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对，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下水道和旧袜子的恶臭。奶奶喊道：“是给詹姆斯准备的茶点，他要吃卷心菜，说是要生成甲烷。家里有甘蓝菜吗？西蓝花呢？”
詹姆斯听到前门砰一声开了，艾莉说：“老天，这是什么味？”
“甲烷？”艾莉也大声喊道，跟着，他听到她咚咚走上楼梯。他甚至都没费力告诉她不要进来。她站在门口，盯着他，见他只穿着裤子趴在床上，然后，她看到了他的衬衫。
然后，他们照常用刺耳的声音一起问“你妈妈去哪里了？”，看到詹姆斯忽然流出愤怒的泪水，他们的胆子更大了，扯掉他的运动衣，把他的衣服在泥里踩来踩去，还在他的后背上乱画。他们画了一幅画，这会儿，他把被毁掉的白衬衫脱下来，才第一次看到了那幅画，看出画里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
“噢，老天。”她说着蹲下把衬衫捡起来，“噢，老天。你一天里毁了两件衬衫。”
“那你妈妈呢，怪胎？”
“事实上，没有一件衬衫是我毁掉的。是奶奶烧坏了一件，至于这件……”
“说不定他老爸在监狱里就变成同性恋了。他们洗澡时不就是这样吗？搞同性恋，对不对？”
他坐起来，看着艾莉，穿着校服的她蹲在地上，眯眼看着衬衫上的画。“谁干的？是学校里的学生吗？詹姆斯，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他爸爸在坐牢，对不对？他老爸是个囚犯。”
他伤心地点点头，感觉到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向下撇，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艾莉坐在他身边，将他拥在怀中，她那件羊毛衫的气味几乎与父亲毛衣的气味一样可以带给他抚慰。“你能不能想想办法？”他趴在她的肩膀上，一边抽鼻涕一边说。
“你老爸怎么不来接你？”
“没事的。”她小声说，“我们必须坚持住……”
“是回你的棚屋吗，同性恋？坐你的乡巴佬巴士专线？”
“但我希望你能做点什么。”他忽然很生气，“你去学校！告诉他们！”
“科学怪人。”
“我们不能那么做。”艾莉安慰他，“你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你也看到奶奶的样子了。她现在越来越糟糕了。如果让别人注意到我们，你很清楚会发生什么……”
“同性恋。”
詹姆斯点点头：“他们会说她照顾不了我们。他们会把她送去老人院，把我们送去孤儿院。”
“嘿，看呀，是那个乡巴佬。”
“他们会把我们分开。”艾莉表示同意，“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在学校里经常被人欺负。有人把吐了口水的纸团放在空圆珠笔的笔套里，当成炮弹来打他，在走廊里把他绊倒，在饭厅里用肩膀把他撞到一边，在打橄榄球的时候，他们把他的脸按在泥浆里。他们觉得自己比他强，他们看不惯穷孩子坐巴士上学，而且还比他们聪明。在去坐巴士的途中，他们截住了他。
“可她反正也照顾不了我们，是你在照看我们三个人。”
“出去！”詹姆斯喊道，然后把脸埋在枕头里，直到她走出房间。
“但我还没资格这么做。我才十五岁。奶奶才是能够负责任的成年人。”艾莉说。
奶奶拾起运动衣。“我去给你准备卷心菜。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来着？甘蓝菜？是袋子包装的吗？”
他们都想了一会儿。
“老天。你能不能出去？”
“我恨死爸爸了。”
他的白衬衣上被人用黑色签字笔写了“乡巴佬”三个字。在字下面，有人画了一张苦相脸，脸上有几条竖线，画得虽然不怎么样，却明显表现出这是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詹姆斯看了奶奶一眼。她的眉头紧紧皱着。然后，她说：“我没有拔野鸡的毛，我是拔野鸡毛那个人的儿子；我只是在拔野鸡毛，等着拔野鸡毛的人回来。”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三杯啤酒下肚，我就能把这个绕口令说得很溜。”
“不，你才不恨。”艾莉说，“你只是生他的气，我们都生他的气。他就是个白痴。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他很快就要出来了。只剩下几个月而已。”
詹姆斯就这么趴在床上，把上衣脱了下来，扔到地上：“泥巴不算什么。你看这个。”
“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看他？”
奶奶迈开穿着拖鞋的脚，又往他的卧室里走了一步：“你怎么把运动衣弄上这么多泥？你是不是穿着这件衣服打橄榄球了？”
艾莉叹口气：“因为他们把他关在牛津郡，他们在这里找不到地方关他。要是我们去探监，奶奶就得跟去，可看她这一个月来的情形……我们不能冒险，詹姆斯。”
“谢谢你提醒我，我现在感觉好点了。”詹姆斯把脸埋在枕头里说。
詹姆斯从她怀里出来：“要是我们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该有多好啊。”
“当然不是了，傻孩子。”奶奶柔声说，“你妈妈是朱莉，但是她已经走了，不是吗？”
过了一会儿，奶奶端着一盘臭烘烘冒着热气的盘子走了进来。“卷心菜！”她骄傲地宣布，“我找不到西蓝花和甘蓝菜，所以我放了一罐豌豆。”
“我才不在乎艾莉怎么想！”詹姆斯喊道，他从门边跑开，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奶奶走进来，靠在门框上。他又喊了起来：“她又不是我妈妈！你也不是我妈妈！”
詹姆斯用手捂住脸：“天哪。”
“亲爱的。”奶奶说，语气有点迟疑。她试探性推推房门，“家里还剩下一点圣诞蛋糕。我能进来吗？你把那件上衣给我吧，说不定我们可以在艾莉回来之前把泥巴洗掉。”
奶奶把盘子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噢，我给你们讲件事，你们听了准会高兴。猜猜我今天收到了谁的电话？”
“我想要我的肚子里生成甲烷气体。”詹姆斯把脸埋在毛衣里，喃喃地说。
“圣诞老人？”詹姆斯说。
奶奶哈哈笑了起来：“甘蓝菜。这个词真怪。我从未听过哪个孩子要吃甘蓝菜当茶点。”
“不是！是个宇航员！新闻里说的那个宇航员。”
“卷心菜。西蓝花。家里有甘蓝菜吗？”
詹姆斯惊愕地看着她：“汤姆少校？要去火星那个？”
“詹姆斯？”奶奶说着试探性用纤瘦的指关节敲敲门，“你要吃什么茶点？”
“没错！”奶奶开心地说。
“让艾莉去见鬼吧。”詹姆斯继续往上走。他听到奶奶在他身后嘎吱嘎吱走上楼梯。看在老天的分上，她就不能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吗？詹姆斯直接走回卧室，使劲儿甩上门，然后靠在门上。他的晨衣就挂在门上的挂钩上，晨衣后面是他父亲的一件厚羊毛毛衣。他把脸深深埋进毛衣里，嗅着上面的气味，有霉臭味，有淡淡的水泥味，还有沉滞的汗臭味。这下子，他感觉更糟了。
“可他为什么会打电话？”詹姆斯揩掉泪水说道。
詹姆斯没搭理她，只是强忍住不再哽咽，使劲儿揉眼，直揉得眼前金星乱转，出现了各种色彩。她啧啧两声。“看看你的运动上衣。艾莉会不高兴的。”
“不知道！他想找珍妮特·克罗斯韦特。”
“啊。是你回来了。”
“老天！”艾莉喊道，她猛地站起来，把团成一团的衬衫丢给詹姆斯，“我的老天呀！她才不会和汤姆少校通过话！除了我和你，她从不和她不记得的人说话！”
詹姆斯砰一声关上门，径直向楼梯走去，假装没听到奶奶在厨房里问是谁回来了。他刚上到一半，泪水就再一次夺眶而出，他只好停下用力揉眼。奶奶出现在楼梯底部，正抬头向上看。
说完，艾莉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片刻后，她的卧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隐隐能听到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艾莉又喊了起来。她的声音含混不清，詹姆斯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他妈的”“蠢货”和“不正常”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