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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伪经》

“没错。你怎么会知道?”他问道,好像突然非常不安,他的双眼就像是要把我看穿。我摇了摇头。

“《小伪经》?!”我一声惊呼,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别紧张,”我说道,“你也看到了,我被烧伤了,但一点都没有再生,对吧?他的房间里有一封给我的信。”

“没有,但我在他房间里找到了一本书……”

“真的吗?一封信?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告诉你了吗?”

“没几句话。其实就是一张便条,算不上一封信。上面只有两条参考书目,一条是《索拉里斯学年刊》第一卷的附录,另一条就是这本《小伪经》。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几乎可以肯定。”

“是一件老古董,可能和这一切有些关系,给。”

“是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皮革封面的书,递给了我,书的边角已经破破烂烂。

“你的意思是说他知不知道我们知道的这些?”

“那萨特里厄斯呢?”我问道,一边把书收好。

“吉巴里安知道吗?”我突然问道。他仔细地注视着我。

“萨特里厄斯又怎么了?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会尽自己的所能想办法去应付。他的办法是尽量表现得一切正常,对他来讲这就意味着一本正经。”

“没错,真是这样。”我表示同意。烧伤药膏从我被灼伤的脸上滴下来,落在我的胳膊上,但我没有去理会。

“别开玩笑了!”

“就像我们对他们的印象,我们脑子里的记忆,被用来……”

“我是认真的。有一次,我和他一起遇上了险情,具体细节就不讲了,简单地说,我们一共八个人,只剩下了五百公斤的氧气。大家一个接一个全都放弃了平时的日常活动,最后每个人都胡子拉碴的,只有他一个人坚持每天刮胡子、擦皮鞋。当然,他现在所做的全都是在演戏,不管是喜剧还是犯罪。”

“像什么?”

“犯罪?”

“他们身体的再生速度快得惊人。我跟你讲,就在你眼前,快得简直不可思议。然后他们就重新开始,表现得就像……就像……”

“好吧,也许不是犯罪。我们需要一个新名词,比如‘喷气式离婚’。这样是不是更好听一些?”

“没错。那么……这又作何解释?”

“你可真是风趣极了。”我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确是人。从主观上讲,他们是人。他们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来历。这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了吧?”

“你宁愿我哭哭啼啼?那你来提个建议。”

“我拿不准。如果你能肯定他们的确不是人的话。”

“别跟我来这套。”

“你愿意冒这个险试一试吗?”

“不,我是认真的,你现在知道的和我相差无几。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原子爆能枪呢?”

“你真会开玩笑!我就连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该怎么办都不知道。她肯定会再次出现,对吧?”

“我不知道。总之,毒药、刀子、绳子等都不管用……”

“多半会的。”

“用什么都不行?”

“他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我的意思是说,观测站应该是完全密封的,也许防护层……”

“我建议你不要去尝试。那种景象真是太可怕了!”

他摇摇头。

“而他们就不能?”

“防护层没有问题。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通常你醒来一睁眼,这些客人就已经在那儿了,而到头来人总得睡觉。”

“不,不,”他咕哝道,“没有这种事就已经够我们受的了……这些客人和我们之间可能还有其他区别,但我只知道一点,你和我都能被杀死。”

“那把自己关起来呢?”

他轻声笑了起来,就好像我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他得到了天知道什么样的满足,但他很快就收敛起了笑容。

“那也支撑不了多久。当然,还有其他办法,你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是的。不过,”他又补充道,“它也许已经这样做了。你怎么知道我还是两年前来到这里的那只‘老鼠’?”

他站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啊!”我叫了一声,“我第一天晚上刚到的时候把你吓坏了,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啊!”

“听着,斯诺特……你指的是不是观测站应该关门走人,但你想让我来提出这个主意?”

“对,就是与头脑中其他部分分离开来的那些心理过程,记忆中某些被封闭、抑制、包围起来的火种。而这片海洋把它当成了一种配方,一种建筑蓝图……你也知道,脑苷脂的核酸化合物是大脑记忆活动的物质基础,而它和染色体的非对称晶体在结构上极为相似……归根到底,具有遗传性的原生质便是‘拥有记忆’的原生质。它把这些包囊从我们身上拿去,将其记录下来,然后,嗯,你也知道接下来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可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哈!不管怎样,它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消灭我们。对它来讲,消灭我们要容易得多。凭借它的技术能力,它想干什么都行,比如说,用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来对付我们。”

他摇了摇头。

这开始引起了我的兴趣。

“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我们当然可以随时撤离,哪怕只是逃到卫星体上,然后从那儿发个求救信号。但显然他们会把我们当作疯子对待,我们将被送到地球上的某个疗养院,直到我们乖乖地把对这整件事情说过的话全部收回。毕竟在这种偏远的前哨基地里,也的确曾经发生过集体性神经病的案例……其实也不算是太糟糕,有漂亮的花园、安逸宁静的环境、白色的房间,还有护士陪着散步……”

“包囊?”

他这一席话完全是认真的,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出神地望着房间的角落。红色的太阳早已落在了地平线以下,卷曲的海浪融化成一片墨黑的荒野。天空中好像燃烧着熊熊烈火,带着淡紫色边缘的云彩飘浮在这片难以言表的凄凉双色景观之上。

“你应该知道,科学所关心的只是事情发生的过程,而不是事情发生的原因。那么,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啊,它是在X射线实验之后八九天的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海洋受到了辐射之后,在用另一种辐射做出反应,也许是它用这种辐射探测了我们的大脑,使我们的大脑释放出某种精神包囊。”

“那么你究竟是想逃走,还是不想,还是说暂时不想?”

“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任何计划?”我惊讶地问道。斯诺特的脸上仍带着微笑。

他笑了。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是不是想要我告诉你,这几万亿吨的变形原生质正在策划某种对付我们的计划?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计划。”

“你这个无畏的征服者……你还没有真正尝到滋味,要不然你是不会这样一再坚持的。问题并不是我想要怎么样,而是什么是有可能的。”

“哦,这么说这个恶魔还对我起了怜悯之心。”我回敬道。我对这番谈话开始感到厌烦。

“那是什么?”

“你是在给我做诊断吗?先等等吧。其实你所体验到的这点根本算不上什么,你还没有真正尝到苦头呢!”

“我也不知道。”

“这个恶魔可一点都不愚蠢。”他咬着牙咕哝道。我惊讶地看着他。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可能终于精神崩溃了,尽管在观测站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无法用发疯来解释。反应性神经病……?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轻声笑了起来,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那我们就待着不走?你觉得我们能找到什么办法……”

“那么你认为是……这片海洋?是它干的?但是为什么呢?暂且不提它是怎么做到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难道你觉得它是想玩弄我们?或是想惩罚我们?!这可真是再原始不过的魔鬼学说了!一个巨大的恶魔占据了整整一个星球,向科学考察队成员派遣女妖,好以这种方式来满足其邪恶的幽默感!你不可能真的相信这种十足的无稽之谈吧?!”

他望着我,看上去骨瘦如柴,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在脱皮。

他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谁知道呢?也许这样做是值得的,”他终于说道,“我们恐怕不会对它有任何了解,但也许能够了解一下我们自己……”

“就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和另一种文明的接触。这种接触我们现在已经有了!那就是我们自己怪物般的丑陋,我们自己滑稽的丑态和深深的耻辱,就像在显微镜下一样一览无余!”

他转过身,拿起他的那堆文件走了。我本想叫住他,但我张开了嘴,却没有出声。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只能等着。我走到窗前,望着血黑色的大海出了神。我突然想到我可以把自己关在起落场的一枚火箭里,但我并没有把这个主意太当回事,因为它太愚蠢—我迟早得从里面出来。我在窗边坐下,拿出斯诺特给我的那本书。窗外还有足够的天光,将书页映成了粉红色,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片红光。该书的编纂者是一位名叫奥托·拉文策尔的哲学硕士,书中收集了数篇文章和作品,其学术价值大多很值得怀疑。每一门科学都有其相应的伪科学,由某种特殊类型的头脑所产生的怪诞扭曲形式,天文学有占星术这一滑稽模仿的伴侣,而化学则曾经有过炼金术。因此,伴随着索拉里斯学的诞生,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观念也的确层出不穷,这丝毫不足为怪。拉文策尔的书里就满是这种精神食粮—但说句公道话,编者在书开头的前言里就让自己和这些奇谈怪论拉开了距离。他只是相信这样的一本集子,作为对当时那个时代的记录,可能对科学历史学家和科学心理学家都会有一定的价值,而他的这种想法也的确不无道理。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我耐心地听他讲完,然后问道。

贝尔东的报告在书中占据了显要的地位。它分为几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贝尔东飞行日志的抄录本,内容非常简洁。

“我们飞向太空,做好了一切准备,也就是说,准备好承受孤独,准备好艰苦工作,准备好自我牺牲,准备好面对死亡。出于谦虚,我们不会大声宣扬,但有时我们的确会想,我们自己很了不起。而与此同时,我们并不想征服宇宙,我们只想尽可能地拓展地球的边界。对我们来说,有的星球就像撒哈拉大沙漠一样炎热干燥,还有的星球就像南北极一样冰雪覆盖,或是像巴西的丛林,一幅热带景象。我们奉行人道主义,有着崇高的理想。我们没有征服其他种族的打算,而是只想向他们传授我们的价值观,并吸取他们的文明传统作为回报。我们把自己看作‘神圣接触的骑士’。而这又是一个谎言。我们寻找的是人,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我们不需要其他世界。我们需要的是镜子。我们不知道该拿其他世界来做什么。一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它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窒息。我们渴望找到自己理想化的形象:它们必须是比我们的地球更完美的地球,比我们的文明更完美的文明。我们期望在其他世界身上找到我们自己原始过去的影子。与此同时,有些另一面的东西我们却拒绝承认,拼命辩驳。归根结底,我们从地球上带来的并不仅仅是美德的精华,并不仅仅是人类的英雄典范!我们来到这里,带来的是我们真正的自我,而当对方向我们展示出事实真相时,也就是我们闭口不谈的那部分,我们便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从考察队约定时间14点整到16点40分之间,日志的记录内容很简短,没有任何情况发生。

“你一定是在装糊涂吧。”他咕哝道,一边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刚才一直都在讲索拉里斯,只有索拉里斯,没有别的。如果这跟你的期望有很大出入的话,那可不能怪我。再说了,你自己也经历了不少事情,所以至少可以听我把话讲完。

高度1000米,或1200米,或800米。没有观测到任何情况,海面上空无一物。这样的记录重复了好几次。

“就是……这么回事。”我无意识地重复道,声音沉闷无力。我的脑袋里嗡嗡直响。“可是……可是观测站?这和观测站又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在16点40分:红色薄雾正在升起。能见度700米。海面上空无一物。

“你好歹是个心理学家啊,凯尔文!”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谁没有过那样的梦想?那样的想象?你想想看……某个恋物癖,他爱上了,这么说吧,他爱上了某条脏兮兮的内裤,而且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这片他挚爱的恶心布料弄到手。这一定很好笑,对吧?他对自己渴望的对象感到厌恶,但同时又如痴如狂,随时准备为它冒生命危险,他的这种恋情可能不亚于罗密欧对朱丽叶的感情……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这是不可否认的。可是想必你也明白,还有某些其他东西……某些其他情形……没有人敢将其变为现实,只能在自己的脑海里进行排演,不管是出于一时的困惑、堕落还是疯狂,随便你把它称作什么。而紧接着,思想就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就是这么回事。”

17点整:雾正在变浓,没有声音,能见度400米,间或有没有雾的区域。下降至200米。

“可是……这究竟怎么可能呢?”我迟疑地问道,“毕竟你和萨特里厄斯两个人都不是罪犯……”

17点20分:在雾中。高度200米。能见度20—40米。没有声音。爬升至400米。

“观测站,”他轻轻地说道,“其结果就是索拉里斯观测站。”

17点45分:高度500米。地平线上有一团团浓雾。雾里可以看到若干漏斗状开口,从里面可以看到海面。里面有动静。试图进入其中一个开口。

我没有作声。

17点52分:可以看见某种旋涡状的东西,翻起黄色泡沫。我被浓雾四面包围。高度100米。下降至20米。

“正常人,”他说道,“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正常人呢?从来没做过丑事的人?对,可是难道他就连想都没有想过?也许他的确从来都没想过,但他内心里的某个东西曾经想过,十年或者三十年之前,这个念头曾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也许他努力打消了这个念头,把它忘掉了,他心里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将它付诸实施。好,可是现在,你想象一下,突然间,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间,他遇到了这个东西的化身,紧紧地拴在了他身上,既甩不掉,也无法将其消灭,那会怎么样?它的结果又将是什么呢?”

贝尔东的飞行日志就到此为止。这份所谓报告的下一部分是他病历中的一段节选;更准确地说,这是贝尔东的一份口授报告书,中间穿插着委员会成员提的问题。

“我不明白……”我轻声说道。我真的不明白。他点了点头。

贝尔东:当我下降到30米时,已经很难保持飞行高度,因为这片没有雾的圆形空间里刮着很强的阵风。我必须紧紧握住方向舵,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大概10或15分钟—我没有朝驾驶舱外看。结果,我无意中被一阵强风吹进了雾里。这不是普通的雾,而像是一种胶质悬浮物,因为它把飞机窗户全都弄得模模糊糊,清理起来非常困难。这种悬浮物非常有黏性。与此同时,由于浓雾或是这种悬浮物所造成的阻力,飞机螺旋桨的转速降低了30%,因此我开始失去高度。当时我的高度已经很低,我担心飞机会一头栽进海浪里,于是便开足了马力。这下飞机保持住了高度,但仍然无力爬升。我当时有四枚火箭助推器,但我决定暂且不用,因为我觉得情况有可能恶化,到时候它们会派上用场。在发动机达到最大转速时,飞机震动得很厉害,我猜螺旋桨上一定沾满了这种奇怪的悬浮物。可是负载指示器上的显示仍然是零,因此我毫无办法。飞进了这片浓雾之后,我就一直看不见太阳,不过在太阳的方向上有一种红色的磷光。我仍在不停地盘旋,希望最终能碰上那些没有雾的区域,而大约半小时后还真的让我碰上了。我飞入了一片开阔区域,几乎是正圆形,直径大约有几百米。周围的浓雾正在急剧地翻腾旋转,就好像正在被强大的对流气流卷起。出于这个原因,我试着尽量停留在这个“空洞”的中心,这里是空气最平静的地方。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海洋表面发生了变化。海浪几乎完全消失了,而那种流体,也就是海洋的构成物,它的最上层变成了半透明状,带着一些烟雾状的浑浊斑块,而这些斑块也渐渐散去。过了不一会儿,这片海水变得清澈透明,我可以看到下面好几米深的地方。那里有某种黄色的泥浆正在聚集,并向上伸出一缕缕细细的竖直带状物。当这些带状物露出海面时,它们变得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并且开始翻腾、冒泡、凝固,看上去就像很浓稠的焦糖糖浆。这种泥浆或黏液聚集成了粗大的疙瘩,从海里浮出,形成菜花状的隆起物,并慢慢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这时,我开始被拉向那堵雾墙,因此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我必须用引擎和方向舵来抵消这种漂移。当我又有机会向窗外望去的时候,在下面,就在我的下方,我看到了像是一座花园的东西。没错,是个花园。我看见了矮树和树篱,还有小径,都不是真的—它们全都是用同一种材料做成,这时已经完全硬化了,就像是发黄的石膏,看上去就是这样。海面上闪着很强的光。我尽可能降低高度,好看得更仔细一些。

“我很高兴你不相信我的话,真的。发生过的事情可能的确很可怕,但最可怕的是……没发生的事情,从没发生过的。”

问:你看到的那些树和其他植物有叶子吗?

“真的吗!”我嘲讽地说。

贝尔东:没有。它们只有个大概的形状,就像是一个花园的模型。对,正是这样,是个模型。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是个模型,但是应该和原物差不多一样大小。过了一会儿,这一切便开始四分五裂。一种浓稠的黏液,透过乌黑的缝隙,一股股地涌到表面上来,并且开始凝固,一部分慢慢往下流,一部分留了下来,而这一切全都开始上下翻腾,被泡沫盖得严严实实,因此这时,我除了泡沫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与此同时,浓雾开始从四面向我逼近,于是我加大油门,爬升到了300米的高度。

“因为这个故事很有悲剧色彩。不,不,”他见我有些激动,又急忙补充道,“你还是不明白。当然,这件事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你甚至会把自己看作杀人凶手,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问:你能完全肯定你所看到的像是一座花园,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吗?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羞愧。

贝尔东:是的,因为我注意到了各种细节。比如说,我记得有个地方有一排东西,看上去像是四四方方的箱子。我后来意识到它们可能是蜂箱。

听到这话我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但当我朝他望去的时候,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嘲笑我。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头一回见到他。他面色灰白,脸颊上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里包含着难以言表的疲惫。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

问:你后来才意识到?而不是在你看到的时候?

“哦,你这个无辜的小可怜啊……”

贝尔东:不是,因为它们看上去都像是用石膏做的。我还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好吧。”我舔了舔嘴唇,“我们俩吵了一架。实际上也算不上是吵架。是我对她说了些气话,你知道的,就像一个人在气头上的那种德行。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她向我做了某种暗示,并没有明说,但是当你和一个人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之后,你根本就不需要……当时我认定她只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我认定她并没有胆量真的下手,而且……我也把这话对她直说了。第二天我才想起,我把……带有药物的注射器留在了抽屉里。她知道抽屉里有这种东西—那是我从实验室带回家,是我准备要用的。当时我还把药效告诉了她。我有些害怕,本来要回去取,但我马上又意识到,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就好像是我把她的话当了真,于是……我就干脆随它去了。到了第三天,我还是回去了,因为这件事总让我放心不下。结果等我到那儿的时候……她就已经断了气。”

问:什么东西?

他没有回答。

贝尔东:我说不上,因为我没能够看仔细。我觉得有几处灌木丛下好像放着一些工具。它们形状细长,带着突出的尖齿,就像是小型园艺工具的石膏模型。但这一点我不能完全肯定。那些蜂箱我敢肯定。

“你怎么知道?”

问:你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一种幻觉吗?

我猛地抬起头。他并没有在看着我。

贝尔东:没有。我当时以为它是海市蜃楼。我没有想到幻觉,因为我感觉完全正常,而且我一生中从没见过像这样的东西。当我爬升到300米的高度时,我下方的浓雾里布满了孔洞,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奶酪。其中一个洞里空无一物,我可以从里面看到海浪,其他的洞里则有什么东西在上下翻滚。我下降到其中一个洞里,从大约40米的高度上,我看到海面下很浅的地方有一堵墙,就像是一座巨大建筑物的墙壁,透过海浪清晰可见,上面还有一排排整齐的长方形开口,就好像是窗户,我甚至觉得有些窗户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对这一点我已经不能完全肯定。这堵墙开始慢慢升起,从海洋中浮现出来。黏液像瀑布似的从上面滴落下来,上面还有某种由黏液形成的东西,某种筋脉状的凝聚物。突然间那堵墙折成了两段,迅速沉没,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重新将飞机拉起,径直从浓雾上方飞过,离得非常近,浓雾几乎碰到了起落架。我又看到了一个空荡荡漏斗形的地方—感觉比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要大好几倍。

“不可能就这些……”

尽管距离比较远,我还是看到海面上漂浮着一个东西。因为它的颜色很浅,几乎是白色的,而且形状很像一个人,所以我以为那可能是费希纳的宇航服。我猛地将飞机做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因为我担心过了这个地方就再也找不着它了。这时那个人形稍稍上浮了一点,看上去好像是在游泳,或是正站在海里,海水淹到它的腰际。我急忙下降,飞得很低,我感觉起落架碰到了某种软软的东西,我猜想可能是一个浪尖,因为这个地方的海浪很高。那个人—没错,是一个人—没有穿宇航服。但尽管如此,他居然还在动弹。

我没有作声。

问: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就这些,没别的了?”

贝尔东:看到了。

“她自杀了?”他见我没了声音,于是问道。“是的。”

问:他是谁?

他等着我继续往下说。

贝尔东:是一个孩子。

“她杀了自己。她给自己……注射了……”

问:什么样的孩子?你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吗?

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贝尔东:没有,从来没见过。至少我不记得曾经见过。况且,我刚一接近—我的距离有40米左右,也许更远一点—我就意识到这个孩子有些不对劲。

“是一个女人,她……”

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咽了一下口水,低下了头。我不想正视他。我希望我面对的是别的某个人,而不是他。但我别无选择。一块纱布脱落下来,掉在了我的胳膊上。那种湿漉漉的感觉不禁让我颤抖了一下。

贝尔东:请听我解释。一开始我还一下子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的个头非常之大,用巨大这个词可能都不足以形容。他几乎有四米高。我记得很清楚,当飞机起落架碰到海浪时,他的脸比我的脸要稍高一些,而尽管当时我是坐在驾驶舱里,我一定也比海面要高出足足三米。

“你能告诉我来找你的是谁吗?!”

问:如果他个头那么大的话,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孩子?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贝尔东:因为他是一个很小的小孩子。

“这不是奢侈,”他冷冷地将我打断,“凯尔文,我觉得你还是不明白……不过等一下!”

问:贝尔东,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回答很不符合逻辑吗?

“你还在保守秘密,我们可承受不起这种奢侈!”

贝尔东:不,完全没有,因为我看到了他的脸。除此之外,他的身体比例也跟小孩子一模一样。在我眼里,他看上去……几乎就像是一个婴儿。不,这样说有些过分,也许有两三岁吧。黑头发,蓝眼睛,两只眼睛非常之大!而且他还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他浑身湿漉漉的,或者更准确地说,黏糊糊的,他的皮肤还闪着光。

“怎么了?”

这幅景象让我心惊胆战。我不再相信这是海市蜃楼,我已经看得过于真切。他在随着波浪一起一伏,但同时他自己也在动弹,真是恶心极了!

“斯诺特!”

问:为什么说恶心?他在做什么?

“这要取决于具体情况。”

贝尔东:他看上去就像是博物馆里的玩偶,但是个活的玩偶。他正在张嘴闭嘴,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非常恶心。没错,因为这些动作并不是他自己的。

“怎样算是走投无路?”

问: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会回来,但就像刚开始……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的一举一动就好像你为了把她打发掉而做的一切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不会有任何攻击性的举动,除非是你逼得她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贝尔东:我离得最近的时候也就是十几米,也许二十米要更准确一些。我已经提到过他的个头有多大,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看得非常清楚。他的双眼炯炯有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可是那些动作,就好像是有人在试着……就好像是有人在初次尝试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

问:你能更详细地解释一下吗?

“她会,也不会……”

贝尔东:恐怕不能。这只是我的印象。一种直觉。我当时并没有细想。那些动作很不自然。

“是的。”

问:你想说的是不是,比如说,他胳膊的某些动作是人类手臂无法做到的,因为人体关节的活动范围有一定的限制?

“你的意思是说,她会不会回来?”

贝尔东:不,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些动作毫无意义。通常任何动作都有一定的意义,有着某种目的……

“听着,斯诺特,我有几个问题。你对这种事……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她……它会不会……她将会怎么样?”

问:你这样认为吗?婴儿的动作不一定非得有什么意义。

“我只能那样做。你必须明白,我不知道你看到的将会是谁!这谁都不知道,而且谁都不可能知道……”

贝尔东:这一点我知道。婴儿的动作是混乱的,不协调的,没有特定目的。而这些动作则是……噢,我知道了!它们很有条理。是按照一定的顺序,分成一组一组进行的,就好像是有人在试着了解小孩子的胳膊可以用来做什么,他的躯干和嘴巴可以用来做什么。最糟糕的是他的脸,我猜这是因为脸是整个身体最具表现力的部分。那张脸就像是一张……不,我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它。那张脸是活的,没错,但不是一张人脸。我的意思是,他的五官基本上和人脸一样,包括眼睛、肤色等等,可是眼神和表情则一点都不像。

“可你那算是什么警告!”

问:这些表情看上去很痛苦吗?你知道癫痫病人发作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吗?

“我警告过你。”

贝尔东:我知道,我见过癫痫病人发作。我明白。不,这可完全不同。癫痫病发作时,病人会抽搐痉挛,但这些动作则是完全流畅和连续的,很优雅,甚至可以说像音乐一般优美。我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还有那张脸,那张脸也是一样。一张脸不可能有一半看上去很高兴,而另一半却充满了悲伤,或者有一半看上去很吓人或是很害怕,而另一半却兴高采烈或是别的什么类似的表情。但在这个孩子身上却正是这样。不仅是这样,这些动作和表情变化的速度也快得惊人。我在那儿只待了片刻,大概就十秒钟吧,我甚至不敢肯定有那么久。

“你本应警告我一声……”我开口道,但口气已不是那么肯定。

问: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到了所有这一切?再说,你怎么知道这段时间有多长呢,你看表了吗?

他什么都没说。他本来很紧张,向前俯着身子,但这时他整个身子稍稍放松了一些。

贝尔东:没有,我没有看表,但我有16年的飞行经验。在我们这一行,你必须能够把时间估计得准确到秒,我指的是很短的时间,这完全是一种本能。降落时就需要这种能力。不管周围环境如何,如果一个飞行员不能准确判断出某个特定现象的持续时间是五秒还是十秒,那么这个飞行员就不合格。对观察能力的要求也是一样。这种能力需要多年的磨炼,以便在最短的时间里捕捉到周围的一切。

“那个……黑人女子……”

问:你所看到的就是这些吗?

他的鬼脸已不再是一副假笑。我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答道:

贝尔东:不,但是其他东西我记得没有这么详尽。我猜想这里的信息量对我来说可能太大,我的大脑就像是被塞住了一样。浓雾开始降临,而我一定是向上爬升了。一定是这样,但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爬升的,也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这是我一生中头一回差点发生坠机事故。我的双手不停地颤抖,以至于连方向舵都把握不好。我记得自己好像是在向基地大声呼叫,尽管我知道无线电通信中断了。

“谁?!”

问:这个时候你有没有试图返回基地?

“我看见了。”

贝尔东:没有,因为当我终于爬升到极限高度之后,我想到费希纳可能就在下面某个空洞里面。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心想,既然有这么奇异的事情发生,那么找到费希纳也不无可能。于是我决定尽可能把浓雾里的那些空洞全都搜索一遍。但是到了第三次,当我看到了下面的东西,然后将飞机重新拉起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再坚持下去。我做不到。我必须承认,而且这件事大家也知道,我当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在驾驶舱里吐了起来。我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从来没有过恶心想吐的感觉。

“是吗?那你没看见任何人?”

问:贝尔东,这是一种中毒症状。

“我以为我自己疯了呢。”

贝尔东:也许吧,我不知道。但我第三次看到的那些东西,并不是我瞎编的,而且也不是中毒造成的。

“我不知道。对此我有我的推测,但我并不急于分享,尤其是因为即便它能对某些事情作出解释,但总的来说还是没有多大用处。没错。但你昨天一定亲眼看到了什么东西,还是说你把我们俩都当成了疯子?”

问:你怎么知道?

“只有他的声音?可是……为什么呢?”

贝尔东:那不是幻觉。幻觉是由我自己的大脑产生的,对吧?

“不,只有他的声音。而且即使里面有其他无法辨认的声音,我们也都会认为是出自他之口,你明白……”

问:没错。

“且慢,我还是不明白,”我说道,“想必你们一定听到了什么。你自己也说了,你们曾经在门口偷听过。你们一定听见了两个人的声音,那么……”

贝尔东:正是如此。但是我的大脑是不可能产生出这些东西的。绝无可能,我的大脑不可能具有这种能力。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我亲耳听到,不如说是我猜到的。

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一点不错,亲爱的伙计。一点不错。他不知道在这期间我们自己也有客人来访。我们顾不上照顾他的事情了。他不知道。现在嘛……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贝尔东:我首先必须知道,对于到目前为止我所讲过的话,委员会将如何看待。

“那么……就在那个衣柜里……”

问: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

贝尔东:对我来说,这一点至关重要。我已经说过,我所看到的东西令我终生难忘。如果委员会认为我所说的哪怕有1%能够令人信服,因此有必要开始对这片海洋进行相应的研究,那么我就会把一切全都讲出来。但是如果委员会准备把我所讲的一切全都当成因幻觉而说出的胡话,那么我就一句话都不会再多讲。

“哦……原来是这样!”我忍不住大声说道。

问:为什么?

“我们?到了第三天,我们决定到他的房间里去找他,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破门而入。我们是一番好意,想要给他治病。”

贝尔东:因为我幻觉的内容,不管多么恐怖,都是我个人的私事,而我在索拉里斯星上的经历则不是。

“那你们俩呢?”

问:这是否意味着,在这个考察队的相应机构作出决定之前,你将拒绝回答任何其他问题?你也知道,本委员会是无权马上做出决定的。

“是的,他也拿了,但不是给他自己用的。他在做实验。事情就是这样。”

贝尔东:没错。

“你把那种东西给了他?!”

第一份报告就到此为止。另外还有11天后记录下来的第二份报告中的一段节选。

“你是说客人来访?大概一个星期吧。他隔着门和我们讲话。里面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动静。我们还以为他产生了幻觉,受到了某种运动神经刺激的影响。我给了他一些东莨菪碱。”

主席:……经过对上述一切的慎重考虑,本委员会,其中包括三名医生、三名生物学家、一名物理学家、一名机械工程师,以及本考察队的副队长,就此作出决定。本委员会认为,贝尔东所描述的种种事件是由行星大气中毒而造成的一种幻觉综合征,该病症会导致精神错乱的种种症状,同时伴有大脑皮层中联想区域的兴奋状态。本委员会的结论是,这些事件在现实中有着很少或者完全没有相对应的现象。

“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贝尔东:对不起,“很少或者完全没有”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很少”?究竟是多少?

“是的。但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

主席:请让我把话说完。一位物理学家,阿奇博尔德·梅辛杰博士,另外提交了一份少数派报告。他声明,依照他的看法,贝尔东描述的事件有可能在现实中真的发生了,并值得进行认真仔细的调查研究。就这些。

“那些计算结果,”我说道,“在无线电台室的抽屉里。那是他干的?”

贝尔东:我重复我刚才的问题。

“我猜想他一定是在想办法对它进行分类,设法解决这个问题,把事情弄明白。他夜以继日地不停工作。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吗?我想你一定知道!”

主席:这个问题很简单。贝尔东,“很少”的意思是你的幻觉有可能是由某些真实现象而引起的。在刮风的夜晚里,就连世界上最正常的人都可能会把摇摇摆摆的灌木丛当成人形。更何况是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尤其是在观察者的头脑受了中毒影响的情况下。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贝尔东。鉴于上述情况,你作何决定?

“什么机会?”

贝尔东:首先,我想知道梅辛杰博士提交的少数派报告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很显然,我们都以为他疯了。他隔着门告诉了我们一些情况,但没有全讲出来。你也许能猜到他为什么不愿说出究竟是谁和他在一起吧?你其实很清楚,各有所好嘛。但他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他请求我们给他一个机会。”

主席:从实际上来讲,不会有任何影响。也就是说,不会有任何针对这方面的调查研究。

我知道,但我宁愿保持沉默。

贝尔东:我们所讲的话将会被记录在案吗?

“第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是吉巴里安。”他继续说道,脸上仍带着那种假笑。“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只愿隔着门和我们讲话。你能猜到我们当时的想法吗?”

主席:是的。

我没吭声。

贝尔东:这样的话,我想说的是,我认为委员会的这一决定并不是对我个人的一种冒犯—在这里我个人并不重要—而是对本次科学考察之精神的一种侮辱。正如我之前已经表明的那样,我将不再回答任何其他问题。

“真的吗?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了你,你会相信我吗?你会相信哪怕是一个字吗?”

主席:就这些吗?

“卑鄙之至。”我断然表示肯定。

贝尔东:是的。但我还想跟梅辛杰博士谈谈。这可以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

主席:当然可以。

“这样的话我们应该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也许三个小时。”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盯着我,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

第二份报告就到此为止。该页底部有一条小号字体的注脚,说第二天梅辛杰博士和贝尔东见了一面,并和他单独交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之后梅辛杰博士向考察队理事会提出申请,要求对这位飞行员的证词重新展开调查。他表示之所以有必要这样做,是因为贝尔东向他提供了额外的全新资料,而这些资料只有在理事会同意进行调查之后他才能予以透露。由尚纳汉、蒂莫利斯和特拉耶组成的理事会拒绝了这一请求,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他看了看手表。

这本书里还有一封信其中一页的复印件,这封信是梅辛杰死后在他的文件里找到的。可能是一份草稿,拉文策尔没有能够确定这封信最后是否寄出去了,也不知道其结果如何。信纸上的内容是这样开始的:

“你该不是要跟我讲你没用过绳子也没用过锤子吧?也没有像马丁·路德那样扔过墨水瓶?没有?真了不起。”他边说边做了个鬼脸。“你可真能干。就连洗脸池都没弄坏,没有试着在上面把头砸破,压根就没有。也没有把房间砸个稀巴烂。你倒是干净利索,三下五除二,塞到火箭里,发射上天,这就完事了?!”

……他们无与伦比的愚钝。出于对其自身权威的考虑,理事会,或者更明确地说,尚纳汉和蒂莫利斯(特拉耶的话没有分量)拒绝了我的要求。我现在正在直接向研究所提出申诉,但你也知道这样的抗议是没有多大作用的。我必须遵守我的承诺,因此很遗憾,我不能向你透露贝尔东跟我讲了些什么。当然,理事会的决定受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的影响,那就是这些意外发现来自于一个没有学术地位的人,尽管许多研究人员都会羡慕这位飞行员沉着冷静的头脑和善于观察的天赋。请在回信中附上以下材料:

“有时候一个人不得不装疯卖傻。”他说,一边抬起头眯缝着眼看着我。

一、费希纳的生平资料,包括他的童年。

“你到底想怎么样?现在我们可以平起平坐地讲话。如果你一心想要装疯卖傻的话,你最好还是离开。”

二、任何你所了解的有关他家人及其家事的资料;我听说他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儿子。

“你刚开始使用的手段还是比较适度的,对吧?”他说道,没有理会我眼睛里闪过的恍然大悟的神情。“各种各样的麻醉剂、毒药、自由式摔跤,是不是?”

三、他从小长大的那片地区的地形图。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面还在脱皮,一块块粉红色的新皮露了出来。我盯着这些新皮,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为什么在此之前我就没有仔细想过斯诺特和萨特里厄斯所谓的“晒伤”是从哪儿来的呢?我一直以为那是太阳晒的,可是在索拉里斯星上根本就不会有人去晒太阳……

我还想跟你讲讲我个人对这整件事情的看法。如你所知,在费希纳和卡鲁奇出发后不久,红色太阳的中心就出现了一个太阳黑子,而它所造成的粒子辐射流切断了无线电通信。根据来自卫星体的观测数据,这种影响主要集中在南半球,换句话说,也就是我们基地所处的位置。在所有救援小组当中,费希纳和卡鲁奇走得最远。

“而且已经打发掉了?你的动作可真够麻利的。”

直到事故发生的那一天,我们在这颗星球上待了那么久,却从没见过这么浓密、这么持久不散的大雾,同时还伴随着一片死寂。

“对。”我冷冰冰地回道,丝毫不想迎合他的腔调。

我认为贝尔东目睹的是这个黏性怪物所进行的某个“人类行动”的一部分。贝尔东所看到的所有那些造型实际上都是来自费希纳,来自他的大脑,而他当时正在经历着某种我们无法想象的“精神解剖”过程。这是一种实验性的再创造过程,其目的是对他记忆中的某些痕迹进行重建,很可能是其中最持久的部分。

“有客人来了,是不是?”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异想天开,我也知道有可能是我搞错了。因此我向你求助。我眼下正在阿拉里克星上,并将在这里等候你的回复。

我没有回答,用手按着脸上已经开始下滑的纱布。

你的A.

“咱们聊聊怎么样?”我刚一坐下,他便开口道。

天色已经很暗,我几乎无法再读下去,书在我手中变成了灰色,书上的文字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但文字下面的空白告诉我,我已经读到了故事的结尾,而依照我自己的经历,我认为这个故事很有可能是真的。我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深紫色,几朵云彩在地平线上方像即将熄灭的余烬一般闪着红光。大海在黑暗的笼罩下全然不可见。我可以听到通风口上纸条轻微的颤动声。温热而无风的空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臭氧气味。整个观测站里一片寂静。我心想,我们决定留下来,这并不是什么英勇的行为。这个星球上曾一度充满了英勇的斗争、无畏的探险和可怕的死亡—就像这片海洋的第一位受害者费希纳那样—然而那个时代早已结束。我几乎已经不再关心斯诺特或萨特里厄斯的“客人”究竟是谁。我想,再过一阵,我们将不再觉得羞耻,不再把自己隔离开来。如果我们无法将这些“客人”打发走,那么我们将慢慢习惯他们,学会和他们一起生活。如果他们的创造者改变游戏规则,我们也将逐渐适应,即便是有一阵我们会做出一些反抗,掀起一场风波,我们中间的哪一个说不定还会自杀,但最终这种新的事态也将达到一种平衡。夜色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和地球上的黑夜越来越像,只有洗脸池和镜子的白色轮廓依稀可见。我站起身,在架子上摸索着找到了药棉,将一个棉团沾湿,擦了擦脸,然后仰面躺在床上。头顶上的通风口一会儿嗡嗡作响,一会儿悄然无声,就像一只拍打着翅膀的飞蛾。我甚至连窗户都看不见,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不知从哪儿出现了一缕光亮,悬在我的面前,我分辨不出它究竟是在墙上,还是在窗外空无一物的远处。我想起昨天晚上,在索拉里斯茫茫夜空空洞无神的目光注视下,我曾是多么害怕,我几乎笑了起来。我并不害怕它。我什么都不怕。我将手腕伸到眼前,手表表盘上的那圈数字闪着磷光。再过一个小时,蓝色太阳就会升起。我享受着四周无边的黑暗,深深地呼吸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摆脱了一切杂念。

斯诺特双手交叉,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一边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我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到扁平的录音机顶在臀部上。对了,吉巴里安,他录在磁带上的声音。我甚至没有想到要把他重新带回人世,听听他想要说的话。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拿出录音机,把它藏到床下。这时,我听到一阵轻轻的沙沙声,然后是开门时轻微的咯吱声。

我一言不发,走到洗脸池跟前,从药柜里取出半流体的药膏,把它涂在额头和脸上烧得最厉害的地方。幸运的是我的脸肿得并不是很厉害,而且因为当时我把眼睛紧紧闭住,我的眼睛也没事。我用一根消了毒的针头把鬓角和脸上一些比较大的水疱一一戳破,挤出里面的浆液,然后把两块湿纱布贴在脸上。斯诺特从头到尾一直都在仔细地注视着我,我没有理会他。当我终于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我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我在另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坐下之前我先得把哈丽的连衣裙从椅子上拿开。除了没有纽扣拉链之类的东西,这完全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

“克里斯?”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几乎像是耳语,“你在吗,克里斯?这里真黑啊。”

我的脸上和手上都有烧伤。我记得在给哈丽找安眠药的时候(如果我现在还能笑出来的话,我会为我当时的天真而发笑),我注意到药柜里有一瓶治烧伤的药膏,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舱室。我打开门,在黎明的红光中,我看到在哈丽先前跪在旁边的那把扶手椅上坐着一个人。我惊恐万分,几乎被吓瘫了,本能地向后猛缩,想要逃走。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椅子上的人抬起了头。原来是斯诺特。他背对着我,跷着二郎腿(他还穿着那条带有化学试剂烧灼痕迹的亚麻布裤子),正在看一些文件。他身边的小桌上放着整整一堆这样的文件。他看见我,把文件放到一边,愁眉不展地从架在鼻尖上的眼镜上方盯着我看了一眼。

“没关系,”我说道,“别害怕。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