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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决定去形婚

对方是总行的一个男同事,三十多岁,斯文体面。他们私下见了好几次,从各方面看,她觉得他都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不过分帅、不过分优秀、普通家庭出身、名牌大学博士学历,谦逊而随和。嘴上谁都没说,但她已经去中信城看了好几回房子,也留意着总行的动态,随时准备申请提调。

她是去年认识的成辰,彼时她正努力摆脱一段告白失败的耻辱。

自我感觉各方面时机差不多了,某次吃饭时,她对那男同事说:下周我妈要来北京帮我看房子,你要不要跟我妈一起吃个饭?

自那以后,她一年只见得到父亲一两次。大学快毕业时,父亲说有个对外汉语教学的机会,又去了澳洲。后来,他办了移民,留在了那里。现在偶尔看父亲在微信朋友圈里晒照片,状态很是不错,笑得很多,又显年轻,跟从前完全不一样。

男同事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竟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康倩,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女人。我也很拿你当朋友,所以我必须坦承告诉你,我不太考虑跟同行结婚。我想找那种二十三四岁,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她不需要上班,有充足的精力照顾家庭和孩子。我们都是干这行的,知道有多么身不由己,真在一起了,让谁为谁牺牲都不合适,最后难免互相埋怨。

父亲红了眼眶,说:谢谢倩倩。这是我留给你的。

她不可置信,震惊于男同事的直白和功利,又无法反驳,只好闷头吃菜。

父亲来搬家时,母亲躲了出去,是她一边哭一边帮父亲收拾。临上车了,她追出去叫住父亲:爸,你忘了拿《梁祝》的磁带!

男同事有些愧疚,劝她:你也别一心扑在工作上了。多出去社交一下,吃好的,穿好的,挣那么多钱不花干吗?去外面找个男人吧,别找我们这些金融男了,职业病就是利己,谈什么都不免算计投资收益率。

父亲同意了离婚。很快,他也从学校辞了职,说要去深圳一个私立学校。

这话她听进去了,之后她下了好些个饭局APP,凡有高端的局,便花钱报名出席。天南地北的陌生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投缘就保持联系,不投缘就专心致志吃东西,虽是打发无聊,却也有滋有味。

母亲推开她,说:你去睡觉吧。这是我和你爸感情上的事,我们有权自己决定。

在四合轩的美食家晚宴上,坐她左右的分别是创业公司CEO和投资人,各聊几句,已觉全是套路。她懒得说话,默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还以为这一桌就我一个人酗酒呢,没想到你比我喝得还凶。她四下一看,发现是坐斜对面的俊朗男子在对她打招呼。

听到这里,她冲了出来,抱住母亲哭:妈,不要啊!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举起酒杯与他隔空碰了个杯,俊朗男子一饮而尽,令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喝这么猛?

父亲没有犹豫,说:也好。

为男人。俊朗男子粲然一笑,反问她:难道你不是吗?

母亲冷笑,说:我怕什么?跟你结婚这么久我还能怕什么?!老黑媳妇儿已经闹出去了,我是无所谓,你是男人,又是老师,不离,对你影响不好。再说……这么过下去也确实没意思了。

那一闪而过的惆怅像刚点着又熄灭的火柴,烫了她一下。她跟着笑,说:是啊,我也是。

父亲总算恼怒了一下,问:为什么?你要没做,你怕什么?

饭局结束时,她知道了俊朗男子叫成辰,在一家4A公司做客户总监。成辰问她:你吃好喝好了吗?要不要再喝点儿?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心要跟他走,什么都拦不住。

她躲在房间里偷听,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母亲说:我们还是离婚吧。

他们打车去了簋街的三哥田螺,就着啤酒,吃得满手是油,好像两个小时前才吃的贵价西餐是进了另一只胃袋。成辰是成都人,吃得眉开眼笑,说:这就是我喜欢北京的原因,想吃好的就吃好的,想吃脏的就吃脏的,什么都有。

父亲还是说:知道了。

她被辣得一口气吹了一瓶啤酒,喝水似的,从没发觉自己也练出了母亲的酒量。她说:我也喜欢北京,什么人都有。

母亲主动解释起来:的确就开了一间房,老黑本来要睡车里,但那天太冷了,我房间里又有个沙发,就让他睡沙发了。

这话让成辰感慨了一下:可不吗?什么人都有。留在这里,才不会被当成怪胎。

父亲笑了一下,反问:不是你让我别多想的吗?

她明白成辰的意思,想了一想,告诉他:我爸以前常对我说,最干净的感情,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生是死。爱了,就值得被歌颂。

母亲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突然怒不可遏,冲到父亲的书房,质问他:你就这么无所谓?!

成辰眼里迅速泛起了泪光,连忙取笑自己:这螺蛳真他妈辣!

父亲很平静,说:知道了。

辣就喝酒!

母亲回来,骂骂咧咧的,显然已经得知傍晚发生在自家楼下的闹剧。骂痛快了,才对父亲说:老康,你别多想啊!

喝就喝!老板,再加一份干煸牛蛙!

她这才反应过来,嘤嘤地哭。围观的人把老黑媳妇儿拦开,父亲跟着她,匆匆跑回了家。她把房门关上,趴在桌上哭,父亲也不来劝她。她哭了一阵,才莫名觉得:哭什么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和成辰迅速成了闺密。成辰的公司就在798创业园区,离她上班的银行很近,中午一起吃饭,下班相约喝酒,她迅速而深重地体会到有一个男闺密的幸福——他能像最要好的女性朋友那样,耐心听你絮叨,设身处地给你从化妆到穿衣到恋爱到生活一切方面的建议、陪你做所有鸡毛蒜皮琐碎无聊的事。同时,他又绝不会像女性朋友那样,敏感、多变,和你暗自较劲。以及,除了不能给你爱情,他会把男人该有的风度、体贴、自信、幽默,统统给你。

父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哀求她:嫂子,大人的事儿别当着孩子的面扯,行不?

是啊,这世上能拯救大龄单身女性的,从来不是王子,而是男闺密。

老黑媳妇儿提高了嗓门,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得意,说给父亲,也是说给围观的人听:我怎么不知道?!我老家有个表妹就在招待所上班,那天看他俩开了房,她一查登记,就只开了一间!

成辰住在阳光上东,到了周末常邀她去家里吃饭。她每次去成辰家都觉得羞愧——自己活得一点儿不像女人。成辰家里那些林林总总、枝繁叶茂的植物她叫不上来名字,少数几种能叫出来的,她也养过,但全养死了;成辰的衣帽间、梳妆台、橱柜、书架,无不整整齐齐,显露出一种精心摆设后的漫不经心;成辰穿着白T在厨房做饭,手臂线条优美,是常年严格自我管理的结果。他端出来的菜,可不是过家家似的可乐鸡翅、西红柿炒蛋,而是诱人的海鲜烩饭、鲜美的松茸鸡汤、绵密的戚风蛋糕。

父亲终于问: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可能单身?她问成辰。

老黑媳妇儿又说:出差只开一间房啊?!

我只喜欢吃好东西。成辰倒满香槟,示意她举杯干了。继续说:可惜吃得太认真,难免食髓知味,有些味道忘不掉,就再也没了其他胃口。你呢?你又怎么可能单身?

那……那是出差。

她苦笑,指了指自己的脸,说:这还不明显吗?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有人追,但那时候心高气傲,忙工作挣业绩,不想定下来,主要对方也不算我的菜。然后桃花就越来越少了,现在倒好,我们行里三十几的、四十几的,甚至五十几的,都只想找二十几的。

老黑媳妇儿说:正常能去开房啊?!

成辰坐到她身旁,搂住她的肩,说:少胡说,你只是和我一样挑食而已。

父亲气急,说话仍是细声细气的,他下意识维护母亲,说:嫂子,你别胡说,他们是工作关系,单独在一起很正常。

她望向成辰,心中涌起一股怪异的,又真实可触的幸福感。像一朵白云悬在了眼前,情不自禁想用手去捉一下。

老黑媳妇儿见人多了起来,哭得更来劲:我没文化,又没工作,离不开老黑;你是男人,你不能让你女人在外面败坏你们康家的名声啊!

等她意识到荒诞,已经太迟了——就在刚才,她鬼使神差地吻上了成辰,却怎么也顶不开他紧闭的牙关,只得尴尬地吸吮成辰的嘴唇。成辰忍了一会儿,把她推开,起身站起来,恼怒地问她:你在干吗?!

这一喊,立即引来了全院儿的围观,父亲羞红了脸,低声嘱咐她先上楼,她吓呆住了,愣在一旁瞠目结舌。

我,我喝多了。她感到无地自容。

那一天,司机老黑的媳妇儿找上门来闹事。老黑媳妇儿坐在家属大院儿里,从中午等起,等到太阳落山,下班的人纷纷回来。父亲和她一道,刚走进家属院,就被老黑媳妇儿远远看见了,老黑媳妇儿扑上来抱住父亲就开始哭喊:康大哥,管管你家女人吧!她和老黑背着咱俩在外面睡觉哇!

你这样很不好。成辰说,朋友做成这样,以后还怎么相处?

最后他们还是离婚了,而且还是母亲提出来的。

对不起。她乏力地起身,不敢看成辰。我真的是喝多了。

进入青春期之前,她已然懂得父母早就感情破裂。他们所有的对话都像在沟通工作,母亲吩咐,父亲执行。当然,他们也从不吵架。有时礼貌问候,有时视而不见,她夹在父母中间,倒不必小心翼翼,或许心平气和,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冷漠绝情。

她和成辰有一阵子没联系,是她自己不好意思,也理解成辰不再主动说话。但成辰还在她的生活中,每天发朋友圈,若无其事地吃喝玩乐。于是她也每天发许多条朋友圈,期待成辰能来点赞、评论,甚至开小窗口对她说:想不想喝酒?

父亲在本地最好的中学教初中语文和音乐,在调来学校之前,他曾是市群艺馆的合唱队指导老师。音乐大概是父亲唯一热爱的,许多个或燥热或清冷的晚上,家里照常只有她和父亲。晚饭后,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地听《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曲至《投坟》,父亲唤她过来,眉头比平日舒展,眼睛里也一汪清泉,温柔地问她:倩倩,好不好听?她点头。父亲甚是欣慰,又愿意与她多说一些:最干净的感情,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生是死,一往情深又从一而终,多么值得被歌颂。

她无数次想过道歉,又觉得若去证明自己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也蛮可悲的,纠结来纠结去,秋天连着冬天都过去了。

我爸,像一条养在玻璃缸里的鱼,他就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但你永远碰不到他,哪怕敲敲那层看不见的壁,就把他吓退了——她对成辰提起父亲时,是这么说的。

上个月父亲发微信对她说:要回河南老家探亲,在北京转机,一起吃个饭。

父亲完全不是这种男人。他羞涩、寡言、说话细声细气,与任何人都无法真正亲近,他习惯性地说很多“谢谢”,包括对她。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要求同学们回家帮父母做家务,然后写在周记里。她兴冲冲地要帮父亲洗碗,父亲既不指导也不阻拦,就由她随便洗,她把洗好的碗交到父亲手里,父亲对她笑笑,说了句:谢谢。彼时他的语气和神态,着实令她记忆深刻,这么多年竟然一直忘不掉:他对餐馆的服务员说谢谢,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她把父亲约在三里屯的1949烤鸭店,这也是成辰之前给她推荐的,说那里比大董好,装修、菜式都没那么用力。

副行长掐灭了香烟,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小康,结婚千万不要找同行,否则他以后每一次出差,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今天这样的场面。

几年不见,父亲确是逆生长了,皮肤光洁,身材紧实,他穿一件贴身的粉蓝色羊绒衫、一条浅色牛仔裤,哪像是六十开外的人?看上去最多四十岁出头,正当壮年。

她自言自语:难怪你们都习以为常了。

那个谨小慎微、总是埋着头怕被人看见的父亲,在告别的那一年,便消失了。眼前这一个父亲,笑眯眯地问她,还单身吗?有没有约会?要不要喝酒?像极了成辰。

副行长说:也不是因为重口味。有时候项目太大、牵扯的层面太多,或许还有风险,对方便会逼迫你一起做一些不体面的事,一起下泥地里打了滚,才是一个圈里的猪。或者客户知道你能通过他赚多少钱,也要耍猴式地戏弄一下你,他心里才平衡。

像极了成辰——一瞬间,真相大白,所有挥之不去的不合理全部合理了起来。她直视父亲,大胆地问他:爸,你是不是……她到底不敢说出那三个字。

她立即想到了母亲,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胃药才练就了用吸管喝白酒的本领。她为母亲,更为自己难受,眼里泪光闪了一下,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分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父亲亦直视着她,说:是的,我是。

副行长说:今天这个算极品了,但其他大部分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现在知道银行系统里的女领导为什么那么少了吧?

明知道答案,双手仍是震。她用力握紧水杯,再问:那,妈妈知道吗?

她不置可否,只是问:我出来得少,每一个客户都这样吗?

父亲说:她也许知道吧。毕竟我们结婚十八年,同床不超过两次。

回到包房,乡老板已是醉了,却不肯走,拉着她的几个男同事还在胡喝。她打开门,走到露台上点了支烟。副行长走出来,也要了一支,深吸一口,略有歉意地对她说:要学会见怪不怪。

她一脸愤怒,不好发作,低声诉斥:为什么要结婚?你知道对于女人来说,这有多残忍吗?

乡老板得了逞,乐不可支,转而与副行长半真半假地聊方案。她走去洗手间,待了长达数十分钟。

父亲低下头,恢复了从前的细声细气:那个年代,又在咱们老家,不结婚,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你妈也没有。当时她和我一样,三十出头还是单身,我自己是什么原因我清楚。那年一二·九市机关歌咏比赛,我去她们单位辅导排练,她对我有好感,我感觉到了,你妈单位上的人事大姐也感觉到了。我一开始死活不同意,人事大姐找来我们群艺馆上上下下的领导每天轮番给我做工作。后来,你妈亲自来问我,我跟她说,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你妈很倔,说:我不怕,反正我不会后悔。

偶像剧里的女主角这时候通常会转身走人,英俊男主保驾。面对十亿贷款项目的商业银行副科长会怎么做?她的男同事们没有出面替她挡一挡。她吞了下去,只能吞下去像吞了单身生活中的不堪和人际关系中的龃龉一样,一声不吭地吞了下去,再笑一笑。书面上的自尊教你快人快意,甚至耀武扬威地反弹一切不爽与尴尬;而现实中,为着自我心中的小日子或大天地,你通常需要把隐忍暂时排在自尊前面。

父亲说完,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说:倩倩,我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我也很努力地否定我自己,压抑我自己,耗了我的前半辈子,才发现全是徒劳。

他一抬手,几个陪酒女子会了意,立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分别对其他几个男同事劝酒。酒过三巡,乡老板转头对准了她,嘴里嘟囔着:来,妹妹,和哥哥干了这一杯吧!

那你现在幸福了吗?

饭局从一开始就走向了下三路。肥头大耳的乡镇企业老板,油光满面,仿佛天天被人用手盘出了包浆。他带了五六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一水儿的皮裙皮靴清凉上衣,自觉地一个贴着一个陪坐入席,乡老板坏笑着介绍:欢迎各位北京来的老板。

幸福了,有个伴侣,我们在一起很稳定。

那一次也是母亲的关系,介绍了辖区内一个乡镇大企业给她做客户。副行长一听对方有十个亿的融资需求,立即成立了工作组。一行四男一女,飞去当地殷勤拜会。

那就好。她止住了泪意,说:小时候,我总觉得是我不听话、不懂事,你才常常不开心,现在你幸福了就好。爸,不要说对不起,我懂你。

生活方式的讲究与否还是次要,她是亲眼见过这些衣冠楚楚的男人,生冷不忌甚至茹毛饮血的吃相,才决定一概敬而远之。

父亲走后,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见到了父亲,生活状态很好。

但她对这些男人是意兴阑珊的。想一想,也不全是因为他们的光鲜背后有一种发自本性的糙。人人都以为,这些金融界精英应该像《华尔街之狼》里那样,穿Kiton或者Brioni的定制西装,精通消费不显摆消费、讲究细节,甚至能准确区分同一酒庄不同年份的红酒。而实际上,他们对钱的欲望即他们的一切——目标、坐标、事业、兴趣。他们单纯爱赚钱,像嗜血的鲨鱼,闻着赚钱的机会便一哄而上,肉到嘴里之后即刻扑向下一处杀场,并不细嚼。她的大领导,一个年收入近千万的男人,好几次一起出差时被她见到,脱下鞋之后,赫然穿着一双破了洞的袜子。大领导对于衣装更是不讲究,一年四季就喜欢穿行服,实在需要洗了,才换上老婆给他买的不合体西装或者Polo衫,皮带和鞋兴许是爱马仕的——毕竟老婆花他的钱买包,需要配货。下属们亦纷纷效尤,常年一身行服、一个Tumi背包,远看近看,与任何一个房产中介竟无二致。真到花钱的时候,他们也相当野蛮。也许是为了讨好客户,也许是为了碾压同行,也许是为了快速搞定某个物质女郎,总之,他们并没有兴趣听任何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红酒、雪茄、精致料理、高级手工,他们会直接告诉你:给我拿最好的。

母亲不咸不淡地说:哦。

她身边不乏所谓的优质男士。在这家顶尖商业银行,她的男同事们全是名校毕业、长得平头正脸,家里有钱有权的也不少。尤其是,这些男人个个野心勃勃、自我驱动力十足,在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到二十多岁的迷茫、三十多岁的焦虑、四十多岁的颓唐,只有微微令人反感的自负,但因为他们的财力和见识,这种自负又颇无可指摘。

她说:妈,这么多年你太不容易了。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自己一个人,很辛苦吧?

母亲亦很意外,她三十二岁了,依然单身,一点眉目没有。不过母亲对此很是宽容,始终对她说:没合适的,就自己好好过。千万别着急或者凑合,一个人最多是孤独,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比死都难受。

母亲愕然,下意识安慰她:不苦啊,你那么懂事,是妈妈的骄傲。

转眼她三十二岁,确如母亲所料,她觉得北京一切都好,就连寂寞都好。

和爸爸在一起,你真的没后悔过?

等多过几年你就知道北京好了,母亲胸有成竹地说。

母亲想了想,说:任何感情上的错误,无论多离谱,其实都有美丽的时候。

她拧了起来,非要和母亲抬杠:留不下来就不留,也没见得有多好。

成辰终于打电话来,问她能不能出来喝一杯。

母亲仍是笑,说:这里是北京,好公司、好职位就那么几个,可是比你学历高的、关系硬的、经验多的人有的是,要想安安稳稳留下来,你的努力和家庭的实力,缺一不可。

她去了成辰家,成辰有些情绪,连喝了三杯,才对她说:我刚从成都回来,我妈进医院了。

她不服,说:我自己能找到工作。

她关切地问:阿姨怎么了?要不要紧?

母亲说:你管他哪个叔叔,人情又不用你去还。

成辰鄙夷地说:她闹自杀,吞了一把安眠药,送进医院洗了个胃,没事儿了。

事办成了,她却阴沉个脸,私下问母亲:哪个叔叔?

她大惊:为什么?!

银行负责人自然懂这意思,遂喜笑颜开地说:叔叔这么给力,倩倩又是专业对口的人大研究生,来我们行里吧,先去望京支行锻炼几年,我担保她成为骨干!

成辰说:我对她说实话了。

临毕业前,母亲飞来北京,带着她拜访几家商业银行的负责人。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在饭桌上对其中一家交底:康倩的叔叔,是我们地方上的纳税大户,我这次来他特意叮嘱了,康倩毕业去了哪家银行上班,他就把他们企业一年的流水存在哪家银行。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

她如愿考上,又按母亲的意思,本科毕业后读研究生。在学校那几年她过得单调却不浑噩,虽然离家千里,母亲却如影随形似的,时不时就站在她的身后,不痛不痒地问一句:你的优势是什么?

她老催我结婚、逼着我相亲,我烦了。

而她在那一次之后,成绩再没跌出过年级前十,母亲极少过问她的学习,只在填报志愿时替她做主报了中国人民大学的金融系,并告诉她:考不上就复读,去二本没意思。

你妈不是从你二十多岁就一直催吗?又不是现在才这样。你就哄着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一番对话,对她产生了巨大的震慑力。“不能重复我妈的人生”,成为她最深的一种意念,在每个节骨眼冒出来,左右她的选择、决定她的判断。当然她现在明白,是母亲太有手段,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胆寒之外,更有敬佩,要不然母亲也不会一路扶摇直上,在男人的政治、男人的商道里如鱼得水,几年后顺利成为本市少有的女局长。

成辰一拍桌子,说:我不想哄了!我一个人来北京闯,那么努力,就是为了遇到真心喜欢的人的时候,自己好好的,我就是想堂堂正正谈个恋爱,和喜欢的人大大方方在一起。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幸福,我凭什么妥协?!

母亲这才站了起来,坐回沙发上,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问:那你妈怎么办?

她哭得泣不成声,连连道歉:妈,对不起!我保证好好学习,绝不让您操心!

成辰又一下子泄了气,说:我要回成都一阵了。我妈威胁我,要么结婚,要么回成都,否则她还要自杀。我先回去陪陪她吧,等她冷静了再说。

说到这里,母亲有些哽咽,抚摩着她的脸说:我是真不忍心看你过我的日子。

那你工作怎么办?

她埋着头嘤嘤地哭,母亲继续轻言细语地说:但有什么办法?想你以后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去了大城市,我这当妈的,总要尽力为你铺铺路。可是,现在看你似乎对学习也没什么兴趣,恐怕以后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进我的单位、接我的班,留在咱们这个小城市,找一个像你爸爸那样没用的男人,生儿育女,最后也是为了他们的前程,把胃喝坏,把家拆散。

能怎么办,只能先辞了。我总不能真的逼死我妈。

说到这儿,母亲揉了揉自己的胃,恨恨地说:我是真不爱喝酒。

那一刻,她意识到,她恐怕还是要重复母亲的人生了。唯一不同的是,母亲是稀里糊涂过下来的,她是明明白白、自觉自愿地要去过。想到这里,她对成辰说:你别回去,我跟你形婚。

她哭了,感觉羞耻、残忍,母亲依然不紧不慢,又不依不饶:你是我生的,我看你当然是样样都好。但再过几年,你上了大学,再参加工作,就知道社会对女人的残酷:你要是长得好看点,哪怕学历不高、办事能力不行,也有人愿意俯就下来为你解围,因为爱美是人的天性。要是像妈妈这样,那么同一件事,男人做到八分,你就要做到十分。没了性别优势,你得拿别的来填补性别劣势。

成辰惊慌失措,说:那怎么可以?!

这话分明比耳光更令人难堪,她觉得不可思议,但看向母亲,看着母亲男人般的宽脸阔鼻,并无风情的眼角眉梢,又觉得她的确是跟母亲如出一辙——毕竟,在学校里,她也未曾收获些许爱慕。

她依然清醒地说:让我跟你形婚吧,哪怕只能看着你,和你做闺密,也比跟那些脑满肠肥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幸福多了。结婚以后,我们可以不住在一起,你随便谈你的恋爱,需要配合的,我全力配合。

母亲不应,只伸出手来一边帮她整理头发,一边数落自己:你看你,长得一点不像你爸,就长得像我,这以后要吃多大亏啊。我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副好样貌。

说罢,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这对你好,对我也好。我不想再被同事和客户猜测了。

这下她慌了,马上扑通一声跟着跪下,拉扯母亲哭了起来:妈,我错了,您别这样。

成辰缓不过劲,说:可是,我——

终于有一次期末考试,她从年级前十五名跌到了五十多名,拿着成绩单回家,她满心不在乎。母亲看了成绩单,一言不发,只怔怔看着她,看得她心底直发毛,估不准那一顿劈头盖脸的耳光何时落下。没想到,母亲竟然毫无声息地从座位上滑下来,软软在她面前跪下,说:康倩,我对不起你。

她从未如此冷静,说:没有用的。你妈只要你结婚,你跟我结婚,她就会觉得是你的病好了。

上高中的时候,父母离了婚。她开始一个人吃晚饭,母亲依然醉醺醺地晚归。没了父亲,母亲偶尔喝得更醉,到家时几乎不省人事,胡言乱语,骂领导、骂企业家、骂父亲。这令她反感,导致她一度颇为叛逆,有一阵子学习成绩滑得很厉害。

成辰不语,也不知是放空,还是在思考。

在她的印象中,母亲常年是醉醺醺的。她回来很晚,家里时常只有父亲与她吃晚饭。母亲到家也不言语,草草洗漱后倒头就睡,父亲不愿沾染她的酒气,在书房里搭了个床。一家三口,像合租的陌生人,生活在各自的轨道上,彼此可见,却彼此不相闻。

她最后说了一次:跟我形婚吧。你看好多婚姻最终也都是相对无言,各过各的,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捆绑任何义务,只简单做伴、彼此保护,也许也可以幸福。

身为河南某市局的领导,母亲的泼辣是远近闻名的。她最被传颂的,是令人咋舌的酒量。据说某一次招商引资酒会,席间只有她一位女性,举止轻浮的企业代表团团长揶揄她:大姐,男人们喝了酒就管不住自己,你要不先回避一下?母亲轻哼一声,问:老总想怎么喝?团长顺手抄起一瓶五十二度的五粮液,用喝啤酒的玻璃杯倒了差不多满满一杯,嬉皮笑脸地说:我先干为敬。见这男人急赤白脸地饮尽,母亲轻描淡写笑意盈盈:您看您,喝这么急,酒全洒出来了。您这杯酒,一半是衬衣喝的。我们女人家,这么喝不文雅。母亲说完,让服务员送来一根吸管,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吸管插进白酒瓶里,喝汽水似的,用吸管将一整瓶高度白酒霎时喝光,且神情自若,连个嗝儿都没打。男人们无不大惊失色,代表团团长更是一拍胸脯承诺:大姐,我服了!合同你说怎么签咱们就怎么签!

第二天醒来,她收到成辰发来的一条长消息——

母亲要她拼,母亲也为她拼。

倩倩,想了一晚上,我还是决定回成都陪我妈一阵,工作的事我都交代好了,你不用担心。等我妈稳定了我就回来,我相信她会接受我的选择。

她那高瞻远瞩的母亲,早在她中学时期,便已为她规划好了一生,上一流大学,学财务或金融,再考研究生,毕业了就进银行。母亲说,能进各家总行的,都是不简单的人,要么有家世,要么有本事,你好歹也是出身良好的女孩子,在银行系统里算稀缺资源,我能为你操的心,也就这么多了。之后无论你嫁给谁,都至少安稳太平。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电影是《甜蜜蜜》,李翘对黎小军说:黎小军同志,我来香港不是为了你,你来香港也不是为了我。

曾经连她自己也以为,作为女人,又身在这个行业,是绝不可能单身的。

所以,康倩同志啊,我来北京不是为了你,你来北京也不是为了我,但我们俩的目的是一致的——为了爱、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人生每一次选择都像是命运在与你谈判。这一刻,她听到她的命运在耳边循循善诱:接受吧,这是我能给你的最佳出价。

我始终还有这个信念,相信我还能遇到对的人,还能像从未爱过一样再一次投入地去爱。那么,在下一次爱情来临之前,我要做好一切准备,然后等着那个人出现,我们牵着手,来对你、对我妈、对所有我在意的人介绍说:这是我的爱人。

她哑然失笑,将脸别过去,好像从一个世上最坏的爱情童话中醒来:白马王子解救了公主,带回梦幻城堡,又甜蜜又真诚地对她说:我孤单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你。公主,留下来吧,和我逛街、买衣服、敷面膜聊心事,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以姐妹的关系。

你呢?能不能再坚持一下,再对自己多一点信心,再等一等,不要着急,你不会失去我的陪伴,所以,也请你放心去爱吧!

成辰察觉她的凝视,脸红了一下,却不知她的心思,自顾自地说:我想了想,一会儿你先陪我去订西装,我订两套,大概能返一万多元,这样你买包就不用花钱了。正好护肤品也快用完了,跟你说,我最近发现一个面膜特好用,熬夜之后敷一张,皮肤跟打了水光针似的,又润又弹……

我们只有这一生,所以不要敷衍。哪怕心残志坚,哪怕道阻且长。

谁不想要成辰这样的男人?俊朗、体面、对女人仿佛有用不完的温柔,良好的品位,又有足够的财力可以支撑,看他的手指,指甲光洁整齐、从未见灰,指缘找不出一根倒刺,便知他连这么小的细节也在用心经营。光这一点,已比许多男人赏心悦目。

她擦干了眼泪,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了最漂亮的那条裙子,精心化了全妆,打扮妥帖,出门上班。

她坐在车里刷手机,看到一条女明星出轨的新闻,有评论说那就是“开放式婚姻”。于是她想到这个问题,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她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成辰,内心又翻涌出绝不能被察觉的情欲——想要他,想占有他,想从他的唇深吻,一路向下,到壮阔的胸、到紧实的腹、到修长的腿……想和他拥有事实婚姻。

今天的北京,有一种洗心革面般的湛蓝。虽然东三环还是拥堵、十号线照常爆满,一切如昨,一切又感觉可爱。

据说很多的婚姻到了最后都是各玩各的、不存在性关系,那一段婚姻如果从最开始就各玩各的、不存在性关系,是不是更能维持下去?

是啊,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希望,嗬,希望总是新的。

我来北京不是为了你,你来北京也不是为了我,但我们俩的目的是一致的——为了爱、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