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其实很了不起,和码字没有关系,和年龄没有关系。一千零五十年前,李煜说:“林花谢了春红。”一千零五十年间,多少帝王将相生了死,多少大贾CEO富了穷,多少宝塔倒了,多少物种没了。一千零五十年之后,在北京一家叫“福庐”的小川菜馆子里,靠窗的座位,我听见一对小男女,眼圈泛红,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在新泽西APM码头旁边的一个小比萨饼店,冬天,我和老鲍勃一起喝大杯的热咖啡。合同谈判,我们到早了,需要消磨掉一个小时的时间。老鲍勃说,他小时候也是个烂仔,还写诗,然后拿起笔,在合同草稿的背面,默写他的第一次创作:“如果你是花朵,我就是蝴蝶,整天在你身边腻和。当朝露来临,将你零落,我希望我是朝露,不是蝴蝶。”我说,是给你初恋写的吧。鲍勃点了点头,那张五十五岁的老脸,竟然泛红。
码字,其实真没什么了不起,本能之一。有拳头就能打人,有大腿就能站街,把要说的话随便放到纸面上,谁说不是文字?小孩能码字,其实真没什么了不起,再小,拳头和大腿都已经具备了。《唐书》说白居易九岁通音律,冯唐十七岁写出了《欢喜》,曹禺十九岁写出了《雷雨》,张爱玲二十二岁写出了《倾城之恋》,即使看那些大器晚成作家的少年作品,基本的素质气质也都已经在了,只不过当时没人注意到,以为老流氓是到了四五十岁才成了流氓。所以不想因为某小丫的年龄,简单粗暴地将她归类到80后。贴一个标签,拉十几号人马,最容易在文学史上占据蹲位:近代在国外,有迷惘一代、垮掉一代、魔幻现实;“四人帮”之后在中国,有伤痕派、先锋派、痞子派;深入改革开放之后,有下半身、70后、美女作家、液体写作、80后。一路下来,标签设计得越来越娱乐,越来越下作,越来越没想象力。
其实,老拳师是怕新拳手的,不是他有力气,能挨打,而是新拳手不知死活的杀气;韦春花是怕苏小小的,也不是她的无敌青春,而是苏小小自己都不知道的缠绵妖娆。某小丫的文字挥舞着拳头,叉着大腿胡乱站在街上,透过娱乐的浮尘和下作的阴霾,我隐约嗅到让我一夜白头的文学的味道。
那些文字,野草野花野猪野鸡一样疯跑着,风刮了雨落了太阳太热了那么多人刚上班早上八九点钟就裸奔了。我知道,这些文字已经脱离了我这一代的审美,但是同时感到它们不容否认的力量。我知道,人一旦有了这种感觉,就是老了。仿佛老拳师看到一个新拳手,毫无章法,毫无美感,但是就是能挨打,不累。仿佛韦春花看到苏小小,没学过针灸按摩劈叉卷舌,没学过川菜粤菜鲁淮阳,但是就是每个毛孔里都是无敌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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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网上看了某小丫的文字,《都给我滚》《发克生活》,第一次,感觉到代沟,自己老了。
感官骗人。如果相信感官,世界就是平的,人就是不会老的,父母兄弟皆在,日子永远过不完。小时候挤公共汽车,售票的、开车的都是叔叔、阿姨。十多年不挤公共汽车了,有天下雨,的士抢手,挤上41路,我忽然发现售票的、开车的都该叫我叔叔了。妈的,改口困难,买票的一瞬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那个小鼻子小嘴小眼睛的售票员。
老相好坐在金黄的炸乳鸽对面,穿了一件印了飞鸟羽毛的小褂子,用吸管嘬着喝二两装的小二锅头,低头,头发在灯光下黑黑地慢慢地一丝丝从两边垂下来。她吸干净第二瓶小二锅头的时候,我还是忘记了她眼角的皱纹以及她那在马耳他卖双星胶鞋的老公,觉得她国色天香,风华绝代。此时此刻,为她死去是件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啊。
我们这辈儿人是不是活着活着就老了?
我老妈老爸还健在,一顿还能吃两个馒头喝一碗粥,还能在北海五龙亭腰里系个电喇叭高声唱《我是女生》,还能磨菜刀杀活鸡宰草鱼。我头发一点还没白,大腿上还没有赘肉,翻十页《明史》和《汉书》,还能突然听到心跳,妄想:达则孔明,穷则渊明,林彪二十八岁当了军长,杨振宁三十五岁得了诺贝尔奖,或许明年天下大乱,努努力,狗屎运,我还赶得上直达凌霄阁的电梯。或许早早悟了“不如十年读书”,面盆洗手,了却俗务,我还来得及把我老妈的汉语、司马迁的汉语、赵州花和尚的汉语、毛姆的英文、亨利·米勒的英文炖在一起,十年之后,或许是一锅从来没有过的牛×的浓汤。
老了。
还没老。
老妈以前一件事骂三遍,怒气就消散了,现在要六遍。今年清明,早早就惦记起早就去世的姥姥,说好多年没去上坟了,通州的坟地或许已经被盖上了商品房。股市这么热,老妈还是取了两万元现金,报了一个欧洲十五日十二国傻瓜照相团。“靠,欧洲去过没去过?去过!”老妈说。今年春节,老爸的秘制烧肉开始忽咸忽淡,我们吃得出来,他自己吃不出来。无论老妈如何威逼利诱,再也不回美国了。老爸说,美国啊,监狱啊,没麻将,没大超市,没这么多电视频道。老爸垂杨柳西区赌王的名号最近也丢了。他说其他老头老太太赖皮,他和牌,他们不给他钱。其他老头老太太说,他诈和,没要他赔钱给大家就已经是照顾他了。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生日蛋糕上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插蜡烛了,可总感觉自己还年轻。
二〇〇七年正月十五,差五分午夜十二点,我写完了《北京,北京》最后一个词“意识”,忽然明白,生命过去一半了,而且很可能是更好的一半。在麻木的平静中,在窗外残余的爆竹声中,我扭头看着立在书架上的简装《二十四史》,不查《二十四史人名索引》,谁知道唐玄宗第二任宰相是谁啊?靠减少大便次数、缩短吃饭时间、不看电视电影等方式节省时间,《万物生长》三部曲也写完了,之后会进一步经历、理解、表达,但是我隐隐担心,对汉语的最大贡献已经在这三部小说里面完成了。手机短信,一个对联:“叹红楼没写完,恨王朔不早死”,横批“救救他吧”。我隐隐担心,二十年后,我是不是也一样悟不出、疯不掉、死不了?我想,我至少能诚实,不装了悟,不装疯,经常去新西兰蹦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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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夜晚的流水大酒席,90后都已经被朋友的朋友牵引着出现了,新鲜得仿佛昨晚下了点雨、三环路边才开放的黄色连翘。屋子角落的阴影里、灯光照耀不到的桌子底下,已经没有巨大的趴伏的怪兽。仔细听,窗外有雨,有人打起雨伞,有人启动汽车,有人走近,血管里的激素已经没有了吱吱作响的泡沫。比我还大了十来岁的老哥哥们纷纷再婚,娶了80后的文学女青年,生了一个儿子或者一个女儿。在流水席上,我和他们一起笑眯眯地安详地望着90后,说,诗写得不错啊,酒喝不动就少喝些,千万别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