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太平洋投去挑衅的目光，看太平洋敢不敢对他咆哮喧嚣，但太平洋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逗矶鹬玩。
“要我说，”正常小呆说，“如果一个文明愚蠢到了在牙签口袋上印刷详细使用说明的地步，那我恐怕就不可能神志正常地生活在这个文明之中了。”
“万一你们有所怀疑——看得出这很难避免——我必须声明我完全正常，所以我才管自己叫‘正常小呆’，这就是在打消大家的顾虑。我小时候妈妈管我叫‘小呆’，因为我笨手笨脚，总是碰倒东西，而‘正常’则是我的现状，也是”——他的笑容能让你有“哦，好啊，没什么”的感觉——“我立志保持的状态。咱们去海滩坐坐，看看有什么非谈不可的话吧。”
捏住牙签的中央位置。在口中润湿尖端。插进牙缝，钝头贴近牙龈。进进出出时动作需轻柔。
三个人出门坐在沙滩上，他就这么开始谈论金胡子、绿翅膀、穿爽健拖鞋的天使。
标记上写着：
“关于海豚……”芬切琪怀着希望柔声说。
“是的，最后正是这几句话让我遁世隐修。事情来得很突然。一眼看见，然后我就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把拖鞋拿给你们看，”正常小呆说。
“那个标记？”芬切琪面露困惑之色，指着附有说明文字的蓝色铭牌说。
“不知道你是否知道……”
“到这里，”正常小呆说，“我们就在疯人院外面了。”他指着粗糙的砖墙、粉刷和排水管说。“走过那扇门，”他指着先前所走的那扇门说，“你就进了疯人院。我尽量用心装潢，好让患者高兴，但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我自己反正再也不去了。要是受到诱惑——最近越来越少——只需要看看门上的标记就能让我躲开。”
“要我把拖鞋拿给你们看吗？”正常小呆说，“在我手上，我这就去拿。鞋子是爽健公司制造的，天使说格外适合工作场所的地形。他们说他们在口信旁边摆摊卖特许商品。我说我不懂他们的意思，他们说你当然不懂，然后捧腹大笑。算了，我还是去拿鞋吧。”
听到他这么说，亚瑟又有点紧张了。
他回屋里拿鞋的时候——或者屋外，取决于你怎么看了——亚瑟和芬切琪面面相觑，眼神困惑且有一丝绝望，然后耸耸肩，开始漫不经心地在沙地上乱画。
“唉，是的，”他说，“那天我就是这么终于意识到世界已经彻底疯了，于是修建了疯人院把它关在里头，可怜的家伙，希望它能好起来。”
“你的脚今天感觉怎么样？”亚瑟悄声说。
正常小呆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轻松自在，一听就知道他经常这么笑，而且乐在其中。
“挺好，踩在沙子里感觉不怎么怪，在水里也是。被水轻轻抚摸的感觉好极了。但我总觉得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
“你的妻子，”亚瑟左右看看，“提到牙签什么的。”亚瑟说话时一脸警觉，像是害怕他的妻子忽然从门背后跳出来，又跟他唠叨牙签。
她耸耸肩。
亚瑟和芬切琪很喜欢他。他有着坦诚的迷人气质，总能赶在别人开口之前嘲笑自己。
“你觉得他说的口信，”她问，“是什么意思？”
“给我带来乐趣，”他说，“虽说有些古怪，而且也不会造成好眼镜师弥补不了的伤害。”
“天晓得，”亚瑟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见到亚瑟就狂笑不止的普拉克的记忆却时常在骚扰他。
他有好一会儿很古怪地不愿谈起海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要亚瑟和芬切琪一提海豚，他就回答“我忘了……”不过倒是颇为自豪地领着两人观赏居所的怪异之处。
小呆回来时拎在手里的东西吓了亚瑟一跳。不是拖鞋，拖鞋只是普普通通的木底拖鞋而已。
“哈啰，”他们答道，都令人惊讶地露出微笑。
“我想你们会想见识一下，”他说，“天使穿在脚上的东西。仅仅是出于好奇而已。顺便说一句，我不是想证明任何事情。我是科学家，我知道证据的构成要素。但我之所以用儿时小名称呼自己，就是想提醒自己，科学家必须同时像个孩童。无论看见了什么，都必须说他确实看见了，不管他是否认为自己该不该看见。先观察，再思考，然后检验。观察永远是第一位的。否则你只能看见你希望看见的。大多数科学家都忘了这一点。我过会儿给你们看点东西，能够说明我的论点。称呼自己‘正常小呆’还有一个原因： 这样能让别人觉得我是傻瓜，而我就可以看见什么说什么了。如果在意别人会不会觉得你是傻瓜，那就不可能当科学家。另外，我觉得你们也许想看一眼这东西。”
很好，亚瑟和芬切琪心想，“哈啰”属于我们还应付得了的东西。
正是这东西让亚瑟大吃一惊，因为那是一个漂亮的银灰色玻璃鱼缸，看起来和亚瑟卧室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哈啰，”约翰·华生，也就是“正常小呆”说。
亚瑟努力了足足三十秒，也没能成功地厉声喝问“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嗓音里还要带上一丝嘶哑。
内墙向前延伸，古怪地聚拢，在尽头处重又打开，像是把整个太平洋拥入怀中，制造出的视觉幻景连埃舍尔见了都要皱眉，沉思这是怎么做到的。
等机会终于来临的时候，他却还是与之失之交臂。
所谓的“外面”当然就是屋里： 粗糙的砖墙，经过漂亮的粉刷，排水管维修得不错，有条花园小径，有几棵小树，还可以通往几个房间。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芬切琪厉声喝问，嗓音里带着一丝嘶哑。
正门上方的标记写着：“请入外面，”两人惴惴地进去了。
亚瑟把锐利的眼神投向芬切琪，用带着一丝嘶哑的嗓音问，“什么？难道你见过这东西？”
困惑。
“是啊，”她说，“我有一个。更确切地说，有过一个。被罗素偷走装高尔夫球了。我不知道那是从哪儿来的，但被罗素偷走总是让我很光火。怎么，难道你也有？”
自我折叠的屋顶深具埃舍尔的神韵，而且还是他在城里寻欢作乐好几晚之后的梦境——尽管笔者无意暗示他确实在城里寻欢作乐过，然而看着他的画作，特别是那幅楼梯叠楼梯的怪画，你却很难不这么想——理当挂在室内的吊灯现在不但在外面，而且还指向天空。
“是的，就在……”
最最怪异的地方是屋顶。
亚瑟和芬切琪这才意识到，正常小呆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锐利地扫来扫去，插嘴时还努力让嗓音带上了一丝嘶哑。
通常称为“外墙”的东西被涂成了室内装潢时独具品位的粉色，沿着所谓的“外墙”摆了一溜书架，还有两张半圆形桌面的古怪三腿小桌，就其安放位置而言，很像是有谁用这面墙把一张桌子切成了两半，挂在墙上的画显然是为了安慰你我。
“你们也有这东西？”他问两人。
不骗你，真的内外颠倒，颠倒到他们必须在地毯上停车的地步。
“是的，”两人异口同声道。
内外颠倒。
他平静而长久地看着亚瑟和芬切琪，然后举起鱼缸，迎上加州的阳光。
屋子是这样的：
鱼缸像是随着太阳放声歌唱，致密的光线让它嗡鸣不已，在沙滩和他们身上投向神秘而灿烂的虹彩。他转了一下鱼缸，又转一下。精致的蚀刻线条清清楚楚地拼成了几个字：“再会，谢谢所有的鱼。”
他的住处当然很不寻常，芬切琪和亚瑟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这幢屋子，因此稍作描述应该会有所帮助。
“你知道，”小呆静静地问，“这是什么吗？”
芬切琪清清嗓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扭头去看，发现芬切琪在沙地上画了一幅线条画，画的是两人在云里的样子。亚瑟有一瞬间以为芬切琪是在撩拨他，随即意识到其实是叱责。她想说的是：“我们有什么资格说他是疯子？”
亚瑟和芬切琪一起慢慢摇头，灰色玻璃里闪烁的光影让他们大为惊讶，几乎被催眠了。
“我明白了，”亚瑟说。“明白了。”
“这是海豚的临别礼物，”小呆用低沉而平静的声音说，“我爱的海豚，我研究的海豚，我和它们游泳，喂它们吃鱼，甚至试着学习它们的语言，它们显然存心把这件事弄得分外艰难，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只要它们愿意，就完全有能力用我们的语言和我们沟通。”
“大部分时候是周末，”正常小呆说，“骑踏板摩托来，那机器很了不起。”他露出微笑。
他摇摇头，露出一个非常没精打采的笑容，然后看看芬切琪，又看看亚瑟。
芬切琪坐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沙子上画画。
“你有没有……”他问亚瑟，“你是怎么处理你那个的？能让我知道吗？”
亚瑟也在盯着太平洋看。有几只小矶鹬顺着沙滩边缘飞奔，似乎遇上了问题： 一方面需要在沙子里寻找被浪头冲上岸的食物，另一方面又不想弄湿脚。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它们用相当怪异的步态奔跑，活像是什么瑞士聪明人制造的工艺品。
“呃，我在里面养了条鱼，”亚瑟有点尴尬。“我凑巧有条鱼，不知该怎么处理，然后，呃，正好有个鱼缸。”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真的？”亚瑟说。“真的吗？那么，呃……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没做别的事情吧？不，”他说，“没有，要是做过就肯定会知道。”他又摇摇头。
“他们吃辣味玉米片，说他们来的地方没这东西。他们喝了好多可乐，觉得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很了不起。”
“我老婆用我们这个装胚芽，”小呆换上新的调门说，“直到昨天晚上……”
他说的是金胡子、绿翅膀、穿爽健拖鞋的天使。
“昨天晚上，”亚瑟缓缓地屏息道，“发生了什么？”
“哦，是啊，”他说，“他们来见过我，就坐在这儿，就坐在你们现在坐的地方。”
“胚芽吃完了，”小呆心平气和地说。“我老婆出去买。”他似乎有几秒钟迷失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等他开口，你会觉得幸好他的笑容经常能给你这种感觉。
“然后发生了什么？”芬切琪也同样屏住了呼吸。
但他对你绽放的笑容却相当不寻常。构成笑容的元素像是生活有可能施加的全部最最糟糕的摧残手段，但被他三下两下按照在他脸上出现时的特有顺序重新组合以后，你会忽然觉得，“哦，其实也没什么嘛。”
“我在洗鱼缸，”小呆说。“洗得非常仔细，非常、非常用心，洗掉哪怕最细小的胚芽斑点，然后用不起毛的棉纸吸干，动作很慢、很仔细，一遍遍翻来覆去地吸干。然后，我把鱼缸放到耳边。你们……你们有没有把鱼缸放到耳边过？”
他坐在帆布躺椅上，凝视着太平洋，如今心头已经不再有疯狂的臆测，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但深沉的沮丧，你很难分清帆布躺椅和他这个人的分界线，伸手去触碰比方说他的前臂时也会格外谨慎，唯恐整个东西会忽然啪地一下坍塌，顺便带走你的大拇指。
亚瑟和芬切琪摇摇头，仍旧那么缓慢，仍旧那么默然。
他个子很高，动作笨拙。
“也许，”小呆说，“你们应该试试。”
拿起两个戴维·鲍伊，把一个粘在另一个头顶上，再把第三个粘在前两个中上面那个的双臂顶端，再给他们裹上一件脏兮兮的沙滩袍，得到的结果和约翰·华生尽管不是一个样，但熟悉他的人会觉得相似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