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店里再也没有鱼香肉丝这个口味的包子了，然后我坐在门口的梧桐树下抽烟，想年轻真好，敢爱敢拼，就不管明天的那股劲儿，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这时候，我的狗拱了一下我，你看，现实就是这样，无论昨夜经历了怎样的大悲大喜，太阳升起，照样车水马龙，你听，磨剪子嘞抢菜刀……
第二天，包子铺没有开门，包子铺师傅不见了，我只收到他一条短信：我走了。我说，去吧，总归要看看不知道的世界，分一杯没尝过的美酒，若是赶上交杯，想必值得庆幸。
有几个路过的年轻人问我，老板，包子啥时候出笼啊？我对他们挥挥手说，今儿没包子吃啦，师傅去谈恋爱啦。然后他们笑呵呵地走了，越走越远。我收拾了一下店里的桌椅板凳，开始自己和面拌馅儿调凉菜。
四
我其实挺怀念鱼香肉丝口味的包子，肉，竹笋，木耳，胡萝卜，全部切丝，热锅加油翻炒肉丝发白，拨一边，用锅里的油爆出葱姜蒜的香，然后一齐翻炒，肉先出锅，再炒竹笋胡萝卜木耳，然后肉回锅里，翻炒，勾芡，这勾芡很重要，淀粉生抽酱油白糖在小碗里搅拌好，淋在菜上，不停地翻炒，粘连感很好的时候，盛盘。什么时候，爱一个人也可以如此按部就班，多好。可是，偏偏不行，我爱你，应该怎么说？《倚天屠龙记》里周芷若说，倘若我问心有愧呢。赵敏说，我偏要勉强。
包子铺师傅说，既然你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我只好来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了。
你看，我们常常拐个弯绕个圈子，让对方去猜，生怕自己说漏了嘴，丢了先机。我喜欢你，这么巧，我也喜欢你，哪有那么巧，你知道鱼香肉丝里那肉为什么那么嫩吗？炒之前，撒淀粉和盐，倒点油，搅拌好。现在，你觉得，喜欢一个人，还巧不巧？偷偷喜欢是一件很耗力的事儿，在你喜欢我之前的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从电影院出来，姑娘说，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鱼香肉丝姑娘辞职了，包子师傅也辞职了，他们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旅行约定：我不希望我们是没见过世面而在一起，以为对方就是自己的世界，你往南走，我往北去，把所有诱惑经历个遍，倘若再碰见，把酒言欢交杯入洞房。
我看着桌子上，两张电影票，看看一脸惊异的姑娘，姑娘看看墙上的钟表，然后拿起两张票，说，票挺贵的，别浪费了，如果现在咱俩跑得足够快，应该可以看个大结局呢。
也对，哪能轻易去爱一个人，男生有时候享受的就是追，你看，彩云追月，万一他追上还会待你像从前一样好吗？你看，电影下载99%最兴奋，叮的一声，举国欢庆，你看完后，还不是删掉了，腾出硬盘迎接下一个新片。
包子铺师傅自己又喝了几口酒，说，当我终于有勇气换一个地方，重新认识你，我买了四张电影票，让我朋友约你，我们一起看电影，我想，反正一死，我就跟你表白，你知道吗？我等到电影开场，打你电话，没人接，我就从电影院回来了。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喜欢你，喜欢了一个傻傻的曾经。说完，包子铺师傅居然哭了起来。
那是临走前，他们在包子铺吃饭，鱼香肉丝姑娘问，如果，我在旅途里，丢了，你会去找我吗？
我很惊异地看着包子铺师傅，然后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终于知道当年丢的那一只鸡飞去哪里了，你看，时间真好，稍微等一等，它会告诉我们很多真相。
包子师傅说，不会。
你扭脚的那一次，我给你熬鸡汤，给你送过去的，可惜那一次，你睡着了。我放下鸡汤，叮嘱我朋友一定要让你喝，然后我就回店里。
鱼香肉丝姑娘说，你骗我一下，说个“会”会死吗？
你生日那天，我买了大蛋糕让我朋友叫你的同事给你过生日，我不知道我该以什么身份遇见你，我就是一个包包子的。情人节那天我买了花，都走到你们办公室了，觉得太唐突，还是让我朋友给你的。你还记得不，那张卡片上画着一个笑脸，我不知道该写点什么。说完，包子铺师傅拿起桌子上的笔，然后在电影票上画了一个笑脸。
包子师傅说，我为什么要骗你。
我和姑娘彻底蒙了，包子铺师傅又喝了一口啤酒，我记得他以前滴酒不沾的。然后他对着姑娘说，从你来包子铺第一次买包子，我就喜欢上你了。以前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见钟情，可是我遇见了你。我看到了你的实习工作牌，巧的是我朋友在你们公司当个小主管，然后我知道了你的名字，知道了你的电话，但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表白，我是一个特内向的人。然后我叮嘱我朋友让你帮他带包子，让他在工作上帮助你，就是为了为能时常见到你。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怎么表达，我觉得默默地做可能比说更实际一点。
鱼香肉丝姑娘说，让我开心一下。
然后姑娘准备竖起瓶子，开始吹。包子铺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影票，拍在桌子上，说，我才是那个大傻×，好吗？
包子师傅说，如果我去找你，找不到，而你回来了，又不见我，万一去找我，不如，我等你回来。
包子铺师傅自己去拎过来一捆啤酒，打开一瓶，然后竖起瓶子，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姑娘和我当时就吓傻了，这是什么节奏啊。喝完一瓶，包子铺师傅又打开一瓶，然后被姑娘一把夺下来，然后姑娘说，就显摆你能喝，是吧！
鱼香肉丝姑娘说，你那么相信，我会回来？
我也很疑惑地问，你不是去看电影了吗？
包子师傅说，只是觉得，桌子上的醋和辣酱如果等不到一笼热包子，挺可惜的，它们尽管是配角，可是它们很好吃，你听，它们在说，快来蘸我啊，快来蘸我啊。
姑娘疑惑说，你又没失恋，瞎喝什么酒。
五
这时候包子铺师傅径直向我们走过来，然后冲着我说，老板，这姑娘的酒我请了。
那一场独自旅行是两个月，不准联系对方，各走各的，你在南方的艳阳天里来碗米线，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加五串烤羊肉，如果我们脚下的土地连在一起，那么我们就共结连理。
三
其实，鱼香肉丝姑娘不清楚，她有多爱包子师傅，一个姑娘最怕傻傻地嫁给了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怕，她因为感动，嫁给了包子师傅，而不是，因为爱情，简单地生长。
姑娘说，我就想喝点酒，晚上不失眠。
许多个夜晚，鱼香肉丝姑娘都在想，什么叫好的爱情，大概就是冒险去喜欢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从离别开始期待重逢，从夹起一道菜就想问问他好不好吃。从无数次发愣回过神才发现嘴角的笑，想必就是爱了。
我说，烈酒伤身，动情伤心。
她没忍住，给包子师傅打了一个电话，问，你在哪里？
原来我们都曾一根筋地爱过一个人，以为会天长地久，最后落一个自作多情收场，若是喜欢，当初为什么不张口，藏了几许矜持，露了几许暧昧，书上说，那叫类爱情，是我们都在享受这种不用承诺，却跟情侣一样的生活，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雪，可是，留恋的享受，其实都在冥冥中标了价码，有一天，伤心会来收租，本金加利息，日久生情，这情字哪好一笔勾销，滞纳金万分之五，慢慢还吧。
包子师傅说，你猜？
姑娘说，你说我是不是就是一个大傻×，明知道不能跟他在一起，还傻傻地喜欢他。你去啊，去给我拿酒。
鱼香肉丝姑娘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心里。
我说，怎么说呢，你看。我指着坐桌子上的包子继续说，鱼香肉丝里是没有鱼的，鱼香是假象，你一口咬下去，以为得到的是鱼香，那不过是一种味道而已。爱情呢，终究是两个人的事，两厢情愿未必在一起，包子蘸醋，大葱蘸酱，你和他，没有点破窗户纸的爱情叫作暧昧，小暧怡情，大暧伤身。就算你捅破了窗户纸，能咋地，还不是看到他们俩在屋里卿卿我我。
包子师傅说，从分开，走了那么多的路，见了那么多的景，才发现，我只喜欢一条。
姑娘突然有点激动了，他不喜欢我，他干吗招惹我啊！
鱼香肉丝姑娘问，哪一条？
我说，人家对你的好，出于习惯出于礼貌，你当真了。现在，你知道就好了。
包子师傅挠挠后脑勺，笑了笑，我心里到你心里。
姑娘说，没有啊！很明白啊，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可是，他说，他下个月就跟那个老女人结婚了。
鱼香肉丝姑娘说，这一个月走来，我越来越发现，所谓情侣一场，不过就是我携一盏灯照亮你的路，你提剑前行壮着我的胆，你走前，我断后，把我们想的生活，一遍一遍过完。你要是在我身边的话，我们可以吃着喝着聊着，多好。
我说，你跟人家表白了吗？
包子师傅说，据说，你楼下的烤肉不错。
然后姑娘生气地把电影票扔在桌子上，说，我想喝酒了！
鱼香肉丝姑娘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出第一个单的时候，他当着整个部门的人夸我用功努力，我请他吃牛排套餐，他也不拒绝。就连上一个情人节，他怕我一个人收不到鲜花尴尬，他送我玫瑰花，可是今天他答应陪我看电影，我去了电影院，给他打电话，打不通，却看见那个老女人抱着爆米花，挽着他的胳膊。我就算是单身狗，也没有他这样虐狗的啊！
包子师傅说，你别管，就说，你想不想吃？
他组织整个部门的人给我过生日，我加班到很晚，他会送我回家。我记得有一次，我穿着高跟鞋去见客户，不小心扭伤了脚，他背着我去医院，他给我熬鸡汤，他给我讲笑话，他跟我说他的苦恼和秘密，我以为的爱情，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
鱼香肉丝姑娘说，吃。
姑娘说，我进公司的那天，他对我很好，指导我如何打电话，如何约见客户，如何出单，就连我连续两个月不出单没业绩的时候，他还是愿意借给我钱，偷偷把单给我，让我度过了毕业实习最灰暗的那段日子。
包子师傅说，给你五分钟下楼，我等你。
我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来，说，失恋了，能咋地，还能掉块肉吗？就算掉块肉，能咋地，切成肉丝剁成馅，拽一把小葱，撒点五香面味极鲜，搅拌一下，你还能遇见苞米面，也能遇见小麦面，就那么一捏，十八个褶，还是一份很好的爱情。
鱼香肉丝姑娘说，你别闹。
姑娘倔强地说，你哪里不无情，哪里不残酷，哪里不无理取闹了，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安慰我，还关心你的包子。
包子师傅说，来不来？
我说，我哪里无情，哪里残酷，哪里无理取闹了？
鱼香肉丝姑娘拢了一下头发，扎了马尾，随便洗了一下脸，就下楼了。出了酒店门口，包子师傅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棵大西兰花，他挠挠后脑勺，尴尬地说，我楼下没有卖玫瑰花的，只有这个，好歹是花，还好吃，一会儿我们烤着吃，配着培根卷，可好吃了。
姑娘突然扑哧乐了，你这老板，太无情，太残酷，太无理取闹了。
鱼香肉丝姑娘想过会有惊喜，但是从没有想过他真的会站在面前，他就那么笑着，那么熟悉，就像你知道大地干涸数月，你听见天气预报明天有雨，哪怕是淅沥沥你都满足，可是雨瓢泼而来，听闻你归来，我大喜过望。
我递给姑娘一叠纸巾，我说，你先擦擦眼泪，吃饭的时候生气不好，你看，你本来可以吃两笼，一生气，一笼都吃不掉，这样，我少赚好几块钱呢。
鱼香肉丝姑娘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姑娘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他却为了一个经理的职位跟我们总监那个老女人好上了。真可惜了，那些天买的鱼香肉丝的包子，最后都被猪拱了。
包子师傅说，我哪能，轻易让你走丢，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走走停停看风景，我停停走走看你。
姑娘找了一个墙角坐下，我给她上了一笼包子一碗小米稀饭，没一会儿，她说，老板，你们家的辣酱怎么这么辣？然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吓了我一跳。我说，你别哭啊！有话好好说。
鱼香肉丝姑娘笑着说，你犯规了。
我说，好。
包子师傅指了指他们站的路，说，你从南边来，我从北边来。打南边来了个辣妹，手里提拉着鳎目。打北边来了个欧巴，腰里别着个喇叭。南边提拉着鳎目的辣妹要拿鳎目换北边别喇叭欧巴的喇叭。欧巴不愿意拿喇叭换辣妹的鳎目，辣妹非要换别喇叭欧巴的喇叭。
有那么一个姑娘特喜欢这口味的包子，每次都是点两笼，一笼在店里吃，一笼打包带走，后来有天晚上，姑娘来得有点晚，那天是七夕。我说，只剩下一笼了。姑娘说，能不能放一首歌给我听？我要听《我不是随便的花朵》。
鱼香肉丝姑娘笑着说，从一开始，你就跟踪我？
二
包子师傅把手里的喇叭递给鱼香肉丝姑娘，说，从今天起，你一吹喇叭，我就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试试！
柒小汪说，生活就像柒小汪包子铺推出的包子，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口味？就在大家都期待我们推出第五代包子的时候，我们推出了4S，没错，是肉丝、笋丝、木耳丝、胡萝卜丝综合口味的包子。好吧，我承认，是鱼香肉丝口味的包子。
鱼香肉丝姑娘拿着喇叭，开心地吹着，小喇叭，滴滴滴吹，海鸥听了展翅飞。
第四天，推出了包子四代，牛肉馅儿。那细腻的刀工，馅儿碎得那么彻底，配上些许白萝卜，好吃到就像回了一趟姥姥家。
鱼香肉丝姑娘说，我想吃鱼香肉丝包子了，特别想。
第三天，推出了包子三代，韭菜鸡蛋馅儿。新鲜韭菜切成一厘米等长，鸡蛋摊成饼切成丝，趁着热乎劲儿，加料拌匀，那黄绿搭配，养眼又好吃。
包子师傅说，我们回家？
第二天，推出了包子二代，猪肉大葱馅儿。这五花肉要肥三瘦七，绞成碎馅儿，大葱要葱白七葱叶三，馅儿里配上自制的辣酱，十八个褶，褶褶有肉香，褶褶冒着香。
长久以来，我们觉得我们配得上某些美好的东西，觉得命里天赋给的，其实该算到努力头上，一见钟情是自己的事儿，你得到一个微笑回报，那是礼貌，你得到一个拥抱回报，那是努力使然，可是，你不知道那一个拥抱什么时候会来。
开张那天，场面很浩荡，一大群人有秩序地排着队等第一笼包子面世，这是包子铺第一代产品，称为包子一代，香菇油菜馅儿的。那当季的小油菜配上香菇碎丁，拌上香油五香面，搅匀。皮薄馅儿多，就那么一蒸，白皮透着那么一股绿，清新又爽口。
你只管去做，这才算得已善始，你若说，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感动？这是动了歪心思。感情不是山谷，你冲着它大声喊，我爱你。它就回你我爱你。它哪知道我爱你什么意思，喜欢，我们要的是回应，不是回声，所以往后绞尽脑汁，不过，搏一个善终而已。
店里有一条奇葩的店规，只要客人讲一个故事，就可以免费吃包子，嗯，还别说，真有不少人来吃，实话讲，真不是蹭吃的。这世界真奇妙，所以，你从天南海北来，别空手，带好故事，我有啤酒花生和毛豆，我要听你说。
因为喜欢一个人，你敢袒开胸膛，让风来，让雨来，那就是成长，可是关于成长给你的礼物，是姑娘芳心暗许，还是赠你一场空欢喜，还得麻烦你下楼取一下快递，自己看。
我叫柒先生，胡子一大把，养了一条叫作柒小汪的金毛狗，在青岛开了一家叫作“柒小汪包子铺”的包子铺，来店里的人，习惯叫我柒叔。
后来，我知道，原来我爱你，这么说——一个姑娘说，老板，来两笼鱼香肉丝的包子。一个少年说，老板，加醋，加辣酱。
一
那声音，好熟悉，我透过厨房的门帘看到，鱼香肉丝姑娘和包子师傅微笑着坐在那里，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