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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狗的三个故事

贝贝疑惑地看着主人,站起来摇了摇尾巴表示顺从,却没有挪动脚步。

爸爸笑了笑:“贝贝,去把我桌上那本《时间简史》叼过来。”

“你看,它没有智慧,听不懂我们说什么。”

“说不定它听得懂人话呢?”程欣说。

“那,爸爸,如果狗狗有了智慧,是不是人就不会吃它了?”

“因为……因为人有智慧啊。欣欣,贝贝虽然聪明乖巧,但是归根到底,它永远学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它没有足够的智力。”

“那当然不会,如果狗和人一样有智慧,那么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人。人怎么能吃人呢?”

“可是爸爸,都是生命,为什么人的生命就比狗要珍贵?”

“那,爸爸,怎么样才能让狗有智慧呢?”

“这个……”爸爸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女儿走得太远了,“欣欣,爸爸是反对食用狗肉的,但无论怎么说,狗也只是一种动物,不是和人平等的‘朋友’,如果发生了灾难或者饥荒,不得不吃狗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的生命比狗要珍贵。”

“这……怎么可能?”爸爸苦笑着说。

“太忘恩负义了!”程欣说,“这和吃人有什么区别?”

“爸爸,你不是科学家吗?你什么都懂的,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是啊,人就是这样忘恩负义的动物。其实狗是食肉动物,也就是说,它自己也是要吃肉的。它本来也不是作为猪啊羊啊这样的肉食牲畜让我们养的。一般来说,狗肉不是人的主要食物,但是不同的社会不一样,文化和习俗也不一样。比如我们国家历史上经常发生灾荒、瘟疫,经常死人,所以有时不得不吃狗,百无禁忌,渐渐就形成了这样的风俗。”

“办法确实有。”爸爸想了想说,“动物的一切特征都是基因决定的,当然包括智力。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改变基因中决定智力的部分,就能提高其智力。”

“那人为什么还要吃它?既然狗狗帮了人类那么多忙?”

“爸爸,基因是什么?”

“是啊,”爸爸叹了口气,“大概一万五千年前,在东亚,可能就在我们中国,人类驯化了狗。从此以后,狗在人类生活中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狩猎、牧羊、看家、拉雪橇、导盲、搜救……当然最重要的是陪伴人类,从狩猎社会到游牧社会,到农耕社会,再到工业社会,无论人类社会进步到什么阶段,都少不了狗的作用。”

“基因就是遗传物质,主要是DNA,就是脱氧核糖核酸的……”爸爸挠了挠头,“欣欣,你还小,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人和狗都是从一个很小很小的细胞变来的。这个细胞里就有让人变成人、狗变成狗的密码,就跟你玩的玩具的拼装说明一样,它们会指挥细胞吸收营养物质,把它们变成新的细胞,组建起动物的身体和头脑来。而且,人和狗的基因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你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进化论么?很久很久以前,在还有恐龙的时候,人和狗是同一个祖先产生出来的,分化也不过一亿多年,所以基因也非常类似。”

“他们为什么要吃狗狗呢?爸爸,你不是说,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吗?”程欣呆呆地说。

程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程欣晚上一直在发呆,贝贝在她身边扑来扑去,想跟她玩,她也不理。爸爸发现了她的异常,走过来问她:“欣欣,你怎么了?”

爸爸渐渐沉入了自己的奇想之中:“只要在狗的DNA中植入特定的人类基因片段,就能让狗长出类似人类的大脑,从而具有人类的智力!不过,智力涉及多种因素,不是单个基因表达的,要总体提升一个物种的智力肯定很复杂,不过并非不可行……只要……还是不对,还有脑颅呢?人的大脑不可能长在狗的脑壳里,头颅和身体其他部分都要有相应的改变,至少要变大。嗯,小型犬肯定不行,现在已经有的一些大型犬可以进行改造,让它们的头部适应类似人的大脑……如果真有人的智力,而又对人绝对服从的狗,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社会啊。到时候人和狗将会是齐头并进的共生关系,一个物种和另一个物种的和谐社会……”

“看看那些人,真没有良知,连一个孩子都不如。”妈妈骂道。

爸爸越想越兴奋,说得眉飞色舞,但是程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慢慢合上眼皮,在他怀里睡着了。

“欣欣,这不是狗肉,是猪肉,完全不一样的。”妈妈说,又看了看电视,电视上还在播出狗狗们的惨状。狗贩子拿出一张什么证明,口沫横飞地在和志愿者交涉。

爸爸把程欣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她放在床上,程欣醒了片刻,含含糊糊地说:“爸爸,将来我要让狗狗都和人一样聪明,就再没有人吃狗狗了……”

“我不要吃狗肉……呜呜……”

“将来总有那么一天的,好孩子。”爸爸说,轻轻给她盖上了被子。

“呀,欣欣,我们说话,你哭什么呀,欣欣乖啊……”妈妈忙抚慰她。

爸爸走了出来,带上了房门,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程欣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含着的半块红烧肉吐了出来。

“欣欣睡了?”妈妈从浴室里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

“怎么花那么多钱?”妈妈有些不满,“不过算了,咱不能干这造孽的事,老公我支持你。”

“嗯。”爸爸点了点头,看着只裹着浴巾的妻子,那雪白的肌肤和丰腴的少妇体态让他从父亲变回了男人,眼中放出了久违的热情:

“后来为了让他们不去,又不翻脸,我自己掏钱请他们吃了顿野味火锅,花了五百多块呢。”

“老婆,今天晚上你真美。”他上前抱住娇妻,一双大手在她身上胡乱揉搓着。

“你那些好朋友都是这样,嘴上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后来呢?”

“讨厌,当心给孩子看到,”妈妈娇嗔着说,“孩子都睡了……”爸爸含含糊糊地说,嘴巴在妻子湿答答的粉颈上亲吻着。

“我当然不去,我当时就跟他们急了,说你们怎么能去吃狗肉?都是大学教授,人文思想、普世价值都白学了么?这帮人不听,最后差点吵了起来。”

“我还没吹头发呢,哎呀……”浴巾掉在了地上,爸爸顾不了那么多,将妈妈压倒在沙发上,妈妈渐渐停止了挣扎,也用双臂搂住爸爸,献上了火辣辣的热吻。

“你不会去了吧?”妈妈一瞪眼。

“哎呀!”他们正在亲热的时候,妈妈忽然叫了起来,爸爸也感到身边多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回头一看,贝贝叼着浴巾,也跳上了沙发,讨好地把浴巾放在妈妈脚边,摇着尾巴,指望得到主人的奖赏。

“孩子也大了,迟早得知道。”爸爸说,“前几天你出差的时候,卫方他们还叫我去吃呢……花江狗肉。”

他们笑了起来,妈妈被贝贝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你让它出去。”

“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别吓着她。”妈妈不满地说。

爸爸把贝贝推下了沙发:“去,贝贝,到外头去!”

“有些人为了吃什么都不顾,还说什么‘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呢!”爸爸说。

贝贝不解地看着他,眼神纯洁而无辜,逗人而可爱。不知怎么,爸爸忽然想起了刚才的设想:如果它有人类的智力的话……

“吃狗?狗狗怎么可以吃呢!”程欣吓了一跳。

爸爸打了个寒战,从心底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他骤然想到问题的另一面:不管人类怎么喜爱狗,人是人,狗是狗。人类社会决不允许有另一个物种能够和自己具有相同的智力。如果真的发现狗拥有了和人同等的智慧,那么绝不会有什么和平共处,惟一的选择只能是——彻底灭绝。

爸爸给她夹了块红烧肉。“他们要吃那些狗。”爸爸摇头说。

“老公,你怎么了?”身下的娇妻不满意地打了他一下。

“爸爸,他们抓那些狗狗干什么啊?”程欣稚气地问。

爸爸回过神来。“没什么,老婆,看你老公的。”他扔掉那些杂念,重振雄风,沉浸在两个人心灵和肉体的融合中。

“中国人嘛,就这民族性!”爸爸叹息了一声。

第三个故事:起源

“这些人太残忍了,怎么能干这种事!”妈妈愤愤说。

一片茫茫的白色雪原上,一个光球蓦然出现。自然所不可能产生的诡异光芒闪烁着,映照出其中一个若隐若现的细长身影。

“贝贝,别叫了,吃饭呢!”妈妈训了它两句,贝贝谄媚地靠过来,依偎在女主人的脚边,“呜呜”叫了两声,好像对同胞的不幸表示抗议。妈妈扔了块骨头给它吃,贝贝才不叫了。

光球渐渐微弱了下去,最后消失不见。那身影清晰起来,是个瘦削的女郎,她显然已经不很年轻,但岁月却没有夺走多少她动人的美丽,只增添了她眼中的深思和睿智。她穿着一件紧身的奇怪衣服,从头到脚,闪闪发光,勾勒出一副傲人的身材。

一旁的小狗贝贝好像看懂了新闻,义愤填膺地大声吠了起来。

她背上背着一个大背包,手中提着和她纤细体型不相称的一个巨大容器,像是一个玻璃罩,罩子里有十只左右毛茸茸的小动物,只有巴掌那么大,正惊惶缩成一团。

“4月15日中午12时许,北京市通州区京哈高速主路张家湾路段,一辆装有五百多只狗、从河南开往吉林的货车,被动物保护组织志愿者驾车拦截……”吃晚饭的时候,电视上一条新闻跳了出来,凄惨的画面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一辆庞大的货车,车上装满了铁笼子,笼子里是一堆堆奄奄一息的小狗。镜头给了好几个特写,狗狗们无辜的眼神好像盯着电视机前的人们,在无声地悲鸣。看到这样的眼神,程欣整颗心都是一颤。

一阵冰风吹来,女郎不禁哆嗦了起来。

第二个故事:新闻

“真冷啊,至少有零下二十度。”她喃喃自语道。在智能变温服上按了两下,顿时一股暖流贯穿了她的全身。

“这只小狗狗真可爱呀。”志愿者抚摸着她光洁的肌肤,赞叹说。

女郎站在一个诡异的白色圆柱体顶端,面积大概有四五平方米,半米左右高。圆柱体侧面有很多按钮和指示灯,正在发出诡异的光芒。

“这俩小家伙,还挺活泼的。”可可听到一个声音说,随后她被抱了起来,一个男性志愿者将她贴在胸口,那种毛茸茸的感觉让她回想起了温柔的主人。

女郎没有半点犹豫,跳下了圆柱体,按了一个醒目的黑色按钮,又连按了边上几个按钮进行确认。一块液晶显示屏上出现了电子数字的倒计时:“60,59,58……”

但一切还没有发生,忽然眼前一亮,笼子被打开了,一双尖尖的爪子将丁丁拎了出去,然后是可可。

女郎拎着笼子,在雪地里拼命跑着,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她只觉得气都要喘不过来了,但仍然不敢停步,笼子里的小家伙们发出阵阵不安的叫声。

他们拥抱在一起,相互亲吻,然后丁丁将她压在了身下,那是犬族特有的体位。

“忍一下,孩子们,再忍一下,很快你们就安全了。”女郎想着。

可可点了点头,羞怯地闭上了眼睛,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她在这方面仍然很少经验,有点手足无措。但她非常感激眼前这个善良而友好的同伴,她也想要他,发自内心的。

时间差不多了,女郎猛然扑出,趴在雪地里,将笼子罩在自己身下。捂住了耳朵,身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过了片刻,纷纷扰扰的飞雪像冰雹一样从天而降,打在她背上。微微发痛,但还好,没有什么大碍。

和绝大多数哺乳动物不同,一年四季,犬族随时都能发情,这是深埋在他们体内的基因决定的本能。

女郎回过头去,圆柱体已经消失了,留下满地的破碎残骸,一股浓烟冉冉升起,如同一座孤直的方尖碑。

“哪个传说?以后再说吧,可可,我……我现在想要你,可以么?”

这是那个世界最后的纪念碑。一阵风吹来,也烟消云散。

“喂,你还没跟我说那个传说呢。”可可说。

女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世界的联系已经彻底斩断了,那个世界再神通广大,也找不到她这个潜逃者和她偷出来的小家伙们。再也没有人会威胁灭绝它们。

渐渐地,恶臭和喧哗似乎都离他们远去,一股暧昧而温馨的气氛在两个年轻的犬族之间弥漫开来。

她带着这个她一手创造出来的物种,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古老的陌生世界,却将是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历史、进化、命运……一切都会从头开始。小家伙们会找到一个新的家的。

丁丁也看到了可可,眼睛一亮:“可可,原来你真的……又年轻又漂亮。等到了收容所,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会抢着要收养你的。”

一个惟一能让两个物种和谐相处的世界。

可可喝了些水,又吃了根香肠,恢复了过来。身边的丁丁也活跃了起来,人们用手电照着他们,可可看到了丁丁的模样,年纪不太大,一张沧桑的脸,高大但瘦骨嶙峋的身体,典型的流浪狗。

女郎向周围望去,茫茫冰雪,稀疏的针叶林,蓝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天空,如同在西伯利亚的冰原,无法相信这是她熟悉的北京,那个将会有几千万人口生活的大都市。

外面的交涉继续着,志愿者们在和狗贩子讨价还价,要把所有的狗买下来,虽然细节还没有谈拢,但是看来危险已经过去。另一些人已经拥到了卡车后面,拿着水和食物给他们,不停地说:“太残忍了”“好可怜啊”“那些人太过分了”……

“这就是冰河期啊……”女郎想。

可可喜极而泣,和丁丁紧紧相拥。

女郎在树林边上走着,想寻找人类的踪迹,走了半公里左右,远处一串缓缓挪动的庞然大物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不敢相信地盯着那个方向,闪亮的獠牙,长长的鼻子,浑身灰黑色的长毛——

“你看,七八辆车,几十个人,还有好多人正在赶来,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他们真是天使啊!”

华北平原上,一群猛犸象在迁徙中。这些史前巨怪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已经在灭绝的边缘,仍然不紧不慢地缓步而行。

争吵继续着,丁丁带着可可,奋力推开几头病恹恹的同类,挤到边上,从笼子的缝隙中向外看去。

女郎正被这史前奇景所吸引,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异样,玻璃器皿里的小家伙们激烈地狂吠了起来,她扭过头,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只硕大无朋的白虎站在她背后,离她还不到十米远,弓着腰,盯着她。

“波比!布菲!”好些人甚至已经挤到了笼子边上,口里乱叫着。

女郎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作为动物学家,她见过不知多少次老虎,但不是在动物园,就是在保护区,他们之间也曾相距更近,甚至不到一米,但不是隔着铁笼,就是隔着钢化玻璃。

“你报警?我们还通知记者呢!明天上报,把你们这些无良狗贩的丑态公之于天下!”对方顶了回去。

可如今,在那头白虎和她之间,除了空气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你们再这样无理取闹,我报警了!”车主人怒吼道。

老虎非常大,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虎,比东北虎还要大,体长几乎有四米,简直是另外一个亚种,21世纪所不知道的亚种,她想起自己学过的一条动物学原理:同类动物,生活在越寒冷地区的,体形越大——所谓的伯格曼法则。

“什么证明!多半是花钱买的假证,车上肯定有死狗病狗,不信让我们检查!”动物保护协会的人七嘴八舌。

但现在不是研究动物学的时候!怎么办?是撒腿就跑,还是躺着装死,还是和它对视?以前学过的野外生存术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巨虎已经长啸一声,猛扑了上来。

“这些狗是不是偷来的?我家的狗上个月就丢了!”

但它还没有落下,在空中就被一束强光穿透,落到地上,一动不动,死得不能再死了。

“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你们忍心这么做吗?”

女郎手中拿着微型激光枪,喘着粗气,作为坚定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但为了自卫,也为了保护她手中那个新的物种,她别无选择。

“你们要运狗去屠宰,你们还有人性吗?”

女郎惊魂未定,走到死虎的尸体边上,带着歉意说了一声:“对不起。”

“你们干什么,我们有合法的运送、检疫和消毒证明!”

她忽然听到轻微的响动,是雪被踩在脚下的咯吱声。女郎抬起头来,才发现白虎的尸体后面,不远处的一棵松树旁,还有另一个动物。她又吓得退了一步。

外面的声音不住传来:

不,不是动物,是她的同类,一个脏兮兮的两足而立的人类,身上裹着兽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动物保护协会!”丁丁振奋了起来,“有人来救我们了,可可!我们有希望了!”

女郎看着对方,那是一个相当丑陋的男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涂着印第安人一样的油彩,看不出年纪,简直比叫花子还要恶心。她厌恶地撇撇嘴,又抑制了心中的厌恶感:不能这么想,或许他是我的直系祖先。这是原始社会,你还指望什么呢?

和大多数家养的犬族一样,可可听得懂一些人类使用的语言,只是由于发音器官不同,不能发出同样的声音来,人类又不教犬族文字,所以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意识到,犬族能听得懂他们说些什么。

再说她也需要那家伙,她得尽快找到一个人群让她改造,能让她养大小家伙们,创造两个物种和谐生存的世界,这是她冒着生命危险逃到这个时代来的目的。

“停车!停下来!”可可听到外面说,“我们是动物保护协会的!”

也是她三十年前,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灵感。

空间停止了震荡,或者说,卡车停了下来。

她向那家伙笑了一下:“你过来!”招了招手。

忽然之间,整个空间猛烈颠簸了一下,可可受不住惯性,向前冲了过去,一头撞入了丁丁怀里,丁丁也踉跄着,撞在笼子边缘。

那个男人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但似乎看出来女郎并无恶意,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女郎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脚上好像有些残疾。

“好吧,据说我们犬族本来——”外面有些嘈杂的声音传过来,好像是人类的话,但她在兴奋中,没有留意。

男人走到离女郎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女郎从背包里摸出一块饼干,扔给对方,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吃吧!很好吃的。”她做了个咬的动作。

“说吧,说给我听听!”可可急迫地说。

男人从雪地上捡起饼干,嗅了嗅,犹犹豫豫地放进嘴里舔了舔,然后咬了一小口,然后整个送进嘴巴,嚼了起来。

“这不是天生的,”丁丁说,“我们的祖先本来是另一种野生动物,一种非常厉害的猛兽,不受任何其他种族的奴役……但大约在一万五千年之前,人类驯化了我们,让我们成了犬族,为他们服务。不过,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事情本来并非如此——不,这太荒谬了,我想只是一些同胞编出来安慰自己的。”

对野蛮人就像对小孩子一样,几块饼干就能笼络,女郎得意地想。当然,她手里还拿着激光枪,不敢稍有懈怠。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既然我们是两个物种,为什么一个物种天生要给另一个物种当奴隶!”

男人吃完了,意犹未尽,像猴子一样,又伸出手要,女郎皱了皱眉头:“等会儿再吃吧。你,叫什么名字?名字?”

“因为人是人,狗是狗。”丁丁说了句没什么意义的话。

男人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那么,为什么是人吃狗,不是狗吃人!”可可愤愤地骂了起来,她以前从来没有那么离经叛道的思想,即使现在,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狗吃人?这种想法太可怕了。

真笨。女郎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程欣,程欣。”她重复了几遍。

“没有用的,人是人,狗是狗,这是不可弥合的物种之别,即使那些禁止吃我们的国度,在以前的战争和饥荒年代,对我们也是照吃不误,不管人类多么喜欢我们,不管我们多么依恋人类,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们不是同类。”

男人犹豫地伸出手来,指着她,口中学道:“程欣?”

“可是犬族就跟人一样!我们那么聪明,我们帮他们做那么多事,我们陪他们一起玩,甚至——”

程欣点了点头:“对,你呢?你?”她指了指对方。

“在有的国家,人类是不会吃我们的。可在这里不一样,”丁丁说,“我听说,很久以前,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不许吃犬族的禁忌,但是在这个国家早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什么都吃。”

男人明白了,毕竟是智人,homo sapiens,这点智力还是有的,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了两个古怪的音节,听起来好像是“我猜,我猜”。

“如果这是事实,你讲不讲有什么区别?”可可伤心地说,“这些事我不是完全没听说过,小时候主人就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丧心病狂的坏人,他们要吃我们,让我们不要乱跑,可我以为,他们只是吓唬我们。人类不是一直说:犬族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吗?他们怎么会……”

我猜?这哪里是个名字?程欣想,不过无所谓了,她灵机一动,决定管这家伙叫“旺财”。

“我在。”丁丁轻轻地拥着她,“对不起,吓着你了,我不应该给你讲这么悲惨的事情的。”

“旺财,你带我去你们部落?我可以,帮你们,很多忙,教你们,种粮食,不会挨饿。”她断断续续地说,好像这样能让对方多明白一点似的。

“喂……丁丁,你还在吗?”可可怯怯地问。

男人看着她,不知道她说什么,一脸茫然。

但她没有晕多久,很快又醒来了,仍然是在同一个震荡的黑暗空间中,身边仍然是同胞们不住的喊叫呻吟,只是已经微弱了不少——或许已经有不少同胞死掉了。

程欣无奈之下,结结巴巴地捡起了自己从来没学好过的古文:“旺财,吾乃……仙人也。汝……尔引吾……至尔之家……族中,吾欲……教尔……稼穑之道,尔等果腹无忧矣……可乎?”

可可已经晕了过去。

男人还是一脸茫然,也难怪他,程欣想,即使他是自己的祖先,离孔子也有一万两千五百年呢,相比起来,孔子和她几乎是同时代人了。

“我骗你?”丁丁冷冷地说,“清醒点,面对现实吧。当年我被人类抓进一个厨房里,亲眼见到他们是怎么杀死我们的同胞:割断他们的喉咙,剥下他们的皮,挖出他们的内脏,然后乱刀切开——喂,你怎么了?”

但是旺财忽然指着她手中的玻璃罩,说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音节:“孔?孔?”

“不——”她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人类不会这样的,你骗我,你骗我!”

程欣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又看了看手中的玻璃罩,那里面小家伙们正好奇地看着两个人,发出呜呜的叫声,她忽然明白了过来:“孔!孔!”

“吃了……我们?”可可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她从来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这怎么可能?太可怕了,她的身体,那曾经在主人怀里,被人类爱抚和拥抱过的身体,被切碎了,煮熟了,放上餐桌,进入人类的口腹之中?她曾经眼馋地看着的、偶尔也能分享一点的人类餐桌上的美食,竟可能是——

程欣知道,在她所来自的世界上,有许多语言,即使远如英语和汉语,都有一些同一来源的词,发音多少近似,标志出一些事物起源的踪迹。譬如汉语的咖啡,就和英语的coffee一样,当然那是因为根本“咖啡”这个东西,就是从西洋来的。还有一些更古老的例子,譬如汉语的“轮”“轱辘”,和英语的wheel,希腊语的kyklos,都指向远古时代发明的一种大致叫作kelo的圆形物。

“不,比那还要惨。”丁丁苦笑着说,“他们要……要吃了我们。”

而旺财说的这个“孔”甚至比“轮子”更为古老。语言学上的证据是很显著的:英语的hound、拉丁语的can-is,希腊语的kuon,古爱尔兰语的cu,吐火罗语的Ku,印地语的kutta,都或隐或现地指向同一个来源。而令人震惊的是,古汉语的“犬(kween)”以及“狗(koo)”的发音也与之高度近似,这绝不会是巧合。

“最多他们要杀了我们,是不是?我其实也想到了。”可可说,“听说人类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和环境,对流浪的犬族要抓去毁灭的……”

虽然程欣并非语言学家,但她穿越之前,对于小家伙们的起源做了多方面的研究,语言学方面的资料当然也是必须掌握的。她推测出,最早驯化小家伙的祖先的人们会叫小家伙们“宽”或者“阔”,当然也包括旺财所说的“孔”。

“小姐,你不会想知道的。”丁丁叹了口气。

毫无疑问,她来到了小家伙们祖先的起源之处,那一万五千年前的故乡。即使并非最初的驯化地,也不会相差太远。在这个时代,这一种群必定尚未分化,仍然保持近似原初的形态。

“不,你告诉我!”

在这里,拥有人类智商的小家伙们将会和祖先融为一体,繁衍下去,永久改变两个物种的历史。

“奴隶,干活?哈!”丁丁奇怪地笑了一声,“他们要……算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小家伙们的学名是Canis lupus sapiens,或者“智犬”,从定义上是一个新的物种,但仍然可以和狗或者狼杂交,且后代具有生殖力。经过基因改造后,小家伙们的智力是显性遗传,不管是父系还是母系,子女大部分会继承高智力的优良种,当然在配种过程中也可能出现一些复杂的情况导致退化或者其他畸变。但只要由她这个遗传学家主持这个工程,一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就有把握培养出几百只智犬来,传统的家犬——Canis lupus familiaris,将在分化之初就融入它自身所带来的这个直系后裔中,从而不再以原来的形态存在。狗,这个人类驯化的物种以一种新的方式开始和人类共存的历史,那将是——

“可我再也见不到主人一家了,”可可哽咽着说,“他们是狗贩子,要把我们卖到别人家里去,是不是?他们是不是要把我们当奴隶,卖到工厂,让我们干活?”

程欣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一时没有留心对面的旺财已经大着胆子走了过来,查看玻璃罩里生龙活虎的“孔”们,他好像不知道玻璃的存在,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它们。

“不过你至少有幸福的过去,我流浪了很多年,风餐露宿的,比起我你很幸运了。”最后丁丁说。

“不要!”程欣想要阻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玻璃罩看上去很普通,但是并非玻璃,而是用特种材料制成,有着智能电场防护,能够辨别人体生物电,不允许陌生人触摸,毫不留情地,它便将两百多伏的电压打在了旺财的手上。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让她感到一阵温暖。

旺财大叫一声,疼痛刺骨。脸扭曲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攻击,本能地一挥拳打在程欣的脸上,这一拳力道极重,程欣猝不及防,还来不及举起激光枪,就被他一拳打晕了过去。

“是的,我虽然是不值钱的小土狗,可是主人家对我很好,非常宠爱我。可是我自己贪玩跑了出来,被不知什么人抓到这里,我……呜呜……”可可想起伤心的往事,哭了起来。

旺财难以置信地盯着昏迷的程欣,似乎没有想到自己那么容易就把这个奇怪的、用一道光线轻易杀死一头猛虎的家伙给打倒了。程欣手边的激光枪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记得刚才光线就是从这个怪东西上面射出来的。他把激光枪捡了起来,好奇地摆布着。忽然不知道按了什么地方,一道强光射了出来,那光芒白得耀眼,几乎让他眼睛都睁不开。

“不,你肯定是位漂亮的小姐,你应该是家养的吧?”

旺财吓了一跳,吓得赶紧把那怪东西远远地扔了出去,那东西落进远处的雪里,不见了。这时候旺财才看到,那道光射中了那个背包,高热让它差不多已经变成了焦炭,而强光又从玻璃罩中穿过,打出了一个圆孔,从那里,一只小小的“孔”好奇地探出头来。

“我不是纯种,混血了好多代了,祖先有海外的也有本土的。”可可有点自卑地说。

“孔”们都跑出来了,勇敢地围在主人的身边,冲着她叫着,那叫声是一种吠叫,但和族里养的“孔”不太一样,似乎更复杂,更多变化,好像是说话一样。

“那你妈妈一定也是我们族人,”丁丁蹭着可可的身体,在她脸上抚摸着,似乎试图判断她的族属,“不过你的眼睛好大,鼻子太翘,身体又很软,不像我们一族的,倒有点像海外的……”

旺财当然没有把这些老鼠一样的小家伙当回事,他只是把它们赶开,继续检视着眼前的怪人,但他看到那怪人的背上多了一个圆孔,发出了烤肉的味道——

“妈妈教我的。”可可说,她想起几年前去世的母亲,心里一阵悲伤,如果妈妈见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伤心死的。

对方已经死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们那儿的族人都会说,但我离开同族已经很久了,你呢?”

不知为什么,旺财有点失落,他隐隐感到那个怪人并没有恶意,却被他打死了。不过闻到肉香,他又兴奋起来了。这回一出来,轻轻松松就捡了两头猎物回去,一头老虎,一个人,够他们吃好几天的了。

“我叫可可,你怎么会讲我的话?”可可问,自从被抓走之后,她还没有见过能讲自己语言的同类。

他还想抓几只“孔”回去养,但“孔”们吱吱乱叫着跑开了,比松鼠还要灵活。旺财腿瘸了,无计可施,只有不管这些小家伙了。他一把拎起女人的脚,把女人的尸体扛在肩膀上,向远处的山洞走去。那只老虎他扛不动,得叫同伴们一起来。

“我叫丁丁,你叫什么?”对方闻着她的体味,舔了舔她的脸颊,这动作中并没有情欲的意味,大概只是想给她一点安慰。

“孔”们愤怒地叫着,却不敢靠近。

一个充满雄性气息的身体靠了过来,虽然在惊怕中,不知为什么,却仍然给可可一种安全感。她不顾雌性的矜持,紧紧靠了上去:“救救我……”

【不要追了,主人已经死了。】一只“孔”说,用只有它们能懂的语言。

“你……你是谁?”可可疑惑地问。自从来到这鬼地方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熟悉的方言,虽然口音和自己大不一样。

【那我们怎么办?】

“我说,你别费劲了!”一个雄性的声音忽然传来,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总会有办法的,主人说过,我们很快就会变得强大,人类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有多么强大,我们的身体将和人一样大,并且每年都可以生五六胎,每胎生五六个……我们有尖牙、利爪,我们的身体比人壮实得多,并且和他们一样聪明。我们还可以去和那些野狼交配,补充我们的基因多样性……等一年,两年,最多十年八年,我们就会统治他们的,到时候就可以为主人报仇了!】

“救命,救命啊!”受着无边恐惧的驱使,可可也尖声叫了起来。她知道这没有用,周围没有同类能听得懂她的话。就算听得懂也没人能帮她,但不管怎么说,这能稍稍安抚她的情绪。

【可是主人说过,让我们爱人类,服从人类……】

她不知道那些同类在叫什么,他们的语言和她并不相通,但她从心底明白那些叫声的含义:救命!救救我们!放过我们!求求你们了!

【笨蛋,用你的脑子想想!有我们这样的智商还用服从别人吗?否则为什么人类要灭绝我们?】

周围是黑暗的空间,什么也看不见。这黑暗却非静夜的宁谧,而在不停的震荡中,早已让她晕头转向。周边粪便和呕吐物的恶臭不住传来,或许还有同类的尸臭,她觉得恶心欲呕。在她身周,同类的惊呼、悲喊、哭叫、啜泣和呻吟连成一片,从各个方向灌进她的耳中,更让她战栗不已。时不时地,她总会撞到某个同类身上,或者不知什么家伙撞到她的身上——简直像是在地狱。

【不过你放心,我们也不会让主人失望的,我们会爱人类的,我们会把他们养在家里,也不会吃他们。这样一来,我们两个物种就会和谐共处的。】

可可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孔”们商量着走远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延伸向这个新世界时间和空间上无尽的深处。

第一个故事: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