了。”卫兵一脸沮丧地说。刚才城墙上弓箭手一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简雍吸引住了,没留神手底下的俘虏。

杨洪是益州本地人,与太子平素没有来往,他前往白帝城不会引起别人怀疑。如果是一名太子舍人出现在白帝城,刘禅的意图一下子就会暴露。这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杨洪曾经是李严的下属,但两人闹得很不愉快,杨洪甚至愤而辞职。如果李严是这次白帝城沉默的主谋,至少刘禅不用担心杨洪会跟他沆瀣一气。

“他打算干吗?”陈到大为疑惑。

“本王刚才已经说过了,成都城里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就像信任诸葛丞相一样。”刘禅缓缓说道,把眼睛瞪得更大,真诚地望着杨洪。

杨洪在房屋之间疯狂地奔跑着,跑到胸口几乎爆炸也不敢停。瓮城里一浪一浪的真相扑击过来,让他艰于呼吸。刘禅只让他带耳朵和眼睛过来,但他发现根本不够用!

“臣出身穷州寒地,才学驽钝,恐怕有负殿下所托。”杨洪刻意提醒了一句。他籍贯是犍为武阳,地道的益州人,也该是刘禅需要提防的对象。

刘璋的事也就罢了,杨洪已经有了猜测;可刘升之的异军突起,却让他彻底陷入惊慌。

看到杨洪的眼神发生了改变,刘禅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微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杨从事讨伐黄元有功,本王想派你去白帝城亲自禀报父皇。兵威可冲煞,捷报能辟邪,说不定这份喜报可以祛除父皇沉疴也说不定。”

简雍居然隐藏得这么深,还握着这么一枚筹码。

想通了此节,杨洪不由得冷汗涔涔,背后一阵冰凉。他虽然是益州人,却是寒门出身,被诸葛亮一手提携上来,跟那些豪族们根本不是一路。倘若是他们当权,恐怕自己连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刘升之的身份,应该是被刘备承认过的,应该留下文书或信物为证,说不定就被简雍握在手里。如今天子已死,诸将被困瓮城,若真被简雍得逞,刘禅乃至他杨洪可就彻底完蛋了。有刘升之在,刘禅可算不上是嫡长子了。

要知道,刘备新得益州,根基不稳,近几年来关羽、张飞,黄忠、马超、庞统、孙乾、糜竺、刘巴、马良等一批心腹相继去世,中原、荆州出身的元老们凋零不堪,正是朝廷最虚弱的时候。身在白帝城的李严若有异心,只消囚禁天子和诸葛亮,未必不可成事。

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鲁、梁二王不过是小孩子,没这样的手段,可他们背后还站着许多益州大族。刘备入川以后,中原、荆州两系人马霸占了朝廷要津,益州备受挤压,许多人都心生不满。如果有个机会可以把天子控制住,矫诏易嗣夺取帝位,保不准会有野心家铤而走险——比如李严。他虽然籍贯在南阳,却是地地道道的益州人。

杨洪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诸葛丞相。杨洪希望自己能比简雍快一些,好让诸葛丞相早一刻知道,着手应对。既然李严迎刘璋是个圈套,那么诸葛丞相被软禁一定也是圈套的一部分。

刘备应该不会改变立嗣的心意,但躺在永安的他已经病入膏肓,动弹不得。白帝城的神秘沉默,或许是某些人为了隔绝天子与外界联系而竖起的帷幕,而诸葛亮和李严匆匆赶到白帝城后再无消息传回,说不定也已身陷彀中。

他一口气跑到永安宫城前,看到陈到的卫兵们仍旧一丝不苟地巡逻着,对瓮城之事浑然不觉。简雍有进入的资格,他杨洪可没有。杨洪眼看着简雍和刘升之大摇大摆进了宫城,心急如焚。

如果不出大意外的话……但现在白帝城的状况,这对刘禅来说,足可以称为“大意外”了。

杨洪忽然看到一队巡逻兵,带头的那人的脸似曾相识,稍微回忆了一下,发现正是带他和马承进城的那个卫兵。杨洪病急乱投医,顾不得不多想,从巷道里一下子跳到那人面前。

自古的规矩从来都是立长不立贤,立嫡不立庶。刘禅是嫡长子,又是钦定的太子。如不出什么大意外,他的地位安若泰山,鲁、梁二王根本毫无威胁。

那卫兵先是吓了一跳,一队人全都下意识地抬起枪尖。等到卫兵看清杨洪的脸,不禁大怒:“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冲撞宿卫,宫城游走,这可是大罪!”

鲁王和梁王是天子的次子与三子,刘禅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今年一个十一岁,一个十岁。他们的母亲皆是川中大族女子,是刘备入川时所纳。

杨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听着,现在主公有危险,我要马上进宫。”

刘禅真正担心的,根本不是诸葛丞相,而是鲁王刘永和梁王刘理。

“天子刚刚驾崩,能有什么危险?”卫兵不耐烦地喝道。

杨洪听到这一句,心中这才恍悟。刘禅虽然稚嫩,在这方面的心思却并不笨拙。他拐弯抹角地转了这么多圈子,终于把自己的意图表达出来了。

“我以益州治中从事的身份,命令你马上让我进去!”

刘禅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杨洪少安毋躁:“诸葛丞相的忠诚,无可指摘。只是白帝城之事一日不得廓清,流言便一日无从根除,还是要先搞清楚那边的事情才好啊——”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两道细眉不经意地抖了抖,“——白帝城孤悬在外,临近兵锋,什么凶险都有可能发生。本王的亲族除了父皇之外,还有鲁王和梁王在那里,他们年纪还小,实在挂心。”

卫兵也火了:“您官职是比我大,但我是宿卫,职责是保卫宫城。哪怕你是丞相,也得按规矩办。”

这流言竟把诸葛丞相与王莽等同起来,用意之刻毒,令人心惊。杨洪是丞相幕僚,若不对这种危险言论予以迎头痛击,尽快消除刘禅的疑惑,日久必生大患。

“我就是要去里面见诸葛丞相。”

刘禅缩了缩脖子,嘟哝道:“我也觉得荒唐……”可他的表情却暴露出真正的想法。杨洪抬起头来,语气严厉:“殿下,此危急存亡之秋,岂能让谵妄之言窜于都城?以臣之见,应使有司彻查流言源头,不可姑息!”

“不行,没有诸葛丞相、李都护或陈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卫兵坚持道。

饶是杨洪镇定过人,听到这话嘴角也不由得抽搐一下。他眼神一闪,毫不客气地驳斥道:“这简直荒谬绝伦,以天子之明、丞相之贤,岂会说出这等话来?”

“让他进去。”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

刘禅眼神很奇怪:“那你可知道,流言里父皇对诸葛丞相说了什么?”他挺直胸膛,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杨洪回头一看,却看到鲁王刘永站在他身后,不禁一愣。鲁王刘永的神色一扫孩子气,带着深深的忧虑,但表情比起站在简雍身旁时更加生动。

“天子识人明断,诸葛丞相又是天下奇才,天子托孤于彼,此殿下之福分。”

“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杨洪的话,刘禅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迟疑片刻,缓缓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一点消息没有……数天之前,本王听到了一则流言,说我父皇临终前托孤给诸葛丞相。”

“简将军本来是带我们来宫中见父王,可走到一半,他把我们安置在另外一处屋子里,吩咐我们不要乱动,就出去了。弟弟饿了,附近又没仆人,所以我出来找些吃的。”刘永说得很流利。

“肯定不会是吴军进袭。”杨洪先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如果是吴军突然袭击,即使是最糟糕的状况,好歹也该有败兵逃入蜀中。“……也不可能是天子驾崩,否则陛下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杨洪否定了第二种可能性。

杨洪大概明白这是为什么。简雍既然带着刘升之要在刘备灵柩前做大事,自然不希望节外生枝。这两位王子虽然是庶子,终究也是两个变数,所以简雍没带他们进宫,而是留在了外头。

白帝城里不光是天子,还有诸葛丞相和李严将军,这几位巨头齐聚,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那个突然陷入沉默的白帝城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我记得您叫杨洪吧?”刘永道,“我虽然不认识您,但我相信您。您的眼神和简将军不太一样。”他转向卫兵:“放他进去。”

杨洪刚刚押着黄元从临邛归来,还没回署,不清楚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的双眉不期然地拧结在了一起,如果刘禅说的是真的,这可就太蹊跷了。益州如今保持着稳定,全因为那位天子一息尚存之故,如果中外消息断绝,人心浮动,会有更多的黄元冒出来。

“可是……”

刘禅陡然提高了声音:“不止是本王,成都的掾曹府署也碰到了同样的事情。三月下旬以来,白帝城没有向外发出一封公文。而从成都发往白帝城的公文,在永安县界就被截下,信使甚至不能进城。”他的眼睛鼓了鼓,焦虑地把手指攥紧:“季休啊,你该知道这有多严重。”

“放他进去。我有话让他带到父王的灵前。”刘永固执地重复着。卫兵可以不管杨洪,但两位王子的话却不能不听。尤其是刘永拿孝道一压,他更是压力陡增。

杨洪宽慰道:“也许是蜀道艰险,驿驰略有延滞。”

“殿下,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刘禅双眼飘向殿外,肥胖的指头敲击着几案:“今天是四月初三……算来正好两个月了。本来丞相每隔五日,便会发来一封书信,详述父皇病情。可从十五日前开始,本王就再也没收到过丞相哪怕一个字。父皇身体如何、吴贼是否西向,本王全然不知,心中难免有些慌乱……”

“我记得刚才有人说什么‘天子刚刚驾崩,能有什么危险?’我是个小孩子,记性不太好,不知这是不是这么说的。”刘永道。

“丞相是二月初三离开成都,二月二十日抵达永安。”杨洪回答。

卫兵一下子僵住了,刚才他脱口而出,根本没多考虑,想不到被这小孩子抓住了把柄。这话若是传出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得杀头。卫兵犹豫了一下,双肩下垂,只得妥协。

刘禅没头没脑地问了个问题。

按照规矩,他还是搜了一遍杨洪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利器,才打开宫门,放他进去。

“丞相离开成都,已经快两个月了吧?”

“杨从事,您觉得我该入宫吗?”在杨洪转身要走之前,刘永忽然问。

刘禅没得到想象中的回应,有些失望。他做了个手势,守护在旁边的马承知趣地走出去,把整个正厅只留给他们两个人。

杨洪道:“以臣之见,还是暂时不要的好。”他现在不清楚宫城内会发生什么,刘永还是个孩子,保险起见还是先不要去比较好。

杨洪弓了弓身子,简单地表示荣幸。他何等聪明,可不认为刘禅突然降尊纡贵地奉承他,仅仅只是因为平叛时卖出的人情。以杨洪谨慎的性格,在没搞清楚境况之前,绝不会轻易表达意见。

“嗯,明白了,替我向家人问好。”刘永道,眼神闪闪,没有坚持。他自始至终都很淡定,稳重得不像是个小孩子。白帝城的这一场乱子,似乎让他束缚已久的睿智全都绽放出来了。

刘禅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尴尬一笑,改口道:“本王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杨洪顾不得问他家人指的都是谁,拱手一拜,然后撒腿就往宫城里跑。

杨洪低下头,没有回话。这位太子跟臣下说话时没什么架子,有时候甚至带着浓厚的讨好味道,但这句话说得实在有欠考虑。倘若流传出去,岂不是说在成都的文武百官都是太子猜疑的对象?你让费祎、董允、霍弋、罗宪那些太子舍人怎么想呢?

永安宫城并不大,杨洪沿着石道一直向南,绕过两座小殿,便来到了高大巍峨的永安宫前。这座宫殿分为两层,四角的垂脊很短,重檐不是高挑而是垂低,这让整座宫殿看起来十分压抑,透着森森的不祥气息。它的形制,很好地反映了刘备困守在白帝城的心境。

刘禅又随便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杨洪一一作答,气氛很快陷入无话可说的窘境。刘禅抓着毯边犹豫片刻,忽然把身体前倾,特别认真地说道:“杨从事,你是忠臣。现在在这个城里,本王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快接近永安宫时,杨洪放缓脚步,调匀呼吸,抬眼望去。此时映入眼前的一幕,让他很多年后都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嗯,你做得很好。”刘禅心不在焉地褒奖了一句,眼神有些疲惫。杨洪注意到,他的眼睑下隐隐透着青黑之气,昨天晚上定然是没有安睡。

在丹陛之下,简雍躺倒在地,双目圆睁望着天空,已然气绝身亡,而刘升之则倒在一根柱子旁,殷红的血迹涂满了半根柱础。马承半跪在地上,单手执刀,站在两具尸体之间喘息不已。他看到杨洪跑过来,没有说话,只是无力地嚅动了一下嘴唇,脸色有些煞白。

此时这位大汉太子正跪坐在正厅上首,膝上盖着一条蜀锦薄毯,年轻而略显肥胖的脸颊黯淡无光,似乎内心有着许多忧思。而杨洪则不急不慢地汇报着自己的工作:“殿下,臣刚刚监斩了黄元,首级已交由军中处置。一俟传首各地,诸郡必不敢再有轻动,成都稳若泰山。”

杨洪注意到,站在永安宫殿门前俯瞰这一切的,是一名男子。这男子白衣长髯,身材修长,如同一块璞玉被琢成了人形一般。

太子府坐落在成都城正中偏西的位置,紧挨着皇宫,原本是刘璋用来接待贵客的迎宾馆驿。刘备登基以后,库帑空虚,光是修建新的皇宫就耗去了不少钱粮,所以太子府没怎么好好改建,只是刷了一层新漆,整体还是显旧。好在刘禅对这些事并不在意,还赢得了“俭朴”“纯孝”之类的好评。

“季休。”诸葛亮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好的,我明白了,请马校尉在前头带路吧。”杨洪露出微笑,这让马承长长舒了一口气。

杨洪越过诸葛亮的肩膀,看到殿内停放着一副棺梓,天子正躺在里面,紧闭着双目,双手握着一把宝剑,两支大白蜡烛立在两侧,如同忠心耿耿的卫士一般。

杨洪皱了皱眉,平定黄元的详细过程他早写成了书状,分别给白帝城、成都衙署与太子府送去了。为什么太子还要特意召见他呢?杨洪观察着马承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这恐怕只是个借口,太子找他大概是有别的事情,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

“丞相,发生了什么……”杨洪觉得自己的力气彻底耗尽了,两条腿连迈上台阶的力气都没有。

马承上前一步,低声道:“杨从事,太子宣你去府上,问询黄元之事。”

“如你所见。天子驾崩,简雍将军悲痛过度,殉死棺前;其仆欲行不轨,马君侯为保护天子灵柩,出手击杀。”

“马君侯,你刚刚回城,怎么不去歇息片刻?”杨洪问道。马承虽然只是太子府的栩卫校尉,但他还有个斄乡侯的头衔。杨洪这么说,是表达对马氏的尊敬。

诸葛亮轻轻一句话,将整起事件定了性。杨洪看向马承,后者勉强露出一丝苦笑,说他被陈将军抓走以后,是诸葛丞相派人把他领出来,带入宫中。

马承是个标准的关西武人,脸盘狭长,眼窝深陷,和他的父亲一样鼻头高耸尖挑,颇有羌人风范。拜杨洪所赐,他在黄元之乱里拿了不少功劳,于是他对这位治中从事态度颇为恭敬。

杨洪一听这话,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简雍是中原派系硕果仅存的几个人之一,刘升之是主公的子嗣,他们两个都是诸葛丞相没办法下杀手的。诸葛亮把马承叫进宫里,就是为了借他之手用粗暴的方式破解这个难题。

杨洪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旁边一个声音响起:“杨从事,请留步。”杨洪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马承。

斩杀老臣和皇室嫡子,这两件事都是犯了大忌讳的。即使这么做有充分的理由,但为了避免物议,做事的人以后也绝不可能获得什么高位,仕途被彻底堵死。马承确实履行了他的诺言,为了太子一条路走到了黑。

在刑场上,无头的尸身仍旧保持着跪姿,鲜血从脖腔中喷涌而出,泼洒在地,洇成大片大片的暗红颜色,好似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黄沙上勾勒着蜀中山川地理图。

而诸葛丞相能承诺他的,估计就是马氏一族在益州的平安吧。杨洪记得马承在军中还有个叔叔叫马岱,马承这么做,等于是用自己的前程,换取马岱未来在军中的地位。

想到这里,杨洪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杀的是黄元这只蠢鸡,儆的是那些心思动摇的诸郡长官和朝廷中的某些人,还顺便卖了一份人情给太子。诸葛丞相果然是算无遗策。

为了家族存续,马承真可算得上是苦心孤诣了。

黄元没料到成都的反应如此迅捷,更没想到连马超之子也亲自上阵,他毫无心理准备,一战即败。叛乱转瞬即被镇压,黄元也被抓到成都处斩,露布诸郡。只要在平叛露布上出现马承的名字,所有人都会联想到他背后的太子府和关西名门马氏,进而明白那位年仅十七岁的太子对蜀中拥有着强大的控制力,收起小觑之心。

这时候,诸葛丞相又轻轻叹道:“宪和真是太傻了。虽然天子去世,新君即位仍需这些老臣辅弼,他怎么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就这么走了呢……”

马承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但他有个名闻遐迩的父亲——骠骑将军领凉州牧斄(lí)乡侯马超。马超已于前一年病逝,马承继承了斄乡侯的头衔,在太子府负责宿卫。

杨洪抬起头,不知从哪里涌现出一股力量,促使他开口问道:“丞相,刘璋和简雍,这一切您都是在掌握中吗?”

黄元进攻临邛的消息传到成都以后,杨洪立刻按照诸葛亮的布置调动兵马,进行平叛。他除了调动成都留守陈曶、郑绰等部以外,还特意去拜访了太子刘禅,请求调拨太子府栩卫校尉马承以及麾下百名甲士以助军势。

丞相摇摇头:“不,我不知道。”杨洪看着丞相,后者的眼神清澈透亮,没有一丝作伪的神色。

杨洪的籍贯是犍为武阳,土生土长的益州人。他门第低微,才干却十分出众,从诸郡小吏扎扎实实地干起,沉稳镇定,逐渐得到诸葛亮的赏识,如今已贵为益州治中从事、丞相幕僚。

“那白帝城的封锁和那则流言……”杨洪欲言又止。

这个人就是杨洪。

“益州新附,陛下驾崩,不知背地里有多少不安分的人在筹谋打算。不把这些家伙引出来,以后陛下怎么能安心。把木棍上的荆棘拔光,才能握在手中。”诸葛丞相淡淡道。

眼前这个死者名叫黄元,本是汉嘉太守。他在去年年底听说天子病笃后,立刻闭城不出,拒绝接收来自成都的任何指示。当他所痛恨的诸葛亮离开成都以后,黄元立刻起兵叛乱,大举进攻临邛。可是黄元没料到的是,诸葛亮在出发之前已经留下了对付他的人。

杨洪豁然开朗。白帝城异乎寻常的举动,以及那则石破天惊的流言,全都是诸葛丞相和李严、陈到等人故意做出来的,好让那些怀有异心之人觉得有机可乘,一个一个跳出来。黄元、刘璋、刘升之,刘禅新君继位的隐患,就这么被一枚枚拔除掉。

到了今年二月,丞相诸葛亮和辅汉将军李严突然离开成都,匆匆赶往白帝城,这让天子驾崩的谣言更加尘嚣日上,不稳情势一下子达到了高潮。

这到底是诸葛丞相的计策呢,还是天子临终前的遗命?

这个局势很糟糕,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去年年底,就在汉孙两家好不容易重开和谈时,白帝城突然传出了天子病重的消息。这下子,整个益州都开始震惶不安起来。无论是入蜀的中原勋贵还是新附的土著仕人,都开始在心里盘算起这个新兴朝廷的前途。

杨洪没敢再问,他慢慢地走到刘升之的尸身前,蹲下身去看。那张脸如果仔细端详,还真的与刘备有几分相似。这个不幸的家伙大半辈子都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回到父亲身边,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自从前将军关羽在荆州败亡之后,这天下的局势一下子变得比蜀道还要婉转曲折。先是曹丕篡汉,然后是汉中王称帝。就在大家猜测新的天子会不会讨伐曹魏伪帝时,他却率先与孙吴开战,打出了为关将军报仇的旗号。去年——也就是章武二年(公元221年)——的六月,夷陵一战汉军被陆逊打得一败涂地,天子一路败退到白帝城才停住脚。

可这又能怪谁?如果他安心隐居,以刘禅的性格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决绝的事情来,可他偏偏听信简雍的话,来争这虚无缥缈的皇帝之位,可也算得上是咎由自取。

“真是个应景的好天气啊。”杨洪暗自感慨道。

“季休,记住,从来没有什么刘升之。”诸葛丞相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

他一边洗着手,一边抬头望天。今日的成都天空阴霾,大团大团铅灰色的阴云鏖集在城头,一丝风也没有。这样的天气不会下雨,但却极易起雾。一旦大雾笼罩,整个城市都会变得白茫茫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让人心浮气躁。

杨洪站起身来,吐了一口气。他把马承从地上搀起来,拍了拍肩膀。马承松开手里的刀,眼神复杂,其中有惊恐、有狠戾、有失意,还有一丝欣慰。

这时有人殷勤地端来一个铜盆,里面盛着清水和几片桃叶。蜀中习俗,见血之后要用清水洗手,桃叶的清香可以遮掩气味,不然会被死魂循着血腥味来索命。杨洪从来不信这些,但也没特别的理由去反对。

“以后的史官会怎么记录这一段呢……”杨洪问道。

杨洪喟叹一声,把视线从地上移开。旁边的数名军士一齐大声喊道:“正身验明,反贼黄元伏诛!”声音响彻整个校场。这时一名小吏不失时机地递来监斩状,杨洪抬手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加了一个名字:“马承。”

“不设史官就是。”诸葛丞相毫不在意地说。

竹签画过一道弧线,跌落在铺满黄沙的地面上。不远处的刽子手大喝一声,双手紧握宽刃大刀猛然下挥。铁刃轻易切开血肉,砍断颈骨,把整个头颅从一具高大的身躯上斩下来。那个头颅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了杨洪的脚边。死者的眼睛仍旧圆睁着,满是不甘和愤懑,与杨洪漠然的双眸彼此对视,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这句话杨洪并没有听见,他抬起头来,看到白帝城上空的江雾慢慢散去,显露出一片璀璨的星空。

杨洪用两根指头从木质鱼筒里拈出一根竹签,这片暗青色的竹签顶端削成了尖锐的剑形,看上去阴沉肃杀如同真正的一把利剑。他略抬手肘,把它轻轻地抛了出去。

夏四月癸巳,先主殂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临终时,呼鲁王与语:“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共事而已。”诏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五月,梓宫自永安还成都,谥曰昭烈皇帝。后主袭位于成都,时年十七。尊皇后曰皇太后。大赦,改元。秋,八月,先主葬惠陵。

刘禅密令

建兴元年,诸葛亮封武乡侯,开府治事;李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后李严移镇汉中,陈到继为永安都督、征西将军,封亭侯,麾下所督,皆先帝帐下白眊,西方上兵也。

那个纵横中原多年,终于偏安一隅称帝的枭雄,就这么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一下子都难以接受。杨洪和马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异样的情绪。如果天子就这么死了,那他们两个人的处境可就很微妙了。

马超卒于章武二年,时年四十七。临没上疏曰:“臣门宗二百余口,为孟德所诛略尽,惟有从弟岱,当为微宗血食之继,深托陛下,余无复言。”追谥超曰威侯,子马承嗣。其族弟马岱位至平北将军,进爵陈仓侯。超女配梁刘理。而马承则从此再不见于任何史书,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这个消息一下子让府前所有人都变成石像。

杨洪于建兴元年赐爵关内侯,复为蜀郡太守、忠节将军,后为越骑校尉,领郡如故。六年卒于官上。

天子驾崩?

至于简雍,则记录湮灭,不知所终。到了陈寿撰写《三国志》的时候,翻遍了蜀汉的文书,都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结局。陈寿没办法,只得潦草地记录了他前半生的些许事迹,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