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赵教授忽然吐出两个字。
赵教授没有马上说下文，反而将目光从孙毅脸上移开，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想起了某段往事。作为他的学生，这表情孙毅并不陌生，那是一种对难题思考许久却得不到答案的迷惑，还有一些淡淡的遗憾和失望。
这和上一句话没有什么联系，但孙毅知道七月是一个女孩的名字，是老人早逝的孙女，也是孙毅曾经的恋人。想起这个许久没人提起的名字，那些不愿意提起的往事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孙毅有些黯然，赵教授实在算得上命运多舛，儿子儿媳早年车祸去世，剩下的一个孙女也早早去世，虽然一辈子学术上成果出众、著作等身，但临终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想想也真是凄凉。
孙毅立刻重重点了点头，心中已经做了决定，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帮老师完成。
“嗯。”孙毅轻轻捏了捏老人的手，示意他继续交代。老人临终之际精神不好，忽然想到早逝的孙女，也是人之常情。
赵教授再次轻轻摇了摇手，阻止孙毅说下去，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道：“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但赵教授不知为何忽然涌出一股力气，反过来使劲捏住孙毅的手，身子前倾，牢牢盯住孙毅的眼睛，眼神锐利坚定。一瞬间，那个自己熟悉的精力充沛、永远自信的老师又回来了，孙毅下意识地打起精神，就像当年在课堂上一样，认真听着接下来的话。
果然是这样，孙毅想。其实他很快就原谅了自己的老师，因为他相信赵教授这样做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反倒是赵教授在弥留之际还惦记着这件事，这让孙毅的心情更激动，他使劲地摇摇头：“老师，你不用这样，我没放在心上的……”
那股不知何处来的气力让赵教授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么飘忽，孙毅甚至有种错觉，老师只是得了一场小病，现在即将痊愈——
“那件事，”灯枯油尽的赵教授费力地吐出了这三个字，歇了几秒钟，才继续说道，“对不起你。”
“救她。”
孙毅主动把耳朵凑到赵教授的嘴边：“不着急，您说。”
“什么？”孙毅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主任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病床上的赵教授鞠了个躬，走出了病房。
“救救七月，我没有时间了。”赵教授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但语速加快，“但你还有机会。”
赵教授费劲地仰了仰头，看向苏主任，然后更加费劲地抬起插着输液管的右手，轻轻挥了挥。这个动作很轻，最后挥的那一下，只是手指动了动，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明确，是想要单独和孙毅说话。
“……”孙毅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他做好了认真完成老师遗愿的准备，却没想到老人弥留之际留下的却是一番没有逻辑的胡话。
孙毅瞬间就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其实无所谓。他并不打算从中贪图什么，很乐于把这些东西都交给学校处理，只是首先要看赵教授本人的愿望是什么。
因为早在十二年前的那场事故里，七月就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事。
本来这些倒也无所谓，赵教授一辈子都待在学校，学校出面继承这些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孙毅。假如所有东西都由孙毅来继承的话，相关的出版、研究工作恐怕会有大麻烦，难怪苏主任有些着急。
“好的，您放心，我一定救她回来。”
孙毅顿时明白过来苏主任为何这样的表情了。赵老作为考古界的泰斗级人物，他的学术论文、文集出版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赵教授带的那些研究项目说不定有些正在关键地方，相关的研究资料和笔记也非常重要。
孙毅已经认定可怜的老人此时已经神志有些问题，开始胡言乱语了。可是面对一个弥留的老人，何必在这件事上纠正他呢？与其提醒老人孙女已经逝去的可怕事实，还不如让老人弥留之际沉浸在孙女尚在人世的幻想中。
“赵老……”旁边站着的苏主任忽然欲言又止，他胖胖的脸上此时脸色有点难看，迟疑片刻还是说道，“您留下的学术资料的系统整理，学校已经安排人做了……”
赵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边笑边摇摇头：“我没糊涂，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这件事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我下面要求你做的事，你一定要办到，可以吗？”
孙毅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把遗物留给学校或者朋友，而是要留给自己，还是干脆地答应下来：“好。”
“嗯。”孙毅再次重重点头。不管老师所说是否只是弥留之际的臆想，这句话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临危托孤般沉重。
这分明就是遗嘱。
赵教授在孙毅耳边快速地说道：“书房保险箱密码是20070412，里面的东西你看了就会明白。”
“我死后，一切东西都留给你，看着处置吧。”
孙毅赶紧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在记事本上记下了密码，又念了一遍。核对无误后，赵教授舒了一口气，再次叮嘱：“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赵教授嘴唇动了动，声音很小，但勉强能听清：“有件事要麻烦你。”
孙毅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周围，附近是忙碌的护工和病人，没有人能听到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不过，待会儿怎么跟苏主任解释呢？赵教授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右手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刚才我说一切东西都留给你，是真的。遗嘱在这里，你给小苏看一眼，他不会不听我的。总之，一切就拜托你了。”
即使没有之前苏主任的交代，孙毅也能看得出来，赵教授这样子很可能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对于赵教授这样的唯物主义者，这种时候再说安慰的话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孙毅默默控制了一下情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轻声说道：“赵老，有什么要交代给我的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赵教授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直视着孙毅的双眼，最后再次说道：“找到七月，救救她。”
苏主任明白赵教授是想要坐起来，连忙把他扶起来。孙毅拿过一个枕头垫在他背后，内疚地说道：“老师，我来了。”
孙毅默默把那张写着遗嘱的字条折好收起来，郑重地答应道：“老师，你放心，我会完成您交代的事。”
浅睡中的老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双眼，见到身边的孙毅时，浑浊的眼睛散发出一丝微弱的光芒，手掌使劲动了动。
赵教授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然后眼中的光芒迅速消散，那股支撑他到现在的力气到此刻已经消耗殆尽。他的呼吸越发急促，眼神涣散起来。
眼前所见和记忆的反差如此之大，让孙毅非常难过。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握起老人瘦骨嶙峋的手，在出租车上忍了很久的眼泪，此时不由自主地一颗颗掉了下来。
孙毅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但是报警的监护器招来了医生和护士。孙毅只能赶紧起身，被护士轰出了病房。
在孙毅的记忆里，赵教授永远是一副学识渊博、正直和善的典型的老派学者风范。认识他的人公认：这是一个精力充沛的老头子，七十多岁的人除了头发有些花白，看上去像是六十出头，退休后还同时带着好几个项目，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时即使不用麦克风也是中气十足。
走廊上，孙毅和苏主任没有交谈，各自坐在一条长椅上想着心事。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那个印象里一直精神矍铄的老人已经变得如此憔悴，双颊深陷，大片老人斑在灰暗肤色的映衬下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孙毅知道苏主任肯定对赵教授的遗嘱有不满，但他不在乎这个。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急救室大门，心里明白，赵教授很可能这次不能再挺过来，那么刚才交代的就是遗言了。
第一眼看到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血色的老人，孙毅心中就是一紧，虽然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但是亲眼见到他的模样，还是有些意外。
只是，这个古怪的遗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让自己找到七月并救她，七月怎么可能还活着？
孙毅来不及说什么，点点头表示感激。ICU病房对探望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但是对于弥留之际的病人常常网开一面。苏主任之前已经跟门口的护士说好，他朝护士点了点头，护士让孙毅和苏主任套上了探视的衣服。两个人默默走进病房。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ICU的门再次打开。
苏主任看见孙毅来了，他缓缓站起身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但旋即眉头又皱得更紧了：“赵教授现在状况还不错。不过护士交代过，病情的暂时稳定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有很大的可能……总之，你先进去吧。”
苏主任和孙毅同时站了起来，从医生的表情中已经猜到了什么。
进了医院，孙毅按照苏主任的指示直奔ICU病房。在走廊里，一个中年胖子正皱着眉坐在椅子上发呆。孙毅看了好几眼才确定是苏主任，他比十几年前胖了至少三十斤，一脸倦色。因为赵教授已经没有其他亲人，所以住院后相关事宜都是校方在操办。想必赵教授住院期间少不了病情反复，苏主任也累得够呛。
果然，医生摘下口罩，遗憾地叹了口气，对他们说道：“抱歉，请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