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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直言

之后,伊丹十三愈加直言坦率。五年后,他从自己的办公室楼顶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他留下纸条,说自己因为陷入绯闻猜测而心智错乱。不过,阿德尔斯坦在引述一位不愿意具名的帮派成员提供的资料之后,撰写报道说该电影制作人是被迫在那张纸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跳楼自杀的,警方很可能把这件案子认定为故意杀人。那位研究有组织犯罪的美国律师告诉我,有些帮派组织的专长便是把杀人案伪装成自杀案。“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因为爱面子而自杀,因为从文化的角度来说,日本人都这么做,”他说道。“但现在一听见有人自杀,我就会怀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数年来,这位自动切手指的人一直是日本航空公司的最大股东之一。据警方估计,后藤忠政的总资产将近十亿美元,他在日本第一大犯罪组织山口组内部掌控着自己的小团体。令他臭名昭著的是对于日本最负盛名的电影制作人伊丹十三的袭击。1992年5月,伊丹十三推出电影《民暴: 勒索的温柔艺术》,将黑帮成员描述为与硬汉形象不相符合的冒牌货。数日后,后藤忠政所在帮派的五名成员在这位电影制作人的家门口展开袭击,用刀子对着他的脸部和颈部一通乱划。后藤忠政声称自己对此次袭击事件事先并不知情。他在书里说起这事的时候既惊讶又傲慢,就像是老板度假归来,却发现自己的下属已经先声夺人。(“我首先想到的是:‘要是让我发现谁的手下做了这件事儿,我会送他点小礼物聊表敬意。’”)

在《读卖新闻》工作的阿德尔斯坦开始对后藤忠政展开调查。一切进展顺利,直到他的线人——一位外国妓女——突然失踪。阿德尔斯坦确信她已经被人谋杀,并随即被这起案件弄得心神不宁。他此前娶了一位名叫直的日本记者,并有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不过,阿德尔斯坦很少在半夜之前回家,因为大家认为日本的犯罪报道记者应该跟警察和其他线人一起抽烟喝酒。有时候,他受到来自帮派的威胁;有一次他受到毒打,被打坏了膝盖和脊柱。跟许多罹患马凡氏综合征的人一样,他的心脏每天都要接受注射治疗。有迹象表明,他的生活方式是一种自我摧残。他一直喜欢把自己的健康问题戏剧化——这是他一贯的形象——而他现在似乎已经真的做起了演员,扮演的角色是个麻烦缠身的犯罪报道记者。

罪犯的自传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算是一种有悖常情的类型,在日本尤其如此,后藤忠政的自传取名为Habakarinagara,这是一种敬语,意为“恕我直言”。自传出版的时候,作者发表声明,所有的稿费都将捐给柬埔寨的残疾人和缅甸的一座寺庙。作品一开始就透着大卫·科波菲尔的语气: 后藤忠政从小没鞋子穿,他吃的是大麦而不是稻米。(“那些年尤其艰难,我还有一个酒鬼爸爸。”)他以棒球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明自己从少年犯成长为黑帮成员的过程。(“我感觉我们一直在芦苇坝里玩棒球,一夜之间被人发现,从而参加了重要的联盟赛事。”)细节并不丰富的犯罪过程讲述得轻松活泼,就连一次次漫不经心的过程也都值得追忆。(“我家老三,也就是康孝,曾经在骏河银行门前散发传单,抛洒大便,因此进了监狱。”)后藤忠政尤其强调自己的幽默感;哪怕没有别的,他至少有勇气承认自己的罪行。(“我不会道歉以求原谅。我天生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剁掉自己的小指头,并交给了川内。”)

几年之后,阿德尔斯坦和他的妻子都说,这段时间毁了他们的婚姻,也结束了他在《读卖新闻》的记者生涯。他说,这家报纸在跨越了某个阶段之后,便在关于后藤忠政的报道上畏手畏脚,因此阿德尔斯坦才要辞掉这份工作。直至今天,报社没有人愿意谈及他的任职经历;有些记者说他是个大骗子,还有一些人则说《读卖新闻》对于他的执着痴迷颇感不爽。不少人猜测,他是在为中央情报局做事。来自具有竞争关系的报社的记者更愿意对他的工作褒奖有加,很多人指出,日本媒体对于惹恼后藤忠政这样的黑帮大佬的文章向来秉持回避态度。他们还说,《读卖新闻》对于阿德尔斯坦的离去非常生气,因为这违反了一贯的社团忠诚理念。

在我们进行谈话的六天前,后藤忠政过去的一个下属在泰国被人枪杀。数年来,这个人因为涉嫌谋杀一个妨碍后藤忠政介入房地产项目的人而一直逃亡在外。警察说,后藤忠政已经清除了所有的证人。他还提醒我,这个坏蛋也向阿德尔斯坦发出过死亡威胁。最近一次的死亡威胁发生在上一年,也就是后藤忠政出版其自传的时候。“我们怀疑后藤忠政涉嫌参与了对十七个人的谋杀,”那位警察说道。“泰国谋杀案说明,他还能把手伸到海外。”

离开《读卖新闻》后,阿德尔斯坦继续开展调查,直至锁定后藤忠政的肝脏。对帮派而言,肝脏是身体的重要器官,是与小指不相上下的自残对象。很多帮派成员以注射方式服食甲基苯丙胺,污染的针头和文身都会传播丙型肝炎。此外,他们还抽烟酗酒。在帮派圈子内部,受损的肝脏是一块光荣勋章,像后藤忠政这样狂傲的武士当然要在回忆录里面吹嘘一番。(“我喝了太多的酒,足够毁坏三对肝脏。”)不过,这也意味着帮派成员经常需要进行器官移植,而警事信息渠道让阿德尔斯坦得知,后藤忠政在美国新换了一只肝脏,但他那包罗万象的犯罪记录本应让他没有资格获取美国的签证。阿德尔斯坦经过数月的调查后发现,后藤忠政和另外三名帮派成员早就是全美顶尖器官移植机构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的病人。后藤忠政之所以取得签证,是因为他和美国联邦调查局做了一笔交易——他答应供出其他帮派的内情。

新一代帮派成员不那么讲文明,他对此唏嘘不已。“他们原来是不会偷摸扒窃的,”他说道。“大家觉得这样的行为不光彩。但现在完全变样了。”他把这归咎为贪婪: 1990年代的泡沫经济轰然破灭后,很多富极一时的帮派组织显得无所适从。多年来,他们吸纳了危险的反社会人员的虚假表象,有些人的行为就开始吻合这样的形象。那位警官列举的一个名叫后藤忠政的黑帮分子就属于这一新的类型。“他比原来的帮派成员冷酷得多,”他说道。“他会把平民作为目标。不幸的是,这样的帮派成员越来越多。”

阿德尔斯坦于2008年5月在《华盛顿邮报》首先发表这篇文章,随后向《洛杉矶时报》的记者提供了细节。吉姆·斯特恩是美国联邦调查局亚洲刑事犯罪企业调查小组的退休主任,他对这样的交易进行了证实,尽管他说这事后来功亏一篑。他告诉《洛杉矶时报》:“我并不认为后藤忠政给了警察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斯特恩没有参与这项交易。)根据阿德尔斯坦在日本的警事信息来源,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收到过来自黑帮超过一百万美元的捐款。调查发现,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并没有不当行为,而医疗中心报告的捐款数目只有二十万美元,尽管它承认收到过其他礼物——后藤忠政给自己的主刀医生送了一箱酒、一块手表和一万美元。就在他接受肝移植的那一年,洛杉矶地区有一百八十六个美国人死于等待肝脏移植的过程中。文章见报前很久一段时间,后藤忠政的手下一直在联系阿德尔斯坦。他说自己受到过他们的死亡威胁,而另一个帮派的负责人提出给他一百万美元,要他撤下那篇文章。之后,阿德尔斯坦就处于东京警方的保护之下,而联邦调查局负责监护他早已移居美国的妻子和孩子们。

就连警察都认为黑帮具有一定的作用。“日本社会没有少年犯的容身空间,”他说道。“那正是黑帮扮演的角色。就传统而言,少年犯都被人们送进了黑帮组织。”少年犯长大后成为黑帮成员的事实,并没有让这名警察觉得有多难堪。我问他是否开过枪,他说自己连警棍都没有使用过。他的名片上印着的专业是“暴力犯罪调查”,同时还印着微笑的东京警察标志物Pipo君,大大的老鼠耳朵,头上配着天线,这说明警察能够察觉到发生在任何地方的事情。那位警官解释说,警方原来在进行突击搜查前都会提前通知黑帮组织,既是出于尊敬,也是给帮派成员留出时间收拾好犯罪证据。“我们不会再那么做了,”他说道。

2008年,山口组正式开除后藤忠政。他接受必要的训练,成了一名注册的佛教禅师,这对于担心遭到过去同伙报复的前帮派成员而言并不鲜见。谋害禅师是一种造孽,哪怕他曾经指使过犯罪行为,并且据说至今仍掌控诸多忠实的追随者。后藤忠政禅师利用自传来讲述自己间接感受到的各种威胁。“我刚从生意场退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时间去追查那个美国小说家,”他以“恕我直言”的语气说道。“要是我和他相遇,那一定会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他估计要写‘后藤忠政正在追杀我’而不是‘后藤忠政可能会追杀我。’”

还在替《读卖新闻》工作期间,阿德尔斯坦就说过,大家实际上心照不宣,对帮派组织开展调查性报道的做法并不会走得很远。一如众多的日本大公司,诸多媒体公司跟犯罪组织往往也存在一定的关联,就连警察也尽量不跟他们发生冲突。首先,手段有限: 日本政府不可能参与辩诉交易或者证人保护,非法窃听更是不被允许。在以往,黑帮极少诉诸暴力,如果确实对某个人使用了暴力,那么这个人通常是另一个帮派的成员,但这算不上大问题。有组织犯罪预防单位的一位官员告诉我,早在1980年代,如果某位帮派成员杀了人,他多半会向警方自首。“罪犯第二天就会拿着枪找到警察述说:‘这事儿是我做的,’”那位警察说道。“他大不了蹲两到三年的监狱。就好像没有真的杀人。”

2010年,阿德尔斯坦雇了一位名叫猪狩俊朗的律师,以起诉后藤忠政的出版商并要求收回这一死亡威胁。猪狩俊朗参与了诸多针对黑帮的案子,其中包括对相扑比赛和职业棒球比赛的调查。2011年8月,这位律师前往菲律宾度假,结果被发现陈尸于房间,身边有一瓶安眠药、一套开箱刀和一瓶酒,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割痕。菲律宾警方的报告语焉不详,但日本的报纸多将死因报道为谋杀。在日本,后藤忠政的自传销量超过二十万册。2011年春季之后,所有的稿费都捐献给了海啸救援工作。

接下来的数个星期,阿德尔斯坦带着有关核反应堆的数条信息联系了不同的线人。整整一个夏天,他先后在《大西洋月报》网络版、伦敦《独立报》和数家日本出版物发表多篇文章,揭露东京电力公司和犯罪组织之间的关联。他提到是黑帮组织的幌子公司提供了设备和合同工,并引述一位工程师的话,说他早在核处理人员换衣服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奇怪的事情: 穿着防护服的他们全身布满文身。

那一年春天,我去东京拜会阿德尔斯坦。他告诉我,他在此前一周已经被诊断患了肝癌。他参加的佛教禅师训练即将结束。阿德尔斯坦觉得,如果后藤忠政能够以此作为保护,他也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他把自己当成佛教徒看待,喜欢“因缘”这个说法,尽管他对训练他的禅师说,他并不相信转世轮回的说法。“他说你不一定要相信,”阿德尔斯坦说道。“佛教看重的不是信或不信,它看重的是怎么做。”

他们一直没提,阿德尔斯坦帮宫本联系老婆的交换条件是什么。不过,过了一会儿之后,帮派成员倾过身来,低声地提到了东京电力公司,也就是在海啸中遭到毁坏的福岛核反应堆的拥有者和管理者。管理不善的指责一直不绝于耳,因此宫本建议阿德尔斯坦对东京电力公司和犯罪组织松叶会之间可能存在的往来展开调查。“你知道什么东西才能勾起人们的兴趣吗?”他说道。“松叶会的人和东京电力公司的核废料处理人员一起打高尔夫。这事儿你可以查一查。”他还提到了另一个帮派成员的名字,这个人向核反应堆提供员工和建筑材料,由此获利一百万美元。

他对癌症这一诊断结果既不惊讶,也不沮丧。他的癌症属于初期,东京一家诊所的医生正在对他进行乙醇注射治疗。他们告诉阿德尔斯坦,癌症可能与他的膳食有关,也可能与他多年抽烟喝酒有关,甚至可能与他自身的马凡氏综合征有关。然而,他的平和心态与其说是与他信奉的禅宗有关,还不如说与他所处的环境更有关系,因为每个人对肝脏问题都略知一二。一天下午,我们前往所在社区的警察所,阿德尔斯坦将诊断结果告诉了一个侦探朋友。“喔,你都快赶上帮派成员了!”那位警察说道。“你的身上是不是真有文身哦?”当我们见到阿德尔斯坦的一位刑事犯罪线人时,他说自己的帮派头领原本指望去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医疗中心换一个肝脏,但在阿德尔斯坦做了披露之后,只能前往澳大利亚寻找器官。(他后来从澳洲人那里获得了两个肝脏,但还是死了。)阿德尔斯坦的驾驶员偶尔会谈及他俩都认识的熟人的近况,说这个人的肝脏对乙醇没有任何反应,目前只能进行电波治疗。那位驾驶员自己的肝脏非常幸运——他曾经患有丙型肝炎,但采用的干扰素治疗非常成功。

“是的,我知道。”

这位驾驶员的名字叫做望月照雄,具有很长时间的刑事犯罪史。他十来岁的时候成为少年犯,直至被深感失望的父母送进当地的帮派组织。望月照雄加入稻川会,变成了吸食冰毒的瘾君子。他因为毒品犯罪四次被判入狱。现年五十多岁的他说,自己金盆洗手已经有二十多年。他身材魁梧,看不见脖子,脑袋尖得像颗子弹。跟我遇到的其他帮派成员一样,他的眼睛表情丰富,尽管我问起他的左手时,那充满喜感的眉毛一动不动。他平静地回答道:“遇到过一点小麻烦,我必须得失去一个小指头。”他在帮会办公室当着上司的面采取了行动。一位医生帮他止了血,但望月照雄拒绝接受末端神经治疗。“修复手指相当于收回自己的道歉,”他解释道。他说,帮派的这一传统跟古时候的武士仪式性地切腹紧密相关。他还说,日本的法律赋予九指者残疾人的身份,不过望月照雄同样拒绝申请——出于对自己断指道歉的敬意。

“好吧,10月份将生效一项新的法规,如果公开谈论收取保护费,你会锒铛入狱,”阿德尔斯坦说道。

他认识阿德尔斯坦已经有十五年时间。我问他们一开始怎么认识的,他漫不经心地给我讲起来龙去脉,其中的细节仿佛是一个人每天都要遇到的事情。1993年,望月照雄的一个手下前去敲诈一家宠物店具有刑事犯罪记录的老板,于是老板杀害了这位帮派成员。据谣传,老板把这位帮派成员的尸体肢解并喂了狗。当时还是单身一人的阿德尔斯坦负责采访这起案件,他前去采访已故帮派成员服食安非他命成瘾的女朋友;当天他们就睡在了一起。一天,望月照雄前往这个女人的住处以示慰问,开门的是刚刚享受完床笫之欢的阿德尔斯坦。

“警察又不会看。大家都觉得那不过是胡言乱语而已。”

我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但还是从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开始吧:“你对杰克先生的第一印象如何?”

“在推特上你就不能说他妈的是谁给你的钱。”

“我的第一印象是‘真他妈的白痴!’”望月照雄回答道。“你就算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肯干这种事情的记者来。让我觉得惊诧的是,他显得无所畏惧。这个人太奇怪了。”

“老天,我已经有了一千个支持者。”

随后几年间,阿德尔斯坦和望月照雄成为了朋友。2007年,望月照雄被稻川会逐出帮派,起因是一件他不愿意谈论的内部冲突。第二年,阿德尔斯坦提出让望月照雄做自己的保镖兼驾驶员。“我并不想答应,”望月照雄告诉我。“后藤忠政是全日本最有影响力的家伙,谁愿意接手这样的活。不过,我觉得自己别无选择。”他解释说,对一个没有受过教育、只有九个指头、透过衬衫便能看出满身文饰的中年男人而言,东京的就业前景非常暗淡。他现在开着黑色的奔驰S600轿车——这是帮派的常用车型——带着阿德尔斯坦满东京转悠,每个月能挣到三千五百美元。这辆轿车是阿德尔斯坦从另一个帮派线人那里便宜买来的。

阿德尔斯坦说,宫本把他的帮派标志放到了网上,他提醒后者一定多加小心。“在推特上你得有所保留。”

望月照雄没有携带武器。他说自己对于麻烦会尽量有所预见,他还操控着几个黑社会线人,随时掌握后藤忠政的情况。他告诉我,阿德尔斯坦的举止跟一般的日本记者迥然相异,后者非常小心,往往不愿意越过某些界线。“他不用考虑那样的禁忌或者界线,”望月照雄说道。“如果他是日本人,现在早就没命了。”望月照雄解释说,有些帮派很不喜欢阿德尔斯坦写的文章,但大家又觉得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讲良心,”望月照雄说道。“人们就欣赏他这一点。对于一个非日本人来说,这样的责任感十分罕见。”

宫本谈起了其他的公司化帮派,特别提到了一个很有名的帮派。“他们现在安排了一个人替德意志银行做事,”他说道。

阿德尔斯坦出版了一本书名叫《东京之恶》,讲述自己参与警方行动的各次冒险经历,目前正在着手写作另外两本书。几年前,他替美国国务院开展过关于人口买卖的研究项目,现在是打击性交易的非营利项目“日本北极星”的董事会成员。间或,他会替有关公司做一些调查工作。研究日本有组织犯罪的那位美国记者告诉我,他第一次遇见阿德尔斯坦的时候,他的形象十分令人反感。不过,他对他的工作倒是印象深刻。“他是个手艺人,”他说。“他对于自己做得正确的研究项目感到十分自豪。”他继续说道:“正是在这些奇怪的事情上,大家发现这个白人已经尽可能地深入了日本社会。”

“好吧,我理解。反正就是想办法劝她跟我见一次面。”

阿德尔斯坦严格地坚守互惠性和信息来源保护的规则,不过他也愿意尽一切办法来收集事实。他说,在自己的婚姻破灭之后,一位独身的女警曾经主动向他提供有关后藤忠政的文件资料,条件是要陪她睡觉,他答应了。在红灯区,他靠外国脱衣舞女收集信息,有几次当这些人遇到签证问题时,他把她们介绍给男同性恋的工薪族,后者需要老婆来提升自己在保守的日本企业内部的社会地位。阿德尔斯坦说自己的做法并不违反法律——他只是让这些人取得联系,并告诉他们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之后也可以自由地申请配偶签证,并在社团活动上出双入对。不过他承认,这种做法会吓到美国记者。“我陪线人睡过觉,”他告诉我。“我还做过几件与敲诈有关的艰难谈判。为了获取信息,我翻过垃圾桶。我愿意从有组织犯罪集团或反社会力量那里获取信息,只要这样的信息对我有用。”

“我可以向她撒谎,”阿德尔斯坦说道。“我可以告诉她,你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但我不会说你现在不是帮派成员。”

至此,他扮演犯罪报道记者的角色已经太久,以致很难动摇这样的生活方式。只要我陪他出门,我们似乎总会伴着某位时尚漂亮的女人推杯换盏。整整五年时间,他在一个安静的小区租了一套房子,不过总像是刚搬进去的样子: 一到晚上,他就从壁橱里搬出一张床垫,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席地而睡。他用微波炉烹煮从便利店买来的速食当早餐,吃饭用的是纸质餐盘。我在厨房里数到了五瓶威士忌、四瓶伏特加和三只汤匙。没有餐桌;他坐在沙发上吃着外卖食品。他每点燃一支丁香香烟都要用笔在自己的手上做个记号,应该是为了减少抽烟的数量吧,尽管我有一次发现他在跟我前往接受癌症治疗的路上,一连做了六个记号。就在那一天,医生决定推迟乙醇注射,不过我不太确信阿德尔斯坦的身体注意到了这一天的差异。我们从医院径直赶往日式涮锅店吃饭,他要来两瓶日本米酒,在等待一位优雅的日籍美国女子的过程中喝了个精光。之后,他又在三家不同的酒吧喝了五种酒,凌晨两点的时候他还兴致高涨。

他有点私事需要帮忙。加入帮派之后,妻子就离开了他,所以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自己的孩子。2011年,由于不到两个月前发生的大海啸,他很想跟妻子取得联系。他请求阿德尔斯坦跟他早已疏远的妻子取得联系。“告诉她,我是清白的,我不再是帮派成员了,”他说道。

布恩县的一处农庄里,在俯瞰密苏里河的最后一道山梁上,矗立着一座六边形塔楼。这座塔楼有三层,每一层都有上翘的屋檐。“我印象中的日本房屋就是这个样子,”当我前往拜访的时候,艾迪·阿德尔斯坦这样说道。他说自己只去日本看过儿子一次,所以对日本不太了解,不过他一直很欣赏修一座亚洲式房屋的想法。他在堪萨斯有一位专门从事六边形建筑设计的朋友,于是他们把自己的兴趣组合了起来。自2005年以来,这座塔楼一直是直·阿德尔斯坦和她的两个孩子的家。艾迪和他的妻子维拉居住在同一块地头的另一所房子里。

自此以后,宫本就成为了全职的帮派成员,尽管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他的大佬叫他别去文身,因为这对他们在商界活动是一种负累。同样,他所有的手指也都完好无损。现在他帮自己的公司打理三种对冲基金。在餐馆里,他给了阿德尔斯坦一张新的名片。“这张名片一定要保管好,因为这是我现在从事的真正的行当,”他用英语说道。“如果传出去,我们就没法在股票市场上市了。”

邻居大多是农民和搬来乡下寻求安宁的人,不过大家对于日本黑帮和后藤忠政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一开始,联邦调查局的人来到这里,跟每个人都做了交流,”居住在附近农庄一位名叫海蒂·布乃纳的护士告诉我。“这太奇怪了。第一天晚上我在场,治安官来过之后,头顶上还出现了直升机。”布乃纳养了一头驴、四十只小鸡、十只山羊和一只名叫贝西的小狗。她说整整一年的时间,只要每天晚上治安官的人把车停在塔楼附近,贝西都要狂吠一番。“他们就坐在车上守着。有一次他们还赶跑了好几个四处挖蘑菇的小家伙。”还有一位名叫罗伯特的邻居问我能不能讲一讲后藤忠政发出死亡威胁的最新情况。“现在安全了,对吗?”他问道。杰克和直的十一岁女儿本妮·阿德尔斯坦试图确信我弄明白了日本黑帮和密苏里刑事犯罪的差异性。“那跟杰西·詹姆士抢劫火车不是一回事儿,”她说道。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陪着阿德尔斯坦来到位于六本木的一家墨西哥餐馆,与需要帮助的一位黑帮成员见面。他四十来岁——我就叫他宫本吧——受过大学教育,英语讲得非常好。在进入黑帮之前,他在东京一家公关公司工作。当时,公司的一个客户,也就是一家美国汽车制造商经常委派高层管理人员前来日本。晚上,宫本的职责就是领着一帮外国人前往被称为“泡泡浴”的按摩房,客人们在这里可以享受洗浴、按摩和性。后来,公司遇到一个黑帮的敲诈,威胁说要把美国汽车公司管理人员洗泡泡浴的事情透露给低俗小报。支付款项的事情交由宫本处理,后来又发生一次敲诈,他很快便成为了公司和黑帮事实上的中间人。黑帮随即把他从公关公司挖了过来。

直·阿德尔斯坦告诉我,她一想起后藤忠政就厌烦不已。2008年,联邦调查局建议她家安装报警系统并购买枪支,因为一个职业杀手要在密苏里河的沿岸找到唯一的塔楼建筑并非难事。之后,当局认为危险期已经过去,不过到我前去拜访的时候,她已经有两年时间没回过日本,因为东京警方对于后藤忠政“恕我直言”式的死亡威胁仍然十分担心。直曾经在东京做过商业记者,但她现在正在学习会计,努力地适应密苏里的乡下生活。她非常喜欢这座塔楼,尽管不时抱怨塔楼里面几乎找不到壁橱空间,因为设计者当初醉心的是塔楼的日本样式。谁会想到塔楼里要有壁橱呢?“我总在想,自己怎么会生活在这个地方?”她说道。“我生长在琦玉县。虽说那不是什么大都市,但好歹也算是东京的郊区。我从来没有对付过蜱虫和臭虫。蜱虫真讨厌!”

身为外国人的阿德尔斯坦轻松地周旋于黑帮和警察之间,在双方面前都高调地充当着外来者的角色。不过他遵循一套严格的规则: 从警察那里弄来的信息可以提供给其他执法部门的官员,却绝不能传递给帮派成员。相反,如果某个帮派向阿德尔斯坦提供了什么信息,而这样做的目的通常是为了揭露某个敌对的帮派,那么信息就可以报告给警察。阿德尔斯坦对于情报的来源守口如瓶。他说,自己这个行当的关键就是日本人所说的“互惠性”。他通常的做法是向线人提供小恩小惠,然后把收集到的各种情报拿到其他地方进行交易。

直是一位身材修长的漂亮女人,她领着孩子陪我到乡下散步。她穿着红色短裙和黑色紧身长袜,偶尔会停下脚步清除蜱虫。经过几年的分居,她和杰克终于决定正式分手。他们的关系仍然较好,不过一说起这桩婚姻她就哀伤不已。在她看来,丈夫对于黑社会犯罪的研究已经非常深入,这种深入改变了他自己。“他受过别人的殴打,所以总是谨小慎微。他早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笨杰克,”她说道。“说话带有帮派习气。”她继续道:“这跟他们的说话方式和面部表情有关。他生气的时候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有一次吵架,他脱口而出:‘关你屁事!笨蛋!’我当时想,哦,他都会用日语讲粗话了。”

1980年代和1990年代期间,很多黑帮趁着经济泡沫发了财,并建立了大规模的公司组织。(只要登记手续完善,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要取缔这样的黑帮组织。)目前,黑帮经营对冲基金。他们投资房产市场。三大黑帮组织之一的稻川会设在东京市中心的办公室,跟丽思卡尔顿酒店隔街相望。至少有一位日本首相拥有跟黑帮的交往记录,政客们跟犯罪组织也都有往来,在其他的地方这肯定会毁了他们的职业生涯。1990年代中期,时任运输大臣的龟井静香承认,自己接受过来自黑帮幌子公司数百万美元的捐款,不过他矢口否认知道这些公司跟犯罪组织有任何牵连。这样的行为对他的声誉没有造成任何损失,他后来担任金融大臣,专管日本的金融业。

她说自己曾经希望他重新选择职业,可她现在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阿德尔斯坦的家人和朋友告诉我,他痴迷于这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另一些人则说他已经附身于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角色。不过,在混乱的私生活表象之下,他的人生观仍然不乏道德的成分。他对于“义理”的信奉超过任何法律制度,他可以尊重罪犯,只要这个人仍旧恪守信用。“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公平而正直,”他的父亲告诉我。

两个人都因为轻罪入过狱。他们俩体格魁梧,鼻头硕大,鼻梁看上去都曾经断过。两个人说起话来不冷不热,轻描淡写,眼睛的表情却相当丰富——弓形眉,好似漫画作品里精巧的一笔;只要一激动,那眉毛就颤动不已。其中一个的肩膀和手臂纹着日本皇室的爱国标志菊花。两个人都说自己知道有一百来个同伙死于帮派争斗。“这是帮派生活的一部分,”一个人说道。“你杀别人,最终你又被别人杀掉。”不过,他们都强调一点,从不针对无辜的平民。他们觉得,帮派从事的工作都很高尚: 跟踪欠债不还的赖账者,让大家不花钱请律师也能够解决问题。黑帮帮派还涉足慈善事业,尤其是在遭受地震或者灾难之后。

艾迪·阿德尔斯坦说,他和犯罪打交道的经历影响了自己的儿子。他曾经在位于哥伦比亚的弗吉尼亚医院担任病理学家,并担任县级医疗检查官二十年。1990年代早期,弗吉尼亚医院的病人突然出现高死亡率,并出现了关于一位名叫理查德·威廉姆斯的护士的谣言。后来,阿德尔斯坦博士委托一名流行病学专家展开调查。“三天之后,他告诉我:‘你知道,这个家伙在杀人,’”阿德尔斯坦博士对我说道。“病人多死在凌晨一到三点之间,正是这位护士当班的时间。研究工作针对十三位死者展开,其中十一位由他看护。”调查表明,只要威廉姆斯当班,其病人的死亡率是其他护士看护的病人死亡率的十倍。

“他们有时候会派三个家伙带着几只猫赶过去,他们在银行的大门口揪着猫的尾巴在空中画圈,”那个人一边回忆,阿德尔斯坦一边进行着翻译。“他们没有停手的意思,直到银行答应提供贷款。或者,我们会召集一百来号帮派成员在银行的门口排成一排。大家轮流进去开户并存入一块钱,这对新开户头来说是最低的存款金额。整个过程会持续一整天,直到银行为了摆脱我们而最终答应放款。”他说,这种贷款他们根本不会归还。“不过,我们会给银行提供保护,同时帮助他们催收欠款,”他说道。“所以,这对他们来说不算是亏本买卖。”

一些人相信,这位护士可能通过注射可待因的方式谋杀病人,但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当阿德尔斯坦找到医院管理层时,他们的第一反应便是遮掩调查结果。“凡是参与掩盖调查结果的人都升了职,而试图揭露这件事情的都受到了处罚,”他说道。威廉姆斯后来离开了医院,不过院长给他写了推荐信,他藉此在一家偏远的疗养院找到一份工作。威廉姆斯进入这家疗养院的头一年,死了三十三位病人,而在此前的十个月里只死了六位病人。阿德尔斯坦和其他人把这件事情报告给了联邦调查局、国会和美国广播公司新闻频道。联邦调查局进行了调查,但法医的检验结果并不完整,原因之一是实验室正忙于处理跟辛普森案有关的各种检验。威廉姆斯被提起诉讼,但因为检察官无法断定死因,诉讼被驳回。根据上一次的报告来看,他目前平静地生活在圣路易斯的郊区。人们怀疑被他杀害的人多达四十二个,其中多为退伍老兵——相比特德·邦迪、约翰·维恩·盖西或是后藤忠政手上的遇害者还要多。

最重要的是,他们避免对平民诉诸武力,因为在一个讲求秩序的社会,犯罪形象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帮派成员在各自的背部和手臂刺上十分复杂的文身图案,并尽可能把头发梳理得卷曲,以区别于普通的日本人。如果某位成员惹大佬不高兴了,他得剁下自己的小手指以示道歉。帮派成员善于放高利贷、恐吓和敲诈勒索。他们想出各种奇妙点子恫吓银行。我在东京陪阿德尔斯坦去拜访了一位中年黑帮成员的家,这位成员跟他过去的同伙一起饶有兴致地回忆了1980年代他们敲诈各大银行的事情。

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杰克正好在日本开始他的职业生涯。“这让我对谁都无法信任,”他说道。“给我的最大教训就是,即便你是对的,哪怕你做的事情很有好处,但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在我看来,阿德尔斯坦生命中最阴暗的部分不是他表现出来的痛苦不堪的记者形象,甚至也不是那些疯狂的帮派报道。在他的异域风味下,最令人心烦的其实是犯罪的常态化。无论身处密苏里或者东京,事情往往不同于表面——护士可能是杀人犯,帮派恶棍可能管理着对冲基金。

黑帮的一贯形象都是失败者,靠着粗暴和背信弃义才能活下来。这个名字原指纸牌游戏中的一手烂牌——其日文名yakuza的意思是“8-9-3”,因为虚张声势是常有的事儿。帮派成员多为日籍韩裔,或是其他长期遭受歧视的族群。这些局外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战败后显示出灵活、有头脑的特质,他们的故事由罗伯特·怀汀在《东京黑社会》一书中探讨过。这一时期,有组织犯罪集团建立黑市,以供大家购买生活日用品,并善于跟美国占领者打交道。在日本重建经济的过程中,黑帮介入了房地产和公共建设项目。

我在日本出差期间,曾经联系过后藤忠政的宣传代理人,他说自己的客户不愿意接受采访。于是我联系到了曾为黑帮的粉丝刊物写过稿件的新闻记者铃木智彦,这本刊物把刑事罪犯们描写成了社会名流。最近有谣言说铃木在为后藤忠政传递信息。

日本的黑帮有时候说他们从事的就是表演行当。“就是一种氛围和仪态,”一位前帮派成员曾经这样对我讲。作为年轻的刑事罪犯,他的大佬——就是他在帮派内部的“养父母”——曾经给他提出过很多重要的建议。“我的大佬告诉我,一旦你加入黑帮,就会受到很多双眼睛的注视,”他告诉我。“要一直把自己想象成正在舞台中央进行表演。这就是一场演出。如果黑帮成员的角色没有演好,那你就不合格,根本没法活下去。”

我们见面的地点位于东京的一家咖啡屋。铃木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和厚重的靴子,因为他刚从仍在遭受海啸影响的南相马镇的一项慈善活动归来。最近几周,各黑帮一直在提供援助,后藤忠政资助了当天的慈善活动,活动的名称就叫做“恕我直言”。我问有没有知名的帮派成员参加,铃木提了一个人的名字,然后说道:“他就是当着媒体的面戳伤邪教成员的那个家伙。”我没有追问细节;至此我已经明白,此类断语中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才是问题的关键。

2004年,我居住在中国期间,专门赶往东京联系了阿德尔斯坦。一天晚上,他带着我参观了歌舞伎町的红灯区,大讲黑帮男妓们的离奇故事。《读卖新闻》除了提供职位,还给他提供了一辆轿车和一名专职驾驶员。穿西装系领带的阿德尔斯坦坐在后座,时不时要求驾驶员停下轿车,以便他前往弹珠游戏厅或者隐蔽的按摩场所会见线人。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个高中密友正开车带着他在密苏里州中部四处转悠,因为他的视力相当糟糕,可如今他竟然把后排座位看成了身份的象征。密苏里州一位名叫威洛比·约翰逊的朋友曾经说过,阿德尔斯坦本质上仍是一名演员。“在一定程度上,多少有点名的人都会这种自我塑造,”约翰逊最近告诉我。他读高中的时候一直是最受阿德尔斯坦信赖的驾驶员,现在依旧称他为乔西。“我觉得乔西就是这样的人,”他说道。“他一直觉得自己想成为一个大牌的国际特工。”

铃木说,阿德尔斯坦的外国人身份是使其免遭后藤忠政威胁的挡箭牌。执法部门和外交界的人士曾经对我说过,他们仍旧把死亡威胁当一回事儿,不过铃木说他们的戒备完全没有必要。“类似的话帮派成员经常挂在嘴边,”他说道。“这跟他们对另一个帮派成员说的‘你好’大同小异。”

《读卖新闻》是全世界最大的日报。每天印行两版,总发行量为一千三百五十万份,是《纽约时报》的十倍之多。互联网对《读卖新闻》几乎没什么影响,所以它对自己的网站也不怎么看重。它发表的文章很少署名,大都由记者团队创作而成。《读卖新闻》安排新来的警情记者报道高中的棒球比赛,因为他们觉得这项体育活动有助于专事犯罪报道的记者的培训和成长——团队精神、统计数据、关注细节。阿德尔斯坦刚进入这家报社的时候,同事们发现这个美国人对于棒球运动一无所知,不免感到吃惊。他不知道得分和出局的差异,看成绩表更是如同辨认日本汉字。他告诉我,他在培训期间一直期待着发生重大的刑事案件。“就在高中棒球赛季期间,我们获得了拯救,一个漂亮的女孩被杀害,尸体被人装进了油桶,”他说道。“这事儿很难说出口,不过我却乐意做这种特别的工作。”

不过,几个月后有报道说,后藤忠政再一次正式地活跃于有组织犯罪。没多久,几项新的法律生效,规定清偿帮派成员债务的行为属于非法。尚不清楚这样的规定将会得到怎样的执行,不过它反映了人们打压有组织犯罪集团的想法正变得日益强烈。在我们会面的过程中,铃木对后藤忠政的计划只字未提。他前一个星期才拜访了这位犯罪头目。“我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看起来十分健康,”铃木说道。“我认为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做得很棒。”

他大学二年级时来了东京,却再也没有回过美国。他转到一所日本大学,并以学生的身份在一所禅宗寺院居住了三年。此间,他放弃了当演员的计划,并改名为杰克,其中的原因多种多样,全看你什么时候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日语学得很快,经过五年的学习就通过三个阶段的考试,成为了东京《读卖新闻》的警情记者。据说阿德尔斯坦是通过这家报纸严苛考试体系的第一个美国人。

我离开的那天早上,望月照雄载着阿德尔斯坦和我前往成田机场。阿德尔斯坦听说最近有人通过海关走私了一把专供海军陆战队使用的步枪。“我在海关有线人,我想跟他谈一谈,”他说道。“也许有戏。”然后,他打算进城参加一个记者招待会。他穿着黑色西裤、条纹衬衫,和一件带有红色丝绸衬里的黑色军用雨衣。他戴上了窄边圆顶帽。我们出门几分钟之后,他想起忘了换鞋。他对脚上穿着的蓬松家居拖鞋笑得乐不可支,说非得到机场的商店买一双便鞋不可。

我和阿德尔斯坦都在密苏里州的哥伦比亚市长大,尽管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这样的人往往让你过目不忘。他早年的名字叫乔西,又高又瘦,长脸,略显不对称。他的双眼斜视非常厉害,只好接受了一次矫正手术。手术后,他的神情依然模棱两可,永远无法叫人准确判断他的视线集中在什么上面。数年之后,他被诊断出患有马凡氏综合征,这是一种罕见的结缔组织失调症,常常会引起严重的眼部、心脏,以及其他主要器官的病变。不过,他在小时候只是显得比较特别而已。他的视力和协调性很差,甚至考不出驾照(这对于密苏里州中部的高中生来说是必备品),因此他去镇上的什么地方都只能让班上的同学替他开车。他很喜欢戏剧,这在体育运动受到热捧的中学里也算是一种罕见的失调症;他是那个自称为“戏剧苦工”圈子的成员。女孩子对他没什么指望。体格健壮的同学老是揶揄他,于是一位老师建议他练习武术。他先练习空手道,然后进入密苏里大学开始了一年级日语课程的学习。一切都做得顺风顺水,直至乔西在当地一家书店干活儿的时候从电梯轴上跌落下来。这事也非常邪门——那样的电梯在密苏里州的哥伦比亚市并没有多少部。乔西因为头部受到重创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尽管康复得不错,但学过的日语一句也想不起来。不过,头部的创伤也抹去了很多高中生活的记忆,所以也还划算。至于日语,随时都可以从头再来。

那个星期他应该进行化疗。七点二十五分,他点燃一天中的第一支丁香香烟,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一路上,望月照雄问阿德尔斯坦是否愿意跟他去海滨度一次假。“我们应该趁大家的身体都没有问题的时候度一次假,”驾驶员说道。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坐在车上,阿德尔斯坦问望月照雄有没有杀过人。驾驶员沉默不语,仿佛在仔细斟酌该怎么回答。“我从没杀过不是帮派成员的人,”他最后笑着回答道。

这位律师要我别使用他的姓名或公司名。“如果你的工作没有差错,而且你能够识别出坏人,不跟他们进行生意往来,你就会面临一定的危险,”他说道。他对阿德尔斯坦的工作十分熟悉,并认为他采用了迥然相异的工作方法。“杰克很高调,”他说。“那是他的风格。”对丁香香烟和窄边圆顶帽调侃一番之后,他又说道:“我要是今晚听到他被暗杀的消息,准保一点也不会吃惊。”

阿德尔斯坦讲故事时好像总是脱口而出,而且不可思议地充满着帮派元素,他今天又讲了一个新故事。他说,自己醉心于调查工作期间曾经与后藤忠政的一个情妇有染。这个混蛋据说在东京和其他地方供养着十多个女人,阿德尔斯坦和给他提供有用信息的那一位睡了一觉。后来,他把她介绍给一位需要娶妻并将被派往海外的同性恋工薪族,目的是帮她摆脱后藤忠政。他说,两口子给过他自己在欧洲的地址,现在相处得非常和睦。我问那一位情妇的情况怎么样。

“我很难想象还有类似的文明国家,犯罪竟有如此的影响力,”替一家大型金融公司进行风险评估的一位美国律师最近在东京告诉我。他有从事情报工作的背景,并有充足的经验对拟投资的项目进行审核,以确保这些项目跟有组织犯罪没有任何牵连。“我们每个月都要拒绝五六家想跟我们做生意的公司,因为它们跟黑社会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他说道。他告诉我,在2008年金融风暴期间,雷曼兄弟公司因为黑帮幌子公司的坏账损失了三亿五千万美元,花旗银行的损失超过了七亿美元。

“我们曾经在床上谈论过这个有趣的问题,”阿德尔斯坦说道。“她问:‘你爱我吗?’我回答说:‘不,但我喜欢你。’她又说:‘我也喜欢你,你很风趣。’她接着又说:‘你跟我睡觉是为了了解后藤忠政的情况吗?’我回答说:‘是的。那你呢?’她回答道:‘嗨,我恨死他了,我每次跟你睡觉就等于是抽他的耳光。’她很喜欢天文学。我们有一次去太阳城参观天文馆。我记得那是我们唯一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的一次。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约会。”他继续说道:“美妙极了。还有一次我给了她一件礼物——我给她买了一只世嘉生产的天象仪,很贵,她哭了。”

日本这个国家并不危险。每年近二十万人中才有一起谋杀案。这属于全世界的最低水平,仅高于冰岛和瑞士;在美国,被谋杀的几率要高出十倍以上。在日本,拥有枪支是犯罪,拥有子弹是犯罪,扣动扳机也是犯罪: 你还没找好目标下手,就已经拥有了三项罪名。黑帮的射击准度之差众人皆知,因为很难有实弹操作的机会,不过他们还是形成了巨大的影响力。警方估计,黑帮组织有近八万名成员,而美国的黑手党鼎盛时期也仅有五千人。1990年代的经济衰退有时候也被称作“黑帮衰退期”,因为有组织犯罪确实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他又点了一支烟。他曾经告诉我,不指望自己长命百岁,但他在东京好像活得十分开心而且精力充沛。我欣赏他这个故事里的意象: 天文馆里并不般配的男女、日本恶棍的情妇和眼睛斜视的密苏里男人,两个人凝望着满天星斗。我思忖着,直到机场出现在眼前,他下车去买鞋子。

杰克·阿德尔斯坦是研究日本有组织犯罪的顶级专家。他在密苏里州的农场里长大成人,曾经是日本最大的报纸唯一专事犯罪报道的美国人,目前靠着警方的保护居住在东京。日本警察每天都要到阿德尔斯坦的住所进行巡访,并在大门上留下写着“一切正常”的黄色纸条。纸条上印着东京警察的吉祥物Pipo君,这个面带微笑的卡通人物长着大大的老鼠耳朵,前额上伸出一根天线。城里的有些人不太把阿德尔斯坦当一回事儿。他们不理会他,以为他不过是个脾气乖戾而偏执的外国人,只会大谈来自黑帮的死亡威胁。有些人的反应则充满了怀疑;不少日本人声称,他的新闻职业不过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安排的幌子而已。好几家网站都说他是摩萨德的特工人员。阿德尔斯坦对这样的风言风语很少理会,依旧保持着引人注目的形象,足以让真正的特工人员自愧不如。他四十出头,穿一件军用短衫,戴一顶窄边圆顶帽,不停地抽着来自印度尼西亚的丁香香烟。有一阵子,他把头发染成大红色,声称这样的装束能够挫败可能存在的暗杀。他雇了一位保镖兼做司机,这个人曾经是黑社会成员,几年前活活被砍掉了一根小手指,以向帮派头目谢罪。阿德尔斯坦说,他之所以有一辆由九指司机驾驶的奔驰车,是为了避免乘坐地铁的时候被职业杀手推下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