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叫了他一声。
春播时节,我将拖拉机开到公比拉河边加水,碰到他也在河边给拖拉机加水。他从河中拎起一桶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却猛一转身走开了:就像我们第一次在妹妹坟前相遇一样。
他站住,缓缓地转过身,勇敢地注视着我。
我用感激的目光无言地望着他那张稚气未泯的娃娃脸……
我向他走近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刚来到了大宿舍。李守志坐在大宿舍门旁的木墩上,双膝轻轻夹着他从小养大的那只黑狗。他看见我,推开狗,站了起来,说:“副连长,我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
“李守志……”他的声音很低。
她顾不上再跟我多说一句话,一股旋风似的奔进了连部。
“哪个城市的?”
我点了一下头,见她脸上顿时放出兴奋的光彩,我马上猜测到了她和他可能是什么关系,一丝遗憾之情油然而生。我淡淡地说:“他就在连部。”
“北京。”
她问:“师部的曹干事还在你们连吗?”
“现在是哪个连的?”
小李,谢谢你!我心中默默地这样说。我为自己派了一个真正的战上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新建三连。”
我这才发现,她的鞋袜完全被泥浆糊裹着,挽起过又放下了的裤筒还未干。她又说:“五个人去告急,其余四个人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回来了!多亏你们连的小李毫不犹豫地表示给我们带路,没有他,我们也许会迷失在荒原上的!”
“调到我们连来吧!”
“团部派一辆越野卡车送我们,还有两台拖拉机保驾。卡车和一台拖拉机在半路陷住了,我们只好徒步行走,结果晚到了一天。”
“……”
我放开她的手,问:“你们怎么到来的?”
“你不愿和我在一个连队?”
她微笑了一下,得体地回答:“我希望自己不辜负你这句话。”她的容貌也那么像副指导员,连同她的语调和她那种令人感到亲近的微笑。她看去要比副指导员大三四岁,具有比副指导员趋于成熟的气质。
“你……不恨我?”
“我是团卫生院派来的医生,我叫肖淑芸。”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拯救者的手,半天,才激动地说:“全靠你了!……”
“不……”我走到他跟前,坦白地说,“我需要你……”
我点了一下头。
水桶从他手中掉在地上,他扑进了我怀里……
她走到我跟前,犹疑地问:“你是副连长吧?”
他调到我们连后,我觉得,我在情感和心理上获得了某种补偿和慰藉,但是我们接触得并不多,更没有相互表露过相怜之情。一个妹妹真心爱过也真心爱过妹妹的人就生活在我身旁,毕竟使我觉得恍如妹妹的一部分灵魂复活在我生活之中,这就足够了。
我一走出连部,立刻呆住了,怔怔地站在连部门口。一个姑娘迎面朝我走来,她的身姿那么像副指导员!
我派他参加告急队,其实是有心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能够离开瘟疫蔓延的大荒原。在他临行前,我曾暗示他:“你的任务仅仅是告急……”我看出他当时分明是理解了我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的。
麦海,我们的麦海,我的麦海,宽恕我吧!在我的每一个战上的生命都受到瘟疫威胁的情况下,你怎能不被我暂时排遣出心内!
我的动机并非出于一种卑下心理。不,并非仅仅由于我对小妹妹的个人情感所驱使,还因为他是我们全连年龄最小的一个知识青年。在我看来,他仍是一个孩子。在严峻的情况之下,一个孩子是理应获得特殊的“护生权”的……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雨终于停了。我推开窗子向外望去,但见云开天露,久违的夕阳悬吻着暗黄色的麦海,吻得那么久,吻得那么深情。渐渐地,它将自己的脸偎入了麦海的胸怀。一道绚丽的彩虹,横架在麦海上空。晚霞从地平线处向整个天空辐射,阴霾的残云被逼退到天空的深远处。“满盖荒原”的景色又变得澄清了,变得明朗了,变得新爽了。然而我的心境并未因面对这久雨后的美好的景色便愉悦起来,我从心底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惆怅地转过了身。就如同一个刚肠男子,对爱而必弃的情人转过身去一样。
他今天却又回到了“满盖荒原”,又置身在瘟疫的统治下,是告急队五个人中唯一真正富有责任感、真正完成了使命的人。我又一次理解了,妹妹究竟何以会爱上这个和她同龄的娃娃脸,何以会对他爱得那么纯那么真又那么深!也又一次理解了妹妹生前何以会承担着对一个女孩来说等于身败名裂的结局而决不羞悔,决不退让,甚至决不容许任何人,包括我——她的亲哥哥在内,对他们的爱情说半句亵渎的话语。
麦海被人们遗忘了。人们只要走到外面,抬头就会望见它,然而仿佛根本没有望见它似的,仿佛它根本就不存在了似的。只有我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因为连部的窗子就朝向麦海。
爱,如果是圣洁的,如果是真挚的,如果是无愧于用“爱”这个透明的字来表述的,纵然是一时的情感冲动使它蒙受了羞耻,也只能说是“过失”,而绝非罪孽。
告急小队出发后,雨势稍减,天空露出了晴意。
如果说我早已宽恕了他们,而在我注视着他的娃娃脸那一时刻,我真想紧紧搂抱住他,对他说一句请求他,请求他和小妹两个人宽恕我的话。因为我曾用怎样冷酷的语言亵渎过他们的爱情,诅咒过他们的爱情,辱谩过他们的爱情啊!我知罪。
五个连队,每个连队派出一名最富有责任感的战士,组成了告急小队,骑上各连最快的马,带上一挎兜干粮,向团部出发了。
我心中虽想到了这么许多,却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吧!”
十几个知识青年企图逃离这片充满死亡阴影的荒原,但他们走了整整一天后,迷失了方向,终于不得不顺原路回到了各自的连队。
我一走进大宿舍,大家立刻将我围住,七言八语乱嚷嚷:
三
“团里开他妈的什么玩笑,给我们派来一个女知青!”
当我怀着极其沉重的心情回到连部,一推开门,见马列主义理论教员脱得赤条条的,一手拿着一面小圆镜,正在全神贯注地反臂折射自己白净的后背上的每一个部位……
“她能比我们连的卫生员强多少?”
……
“我们的生死簿就掌握在她手中,有什么保障?”
一个强悍的男人短促的死亡史,造成了人们对“出血热”三个字更大的恐怖。
“既然团里对我们这么不负责任,我们……”
死亡,在“满盖荒原”上也变得如此荒谬!
“都住口!”我严厉地喝止他们。
而他的生命却失去得如此轻易!
他们顷刻肃静了,一个个吃惊地望着我。
老连长,其实并不老。他能用一根撬杠撬起一台拖拉机。他能用脊背将一辆陷入沼泽的马车顶起来。他曾用那只粗大而温情的真正的男人的手握断过老虎钳!
“谁不信任团里派来的医生,可以自己离开‘满盖荒原’去逃生!”我被他们嚷嚷得心情异常烦乱,忍不住大声呵斥着,并转身走出了大宿舍。我不愿代那个肖淑芸成为众矢之的。况且我认为我的战士们的愤怒不无道理。那个肖淑芸和蹲点工作组组长之间的特殊关系,损害了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我已不再觉得她有任何酷似副指导员之处了。
他究竟为什么迟迟不下这个决心,我不知道。我热爱生活却没有得到过生活报偿的老连长啊!
李守志仍坐在大宿舍门旁的木墩上,定神地望着远处的麦海,连我走出来他也没有发觉。只有他的黑狗讨好地对我摇摇尾巴。我回到连部,连部也不安宁。里间屋内,肖淑芸和曹干事在争吵:
我还知道,她曾悄悄托人给老连长捎过口信:只要他下了决心要她,她就会到“满盖荒原”来,做他终身的伴侣……
“难道你不明白出血热是怎么回事吗?是瘟疫!这里每天都可能突然发生死亡,想离开都办不到,你却自告奋勇……”
在那一个夜晚,在惨淡的月辉下,我从一个女人的脸上,看到了一颗女人的对爱充满了极度渴望的心,也见识了一个女人的刚勇。我只对她说了“我不会……”,就转身跑了……我们连队迁移到“满盖荒原”之前,她的罪名似乎减轻了,被调到团里去看物资仓库了。
“我是医生!”
我还知道,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真心爱他的。她原是某地区文工团的演员,因所谓“思想反动”罪,被发配北大荒来接受改造,在我们连队喂过猪。两年前的一天深夜,我从兄弟连队看望同学归来,路过猪舍,亲眼看见他的身影从她住的熄了灯的小茅草屋里闪出来,匆匆而去。她倚着门框,呆呆注视着他远去的身影。她发现我,吃了一惊,随即走到我跟前,双膝跪下,仰起脸望着我,说:“我是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我有权爱他,他是一个失去了妻子的好男人。我们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求你……”见我不作声,她慢慢站起来了,又说:“你去汇报吧!是我勾引了他,你就这样去汇报好了,你去!……”
“别忘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得准备结婚!……”
我还知道,他的老婆,在我们连队转迁到“满盖荒原”之前,回河北探亲一去不回,写信告诉他:“别指望我回来再跟你过了!”他却常常对别人说:“她这就该到了!”与其说这是他的希望,不如说是一个男子汉维护自己尊严的自欺欺人的谎话。
“你喊什么?在此时此地,请你不要提到我们的婚事!”
我凭自己对死者的了解,向全连人低声陈述他的一生:“王友安,男,终年四十六岁。中国共产党党员,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一次一等功,两次三等功……”
“芸,我是为了自己吗?!”曹干事的语调压低了,温柔了,“我们已经好久不见了,为什么一见面就争吵呢?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吗?过来让我好好亲亲你……”
追悼仪式,像安葬仪式一样简单。我们全连人站在秋雨中,站在他的坟前,向他长久默哀。
一声响动,大概是她使劲把他推开了,他撞在档案柜上。
抱在我怀中的小娟娟尖声叫喊:“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你们干什么毁我的家呀!……”她抓我,咬我,撕扯我的头发,我却只有将她抱得紧紧的。
我正欲退出,却来不及了。她从屋里走出来,仍是满脸的愠怒。她看见我,怔愣了一下,脸倏然变得通红,她故作镇静地说:“我需要你做件事,请你把我带到你们的连里去!”
注视着这整个安葬过程,我默默地流着眼泪。
我问:“现在?”
四台拖拉机从四个方向开足马力,用钢铁的前杠朝四堵土坯墙撞去,轰然一声,他的家颓倒了。他的坟形成了。他被安葬了。连同他的全部家产。不能算作家产的家产。
“当然!现在,立刻就去!”
他的山东老乡炊事班长背过身,淌着泪喃喃地说:“连长,你别怨我用萝卜骗了你……”
里屋一片死寂。
他说出两个字几分钟后便闭上了眼睛,就像一个疲惫的人安然入睡一样。
我本想劝阻她,明天再去,我怕我的战士们会由于余怒未消而对她粗鲁无礼。但我却身不由己地做了领路人,或许是想对她刚才战胜个人情感的那几分勇气表示赞许?
谁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
我们走到大宿舍门口,李守志还坐在门旁的木墩上。黑狗跃起,对她汪汪乱吼。
他说的是:“柞木……”
她站住,瞧着它,问:“谁养的狗?”
那半句话,就是他喝了一勺“罐头水”之后说的。
“我。”李守志看她一眼,将狗唤到身边,拍拍它的脑门,它乖顺地蹲下了后腿。
炊事班长到菜窖里亲自挑选了一个最水灵的大红萝卜,削了皮,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放在一个罐头瓶子里,泡上糖水,由我喂给他喝了一勺“罐头水”。
她说:“把狗处理掉。”
可怜,整个“满盖荒原”上,五个连队之中,也不可能找到一瓶水果罐头。
“什么意思?”李守志一听,两眼瞪着她。
那一句话是:“我想吃水果罐头。”
她依然用那种平静的,但带有不容抗争的含蓄的威严语调说:“我的意思很明白,弄死它。”
三十二小时中,老连长只在弥留之际清醒了片刻,只说了一句半话。
李守志一下子站了起来:“要是换个人跟我说这话,我就先揍他一顿再说!”
我的心中又多了一个形象,又多了一重悲哀。一颗小小的心,它怎么能容得下四个活生生的人!也许他们是希望在那小小的世界里“生存”得无忧无虑一些吧?它近乎麻木了。
她眯起一双秀美的眼睛,沉默片刻,将脸转向我,说:“请你记住,从现在起,我的话就是法令!”说罢,径自走进了大宿舍。
又一个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了。
我顾不上对李守志说什么,赶紧跟着她走进大宿舍,在过道内扯住她,低声征求:“先从女宿舍开始?还是先从男宿舍开始?我们连的男知青,可是都有点……缺乏礼貌……”
老连长那颗顽强的心脏在休克状态中机械地跳动了二十二小时,令人不可置信地停歇了。安宁了。永远……
她犹豫了一下,从我的话中品味出什么,板着脸说:“既然如此,当然先从男宿舍开始!”
八名——已经有明显症状被确诊为出血热病人的生的希望,寄托在五个初建连队的卫生员身上。而五名经过短期培训的卫生员,将这种希望寄托在他们药品有限的医药箱上,寄托在病人们身体中的免疫力上。他们将最宝贵的药——葡萄糖集中使用。他们随时检查人们身上是否出现了威胁人生命的出血点。一经在谁身上发现,谁就被下禁令像只蛹一样卧床不动。他们救死扶伤的愿望只能在五个医药箱的可怜的空间内施展。哪怕是手指尖上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出血点,也足以引起某个人内心巨大的恐怖。由麦收指挥部的荒谬的麦收方案在人们心中造成的愤慨情绪,随之不除自消。人们不再谈论秋雨,不再谈论麦子,不再谈论收获,只谈论一个话题——出血热。只谈论与这个话题紧紧相关的,对他们来说陌生而可怕的词句——病体潮红、出血点、球结膜、软颏部位……
我推开男宿舍门,首先将她让了进去。大家一发现她,纷纷停止了各自正在做的事情,目光从各个角度集中在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毫不掩饰他们内心对她的不同程度的轻蔑。靠着躺着卧着的,连姿势都不愿变动得文雅一点。
第二天,“出血热”三个字立即传遍了各个连队。每个连队都出现了一批新的出血热患者。有的处在潜伏期。有的已进入发病期。连绵的秋雨在“满盖荒原”上造成的霉潮氛围,助长着这荒原瘟疫的淫威。病人无法送往团部医院。泛滥的河流与沼泽将通往团部的每一条道路都阻断了。“满盖荒原”成了广袤的北大荒土地上的一座孤岛。即使有车辆能够冲出河流与沼泽的重围,出血热病人也禁不住一路难以想象的剧烈颠簸。
她从容地,默默地环视他们。
险恶的瘟神的阴影竟又开始徜徉在“满盖荒原”上。它夺走人的生命,就像吹灭一支蜡烛。它是那么冷酷无情,甚至不肯留给人一段同它抗拒的时间。哪怕是象征性的抗拒。它已经将我心爱的姑娘和我心爱的妹妹以及我可敬的战友从我身边夺走了,如今,它又在几个初建连队中物色新的牺牲者了!
我低声说:“请你别介意,他们……”
电筒从我手中掉落地上,黑暗包围了这小土屋中的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女孩……
她皱起眉头,打断我:“不,我对这一点很介意,这种精神状态,不利于我,也不利于他们!请你命令他们全部下地,分列两排。”
“会不会是……”她将目光转向了我,从口中挤出那令人恐惧的三个字,“出血热……”
她的话充满了无可争辩的威严。
随着她这套检查程序,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了。
我像她的副官一般顺从地照办了。
“手电照低点。”卫生员拿着针犹豫起来。她放下了针,俯身仔细查看老连长的胸部。接着,又翻开他的眼皮,扳起他的下颏,抬起他的胳膊……
他们分明仅仅是为了给我一点面子,一个个缓慢地不情愿地下了地,站成了懒懒散散的两排。
我不再说什么,轻轻地一件件地掀掉老连长身上的盖物,帮卫生员解开了老连长的衣扣。
还有几个人竟仍盘脚围坐在火炕上,用扑克牌算命,口中念念有词:“红桃J!——生!黑桃K!——死!……”
“只有百乃定……”
我正欲发作,被她用手势制止住了。
“别废话了!再给他打一针!打一针最见效的!”
“我是自愿要求到‘满盖荒原’上来的。”她平静地开口说。
“他……他说,他一病倒,怕你更没了主心骨……我给他打过好几针退烧针了……”卫生员掉了泪。
这句话似乎起到了某种特殊的作用,一部分人渐渐变得庄重了些。
我更加恼怒,厉声训斥:“你就那么听他的!你要不能使他退烧,我饶不了你!”
她接着说:“我曾在医学院受过两年培训,培训期间专门收集过有关出血热的病例。流行性出血热是一种自然疫源性疾病,其流行形式主要为散发,但当大量人群进入疫区而预防工作缺乏的情况下,可形成爆发。疫区大多分布在湖沼、荒泽和易受淹涝的半垦区,以秋冬季为流行期……”
卫生员低下了头,怯怯地说:“他……不许我告诉你……”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认真听起来,几个算命者也投来了惊疑的目光。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吼了起来。想到这两天中,我拉着他在我们连的麦地里到处视察,心中顿时对这昏迷中的人产生了极大的歉意。
“传染此病的是黑线姬鼠和莫氏田鼠。一般鼠类的传染性也不可排除。在疫源区,猫、狗有时也能成为传染媒介……”
“可能……不过……他两天前就开始发烧了……”
人们的目光忽然都从她身上一齐转向门口,李守志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他避开众人的目光,使劲咬着下唇。
“重感冒引起的?”
她继续说:“虽然据说你们连的卫生员已经对你们进行过了一次身体普查,现在我必须还进行一次,请大家脱衣服。”
“四十一度……”她极不安地回答。
那几个算命的从炕上跳到地上,并且带头脱起衣服来。
当她从老连长腋下抽出体温计,我迫不及待地问:“多少度?”
忽然有一个声音挑衅地问:“胸部是否潮红,腋下是否有出血点,不就是这一套吗?”
我从大宿舍把卫生员找来了。
她转过身,用目光发现着,并咄咄逼人地盯住说此话的人说:“如果你认为多此一举,可以马上出去!”
我一反身,冲出门去。
队伍里变得出奇的安静。
我将手轻轻触在老连长的额头上,额头烫得使我立刻缩回了手。
又有人低声问了一句:“连短裤也脱吗?”分明也是在挑衅,比前者含蓄,却比前者下流。
在这个简陋到极点的家里,一切可以盖的物件,都被娟娟盖在了爸爸身上。但他还是在冰凉的火炕上缩成一团。他一阵接一阵地打着冷战。
她仿佛不屑于认真,立即回答道:“如果你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老连长躺在火炕上,处于昏迷状态。我摸了一下炕,也是冰凉的,在整个“满盖荒原”上,如今要想找到一块干柴是很难办到的。
她看了我一眼,见我还呆立在那里,眉头一皱,大声说:“你也不例外!”
“我爸爸病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只得开始一颗一颗地解衣扣。
我惊愕地问:“娟娟,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忽然,一个尖嗓门高叫起来:“老鼠!……”
我打开手电筒一照,站在窗前的是老连长的小女儿娟娟。这六岁的女孩身子紧贴墙根,房檐水像帘子似的将她和我隔开。她竟连块遮雨的塑料布也没披,雨水没过她的膝部。她像一只落水的可怜的小动物,瑟瑟发抖,泪水和着雨水在她脸上交流。
叫声未落,一只枕头摔在地上。转瞬间,十几个穿着短裤的赤身裸体冲撞在一起,穿着鞋的狠狠跺踏,赤着脚的用随手抓到的各种物件使劲砸去……
我使劲推开他。他的头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我跳到地上,才知道外面的雨水已从门底灌进屋里来,我的鞋漂走了。我摸索着拉抽屉,翻到手电筒,蹚着水打开了门。像提起一道水闸,外面的雨水无阻地往屋里流。
几秒钟后,骚乱静止了。十几个人先后退归原位。众人呆呆地盯着炉旁地上,那儿有一小团粉红色的肉泥,似乎还在颤颤搏动。每一个人眼中投射出的,都是一种解恨的、奇特的、快感的目光。好像被打死的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具可怕的凶恶的瘟神。
“你……你要干什么?别、别去开门!”唯物主义者紧紧搂住了我,浑身恐惧得发抖。
砰!……
我立刻坐了起来。这哭声那么像小妹的哭声!
是一声枪响!
果然有人在敲窗子。我同时听到了低低的哭泣。
李守志拎着步枪走进了宿舍。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将枪挂在墙上,转过身,背对大家,面对墙,一言不发,开始脱衣服。
“真的!是有人在敲窗子!……”他的声调令人毛骨悚然。他紧裹着被子,一下滚到了我身边。
大家都明白那一声枪响的结果。
“是他们的鬼魂。他们来了。”我平静地回答。我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大家知道他多么喜爱这只从小养大的黑狗。它是他亲密的朋友,伙伴,几乎天天与他形影不离。我比大家对他多理解一层:他需要某种寄托内心情感的方式。他无异于朝自己那封闭的充满感伤的心开了一枪。
他忽然说:“你听,什么声音?好像有人在敲窗子!”
肖淑芸走到他身边,用手在他已脱光了上衣的手臂上轻轻触摸了一下,低声说:“小李,谢谢……”
我不愿再同他多交谈一句,我翻过身去。
我也走到了他身边,说:“告诉木工班,给狗钉个箱子,就说我同意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只信仰马列主义,信仰唯物主义。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他的话说得那么庄重,又说得那么轻松。
一滴泪水,慢慢从他的眼角挤出,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当我和肖淑芸离开大宿舍,往连部走时,她像深深地卸掉了重负似的嘘了口气。
我用冷冷的语气说:“为开垦这片土地,有三个知识青年献出了生命。其中一个是我的妹妹,他们的鬼魂有一天会出现在你面前,也许就在你被任命为我们团的副政委那一天。他们会质问你,断送了他们用生命开垦的土地上的收获,你的良心反而感到安定吗?你一点罪过感都没有吗?……当然,他们也会这么质问我的……”
我急不可待地问:“快告诉我结果!”
他莫名其妙地反问:“什么意思?”
她站住了,缓慢地说:“你们连队的情况相对乐观,只有一个人……”
我沉默良久,问:“你怕鬼魂吗?”
“谁?……”
“你们怨恨我是没有道理的。你想想,师长是麦收指挥部的总指挥,师长亲自蹲点的三团还没有开始收割,我们这里倒抢先收割,岂不是等于拆师长的台嘛!我是师长亲自任命的麦收工作组组长,如果我同意你们抢先收割,那对我造成的损失……你处在我的地位上,你也不会不考虑到这些的……”黑暗中,他推心置腹地说,是一种要求体谅与和解的语调。
她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忧郁,许久,才极轻微地吐出一个字:“你……”
曹干事趴在那里吸烟,火柴灭了,屋里重又黑暗了。
他翻下身,嚓,一根火柴燃着了。火柴的弱光将屋里照亮了片刻,嘎吱嘎吱的啃咬声停止了。我发现新糊的棚纸被啃了几个窟窿,一条足有三寸长的鼠尾从一个窟窿耷拉下来,尾尖迟疑而警觉地微微甩动。这是一种身上有道黑色条纹的野鼠。它们好像并不迷恋野生,很喜欢和人同居似的。我们盖起的一幢幢房屋,成了它们繁衍子孙的福地,因为它们身上有道挺体面的黑色条纹,我们对它们比对耗子宽大些。没有谁想到它曾带给我们并继续带给我们这些生存者以巨大的威胁。
肖淑芸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忧郁,许久,才极轻微地吐出一个字:“你……”
我仍不回答。
四
他又问:“吸烟么?”
一只有无数锐齿的轮盘高速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我不回答。
我被什么力量抛在这轮盘上,随着它旋转,旋转,旋转……
“你睡着了么?”他小声问。
轮盘渐渐变小了,我渐渐变大了。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心想,肯定是里屋漏雨湿了炕,否则他绝不会贸然来侵占我的领地。
我躺在一台车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高速旋转的轮盘自上而下逼近我的额头,轮盘的锐齿旋飞了我的皮肉,开始旋刮我的额骨。我感觉我的额骨被旋透了,轮盘继续在我的头颅内旋转,像钻探机一样深入着,通过咽喉,达到了我的心脏……我感觉咽喉完全被堵塞了,我一丝气也透不过来,我挣扎,我叫喊。我叫喊妈妈,叫喊副指导员,叫喊“摩尔人”,也叫喊小妹。他们同时向我奔跑过来。他们也对我大声呼唤着。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呼唤我的名字,而呼唤我“副连长”呢!这呼唤声不像是从他们口中发出的,而像是从极遥远极遥远处传来。他们仿佛并非是来救我的。他们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我在受酷刑,他们飞天似的从我头顶上空飘过,我绝望地伸出双臂企图抓住他们……
曹干事从里间抱着被褥走出来,摸黑铺在我身旁,像个鬼影似的,悄没声儿爬上了炕,一阵窸窣钻入被窝。
我睁开了眼睛,眼前那么黑暗,还不如梦境光明,我一时不能判断,究竟梦境是现实,还是现实是梦境。
老鼠在棚顶不厌其烦地嘎吱嘎吱啃檩条。
“副连长……”一个低低的声音在我耳畔叫我。我的一只手被别人的双手紧紧握着。
那断送了辉煌的收获的一张纸!……
我微微侧过头,问:“你是谁?……”
我为什么要服从麦收指挥部迟迟不下的第一号麦收指示啊!
“我是小李……”一阵克制的哭泣声。
从踏上“满盖荒原”那一天,我心中就再没有产生过一次羞愧感。作为“满盖荒原”的征服者之一,我觉得我是禁得起人们评说的。可是今天,老连长在连部说的话,彻底粉碎了我的自信。
“小李,你哭什么?”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无法入睡,仰躺在被窝里,思绪纷乱地静听雨在外面哗哗地下。雨一阵阵冲刷在玻璃上,响声骚乱而急骤。我没心思到处寻找干柴,火炕已经接连几天没烧了,被窝冰凉。蹲点工作组组长是不屑于干这类事的,但却自以为有发牢骚和抗议的权力。对他的牢骚和抗议,我采取听而不闻的态度。屋内非常黑暗,可谓伸手不见五指。我觉得自己如同躺在这大荒原的雨夜中的一口棺材里。孤寂和凄凉的体验使我内心顿生悲哀,一种难以诉说的悲哀。我在心中默默悼念着副指导员,“摩尔人”,小妹珊珊。他们安眠在“满盖荒原”肥沃而松软的黑土层下五百多天了。我再也不会听到副指导员讲“忘忧果”的故事了。再也不会听到“摩尔人”乐观的口哨声了。世界上也永远地消失了小妹那双忧郁而善良的黑眼睛。永远,永远。死,也许并不足畏,可怕的是“永远”两个字。这两个字不赏赐给活着的人哪怕是一种虚幻的希冀,一种渺茫的愿望。人类最初创造了这两个字一定是无比追悔过的,因此才会产生死者“永远活在我心中”这句文字表述形式。与其说这是为了缅怀死者,毋宁说这更是为了宽慰生者的心灵。如果死者真是“活在我们心中”,我甘愿剖开我的胸膛,扒出我的心脏,切为两半,让美丽而热忱的副指导员,让刚直而无私的“摩尔人”,让纯洁而感伤的小妹复现在这个世界上,而让我自己被深埋在“满盖荒原”的黑土层下。我绝不惜用我的死换取一次重见他们活生生的容貌的机会。哪怕这一时刻短暂得我只来得及对他们说出一句话——“我爱你们!”五百多个过去了的二十四小时,几乎每一天我心中都保持着一种不死灭的想象:他们会突然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手拉着手,亲昵地对我微笑……
“我……没哭……”
老连长将碗往地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碎为数片。
“我在哪儿?”
“在连部。”
我们去年仓促盖起的连部,分里外两间,我和曹干事各霸一方,他睡里间,我睡外间。
“连部?为什么这样黑啊?”
二
“肖医生……把窗子挡上了,怕你受风……”
今天,在麦收指挥部总指挥的主持下,三团召开了麦收誓师大会:晴空万里,一览无云。金色的麦海,在阳光下翻涌。
肖医生?……我清醒了,我患了出血热。
水在桌上流,浸湿了那册《列宁全集》,浸湿了全师最杰出的马列主义理论教员那精制的笔记本,浸湿了麦收指挥部的第一号指示,简短的几行文字是:
“小李,我要死了,是吗?”我问出这句话,内心一阵悲伤,眼泪涌了出来。
我痛哭了。我看到了自己的罪过。
“不,副连长,你不会死的……”小李将脸俯向我,注视着我:“副连长,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已经滴了两瓶葡萄糖了。全连人都在为你担忧,肖医生在你身旁守护了整整三天……”他替我轻轻拭去了泪水。
我抱住老连长的双手,大声说:“老连长,你打我吧!是我没有带着大家去干,其实,只要我说一句话……”
“肖医生呢?”
老连长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伤了我的心。
“她到三连去了。今天一早走的……三连的发病率最高。她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她说,你能度过危险期,简直是一个奇迹……”他说完,从我身边走开,取下了挡窗的毯子,屋内顿时充满光明,我被突然降临的光明晃得睁不开眼睛。
老连长的身子仿佛失去了重心,一下子倒坐在长凳上,紧握的双拳,左右轮番,使劲擂打着自己的脑袋。
“副连长,你看!”小李又回到我身边时,手中拎着一个柳条编成的小笼子。
“他妈的!我……我太听话了!我怎么就不早几天带领你们收割啊!我对不起死去的他们啊!……”
我奇怪地问:“什么?”
老连长将碗往地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碎为数片。
“黑线姬鼠!你不是要求我无论如何给你抓一只活的吗?”
他终于狗似的从连部逃窜了出去。
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曾向他提出过这种要求,“你不记得了,宣布你得病的第一天,你被迫躺在连部里对我说的,你说否则你死不瞑目!”
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一碗又一碗,碗碗泼在他脸上。老连长的动作从容不迫,好像在浇地。
我还是想不起来,那只黑线姬鼠蜷伏在笼子一角,一对晶亮的小眼睛,惧怕地瞧着我。
他呆在那里。
我想到了副指导员,想到了老连长,想到了在这段不寻常的日子里,因它而死的我的垦荒战友们。虽然它也和人同样是生命,但我对它只有强烈的仇恨。
第二碗凉水紧接着泼在他脸上。
我猛然从小李手中夺过笼子,拆散了柳条,将那只黑线姬鼠擒握在手中。
“你!……”他大出意外,倏地站起来。
我将它活活握毙在手心里,把它扔到地上。心中掠过一阵复仇的快乐!
“你不就是想撩拨他犯一次错误,你好有理由报复他么?好,我替他犯这次错误。”老连长推开我,将端在另一只手的满碗凉水一滴不剩地泼在他脸上。
“肖医生还要留着它制作标本呢!”小李责备地嘟哝了一句。
“不必拦着他,我倒要看看他的胆量。”他仍然保持着那种双手叠放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
什么人咚的一声从里屋的窗子跳进了连部,接着是一阵磕东碰西的响声。我这才发现,里外间的门上,也严严密密地挂了一条毯子,将里外间分隔开了。是曹干事的毯子。
老连长的手在半空中擒住了我的手腕子。
我疑惑地看了小李一眼,小李低声咒骂:“什么东西!自从你得病后,这家伙就把窗子当成门,怕被你传染……”
“为了证明你错了……”我慢慢站起来,突然举起了拳头。
再也没有比这种做法造成对我心灵伤害更严重的了,我对此却找不到半句话可说,只能苦笑一下。
“狡辩吧?”他不相信地摇摇头,“你大概考虑到我将成为你们团的副政委吧?我读过心理学方面的书。”两边的嘴角微微朝上一动,又做出了他那种习惯性的讨厌的笑态。
一阵我非常熟悉的轰响声从外面传来,我吃力地撑起身坐起,问:“是我们连的拖拉机?”
“正因为这一点,我的念头才没变成行动。”
小李点点头。
“你没那么做,为什么呢?动武的话,明摆着我不是你的对手哇!”
我又追问:“麦地能进行收割了么?”
我迎住他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现在还有这念头。”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搁下笔,双手叠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久久盯着我:“刚才,在麦地边上,你想动手打人是不是?”
“赶制‘木鞋’,你们为什么还不快给拖拉机赶制‘木鞋’?我不需要你照顾!你去说,你说我请求大家,绝不能断送我们的收获!你去!你快去!”我激动了,挥着手撵他离开连部。
我和老连长都没有理睬他。我们一言不发地脱下沾满泥浆的雨衣,挂在墙上后,同时在长条凳上坐下。老连长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只粗瓷大碗,跨到水缸前去舀水。我瞟了曹干事一眼,暗想,这人的涵养倒确非一般,刚刚受到我的辱骂,此刻就能定心潜神地学习起《列宁全集》来,扪心自问,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副连长,你在昏迷中说的就是这些话,我已经对大家说过了,大家已经开始赶制‘木鞋’了……”他向我伸出了双手,手心磨起了一个个血泡。
走进连部,见曹干事端坐在办公桌旁,面前放着翻开的《列宁全集》和笔记本,正在抄录某一段。他是我们全师最优秀的马列主义理论教员,也是我们全师唯一不但通读了《毛泽东选集》,而且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的人。《兵团战士报》上登过报道他的文章,说他已开始通读《列宁全集》,看来并非虚假。报上还介绍,他曾为全师团以上干部讲过马列主义理论课,受到普遍赞赏。师党委格外器重他。要任命他为我们团的副政委,倒绝不能说缺乏识别眼光。
“那我们的拖拉机为什么还不开到麦地里去?我们还剩多少收获的时间呀?再拖几天,麦子就会在麦秆上发芽!你不懂吗?”我依然向他吼着。
当我又一次扶起滑倒的老连长时,我非常后悔地又一次想到刚才没有照曹干事脸上给一拳,是犯了个绝大的错误。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委屈地说:“为了赶制‘木鞋’,我们已经两天没睡过觉了……”我这才看出他两眼网满了血丝。
其实,我并不想得到什么人的赏识,更不想取悦于谁。但是我想长大,我想成熟起来。我想听到人们说我:“他已不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我将执行麦收指挥部的第一号麦收指示,始终视为自己正在“成熟”起来的标志。我期待着考验,但结果是,我们首先期待来了雨季……
我感到了羞愧,讷讷地说:“是的,大家都在期待收获……”小李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实验好多次了,可连里的木料硬度都不够……”
在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连队的战士当面向我提出质问:“副连长,我们为什么还不开始收割?”“你再拖延收割就是犯罪!”而我,却只能回答他们四个字:“耐心等待……”我怕自己如果流露出和战士们一样的情绪,他们会认为是得到了默许和赞同,他们会立即将一台台联合收割机开进麦海。而这究竟有什么值得可怕的?麦熟了,就要收割。多么简单的道理!多么正常的事情!可是人在现实面前,却可能完完全全是另一副样子!
仿佛是有神明在提醒我,我猛然想起了老连长死前说出的那半句话:“柞木……”
在那些日子里,我第一次品尝到了什么是期待的滋味。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期待。每个人一生也许会体验各种各样的期待。而我所期待的,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第一次忧心如焚地期待到的,不过就是一张无格的办公纸和上面印着措辞不通的第一号麦收指示!
“柞木!……”小李迟疑了一下,一转身冲出了连部。
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要无数次地来到麦地,茫然地望着金色的麦海,忧虑而沮丧地倾听秋风搅动麦海发出的奇特的声响。那声响如同万千个女人的低低细语,在我听来仿佛是“收获、收获……”两个字的谐音。我也仿佛从其中辨听出了副指导员的声音,辨听出了小妹珊珊的声音。
和小李说了这么多话,我竟感到力不可支,一阵晕眩,不得不又躺下了。老连长,老连长,我心中默默悼念,多亏你为我们留下了“柞木”两个字啊!我们将用收获的麦子,覆盖你的整个墓地!明年春天,我们将在你的墓地四周栽种柞树苗,让你在一片柞树林中永久地安睡……
这位麦收蹲点工作组组长最初来到我们连队,我是极其尊敬他的。他是我们知识青年中的老高三毕业生,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平素矜持稳重,不苟言笑,而这正是我们知青观念中“成熟”的标志。主持个什么会议,他又从容自信,讲起话来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引经据典,谐趣横生。时间充足,他可以侃侃而谈。时间短促,他又善于言简意赅,高度概括。这正是我们知青观念中“才华”的体现。“成熟”且有“才华”当然会获得我们未成熟而浅薄的知青的佩服。我们佩服他到了膜拜顶礼,五体投地的程度。何况据说他麦收后将被任命为我们团的副政委。如果他身上去掉那种大家闺秀式的女人气,多一点堂堂男子汉的风度,还有,脸不那么白的话,我想我若是一个姑娘,很可能会倾心爱慕上他的……
一个人轻轻在炕沿上坐下了,我侧脸一看,是肖淑芸。我欲爬起,她双手按住了,轻声说:“别动……”
我怔怔地注视着他那张清清秀秀的脸,如同木匠在研究一段木头。在那一时刻,我心中产生了照他脸上给一拳的念头。
我感激地注视她的脸,觉得她的面容的的确确是很像副指导员的。
“把你们连队的思想现状写一份材料交上来。两天时间够不够?”他异常冷静地打断了我的话。他那种冷静在我心底激起了对他的憎恨。
她用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像一位年轻的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天哪,你可算活过来啦!”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调皮的笑脸。
“‘满盖荒原’麦熟期早,我们今年春播也早,根据我们掌握的当地气候资料,今年的雨季也许……”我差不多已经是在恳求他了。
她那微笑,像一股清凉的泉水从我心中流过。我多日来阴沉而烦乱的心情,在她那双俊美的眼睛的注视下,释然了,明澈了,轻松了。
我忍受不了他那目光。我不是个固执地提出无理要求的孩子,而是一位副连长,一位对几十万斤麦子担负着收获使命的副连长。我希望获得到的,不是他的宽容,更非他的嘲笑,而是支持,义不容辞的支持!
“小肖!”曹干事隔着毯子在里间叫她,“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他睥睨地瞧着我,显出不屑于争辩的神气,用长久的沉默表示家长般的宽容。仿佛算是给我一个机会学到一次成熟似的,我从他的脸上阅读到了这样一句话:“你们,是多么幼稚啊!”
我记得,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是称她“芸”的。这些天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已发生了急骤的变化。不知为什么,我内心里顿时充满了内疚。
“可是麦子熟了!我们应该收麦子!大家目前只盼望一件事——收获!这根本无须什么思想工作……”虽然我崇拜他,但还是脱口顶撞了他。
肖淑芸脸上的笑意逝去了,她冷冷地说:“有什么话你说好了,隔着毯子说也一样。”
“机械准备工作就绪了,可以进一步抓思想准备工作嘛!”我曾虔诚崇拜的曹干事,以麦收蹲点工作组组长的身份这么要求我。
但后来,肖淑芸还是走过去了。随着那张拽落开半边的毯子和那双温情的、乞求的目光走了过去。
老连长被撤职后,连里的日常工作都落在了我这个被任命不久的副连长身上。
曹干事从那边伸过双手,扳住了肖淑芸的肩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大概是怕外人听见吧?我把脸赶紧扭向另一边。
老连长愤怒了。他代表我们百十号人给师党委写了信,谴责麦收指挥部的荒唐,结果立即被撒了职。
“不!……”这是我听见的肖淑芸的第一次的有气无力的答复。
“麦收也要像打仗一样,一声号令,全师统一向麦海发起‘总攻’……在同一天里,全师结束麦收战役……”这是一个完美到可悲的愿望和命令。
又是一片窃窃私语,声调逐渐提高了。
雨季来临的日期,比我们预测的日期还提前了一天。但我们的联合收割机在雨季前十几天就检修完毕,我们的麦海在雨季前十几天就成熟到了收割期。我们早就盼望着在收获中大显身手了,麦收指挥部却不允许。麦收蹲点工作组组长曹干事,受命于师麦收指挥部对我们采取严厉的阻止。
“我不!……”肖淑芸作了第二次回答,嗓音有些颤抖了。
但我知道,老连长不会这样想,无过的负疚感只会更强烈地折磨他的。
“你没必要这样做!”曹干事终于按捺不住地高声说,“没有人敢谴责你!……”
纵然这辉煌的收获彻底断送,颗粒无收,我们也是没有罪过的。这种思想一路上不知多少遍地在我头脑中闪现着。仿佛这样想,便可以使我多少减轻一点心头的负重。
“良心!”肖淑芸说,“你懂得良心吗?良心会谴责!……”
我和老连长彼此搀扶着,踏着胶状的泥泞和深深浅浅的水洼,一步一滑地向连队走去。我们滑倒了好几次,弄得满身泥浆,但我们依然默默无言。
“这是什么年代?什么‘良心’?我们讲的是马列主义,是……”
我从他的表情中得出了判断,他要说的肯定与我要说的是同一句话:滚他妈的第一号麦收指示吧!
“虚伪……”肖淑芸突然呜咽了,“你虚伪……”
老连长站起来了。他似乎想对我说句什么话,却只是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对我说出来。
“随便你说我什么!我一切都是为了爱你,我有权利保护你!”曹干事仿佛动了真情,声音变得干涩了。
“完了……”我心中又一次暗暗重复这两个字。我从麦地边上拔起几棵麦子,搓下麦粒,捧在手中细看。饱满的麦粒被麦壳裹着,竟还没有湿胀。我心中又产生了一线渺茫的希望。倘若几天后雨过天晴,也许我们还来得及将麦子收获到麦场上。我们是这荒原上的播种者,我们怎么能断送这收获!那将是几十万吨的收获啊!
“我不走,我也不让你走!”肖淑芸或许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显得十分冲动,“你的身份不允许你离开这片土地,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我也不能走,他们需要我。在鄂伦春人那里,我已经找到了对付出血热的特效草药!救活任何一条性命,他们都会把所有的感激、信任交还给你!再说,你听我说:人,是不传染出血热的,我们不会有危险。除非身上有了外伤,它是通过人的血液……”
在这铅灰色的天地间,晴日里金灿灿的麦海变成了蚀铜般的锈黄色,麦海开始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伏了……
我被肖淑芸的话感动了,因为她真实。我向他们转过头去——
雨,比前一天下得更大。“满盖荒原”上的秋雨季,造成一种凄迷而苍凉的景象。晴日所能绰约见到的远山的虚影,彻底消失在浮游变化着的云雨的铅灰色之中了。铅灰色涂隐了一切:远山脚下的密林,麦海边缘年轮长久的孤树,新建连队静寂简陋的一座座土坯房……唯有那里升起的炊烟,表明在这片荒原上还有执拗的高等生命存在着。潇潇的秋雨无休无止地倾泻着。荒原沟满壕平,河汊肆意横流,触目皆是水乡泽国。偶尔从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上张皇地飞过不整的雁阵,失落下几声惆怅的雁鸣。或者哪一个连队敲响当当的钟声,仿佛提醒这荒原上的人们该做点什么事情了……
他,正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伸缩刀,推出了锋利的刀刃。
“你敢……”他声音极微小地嘟哝,一转身走了……
“是这样吗?……”他狠狠咬住下唇,用刀尖向左手背上划去!
也许是我当时的神色太可怕了?也许是透明的塑料雨衣暴露了我的企图?他畏怯了。他那指向我的手指,渐渐收回去了。胳膊,也随之垂落下去了。
肖淑芸惊恐地望着他,随即用一只手臂挡住了整个的面孔。血,殷红的血,一滴、两滴……
我盯着他的脸,攥紧了罩在塑料雨衣下的拳,恨不得在他脸上,就在眉心和鼻梁之间,狠狠来上那么一拳,打他个满脸开花!
“你都看到了。”曹干事乜斜着我,惨然一笑,“不过也没什么,良心……”他望望肖淑芸,“她所要求的良心总算得到了安慰。现在我们是否可以昂首阔步地离开这里……”
他不再怀疑自己的听觉有问题了。他那张白净的脸顿时变紫了,由紫转青,青如生果。他用一根手指威胁地指着我,指头颤抖。
“你敢……”肖淑芸说。我又看到了那个冷峻的、高尚的女性的面孔。
我又大喊一句,字字清楚。
“你敢……”她一把夺过曹干事手里的小刀,刀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着。她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眶里充溢着欲喷的泪水。
“滚你妈的!”
我不敢看下去。我用被子紧紧蒙住了脑袋。为她,我想大哭一场。可我又生怕自己失声哭出来。
曹干事怔愣了一下,讷讷地反问:“什么?……”分明怀疑听错了。
我不知在静寂中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掀开我的被角。
我打断了蹲点工作组组长的话,因为自己脱口而出的四个字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感到既满意又畅快。
“副连长,又有人跑了……从马棚里偷走了两匹马,跑了……”小李阴郁地说着。
“滚你妈的!”
“什么?!都跑了?两个人都跑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志,你这是什么情绪?不满情绪?悲观情绪?这种情绪是极端有害的!是……”
“我是说,曹干事。有一匹马自己又跑回来了。肖医生在呢,她在和大伙一块选柞木。”
他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呜呜哭了。
临近傍晚,又有一匹马跑回了马棚。有人认出:这是曹干事偷走的那匹。我命令小李带领几个人,连夜去寻找曹干事。第二天中午,他们才回来。
老连长忽然蹲下去,双臂交抱着膝部,头,沉重地垂在双臂上,他那老化了的破塑料雨衣的下裾漂在水洼里。
有人告诉我:肖医生整夜在哭泣,现在已不知去向了。
他的笑令我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尤其在此时此刻。我真想抓起一把泥甩在他脸上。
我挣扎着爬起来,我必须亲自找到她。
他未立即回答,却弯下腰,撩着雨水,很有耐性地一下下泼洗靴上的泥点,直到将他那双崭新的水靴泼得干干净净,才直起身;掏出手绢,边擦手边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我恢复你的职务。”那口气宛如一位统帅在对一个上士说话。说完,两边嘴角朝上微微一动,做出高傲的女性们才有的令人讨厌的笑态。
不知何故,我会一步步挪向老连长长眠的那片寂寞的墓地。
老连长徐缓地朝这位蹲点工作组组长转过身,眯起眼睛,漠视着他那张毫无男性特征的白白净净的脸,提醒道:“你大概忘了,我这个连长已被你撤职了!”
暮色正在降临。天地间的分界已被浓重的铅灰色涂抹得一片虚幻。炊烟在远远的半空中勾勒出一缕缕独立而凝固的曲线,仿佛我视线相接的那个侧身而立修长的身影。
他走到我们跟前,用一种命令的口气说:“立即回连队,讨论师麦收指挥部的第一号麦收指示。”
我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后,那气喘吁吁的声音她一定听见了,可我仍然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
我情不自禁地转过身,见一个人从连队的方向朝这里走来——是师麦收指挥部派到我们团蹲点的曹干事。他穿着披风式军雨衣,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不时像运动员一样敏捷地跳跃过水洼。
“你看……”她没有回头,只是目视着前方对我说,“你看啊……”
“完了……”我也在心中暗暗重复这两个字,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裸淋在秋雨中,像我塑料雨衣上的一颗扣子。同时我仿佛觉得有三个人就站在我背后——副指导员李晓燕、“摩尔人”王志刚和小妹梁珊珊。仿佛听到他们也低声说出两个字:“完了……”仿佛他们离我那么近,我似乎感到了他们的呼吸。
我看了。看到了她已久久注视过的一切。在埋葬老连长后竖起的那块石碑前,又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曲线分明的背影。她仿佛在那里拭泪,她仿佛已在那里默立了一生。
“完了……”老连长终于开口说出这么两个字。他一动不动地僵立着,并未看我一眼。
我们不由向前走去。我看清了:是她。是那个曾以身相许的、老连长的情人。
雨季的第四天,我和老连长站在我们连的麦地边上,呆呆地眺望着隐罩在云雨迷蒙之中的麦海。倾泻不止的秋雨冲洗着我俩透明的塑料雨衣,汩汩而淌,在我们脚旁汇成了一片水洼。我赤着的双脚已被雨水浸麻木了,身上一阵阵打冷战。
我立刻对肖淑芸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
这是我们征服了“满盖荒原”的第二度秋季。无际的麦海上空,仍颤动着可敬的青春的逝影和三个年轻生命的永恒的遗音。连绵不断的雨仿佛要向我们垦荒者证实:“满盖荒原”是不可征服的!最终主宰它的乃是大自然的法则!人的愿望和意志是荒唐可笑的!冷漠的秋雨冲刷掉为此付出的青春与生命的代价,将如同潮汐注定冲刷掉沙滩上的足迹!
“我来了——!”那个女人仰起脸,她的声音传到了很远很远。“我来了。”她说。她低着头仿佛在对大地说:“我来晚了,可我不再离开这儿。这儿有你,还有娟娟。”她弓身提起了自己的行李,“休息吧,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现在,我得去找女儿,该给她做晚饭了。”
我们像恋人盼望约期一样热切盼望的丰收,强烈诱惑着我们无私的占有欲的丰收,使我们内心产生由衷的喜悦和高尚的冲动的丰收,足以祭奠为垦荒而献身的死者亡灵的丰收,也许将极可悲地成为泡影了!
她去了。走前,她又弯下身子,把刻在石碑上那几个血红的字迹挨个儿抚摸了一遍。
我们在“满盖荒原”播下了几十万斤优良麦种。
她去了。
雨季就这样来临了!
肖淑芸放声地哭了起来。为老连长,为那女人,还是为自己?我没有问,也不想劝阻。因为有那么多在我心中活着的和死去的,我什么都可以理解。
往日蓝色金色泾渭分明之处,一片朦胧,一片混沌,一片如烟的雾状,一片似雾的苍灰……
终于,我请求肖医生陪我到我们的麦地去看看,她止住了哽咽,同意了。
地平线消失了。
我们肩并肩地伫立在麦海前,震耳欲聋的拖拉机、收割机的轰鸣声使我们脚下的土地发出不停息的震颤。它们终于开过来了!它们是来迎接收获的啊!我踉跄了一步,向麦海张开手臂,扑向前去……
肮脏的浓厚的乌云迅猛地吞掉了最后一块晴空,整个“满盖荒原”被凝重的死渊般的阴暗完全笼罩了。乌云仿佛一个面目可怖的怀有某种报复心的凶汉,险恶而野蛮地俯视着静止的麦海。闪电速描出它一次比一次更狰狞的张狂。麦海似柔弱的女人,屈辱地随着乌云放肆的欺压,屏息敛气。雷声,却是沉闷的,抑制的。抑制的沉闷中显示出它含蓄的威慑,像有几头巨兽蛰伏在泼墨般的翻涌的云层后发出阵阵哮吼。
是的,“满盖荒原”它是那么广袤,那么广袤;人在这片荒原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渺小……
一
但,它毕竟是被我们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