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AA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曾经竭力摆脱的宿命终于到来了,而她已经放下了全部的心结,要用整颗心去呵护身边的这个人。用她的爱去召唤他的爱,用她的力量去唤醒他的力量。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坚强而又憔悴的男人的?
是否现在告诉他自己的秘密?艾AA几度欲言又止,在几个世纪的生涯中,她不知道谈过多少次恋爱,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但从未如此紧张过。她知道,那个秘密非同小可,同样关涉到他们三个人的过去,也关涉到人类命运的转折点……那件事,如果得不到云天明的谅解,接下来的岁月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不会回到目前这样的和谐状态。
“天明,别这样……你,你已经尽力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艾AA由衷地说,听完了云天明漫长而惊心动魄的回忆,她真的一点也不怨身边的这个男人,反而对他的怜惜和爱恋更深了一层。
不知怎么,她想起了自己刚认识程心时,对她说的那段话:
云天明说完,如同突然之间丧失了全部的力量,痛苦地捂住了脸。
“又在想他呀?……这是全新的时代,全新的生活,与过去全无关系的!”4
“就这样,我救了程心,也毁了地球最后的机会。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她错了,错得太离谱。造化弄人,兜兜转转,过去从未消逝,总有一天它会回来,令人不得不面对。对程心来说是这样,对云天明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也同样是这样。
因此,维德自食其果。他亲手选拔,送进太空的那个大脑,最后终结了他的逆天计划,也在不可测的历史漩涡之中,将人类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方向。
或许现在还不是时机……
“的确,臭弹是巧合,也掩饰了智子的干涉。但真相是,即使他开枪,子弹也只会从程心耳边擦过,因为在智子的干涉下,他眼中的景象与实际的方位已经有了一个微小的差距。从智子传来的画面看,第三枪他所对准的方位,根本不可能打到程心。”
云天明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在维德事件的回忆后,他又说起了执剑人交接仪式结束后,水滴突然从外太空杀向地球的那十分钟。虽然那个时候,地球的毁灭已经不可避免,但他仍然无限希望程心按下那个开关,让冷漠而自大的三体虫子们也尝尝押错赌注,一败涂地的滋味。至少这几十年来他所受到的折磨和侮辱,可以在那一瞬间得到酣畅淋漓的报复。他渴望看到三体世界在痛苦和懊悔中迎来自己的毁灭。
“智子的干涉十分巧妙,我看过维德的供词,他也没有察觉真正的原因所在,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忽然一跳,有点晕眩而已,他认为这只是和他年纪大了之后的一种轻微神经症有关。实际上他对第二枪并不很留意,他真正懊恼的是第三枪是臭弹,那一枪同样对准了程心的额头。他认为如果不是臭弹,程心必死无疑。所以他将一切归诸巧合,认为是天意弄人。”
他眼睁睁地盯着程心,他知道整个三体世界也在盯着她。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程心战栗着,手微微颤抖,在按与不按之间。他的心和整个三体世界一起,随着她的手而颤抖,但是期待的方向是反的。
艾AA心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疑团终于解开了。维德刺杀程心时,已经在威慑纪元生活过一段时间了,以他的高智商和关注点,不可能不知道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爆头才是唯一的致死方式。如果说第一枪还只是为了解除程心可能的战斗力和玩猫抓老鼠的游戏,那么第二枪明显已经要杀死程心,却还是没有对准头部,对于维德这样的专业人士来说,这种失误是难以解释的。她和程心曾经谈起过这个问题,当时她曾说,也许维德是不忍心破坏程心美丽的容颜才没有对准她的头,她们也觉得这个想法太牵强,太离奇,但找不到别的解释。想不到真相却是:几光年外的云天明发动了智子干涉。
程心,你按啊,为什么不按?按下去,让正义得到声张,让作恶者得到惩罚!让他们和我们一起死!他的心无声地呐喊。
“当时‘在场’的,除了程心和维德之外,还有两光年外,通过智子在看着这一切的我。程心和维德都深陷入局面中,而没有觉察到异样。只有我清楚地看到,那一枪本来是瞄准程心的头的,但是忽然不知怎么着,维德的手下垂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打偏了,只打中她的腹部。此时,智子自动检测出,另一颗智子以光速来到附近,在维德的眼部活动着。显然是那颗智子在维德眼中制造了幻象,才让维德打偏的。但是由于时间仓促,智子也只能让维德的手偏转很小的一个角度,程心的腹部还是被击中了。”
可是最终,程心没有按下那个开关,反而将它远远抛开。在那一刻,程心的颤抖消失了,而是显得异常平静。
“刚发出这个警告,维德就打出了第二枪。”
程心做出了她的抉择。
“我再没有犹豫,立刻发出脑中信号,向三体人示警,将这个画面切换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阻止维德,救救程心,没有她你们的计划不可能成功。’”
顿时,云天明身周的空间中闪现出他进行工作联系的几个三体人传来的文字信息:云,你看到了没有?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那个女人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我们赌赢了!地球是我们的了……
“我以为经过了那么多艰辛痛苦的磨练,我最终能够承受这一切,我以为可以眼睁睁看着爱人被打死而仍然坚强。但看到程心的肩膀被击碎、鲜血流了一地的时候,我的整颗心都碎了。在那一刹那,爱和心痛的感觉像潮水淹没了我,一切理性和责任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知道,我决不能任程心死去,决不能!纵然整个人类都将因此而灭亡,我也要拯救程心。如果有什么罪孽,就归到我头上吧!”
对于情感淡漠的三体人来说,这样得意忘形的表现已经相当失态,足以说明其狂喜的程度。
“可惜维德不知道,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那一刻,云天明生平第一次恨上了程心。程心,你为什么这么软弱?为什么不拼个鱼死网破?为什么还要保护这些背信弃义的虫子?不把它们一起葬送?你究竟是人还是三体人?
“维德没有一枪打中她的头,而是打碎了她的左肩。但我知道那绝不是出于怜悯,这个疯子只是以折磨他人为乐,将他人的绝望作为自己的乐趣。在杀死程心之前,他还要说上一大堆话,看着她慢慢地在痛苦中死去。”
可是不知怎么,云天明又想起了大学时到密云水库的那次郊游。那一次,程心亲手将一只在路上乱爬的丑陋蠕虫拈起来,轻轻放到草丛中,以免被人踩死。女生们大惊小怪地抱怨着,但他的心却被深深地触动了。因为程心的缘故,他记住那虫子的特征,后来他好奇之下,去图书馆翻了一本厚厚的《华北无脊椎动物志》,查到了那种虫子的种属,那是一种蛾子的幼虫。长成之后也是不起眼的灰色飞蛾,绝没有蝴蝶那样绚烂的翅膀。
“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维德打出了第一枪。”
但这种飞蛾属于一个历史悠久的蛾类家族。其化石年份可以追溯到侏罗纪早期甚至更早,当它第一次在劳亚古陆上蠕动爬行,第一次在恐龙环伺的丛林中挥动稚嫩的鳞翅时,三体世界还没有进化出文明,更不用说人类了。在地球上,它也应该有存在的权利。可是近几十年来,由于人类活动导致生存环境的破坏,这种飞蛾已经濒临灭绝,在野外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现过活的个体。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的。但我自己也知道,我并不是用理性去思考这些问题,我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去救程心的理由。其实我是……自欺欺人。在想到这一点后,我下定了决心——或者说,我以为我下定了决心——牺牲我的至爱,保全人类。作为一个已经犯了罪的罪人,我要对人类尽最后的责任。”
程心救下的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生灵。
“天明,你是对的,这是历史,是人类共同的决定,不是程心个人的生死能改变的。”艾AA宽慰他说。
后来,每次他想到程心可能无意中挽救了一种物种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丝丝甜意,仿佛这和他也有什么关联似的。他想象着那只蠕虫会变成飞蛾,和同伴们在北京附近的大山里繁衍不息,将这个古老种族延续下去……而程心就是守护它们的女神。
“当时,千千万万个念头瞬间在我心里浮现。除了我对程心的感情之外,我还有许多个理由去救她:程心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孩,有什么理由认为她一定不会按下开关?说不定三体人比起维德来,更加畏惧她呢?退一步说,如果人类真的要选择程心,那么即使她死掉,人类也会选择一个和她类似的女性去当执剑人,维德这些人还是未必有机会。程心死与不死,并没有根本差别。”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琐碎事件竟是后来两个世界命运的预演。
“在当天的事件中,我不知道是否有三体人在观察,以及有多少,更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它们最终会不会出手,但是事实无法改变:最后出手的人,是我。”
无论怎么想,云天明仍然不完全理解程心,但他至少理解了一点,这就是程心。她还是她,和两百多年前并无二致。错的不是她,是把她推上执剑人位置的那些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顿时,一度的恨意,都变成了他深深的自责。
“也许会监控,但是三体人由于其本性,对人类社会关系和仍然缺乏深入了解。像维德伪造电话约程心出来这种并不复杂的骗局都要绕几个弯,或许动用云计算电脑才能大致明白,反应速度不够。并且它们也非常谨慎,万一动用智子干涉执剑人之间的争端被发现,必然会大大增加地球世界的警觉。反正据我所知,当时并没有其他的智子在现场。”
在他面前,三体人的信息还在源源不断地发来,这个情商接近于零的种族真把云天明当成了自己人,毫不掩饰地同他分享着自己的快乐,并刻薄地对程心尽情嘲讽。
“但即使没有你,三体人难道不会监控程心这样的执剑人热门人选么?”艾AA问。
“坦白说,当元首宣布计划的时候,我们真的没有信心。几十年来,罗辑一直是我们心头的噩梦,这么难缠的一个家伙,他的继任者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摆平呢?但是这竟然发生了,云,谢谢你!是你帮我们麻痹了人类。看到那个愚蠢的地球女虫子把开关扔掉的时候,我真是开心极了!这简直比合体还要过瘾。不过,云,那个女虫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以前也是地球虫子,说给我们听听吧!”
“你错了,智子其实是可以有限度地干涉宏观世界的,譬如高速反复冲击视网膜,通过感光效应造成各种形象,这早在公元世纪末就应用过了。当然,我并没有这个使用权限,否则我宁愿暴露自己,也会向人类世界示警……但是我无论如何可以向三体人方面报告。这几乎不需要时间,它们在我大脑中装有一个交流芯片,我只要默念一个特殊指令,瞬间就可以让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从而动用智子进行保护。”
此刻,不仅仅是个别三体人,而是整个好奇的三体世界都想知道答案。
“但你又能怎么办呢?就是智子也不能干涉啊。”艾AA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轻轻地说。
云天明压抑下自己激动的心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她爱你们。”
但纵然是整个人类的命运,在一个经历过无数艰难苦楚却因为爱情才活下来的男人心中,或许也并不比自己所爱的女神更为重要。
“爱?”听到这个答案,三体人惊奇地问道:“你是说……那种有利于种族繁衍的积极利他情感么?这个我们也有,可是在敌对的星际种族之间怎么会产生呢?这对遗传物质的延续毫无意义啊。”
艾AA明白了,这又是一个难以抉择的悖论,或者为了全人类,眼睁睁地看着维德杀死自己最爱的女人,或者设法拯救她,挫败维德的计划,但那又不免将整个人类送上绞刑架。
“有人说:‘当爱你们的仇敌,为迫害你们的祈祷。’”
“而他要达到的目的——当上执剑人并消泯人类的潜在危机——恰恰也是我最希望看到的。真是很反讽,是不是?”苦涩的微笑浮现在云天明的脸上。
“这……是什么鬼话?听起来像是一个逻辑悖论。”
“但当我看到维德一开始就拿着枪对着程心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托马斯·维德不是那种只会口头威胁的男人,他可以不顾及任何道德和法律,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如果仅仅是威胁程心退出,很可能会被程心告发或者透露给他人,而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不会阻止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这是在我们世界的古代,一个伟大的人的教诲。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仍然把这当成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真理,比自己的生存还要重要。”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追踪着维德,看着他把一把老式手枪放进了自己的怀里,向目的地赶去。我并不了解他,但的确感受到了危险。但是我仍然满怀希望,我认为这只是他的威胁手段之一,只要程心答应退出竞选,他就不会动用那支枪。其实我希望程心在他的威胁之下退出,对于人类也好,对于她也好,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三体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感到了其中蕴含的精神力量,过了一会儿,传来了这样的答复:“这句话我不懂。不过如果宇宙中每一个种族都信奉这样的理念,那么或许根本就不会存在黑暗森林状态。”
“因为一颗星星,我亲手把自己所爱的人送上了可能毁灭人类,也毁灭自己的位置。”
“或许。”云天明说。他望着舷窗外的黑暗星空,心中忽然想,是否黑暗森林只是宇宙某一个阴暗角落——或许只是这个银河、这条旋臂,甚至这个旋臂末端的那么几百光年方圆——里的龌龊状态,而在他根本看不到的那些伟大世界里,爱的阳光早已照亮了森林中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颗青草,每一条林中小径?那片“光明的森林”,如果存在的话,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而我清楚地知道,程心,就是三体人所期待的那种未来执剑人。只要她当上执剑人,三体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他们认为她绝不会按下广播开关,因此,到时候无论她是否会按下开关,都为时已晚,人类都注定会毁灭。”
他苦笑了一下,这个谜,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解开了。他的命运,最多也只是随着三体舰队杀回太阳系,在自己的故乡度过余年,然后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叛徒,最大的地球奸,终生生活在唾骂和白眼之中,如果不是被愤怒的同胞们乱石打死的话。地球和三体世界之外的宇宙其他部分,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想这些干什么呢?
“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彻底呆若木鸡。我这时候才如梦初醒,发现程心已经是执剑人的最热门人选。前些日子我沉浸在重逢爱人的喜悦中,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名声和在公众中的影响力。可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一切都是因为我送给了程心那颗星星——我们的星星。程心本来可以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但因为这个星系,她被当成了拥有了一个世界的圣女,从而引起了人们的崇拜,甚至被当成圣母的化身!”
就在这时候,他却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进入了那片“光明的森林”,而地球、三体人乃至整个宇宙的一切也由此改变。
“因为那个电话约她去一处偏远的地方见面,我感到非常奇怪,于是动用智子进行来源追踪。我通过智子很快就看到,在电话另一边的并不是你,而是装了智能变声器的托马斯·维德。不过当时我并不认识他,智子很快查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和其他活动,从中我也不难发现他的动机:竞争执剑人。”
“‘光明的森林’?那是什么?”听到这里,艾AA惊奇地问道。她立刻感到,这可能和云天明带来的那个小宇宙有关。
“那个电话……”艾AA吃力地回忆着。
“我……不知道。”云天明惘然摇头。
“自从程心苏醒后,我就一直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令我心醉不已。毕竟我们已经分别了几百年,我从来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再次见到她,隔着许多光年,却如近在咫尺。有那么几天时间,我只看着她,什么事也不做,直到她接到那个维德伪造你的声音打来的电话。”
他真的不知道。只是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四周像是被一束突如其来的阳光所照亮,不,是被一千个太阳所照亮。随即他发现他,以及他所在的整个飞船如同瞬间转移一样,从黑暗的宇宙深渊到了一个一个无法形容、不明所以的“地方”。在刹那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空间——不,是无穷无尽的世界——向他打开,如果要勉强形容的话,就如同一只蚂蚁从黑暗的洞穴爬到了阳光明媚的大花园中一样。任何一瓣花瓣,一片树叶,一个水洼对它来说都是广阔的天地,而在那一刹那,它见到了——一切。
四百年前的那次未遂谋杀,到了今天才显露出真相的另一半。
“你进入了四维空间?!”艾AA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云天明的描述听起来和稍早时候“蓝色空间”号的遭遇很类似。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给了一个令她战栗不已的答案:“那一天,是我救了程心。”
“不,不是高维空间,”云天明摇摇头,“我仍然在三维的世界中,我从没有去过四维空间。但是那种不可思议而又无比壮丽的感觉,我相信甚至胜过四维空间。那是……那是……就像柏拉图说的那样,从黑暗的洞穴来到地表,见到了真实世界本身,见到了无限的美的大海本身……”
“你说什么啊,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艾AA没读过柏拉图,但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和自己有关的比喻:“是不是和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一样的?”
云天明忽然怪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蓝星的夜晚显得分外凄悲:“哈哈,什么也做不了!我巴不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呢,如果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那将是我莫大的幸运!也是人类的幸运。但是,恰恰是我亲手毁掉了地球避免毁灭最后的机会,你说我应不应该自责?”
对着俏皮的女友,云天明只好啼笑皆非地拧了拧她的鼻子。
“天明,你别这样,我知道这不怪你,你只能在好几光年之外看,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感觉是很难受的。可是那次程心最后也没事,你就别自责了,好不好?”
如果要具体描绘的话,在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充满后,云天明首先看到的具体形象就是眼前悬浮的、一个发出柔和银光的立体图式,那是一个粗看相当对称的近圆环形结构,并且一层嵌套着一层,内部又有无穷无尽大大小小的圆环,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并非完全对称,每一个圆环本身就是由千千万万的小圆环组成,而圆环之间有更复杂微妙的结构链接起来。构成这一立体图案的基本笔触,粗看上去是无数发出柔光的半透明曲线,但仔细看来,每一条曲线实际上又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立体图形,有着极其丰富而复杂的结构,似乎任何一部分都包含了整体。整个图案精细到了无限的程度,唯一的限制是云天明的视觉分辨能力。
顿时,好不容易才出现的一丝笑意从云天明的脸上消失了,深深的悲哀和内疚又笼罩在他的面容上,甚至比刚才更为痛苦。看到云天明这样的表情,艾AA立刻后悔自己说错了话:
“你是说类似于分形?”艾AA竭力想通过自己的知识概念捕捉云天明描绘的情形。
“喂,”过了一会儿,艾AA问道,“你说你是为了保护我们,可是程心苏醒后不久,就差点被维德那个疯子给杀了,那天……你也看到了么?”
“不是分形,不过这倒是一个勉强合适的比喻……这么说吧,想象有一朵绽放的玫瑰花,这朵玫瑰花本身构成另一朵大的玫瑰花的一个花瓣,而大的玫瑰花又是另一朵玫瑰花的一个花瓣,这样以至无穷,再仔细看原来那朵玫瑰花,它又是由一层层小的玫瑰组成的。而且更神奇的是,每一朵玫瑰花的形状、大小、姿态又完全不同,好像是另外一个品种一样……大概就是那种感觉了。”
云天明拥着艾AA,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心中涌起一阵感动,他知道,怀中人的心里也没那么轻松,毕竟他们回忆的是人类历史上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只是故意说这些不相干的笑话,好让他放下心头沉重的担子,可是他真的放得下么?
艾AA惘然摇了摇头,她实在想象不出那种感觉。
“你还真是好骗诶!你以为我真生气啊,逗你玩的。只有你们公元人,才把这事情看得那么重。看就看呗,让你看得着,吃不着,哼!”
云天明不敢再盯着那个图形看下去,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似乎要把他的整个灵魂都吞噬掉。他扭头向四周望去,很快发现面前的那个环形结构又是另一个更大的环形结构的一部分,而那个更大的结构本身悬浮在整个舱室中,并延伸到其外,构成了另一个宏伟的图形。正如刚才玫瑰的比喻一样,每一个层次的图形都和上一个层次类似,但又完全不同。
艾AA忽然噗嗤一声,格格地笑了出来。
在环顾的过程中,云天明很快发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之处:他处身的整个飞船似乎都被这奇妙结构所转化,变得“一半透明”了。用半透明来形容其实很不恰当,事实上整个舱室仍然是不透明的,他清清楚楚看得见舱壁和天花板,和往日一样,但是同时他又能清晰地看到外边的情形,如同两只眼睛中不同的两层景象的叠加。其实何止是两层!他可以看到层层舱壁之外的情形,看到他平常看不到的飞船各个角落,同时又看到阻隔他的一切。后来当云天明知道高维空间的情形时,他也曾经怀疑自己是否是到了高维空间,但他最终否定了这一点。对他呈现的整个立体结构仍然很清楚是三维的,只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的视线,同时他又看得到阻拦他的一切东西,就好像两只眼睛的影像叠加起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云天明讷讷地问:“你……不生气了罢?”
云天明看到,那无限丰富而复杂的发光结构“溢出”了整个飞船,将其包裹在其中,但并没有延伸出飞船之外很远。在飞船外仅仅数米左右,沿着其船体,发光的曲线很快黯淡了下来,直到最后消失在群星中,但明显这个与飞船重叠的结构并非自成一体,而只是一个更大整体的一小部分。看上去是飞船以某种方式激发了这个奇特结构的能量,让它其中一部分发光。
云天明彻底崩溃了,终于为了让这无聊的对话中止,云天明不得不将自己的唇覆盖在了她的之上。
实际上,在程心刚刚扔掉手中开关的同时,三体舰队已经通过引力波发现了在前方几百万公里外有一个质量勉强可以检测出来的“物体”,这个“物体”以某种极为复杂的无规则轨迹运动着,如同随机的布朗运动一样难以捉摸。但在太空中,这种古怪的运动方式表明其不可能是一个自然天体。警惕的三体舰队命令做好各部门应付紧急情况的准备,但三体人上下都沉浸在狂喜中,还来不及有任何进一步反应,那个神秘的“物体”似乎已经发现了三体舰队的踪影,以近乎光速的速度向它们冲了过来,并在瞬间笼罩在整个舰队的数百艘飞船上。
“你还真的看了!色狼!大色狼!偷窥狂!”艾AA又狠狠拧了云天明一把。
于是,三体第一舰队的每一艘飞船上都出现了这种奇特而又唯美的发光结构。这些奇妙的结构几乎在接触三体舰队的瞬间就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和速度,立即和它们在同一方向上运动,因而保持了相对静止。
“这……也不是完全没看,”云天明哭笑不得,吐露说,“在澳大利亚,有一次你们一起洗澡的时候……你也知道,那时候很多人都想对程心下手……”
然而,据事后的汇总研究,唯一的深入接触仅仅发生在载着云天明的那艘飞船上。
“哦,你只看她,不看我?能看都不看?我对你就一点吸引力也没有?!”艾AA撅起了嘴,居然更生气了。
更准确地说,仅仅发生在云天明个人身上。
“没有啊,真的没有,”云天明苦着脸说,艾AA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云天明还是脸红了,“好吧,我……我承认,我……看过几次程心,但那也是为了保护她啊,真的……我半眼也没偷看过你!”
云天明一度以为自己又陷入了三体人制造的梦幻之中。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以他对三体人思维方式和水平的了解,他们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幻境。三体人是缺乏艺术和想象的种族,他们为他制造的幻梦都取自他自己的意识和潜意识,极少出现他经验之外的事物。而这个宏伟而又唯美的立体图形,已经远远超出了三体人的艺术理解能力,也超出了人类的经验和想象范畴,这不可能是梦。
“喂,你究竟有没有看过我?说实话!”艾AA又娇嗔道。
但如果不是梦,单单这个奇特的结构也罢了,他又怎么能巨细无遗地看到整个飞船的各个角落?那些被舱壁所挡住的光线又是如何进入他的瞳孔的?这完全不符合物理和生理原理……云天明的脑子在惊愕中胡乱转动着。
云天明张口结舌,他完全没想到谈话会向这个方向发展。
【因为光的本质是无限的】
“你这个坏蛋!大色狼!一直用智子的摄像头在偷窥我们!你你你……人家洗澡、换衣服、瘦身、拔腿毛……都给你看到了啦!”
一个声音——更准确地说,一个意念——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云天明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三体人的。三体人经常通过直接输入电信号的方式和他联系,他很熟悉那种感觉,但这个意念却仍然不同。它似乎不来自任何地方,而是直接从他的意识深处钻出来的。
这句话当年曾经给程心以莫大的感动,3但在发散性思维的艾AA看来,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她忽然捏紧粉拳,用力地打在云天明的身上:
在这个意念出现的同时,云天明骤然感到了无比深沉的创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这不是任何肉体的疼痛,而是精神上的猛烈创伤,随着这个意念,无穷无尽的意象和情绪似乎都从他潜意识里喷出,涌入他的意识,要把他仅有的一点点理性淹没:宇宙的创生、天国的光芒、无尽的苍穹、大地的深处……陌生、神秘、恐怖、哀伤、欢乐……
“是啊,在好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靠智子陪你们经历那些苦难和艰辛,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的痛苦和挣扎,就好像我的亲身经历一样。”云天明说。
云天明像要被雅典娜从里面劈开脑袋的宙斯一样恐惧,痛苦地抱住了头,不由自主地呻吟着。但他终于强迫自己凝定心神,用他在和三体人多年的心灵斗争中学会的禅定方式排斥猛然间无限喷涌的杂念。瞬间,纷乱狂暴的意识体验凝固成冰,又融化成一片空寂的大海。
“等一下——”艾AA忽然想到了什么,“就是说,你一直在用智子看着我们?”
“你是谁?”稍稍恢复意识后,他挣扎着问。
“当然不是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可能是因为……你比较有亲和力吧。你经常东跑西跑的,有时候就算用智子也跟不上你的速度呢……”
不需要任何时间,回答就出现了:
“很像那个武……武什么兰么?”艾AA抢白说。
【我是魂灵】
“不是的,”云天明忙解释说,“当然也包括你了,AA,这些年你和程心一直在一起,对我来说你早就和身边的好朋友一样熟悉了。其实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很熟悉,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夏日的树荫、月夜的暗影、水面的倒映、镜中的自己……
关于一个既是她,又不是她的人。
随着这个回答,云天明感到自己再次受到了重创,他的自我意识摇摇欲坠,要坠入无意识的深渊中,但他坚持着挣扎问道:
因为她心里也有一个秘密,一个关于程心和云天明的秘密。一个在她出生前两百多年,在外星人还只属于科幻小说的公元世纪就开始的古老秘密。
“什么……魂灵?”
“不是我们,只是和程心在一起吧。”艾AA酸溜溜地纠正说,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小气,只是实在忍不住内心的醋意。
【光明的魂灵】
“就在那时候,我看到程心醒来了。从那以后,我其实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光与影,明与暗,嘹亮与静默,深渊与天空……
所以云天明的努力都归于白费,他的合作事实上反倒保障了三体人突袭行动成功率的稳步上升。但也正是由于如此,他才没有被三体人识破,反而对他放下了戒心,认为他已经完全忠于自己。在最终行动之前的几年,云天明的地位稳步提升,甚至可以调动智子随意对地球进行观察,只是没有发起交流的权限。
神的灵运行在黑暗的深渊之上……
“所以说你只读到本科,根本不知道学术界的黑幕。”昔日的女博士艾AA大吐苦水起来,“你这个法子根本没用,不要说无法做实验验证,就算能验证,发现不对,人家也会反过来质疑你的实验会不会有问题,怎么可能推翻三体人比地球先进几百年的科学发现?其他实验室也不会跟进,即使能让全世界都重复做实验,发现有问题,那些学术权威们也会抛出一个又一个的辅助性假设,来为原来的理论和数据辩解,这可是人家吃饭的家伙。就算真的没法狡辩了,他们也会逼你提出一个更有解释力的理论,而只要你的理论中稍有不完满的地方,他们就会群起攻之,冷嘲热讽,专攻一点,不及其余。这还算是好的,更糟的是根本就不搭理你,当你是空气。要科学界普遍承认错误,只好等这些老家伙们死了以后再说了。”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云天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这是我有意留下的破绽,虽然大部分改动暂时无法验证。但还是有一些可以通过理论推导出其矛盾错误的。我想如果这样,人类或许可以提早警觉到三体人方面的异常,提高防范。”
光照进了黑暗,黑暗却不认识那光……
“怪不得!”艾AA忽然大叫了起来,“我做博士论文的时候,有一个三体人提供的常数怎么算都好像不对,后来不得已绕过去了,答辩的时候差点没通过,原来是你搞的鬼!”
纷至沓来的意象再次冲击着云天明勉强固定住的思维表面。云天明的头像要裂开一样,他终于明白了他的痛楚从何而来,那个声音并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和他“对话”,而是在调动他心灵中的一切知识和记忆资源,去表达一个他本来不可能理解的意义。每一次接触带给他的信息量都是近乎无限的,正如那个无限复杂的发光图案一样,在大的意义下嵌套着小的意义,小的意义又由更具体而微的意义组成,其中有着极其精细繁密的逻辑结构,每一个层面都必不可少。但是由于他理解能力本身的限制,只能抓住其中最浮泛的一个层面,使其转化为人类能够理解的符号语言,而多余的意念则溢出在他的心里,疯狂搅动着他的记忆和想象,掀起了情绪和思维的超级飓风。这是人类所难以忍受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在和三体人的斗争中训练出了他远超过一般人的心理素质和自控能力,他早就陷入崩溃了。
在创作艺术作品的同时,云天明也要帮助三体科学界伪造一些要传送给人类的基础科学理论。对于三体人来说,要伪造得像个正确的理论,同时又是错误的,这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他们把这些都推给云天明去做。不过云天明仅仅是20世纪的本科学历,对于许多前沿理论理解和把握起来也很吃力,这时他忽然想起来以前读过的一本武侠小说中有类似情节,灵机一动,干脆只改里面的数据,夸克的什么能量值给加上个零,空间曲率的什么特性给减去个根号,以人类的科学进展速度,二十年内都无法做实验验证这些数值。三体科学家知道后,如醍醐灌顶,大赞他是天才。其实这活并不难,但他们自己一想到要改变数据去骗人,就大感厌恶,忍不住要去排泄粪便。
“你……是神的使者么?”云天明喘着粗气,饱含着敬畏地问。“光明的魂灵”这个表述使他想到了这一点。他虽然不是教徒,但是小的时候也曾经跟母亲去过几次教堂。他记得一位牧师对他说过:只要祈祷,神就一定能听到。神会派遣圣灵来充满信徒的心灵:“又有舌头如火焰显现出来,分开落在他们各人头上……”
但云天明另外还有一手准备。
那位神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其实也不能全怪人类愚蠢,这是一个悖论:云天明的作品是以三体人创作的形式出现的,所以越是展现三体人的残忍和血腥,越是被认为是三体人的自我反省。同时由于三体人众所周知的不会说谎,让人们相信影片中传递了关于三体阴谋的绝密信息几乎是不可能的。纵然有少数鹰派人士从中解读出了反面的含义,宣扬“这是三体人渴望入侵地球的内心独白”,也不会被大众所采信。
现在,在三体人如此残酷地利用了人类的爱与善意,要侵占人类的家园,将人类赶尽杀绝之际,最高的正义之神应该出现了,邪恶的外星人应该付出代价。
《天穹的背叛》是一部架空历史剧本,描述的是罗辑建立威慑后不久,就被三体人用巧妙的阴谋消灭,而重新入侵地球的故事。故事中三体飞船入侵地球的描绘极其血腥惊悚,云天明是冒险为之,他自己都不敢指望这部作品能通过三体人审查,结果不但顺利通过了,三体人还亲自拍成三维立体电影送给地球。这部电影也确实在地球上引起了轰动和争议,可是令云天明万万想不到的是,影片被认为是“深刻展现了三体文明对于战争罪恶的反思和人性思考的深度”,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电影奖,还请来了穿着华丽和服的智子代替三体人上台领奖。
下一个意念几乎使他进入了狂喜之中:
“是啊,”云天明长叹一声,“地球人十个有九个都是这么以为的,自以为是的人类啊,总把自己当成了胜利的主角……我后来也发现这种比较隐蔽的暗示根本没用。眼看一年一年过去,时间就快来不及了。最后,我冒着被三体人戳穿的危险,传递给了你们一部赤裸裸吐露真相的作品:《天穹的背叛》。”
【从你们的视角来说,是的,我是主宰的魂灵】
“原来《卧星尝胆》是这个意思!”艾AA惊奇极了,“我也看出其中好像有寓意,还一直以为是隐喻罗辑、章北海他们卧薪尝胆,迷惑了三体人,最后取得了胜利呢,谁知道完全是相反的!”
但是很快,这个梦幻破灭了:
“当然有了,譬如说那部《卧星尝胆》吧,那是根据古代中国的故事改编的科幻小说,我在其中就强调了越王勾践及其大臣表面顺服了吴国,实际上暗中做好了反击准备的情节,并且把背景搬到宇宙之中。这本书在地球上销量不错,但是却没人想到其中的寓意!”
【主宰已经死了,我只是死去的魂灵】
“有么?”艾AA疑惑地问,“可是为什么从来没人发现呢?”
……
云天明很快发现,审查机构的反欺骗水平很低,完全可以瞒过他们的耳目向太阳系人类发出暗示,这原也难怪,不擅长欺骗的三体人自然也不善于识破欺骗。实际上,在此后十来年中,云天明多次通过智子发出了重要的暗示。
云天明终于习惯了一点这种高强度的对话,他又小心翼翼地问:
云天明的主要工作是继续创作艺术作品送给人类世界,修改润色三体人发给人类政府的外交函件,和指导一些民间的往来通讯。当然其身份和存在要对人类严格保密。云天明的工作必须经过三体人专门机构的审查,以免他暗中向人类泄露情报,而这正是云天明所私下盘算的:必须设法告诉人类,三体人根本没有放弃侵略地球的野心。
“那么,从我们的科学角度来说,你是外星人么?”
向三体人效忠后,云天明仍然没有见到三体人,他们似乎刻意躲避着他。三体人的理由是,双方生活所需要的环境大不相同,见面要大费周章,再说可以随时通过虚拟窗口进行信息交流,无需见面。但云天明纳闷的是,为什么三体人既不见他,也不允许他查看三体种族的影像,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秘密么?但现在,这一切都还轮不到他关心。
【不,我是魂灵】
宣誓只是一个仪式,三体人同时还对云天明的脑部活动进行了仔细的检测,但是在之前几十年的较量中,云天明早已经学会了伪造自己的表面思维。这对人类来说并不难,人天生就有自我欺骗的本领,云天明只要回想自己在地球人那里受到的种种凉薄和利用,以及将来可能得到的好处,就自然“入戏”了。三体人并没有发现其真正的动机,而只看到了他表面上的恐惧、愤怒和审时度势的屈服。云天明还精心地将自己的表面思维分了好几个层次:对人类的不满和绝望,内心的羞愧、自我辩护以及想要获得物质利益的贪婪欲望。这些合乎逻辑的结果已经让三体人深信不疑。
对方仍在耐心地纠正他。
不知道叶文洁、伊文斯等ETO先驱们如果听到这句熟悉的口号会怎么想。
“你说的‘魂灵’究竟是什么意思?”
“消灭人类暴政,世界属于三体!”
对方回答了,但那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意义,无法被他的意识翻译成任何语言。顿时,他的头脑又被意象的狂潮冲击着,几乎陷入谵妄的疯狂中:干涸的大海、大地的起源、龙与巨人的战争、神族的宝藏、石头中的歌谣……他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其实三体人内部并没有宣誓的概念,它们的思维清晰可见,是否忠心一望可知。但对于第一个加入他们的地球人云天明,三体人还是希望有一个过程才能放心。为了照顾云天明,他们特意查询了几个世纪前ETO的资料,兴致勃勃地举办了一个宣誓的仪式,并在三体世界直播。于是在摄像仪器面前,苦着脸的云天明高举拳头,发出了和早已长眠于地下的昔日三体战士们相同的誓言:
“不要这么对我‘说话’,我受不了了。”云天明气若游丝地在心里说。
这也正是云天明的选择,合作不仅至少能保全一小部分人口,也是唯一有可能设法向人类传达警示的途径。在经过反复诘问和破例动用智子查询地球的情况,确认三体人的战争准备千真万确,而其所给的信息也准确无误之后,云天明又和三体人讨价还价,将三体人所允许存在的人口增加到了五千万。在三体人让步后,他才同意向三体世界宣誓效忠。
【这是我唯一的交流方式,在我们的宇宙,这是最简单和低效率的信息交换态,但是你们这个宇宙里的智慧体退化得太快,已经难以接受意识形了】
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了答案:“我……会选择和他们合作吧。”
云天明不知道“意识形”是什么,也不敢多问。但他抓住了“我们的宇宙”这个奇怪的表述,问道:“这么说,你不是来自我们这个宇宙的么?”
“如果一定要选呢?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答案,那会是什么?”
又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意识形”,云天明的头就像要炸开一样。他放弃了,大汗淋漓,绝望地说:“我接受不了那么多意识形,你去找他们交流吧。”
“我……我没法选。”艾AA摇了摇头。
“他们”自然是指三体人。云天明不想再受这个罪了,在过去的许多岁月中,他自以为已经能够承受最可怕的精神和肉体痛苦,但在“意识形”的精神冲击面前,他比一个婴儿还孱弱。去他妈的,地球都完蛋了,管你什么宇宙,什么主宰,还是让那些没心没肺的三体人去受折磨吧。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云天明转过头问她。
【我试过了,可他们比你的思维力还要弱得多,接受不了任何意识形】
“这个选择太残酷了!”艾AA情不自禁地喊道。她知道无论怎么选,云天明都将成为人类的罪人,除非人类能抓住那从87.53%到93.27%的之间的一点点机会。而这个可能实在太渺茫了。
“为什么?”
而如果不合作,三体人仍然有87.53%的成功率,而一旦成功,就会彻底灭绝人类和地球上的所有生物,最多保留个别样本和一个基因库。如此一来,不仅人类会从太阳系消失,就是已经离开太阳系的“蓝色空间号”也会被水滴摧毁。在整个宇宙中,人类文明将销声匿迹。
【它们是虫子】
如果云天明选择和三体人合作,那么可以将三体人不擅长的韬光养晦伪装得更加惟妙惟肖,增加其成功率。三体人告诉他,根据他们学者的估算,在目前的情形下,趁执剑人交接之际,冒险发动对地球反击的成功率是87.53%,而如果他能够全力帮助他们,成功率会上升到93.27%。在这种情况下,三体人会保留一千万左右的地球人口,让他们生活在澳大利亚,这对于地球文明的延续来说应该已经够了。
“虫子”是云天明心中对三体人的蔑称,但“魂灵”接了过来,并赋予了它一个异常古怪的意识形。云天明有些讶异,头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抬头四望,在光结构的古怪作用下,他能看到飞船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却看不到三体“人”,或者任何符合他心目中“外星人”形象的物体。不管像小绿人也好,大蜥蜴也好,八爪章鱼也好,都无影无踪。
在三体世界一帆风顺,蒸蒸日上的时期,云天明最终被唤醒了。唤醒他是因为三体人认为自己不需要继续研究他的大脑了。现在他的作用已经不再关键,志得意满的三体人告诉他,他们希望他能主动和三体世界合作,进行对地球的战略欺骗;但如果他不愿意,他们也不会勉强,由于他是三体人的“功臣”,三体人允许他安然度过余生,无论是留在自己的梦境中,还是加入三体社会都可以。
难道这艘飞船上没有任何三体人,但这怎么可能?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后来的黑暗森林打击竟来得如此之快。从广播到摧毁恒星,只用了区区三年。
终于,云天明发现了一个他刚才较少留意到的事实,飞船上没有类似地球飞船的通道,除了他所在的地方之外,也极少有其他的大舱室,只有一根根的细管子和各种半大不小的孔洞,小的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大的也不过像一个抽屉,在其中有许多银色的小装置在闪着诡异的光。每一个大约只有米粒那么大。有一些还明显在活动着。
正在此时,曲率驱动的光速飞船在三体行星上诞生了。后来的地球人常常奇怪为什么三体人有了如此先进的技术还要非侵占太阳系不可。其实这是不难理解的,三体人是一个执着的种族,他们的第一舰队已经出发去征服地球,并且从他们的角度看,光速飞船无疑是双重保险。即使反击失败,人类启动了宇宙广播,在黑暗森林打击到来之前,还有将近150年的时间可以设法造出能让全部或大多数三体人民逃离三体星系的巨型光速飞船。从罗辑咒语生效的时间看,这个估计也在合理范围内。
它们是虫子……
问题仅仅是,如何将这一欺骗继续下去。而这一点也并不困难。三体学者的研究表明,人类社会的女性化转向已经开始,如果没有大的变故,这一趋势至少在一个世纪之内无法逆转。下一任执剑者有90%以上的可能会是一位柔弱的女性,而云天明的脑海中还有许多令人惊艳的艺术毛坯可以利用来麻痹人类。至于三体人方面,至少他们已经学会了让智子娴熟地表演日本茶道和插花,以赢得人类的欢心。
云天明倒抽一口冷气,明白了一切。
而这一次,主战派们欣喜地发现,几乎已经不用多做什么了,地球人已经充分相信了三体世界的友好和善意,战略欺骗差不多已经成功。构成这一战略欺骗成功要诀的,正是云天明的艺术创作和三体世界曾经的真诚。
那些银色的微型“装置”就是三体人,它们的身体比一只蚂蚁大不了多少。
陷入困局的三体新政府试图学习地球上的民主选举以解决政治上的困局,结果却适得其反,旧势力卷土重来,获得了绝大多数选票而宣告复辟,“地球派”被清算和镇压。经过这一番折腾,三体人对地球文化的弱点算是看透了,铁血思想再度抬头,很快,进行战略欺骗,伺机进攻地球的计划则再次被提上日程。
自从三体危机以来的几个世纪,人类一直致力于研究三体人,三体人的形体当然是首要的研究课题之一。虽然直接的资料难以获取,但是从三体行星比地球严酷得多的自然环境,三体人的脱水等属性及可以构成人列计算机等突出特点来看,人类学者普遍得出的结论是:三体人应该比人类小不少,一般认为大小不会超过50厘米,许多学者认为只有老鼠那么大,在一些反映三体人入侵的幻想影片中,三体人的形象甚至是张牙舞爪的大螳螂。
三体世界的改革运动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盲目引进和仿效地球文化并不能解决三体社会中许多现实问题:乱纪元可不会因为“人文社会”的降临而自动消失,相反,由于个人意识的萌发,原来的军事化管理体制松动了,在恒纪元中,不同的势力各自为政,使三体社会受到了很大的破坏,一到乱纪元就变成了一团散沙,导致了数亿居民在混乱中死亡……经过了二十多年,三体世界的底层平民们对新的社会越来越不满,甚至将三体政府蔑称为“地球虫子的政府”。
但是没有人严肃地主张,三体人仅有几毫米长,因为从常识来看,蚂蚁的大小不可能进化出很发达的大脑来,更不用说建立先进的文明了。但在这一点上,人类学者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三体的思维模式和以个体思考为本位的人类大不相同,依赖思维和表达完全合一,并且极为高速的特性,三体人之间建立了一种交换思维的集体机制,这也是其能构建人列计算机的根本原因所在。尽管每一个三体人个体都有着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但通过思维交换共享一个极大的资料库,将其作为解决自己问题的主要资源。而三体人在合体后很快会分裂成数个幼仔,每一个都拥有其父母的若干记忆,这也使得三体人几乎不需要花时间学习基本生活技能,其相对简单的大脑足以掌握模块化的记忆。
但是很快,三体世界却不愿意再受人类文化指引了。
但人类学者也有正确的一面。三体人的这种特点,固然使其可以熬过毁天灭地的自然灾难,延续亿万载的古老文明,但其过于微小的躯体确实限制了大脑的进化。因此三体人严重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只能因循守旧,依靠集体思维的成果缓慢的进步,而极少出现人类历史上常见的技术爆炸。可以想象,即使三体人离开了三体行星,找到了更适合的环境生存,在很长时间之内也仍然是一种拥有科技和文明的——虫子。
“永恒之女性,指引着我们和三体人上升!”
所以,三体人冒着位置被广播的危险也要发动突袭,消灭人类。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两个种族之间实现了平等的交流而消泯了黑暗森林状态,即使三体人仍然技术领先,在长时段上它们的发展也很难是人类的对手。另一方面,人类本身的巨大体形就令三体人感到恐怖:如果人类愿意的话,单凭一只手掌就可以拍死几百个三体人。这是他们的的科技优势也难以弥补的。
在人类社会,智子的形象大获成功。威慑纪元中期,由于人类社会已经开始转向女性化,智子从日本文化中汲取并刻意展现的“大和抚子”形象迎合了这一时代的口味,她被称为“女人中的女人”。她的服饰、化妆、首饰都成为了时尚的标志。事实上,恰是智子的形象促进了人类的女性化社会变本加厉的发展。人类社会女性化的一个重要思想依据是:连曾经野蛮粗鲁三体人都选择做一个温柔娴淑的女人,足可见女性化代表了人类社会的普世价值观和发展方向。歌德《浮士德》中的名句被人摘引出来,并略加改动,作为女性文化宇宙意义的象征:
三体人个体的智能较为低下这一点,由于其自身与地球人迥异的社会文化等方面而对地球人成功掩盖了。人类怎能想象,一个比自己发达得多的文明种族其实也比自己“笨”得多呢?这也是三体人不愿意和地球人接触的根本原因,它们极其害怕会被人类看穿自身在强大外表下的思维孱弱。但在自称为“魂灵”的神秘智慧之下,这一根本弱点无可掩饰地暴露出来。它们贫瘠的个体思维水平无法接受“意识形”的交流方式,而仓促之间也没有进行大规模交互思维,组成整体的条件。
“不,没什么……”云天明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所以现在,云天明就成了魂灵唯一的交流对象。
“有什么问题么?”艾AA有点疑惑。
“这些……‘纤维’是什么?”云天明指着身边细微的发光结构问道,这时他的一个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其中的一根微丝,激起了一片绚丽的光彩。云天明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的手指毫无感觉,那根光丝轻柔地穿过他的手掌,似乎并非任何实体。
“程心也看过武藤兰?”这回轮到云天明吃惊了。
【这是我在这个宇宙中的投影】
“啊,怪不得!”艾AA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程心在见过智子以后,跟我说过智子很像以前她的时代一位外国女演员,但是没有说是谁。我也没有问,想不到她也是你记忆中的影星。”
云天明竭力捕捉着这句话的含义:“你是说……你的实体并不在这个宇宙中?你并非来自这个宇宙?”
更耐人寻味的是,日本是在云天明祖国的文化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但在云天明出生前几十年却入侵了他的祖国,两国之间结下了深仇大恨。但仅仅几十年后,日本娱乐文化又席卷了云天明的国度,引起了万千年轻人的崇拜和追捧,而淡化了历史积怨。这些历史的相似性使得三体人学者一致认为,如果要让地球人忘却和三体人之间的仇恨,日本就是三体世界应该重点研究和仿效的对象。而智子也因此而以日本美女的形象出现,其原型正是云天明梦中出现过的武藤兰。
【我来自伊甸园,你看到的,是伊甸园的投影】
三体人本来并没有过多注意日本这个不大的国度。但战略学者们在云天明梦境的提示下进行了研究,很快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日本是一个自然环境极度脆弱的岛国,处于两大板块之间,经常遭到地震、海啸、火山爆发的灾难袭击,在公元时代末年的一场大海啸,还夺去了数万人的生命……日本人一直忧虑自己的国土会沉到海里,因此在历史上不止一次试图占领大陆,重新寻找栖身之地,而其国民性也尤其坚忍、服从、纪律严明……这一切简直是三体世界的地球翻版。
“伊甸园?你是说《圣经》中的伊甸园?这是一个比喻么?”云天明问。
在云天明的梦中,除了母亲、姐姐、程心等寥寥几个女性之外,还经常出现一位时而温柔腼腆,时而热情奔放的成熟女郎,三体人对这个神秘的女郎很感兴趣。经过智子查询,终于发现是公元世纪的一位日本女演员,叫做武藤兰,寂寞的云天明在大学时代经常观看她主演的影片,在工作后还买了她的作品全集,并且此人所代表的某些日本文化在当时的亚洲范围内都极为流行。
【我来自这个宇宙的伊甸园,那最初的完美世界】
云天明脸上出现了一个有些尴尬的奇怪表情,点了点头:“没错,智子正是从我的梦里诞生的……”
随着“完美世界”这个意念所出现的,是无穷无尽堪称十全十美的意象:璀璨的星河、宁谧的湖水、对称的古典园林、维纳斯的雕像、蒙娜丽莎的微笑、安格尔的《泉》等等,然后是花中的天国、彩虹上的宫殿等他自己梦幻中的意境……这些各式各样的形象越来越多,使云天明眼花缭乱,但每一个都只能分有“完美”的一点点痕迹,最终魂灵放弃了向他充分表达什么是“完美世界”的意图,在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极简洁的几何图形:一个悬浮在黑暗背景上的晶莹球体,一个完美的圆。云天明知道:这就是完美。
“等等,我想起来一件事,那个一会儿像日本美女,一会儿像黑道忍者一样的智子,该不会也是你……”
“那个世界在哪里?”云天明急切问道。在刚才的匆匆一瞥中,他已经见识到了那个世界的超凡出尘的美丽与优雅。
听到这里,艾AA忽然想到三体人的另一项非常“人性化”的创造:
【毁灭了】
本来,云天明的创作实在太地球化,太人性化了,三体人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造诣,理应引起人类的怀疑。但威慑纪元时代的自信以及三体人对地球文化的由衷仰慕,使得地球人产生出文化上的一元主义。他们认为,地球文化虽然尚处于萌芽阶段,却已经抓住了宇宙中的普世价值,具有超越时空的普适性,被三体人所热衷效仿是很正常的事。而三体人作为另一个发达的文明,在适当的条件下自然也会产生出类似的艺术形式,加上三体人在改编过程中也的确加入了个别三体文化元素,以及许多三体人模仿的作品(当然其水平和云天明的创作不可同日而语),就更使地球人深信不疑了。
随着一个简单的回复,刚才的诸多景象再次浮现,随即乌云遮蔽了星河、狂风吹皱了湖水,维纳斯的胳膊断掉了,蒙娜丽莎的微笑变成了哭泣……血与火出现了,地狱的魔怪们洗劫了天国,完美的银色球体被黑暗从两边侵蚀着,变成了一张银色的薄片,黑暗继续侵蚀着,薄片变成了一根银线,随后银线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银色光点。然后那个光点急剧变大,充满了他整个意识,在光点之中又是一片黑暗,但在暗夜中,万千个星河出现了,然后是银河系、太阳、月亮、地球……云天明知道,那正是他所熟悉的世界。
实际上,很难说三体人最初是有意欺骗人类,他们将云天明的创作发给地球人,或许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善意。而三体人中由于长期的集体主义文化,几乎没有“著作权”的概念,他们将云天明的诸多梦境略加改编成三体人喜爱的形式,就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了。三体世界多少有保密的概念,当地球人询问这些作品的来源时,他们只是做到了最低程度的欺骗:不正面回答。而人类做梦也想不到三体人手中有一个不自觉地为他们创作的地球人,理所当然地就认为这些都是三体人集体创作的作品。
云天明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他隐约猜到,对方是告诉他,他认为至大无外的整个宇宙也不过是完美世界一个微不足道的碎片而已,是宇宙不知道破碎毁灭多少次后的残余。
这时他们又想到了云天明,想要从他脑海中获得有用的线索。云天明的梦境,每一个都被三体仪器记录了下来,在三体人看来,这是一个无尽的宝藏。云天明也成为三体人中地球文化爱好者的偶像。他的创作,经过三体仪器的处理后,以文字和图像的形式面世,获得了三体人的追捧。在三体人精心改编后,又被当做三体人的创作发回到地球上。
正如后来的关一帆和程心一样,云天明以另一种方式知道了宇宙的深层秘密。
如果说在三体人那里,这句话仅仅是用来描述地球人在科学水平和技术能力上的巨大差距,那么在人类口中,这句话被赋予了更多道德和文化上的厌恶感。在和平派政府上台后,三体人也一度想和地球方面拉近关系,但历史积怨和文化鸿沟使得他们的努力收效甚微。三体人是理性的种族,很少被情感因素所影响,而地球人在末日战役后,对三体人恨之入骨。这种尖锐的非理性仇恨也令他们无所适从。
“是谁毁灭了那个完美世界?”云天明干涩地问。
“你们是虫子!”
【隐藏者】
三体人要在不触发反击的情况下摧毁人类的宇宙广播系统,终结威慑状态,唯一的胜算是人类选出程心那样柔弱善良的执剑人,而要人类选出这样的执剑人,首先必须让人类认为三体世界不再有实质威胁。让人类相信三体世界不再有威胁的方法很多,但是最有效的莫过于充分的信任和好感。要让人类达成对陌生的外星文明的信任和好感绝非易事,除非令他们产生“我们都是一样的”的认同感。这些是三体世界的战略学者们经过多次理论推演早已经得出的结论,但是如何做到最后一步,他们却是茫然无措。三体世界和人类世界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在威慑纪元之初,缺乏经验的三体人曾经向人类透露过一些自己的社会文化状况,比如父母合体后爆掉,产生出幼仔,又如将年老和残疾的个体脱水烧掉。结果在人类中引起了深深的恐惧和厌恶。三体人曾经用来形容地球人类的那句简短名言,现在被人类反过来用来鄙视三体人:
“隐藏者?”云天明的头脑又开始了剧烈的痛楚,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某些不可理解的范畴,但他仍然想要问下去:“它为什么要毁灭那个伊甸园?”
“是《长江童话》。”云天明沉静地说,似乎在讲述和自己无关的事,“你终于明白了,这部电影,以及绝大多数三体人的‘创作’,都是我梦中的结晶。三体人利用了我梦境中的创造,我帮助他们赢得了人类的信任。”
【不知道,唯有隐藏者自己知道】
“《长江童话》!你说的是《长江童话》!”艾AA终于喊了出来。那部她曾经为程心放映的电影,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但对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冬眠的她来说,只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记得她当时多么兴奋地告诉程心,这是三体人创造的艺术作品,但是云天明却说是他梦境中想出来的爱情故事,那么依此类推,难道……难道……
“为什么叫它隐藏者?他是一个个体还是一个文明,还是别的什么?黑暗森林中,不是每一个文明都在隐藏自己么?”
云天明不停了下来,他看到艾AA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目光绝不是听故事的沉醉,而是隐约想到了残酷真相的莫大恐惧。
【最初,在完美世界,并没有你们所说的黑暗森林状态,但是有一个叛逆的智慧体引起了黑暗森林……完美世界崩溃了,但它逃脱了……它就隐藏在这个宇宙里】
“那是在古典时代的中国,在长江的源头,唐古拉山脚下的一个藏族村落里,有一个喜欢幻想的少年,他不知道大山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有一天,一个从中原来的客商经过他们村子,暂住了几天,他缠着那个人问东问西,那个客商就告诉他,他们村子边上的那条小河,将向东流去,流啊流,汇进无数溪流和小河,河面越来越宽广,河水越来越浩大,流过高山和平原,流过峡谷和丘陵,流过一万两千里的广袤陆地,最后流入一望无垠的海洋。少年不知道海洋是什么样子的,客商就告诉他,那是看不到边的水体,全天下的水汇集在一处,是比大地更为广袤的一面镜子,泛出和天空一样的蔚蓝色……而在那海边,就是美丽的烟雨江南,青山绿水,环绕着亭台楼阁,处处都如诗如画。穿着丝绸裙子的姑娘们袅袅婷婷,泛舟湖上,用吴侬软语唱着柔美的歌谣……少年被彻底迷住了,他想跟着客商一起去江南,但是村里的人都不相信客商的话,他的父母也不让他去。最后客商走了,只送给他一个江南带来的小瓶子。后来,少年就用藏文写了一封信,把他的生活和幻想都写在信里,塞在小瓶子里,还放了一块青藏高原的玉石。他把小瓶子密封之后,放进河里,让它被河水飘走,希望它能飘到下游的江南去。结果奇迹真的发生了!半年以后,在长江入海口,在建康的石头城下,一个在江边踯躅的孤独少女捡到了这个瓶子——”
魂灵提供的信息系统而丰富,但是云天明只能解读其中的一小部分,中间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他只能明白这么多,剩下的超出他可以理解的范畴。
“好吧,讲哪个好呢?嗯……有这样一个故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听。不过我自己很喜欢。”
“等等!”艾AA说,感觉呼吸有点困难,“你是说,在我们这个宇宙,还有来自上一个宇宙的……文明存在?”她不知道关一帆在飞船上告诉程心的那些事情,但是却想起了“魔戒”那句神秘的话:
“天明,那……你给我讲一个你创作的爱情故事好不好?”艾AA听得入迷,暂时忘记了云天明讲述自己经历的初衷,而像一个幸福小女人那样,沉醉在爱人的叙述中。倚在他肩膀上撒娇说。
把海弄干的鱼不在。
“苦心孤诣?呵呵,根本不需要,当你时间有限的时候,你想做的无非是偷懒,睡觉,什么都不干,但如果你有无限的时间,除了创造,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事实上,那些童话也只是我创作的一小部分。”
现在她终于明白一点其中的意思了。
“是这样?我们还以为你是为了掩饰那三个童话才苦心孤诣编造出另外一百多个童话的呢!”艾AA惊叹说。
“我不知道……或者我曾经知道……但是忘记了。”云天明迷惘地说。
“在这些世界里,我还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绚丽多彩的人物和故事:诸神的战争、神秘的宝藏、传说的英雄、少年的冒险、刻骨铭心的爱情……实际上,后来我告诉三体人的那一百多个童话,基本都是在那个时期想出来的。”
那时候,云天明继续问道:“那么有没有办法消泯黑暗森林,重建那个完美的世界?”这是他所关心的问题。或许也是救赎古老地球的希望所在。
“在这些世界中,我不仅是一个游历者,更是一个创造者。我创造出这些世界的每一个细节,我相继创造了《圣经》中的耶路撒冷、《神曲》中的地狱和天堂、《清明上河图》里的汴梁、《西游记》里的天宫和佛土……不仅如此,我还创造了许多根本不存在,也无人想到过的奇景:花瓣中的王国,果壳里的宇宙,海底的都市和太空的花园……作为梦的造物主,我不需要研究技术细节,更不需要遵循科学原理。只需要想象它在你面前,它就存在。我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可以造出不符合力学原理、却壮丽得惊心动魄的伟大建筑,也可以造出错乱时空的奇妙景观:我创造了沙漠中的威尼斯、大都会中的原始森林、从太空垂到地面的瀑布、悬浮在天空的热带岛屿……”
答案简洁而有力:
“多少岁月以来,三体人的精神折磨已经锻炼了我的灵魂,让我发掘出难以想象的广阔心灵空间,并且具有了驾驭它的精神力量。每一个梦我都可以用意识去描绘和控制。这时候,少年时代父母强加的古典文学教育终于派上了用场,它们成了我游历梦幻世界的基本素材。我时而和阿尔戈的英雄们一起在“金羊毛号”上扬帆起航,去斩杀海妖和怪兽;时而跟着《巴黎圣母院》里的诗人格兰古瓦,在中世纪巴黎的幽暗小巷里穿行着,聆听夸西莫多的钟声;有时又乘着飞马驾的云车,飞越万千雪峰,去昆仑山觐见传说中的西王母……
【有】
“恰恰相反,”云天明却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终于无人打扰,回到了自己的内心。这是我在地球上都未曾得到的幸福。”
“什么办法?”云天明连忙问。
“他们竟让你一个人在梦中被困了上万年?这……简直比无期徒刑还可怕一百倍!”艾AA愤愤地说。
【消灭隐藏者,我就能恢复完美世界】
“在梦中的时间感本来就比苏醒时慢得多,更何况在梦中又没有稳定的日升月落,根本无法判断。实际上真正的时间流逝大约是二十年,但我觉得却有几千年之久,在某一个梦里,我甚至建立了一个伟大的文明,看着它从产生到毁灭……”
“如何消灭?”
“究竟是多久呢?”艾AA更加迷惑了。
魂灵罕见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话”了:
和艾AA的第一反应一样,云天明也根本不相信三体人的诚意,他仍然拒绝合作。这次自顾不暇的三体人没有管他,而是任他在自己的梦幻中徜徉着,也没有用梦刑折磨他,更没有唤醒他。从此,云天明被困在自己的梦里,在梦中,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有多久,可能有两千年,甚至五千年,一万年……
【我需要你成为搜索者……】
“不,这不是骗局,”云天明摇头,“三体人如果能想出这样巧妙的骗局,那么就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如果当时我相信了他们,那么或许可以真正帮助三体和地球两方走向和平共处,可是历史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波诡云谲……我又错过了这个机遇。”
瞬间,意念和思想的狂潮席卷了云天明,他只听明白了前面半句话,纷至沓来的意象就摧毁了他心灵最后的防线。他淹没在无限意义的大海中,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挣扎着,却没有任何人来救他,魂灵疯狂地将海量信息灌输进他的头脑里,任他沉没在无穷无尽思想和梦魇的风暴洋中,在昏迷前的一刹那,云天明的头脑似乎被什么东西所照亮,他明白了什么,但是已经太晚了,他的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云天明昏了过去。
“等等,这是一个骗局吧?你相信了?”艾AA叫道。曾经对三体人的“友好”深信不疑的她,在那次天崩地裂的大难之后,对三体人的任何说辞都不禁心存警惕。
“然后呢?”艾AA问,她也被这个恢复完美世界的设想所深深抓住了。如果能恢复完美世界,那么说不定也能恢复太阳系和地球,恢复过去的人类世界……
对于有关的细节,云天明知道的也不多,但他敏锐地发现三体人似乎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对他的折腾越来越少,某一天完全停下来了。过了一段日子,三体人再次和他联系,告诉他三体世界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希望他能在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之间牵线搭桥,建立友好关系。
云天明摇了摇头:“没有然后。当我醒来时,那个魂灵及其投影已经消失了。”
在行星上,旧的元首和贵族被推翻了,战略反攻的打算一度被放弃,新政府充满了对地球的浪漫幻想,当然也愿意和地球保持和平,以换取在太阳系的外行星上有个栖身之地。他们通过智子接管了三体舰队。虽然三体舰队上更多人是主张占领地球、消灭人类的鹰派,对于新政府的命令很不满,但是服从命令是他们的本性:三体人没有并自作主张,阳奉阴违的本领。
当云天明醒来后,周围又恢复了常态。飞船和往常一样航行在茫茫太空中,没有任何魂灵的踪迹。据三体人后来提供的监控资料,在云天明昏迷后不久,光纤维结构就完全消失了,引力波检测到它以近乎光速的高速绕着令人不解的诡异曲线离开了三体舰队,很快就到了几十个天文单位之外,以三体人的技术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由于生存环境的严酷,稳定成为第一需要,三体世界历史上几乎没有过真正意义的革命。即使曾经有过反叛的种子,三体人永不说谎的天性也使得秘密策划、地下组织等革命手段不可能使用——潜在反叛者总会表现出不恭敬的情绪,还没转化为行动就被当成思想犯处理了。直到三体人了解了地球之后,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改变现状的方式。云计算虽然已经禁止在民间使用,但是政府研究机构和军队中还有一定的装备,革命者利用其欺骗功能保护了自己的火种,并趁着乱纪元和恒纪元之间过渡阶段的漏洞,发起了一场滚雪球式的暴乱,他们做好了失败的准备,结果却异乎寻常的顺利:因循守旧的当权者根本没有应对革命的任何准备,很快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三体人的科学家很快发现了另一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实:当他们试图研究魂灵投影的运动方式的时候,竟意外发现如果扣除已知的几个大尺度天文结构的运动的影响:银河系、本星系团和超本星系团,魂灵的运动将变得简单许多。也就是说,相对于整个宇宙,或者至少宇宙的这一部分来说,魂灵很可能是在一个绝对坐标系中保持静止的。其近乎光速的运动现象是三体舰队自身随宇宙运动的结果。只有当魂灵发现了三体舰队后,才主动靠近,和他们发生了接触。
三体世界并非顽固不化的铁板一块,而同样受到所接触到的地球文化的强烈冲击。威慑纪元初年,在三体人和云天明的“心灵之战”时期,也正是三体社会面临重大危机的时代。威慑关系的建立使得远征地球的事业化为泡影,三体世界遭受了巨大的挫败,人心浮动,而地球文化的传播和云计算的初步应用,更使传统的三体社会形态摇摇欲坠。逐渐地,变革的火种在三体行星和舰队上都播散开来。不久后,一次突如其来的乱纪元所引起的社会混乱,终于酿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三体革命”。
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抵消星系运动的伟力,而保持在绝对静止的状态?
“不,其实是真诚,连自己都相信的真诚……”云天明长叹了一声。
三体人的进一步研究发现,魂灵本身是没有质量的,其能被引力波检测到的质量效应是它周围的一个力场所产生。这个力场将其与周围分开,而维持某种“东西”的隔离存在。但是这种东西也几乎没有体积,很可能只是一个点。那种巨大的发光结构是在瞬间由这个点中投射出来的。
“是……能自圆其说吧?或者是能抓住对方的心理?”艾AA有点犹豫地回答。
魂灵没有说错,它真的只是一个投影,没有任何的实体存在。
“AA,你觉得一个谎言能够成功的最关键之处在哪里?”当她询问云天明这一点之后,云天明反问。
无论如何,三体人知道,这是他们所无法想象的神级文明,而这个文明对它们似乎并无恶意,甚至还试图和他们交流,但是没有三体人能够成功地与魂灵进行过任何交流。相反,有两百多个三体人因为尝试和魂灵对话而变成了疯狂或白痴,最后不得不脱水烧掉。
但是艾AA越听越糊涂,既然三体人绞尽脑汁也无法役使云天明的心灵,那么云天明又怎么会向他们屈服呢?
云天明也成了其中之一。他疯疯癫癫了一段时间。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地球时间的一个多月后了。但三体人并没有放弃他:从当时的监控录像来看,云天明不断喃喃自语,有时又低头沉思,可见他和魂灵进行了最长时间的交流。而其他的三体人基本是一接受意识形就发了疯,思维器处于完全紊乱的状态,由于其特殊的生理构造,它们甚至无法通过昏晕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这种方法收到了一定成效,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云天明便学会了类似瑜伽和禅宗的心灵控制术,不需要有意去“抵抗”,但头脑中可以瞬时间让意识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而又可以在一个自我封闭的心灵暗箱中进行着某些潜在的思索。他甚至也形成了日益强大的坚忍精神力,能够忘却和淡化各种痛苦,去抵御和化解三体人的折磨。人类大脑只开放了一小部分潜能,三体人的酷刑迫使云天明挖掘出其中潜伏的无尽力量。在这场惊心动魄的精神战争中,经过几番交锋,技术上处于绝对优势的三体人仍然无法攻克云天明内心的堡垒,而无奈地败下阵来。
三体人耐心照看了云天明,希望能从他嘴里获取神级文明所透露的若干超级技术。但无论是对云天明反复询问,还是催眠和研究云天明的梦境,都收效甚微。不久后,云天明恢复了开头一部分的记忆,但是最后从魂灵那里知道了什么,连他自己也忘记了。三体人在对他的大脑进行探测后,惊奇的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空白区域已经被极为丰富的信息所填满,但这些信息,三体人完全无法解读,而和云天明大脑的其他部分也不发生交流。
接下来,三体人采用了许多种方法,譬如用类似迷幻剂的药物令云天明陷入谵妄状态,试图从其口中套出战略欺骗的方法,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云天明的意识也会模糊,无法进行清晰思考;又如进行云天明称为“灵魂电击”的酷刑,即不断地在云天明脑中输入问题,强迫其思考。在他产生抗拒意识时,大脑中枢会发出某个特殊信号,此时便触发灵魂电击,对大脑进行强烈的物理刺激,在不造成生理损害的前提下,令他感受到极为强烈的精神和肉体痛苦,形成条件反射,不敢再有抵抗。
只有无尽的恐怖感陪伴着云天明。虽然云天明已经不记得其中的内容,但当时那种巨大的恐怖仍然铭刻在他心中,令他不时在午夜梦回中惊醒。
人类的大脑处理和解决问题是个近乎自动的过程。只要刺激,就会产生一定的反馈。在某些方面这个过程并不一定需要意识的参与。众所周知,人类有许多重要的思考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意识只是起到监控、储存和整理、提炼等辅助作用。当然如果意识不愿意并强烈阻止进行某一思考,也会造成严重的阻碍。三体人为了让云天明的大脑在无意识情况下为自己服务,用了很精细的手段剥离了其意识层面。并设法用电脑程序对其大脑思考加以控制和输出。但是这一尝试失败了。他们发现,意识的反思和提炼等作用是电脑所无法取代的,更何况是不懂得人类思维的三体电脑。三体人必须要云天明的大脑作为一个整体为自己服务,包括其意识。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意识表层下的隐藏的若干较次要信息还是浮出了水面。有一天,当三体人向云天明说起它们新造的光速飞船的神奇时,云天明忽然记起了魂灵信息中若干语焉不详的片段意念:
“直接……使用大脑?”艾AA楞住了,实在不解其意。云天明只好又解释了一番。
【……最低级的安全方法是……利用光速……让自己变成一个黑洞……】
“自此之后,我和三体人的矛盾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我拒绝和他们合作,他们用了许多残酷的梦刑来折磨我。等到我实在熬不住了,只有先答应下来,然后设法拖延,找各种借口推搪,又或者故意出一些馊主意。当然,这种把戏后来越来越困难,三体人毕竟不是傻瓜。由于对我大脑的长期研究,我的思维对三体人的透明程度很高,要隐瞒他们是越来越艰难的任务。不过另一方面,我的意识也逐渐对各种恐怖和血腥场景有了抵抗性,甚至对于肉体痛苦也渐渐能够有意识地克服和驾驭一部分了。最后他们终于厌倦了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开始绕过我的同意,直接使用我的大脑。”
云天明不知道什么叫“让自己变成一个黑洞”,更不知道与光速飞船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其中一定存在着联系。经过多日的苦苦思索,或许仍然靠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导引,他终于想明白了黑域的秘密。他打算将这一点告诉三体人,毕竟他需要三体人用试验验证他的设想,但条件是要求三体人停止对太阳系的侵略进军。
“是的,根本没有什么跳楼,”自嘲的笑容出现在云天明的脸上,“也没有什么‘醒来’,什么克隆身体。这从头到尾仍然不过是三体人制造的梦境。所以我做什么,他们都不在乎,最多不过重来一遍。他们倒并不是故意欺骗我,只是没有告诉我这一点,因为觉得这并不重要。不过,后来他们夸奖我说,在梦境中和我交流仅仅是为了方便,而我的自杀是他们并未想到的一个骗局,如果真的令我复活了,他们大概也无法阻止,这使得他们对我的能力更有信心了。很讽刺,是不是?”
“这是不可能的,”三体人舰队统帅明确地告诉他,“我们不会为一个所谓安全声明的方法而放弃向太阳系的伟大进军。反正你的同胞没有启动宇宙广播,也不可能再启动了。我们暂时还不需要这个方法。”
“这,这怎么可能?难道……难道说……”艾AA猜到了一些,惊得结结巴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算了。你们也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神级文明的信息。”云天明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说。
“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躺在最初醒来的房间里。好像一切重新‘还原’了一样。”云天明淡淡说。
“不,”三体人统帅说,“云,我们仍然需要你的信息。我们不会以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地球为代价去交换,但是我们可以做出一些让步。你看——”他给云天明展示了一些智子发回来的画面:那是水滴攻击后的大混乱,世界陷入无政府状态,无数人死于恐慌引起的践踏、残杀、逃难、饥荒……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被救活的?”艾AA颤声问。虽然明知云天明一定没事,却仍然不禁感到后怕。
其中一个画面引起了云天明的注意:在美国西海岸的某个城市郊区,一个有七八分像程心的女子在逃难的人群中被发现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Look! This is that bitch! That bitch who betrayed us, betrayed the whole mankind!(看,就是那个婊子!那个背叛了我们,背叛了全人类的婊子!)”然后一大群暴民围了上来,对她拳打脚踢,撕扯着她的衣服……
在他脑袋碰到地面的一刹那,这个担心也消除了。云天明成为了史上最幸福的跳楼自杀者。他在欣慰中失去了知觉。
一个男人,不知是她的丈夫还是男友,在旁边哭喊着:“Please stop!She is not Cheng! She is not! We are Koreans! (请住手,她不是程!她不是!我们是韩国人!)”但是没有用处,丧失理性的男人们脱光了她的衣服,轮奸了这个可怜的无辜女子,女人们也扑上来抓挠着她,然后癫狂的人群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她白皙的肉体,把她的血肉一块块咬了下来……
从一开始的拒绝、到梦境中的屈服和事后的合作都是他设想好的骗局,目的就是自己的彻底死亡。这里有类似地球的重力环境,他跳下的方位和动作是经过仔细思索的,保证头下脚上,头部撞到地面,立刻脑浆迸裂而死。他推测,三体人的技术再发达,也不可能把一个变成浆糊的大脑复原。唯一可能的变数是三体人通过某种超级技术,在空中变出某种力场防护网之类,让他撞不到实地上。
“那不是程心,”三体人告诉他,“程心现在仍然被联合国保护着,但是坦白说,很快局面就会失控,到时候她说不定死得比现在还要惨。”
第二天,他又来到宝塔上,在那里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三体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判断三体人已经对他放松了警惕,在第三天,当他再次来到塔上时,忽然纵身越过栏杆,从二十多米高的顶层跳了下去!
云天明握紧了拳,他别无选择,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程心这么悲惨地死去。
达成初步协议后,三体人将云天明所需要的各种资料都传给了他,其中的信息量相当于一个大图书馆。云天明看了半天的资料,凝神苦思,说要帮助三体人欺骗自己的同胞难度极大,需要充裕的时间去思考。三体人没有打扰他,云天明在这个小小的人造世界里东走走,西走走,不时坐下来休息片刻。在这个世界里有一座七层高的宝塔,他爬上了塔的顶层,居高临下,眺望着周围的景致,若有所思。
最终,云天明屈服了:“好吧,安全声明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你们要让智子成立一支治安军,维持秩序,避免不必要的死伤,并且保护程心和她的朋友。”他无力地说。
云天明反讽地笑了笑:“AA,你以为我的故事只是那么简单吗?”
于是三体人获取了安全声明的方法:降低光速。当然此时他们并不知道,三体行星的位置很快就会暴露在全宇宙面前,所以也没有费心去营造黑域。在三体人终于获悉了引力波广播已经发出之后,它们也曾试图制造黑域,但是黑暗森林打击快得异乎寻常,它们刚刚进入准备阶段就发生了。
她崇拜的英雄,终于还是露出了凡人软弱的一面。
但是,有着相对充裕时间的人类,同样错过了这个机遇。
云天明一时停止了叙述,沉浸在思索和回忆中。艾AA从背后抱住了他,喃喃道:“天明,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可是她其实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不怪他,只觉得心中的一片苦涩逐渐扩大。
然后,在另一个可怖的梦里,云天明梦见他成了魂灵所谓的“搜索者”,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飞行着,寻找着不可见的“隐藏者”。他飞过千千万万颗星星,飞过一条条旋臂,却什么也找不到。最后他飞到了银河系的中心,在那里有着比任何一条旋臂都要明亮千万倍的银核,在其中几百万颗古老的恒星彼此缠绕和旋转着,进行着令人晕眩的引力狂舞……在银核的中心,是一个他看不见的巨大黑洞,但其庞大的吸积盘显出了它的存在。把人类的太阳扔到它的吸积盘上,只如一粒灰尘落到一张唱片上。
“这一点没问题。”在空间中浮现的文字回答说。文字没有表情,但云天明觉得,在那背后的三体人一定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露出了得意的讥笑表情:作为一只虫子,你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但云天明很快又发现,那个巨大的吸积盘其实是一张没有厚度的薄片,也像唱片一样缓缓绕着黑洞中央转动着,他俯近了那吸积盘,看到那上面分明是一张巨画,密密麻麻画着整个宇宙中无尽的星系,各个都惟妙惟肖,纤毫毕现。他飞近了那张巨画,甚至能看到一艘艘形态各异的飞船,一个个古怪狰狞的外星生物,它们都以无与伦比的细节被记录在这大画中,却丧失了生命。云天明感到一股大力拽着自己,要把他也吸入画中,他竭力想要逃开,但仍然被巨大的引力牵引着,坠向这无边的二维平面。
“但是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以后每天都能做和程心在一起的美梦,要真正的美梦!”这是他对三体人的唯一要求。
他努力挣扎,终于摆脱了那神秘的魔咒,离开了吸积盘的平面。但是很快又跌入更可怖的黑洞之中,穿越了视界,堕向那黑暗的深渊……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团鬼火,在那诡异的火下,一个躲在黑暗中的巫师,披着乌黑的斗篷,戴着尖尖的帽子,弯曲的鼻子下露着狰狞的笑容。他正在一张大纸上奋笔作画。那张纸不断地被抛出黑洞,一圈一圈缠绕起来,成了吸积盘的一部分。他看到太阳、月亮和地球都被巫师画进了那画中,那巫师看了他一眼,顿时画上多了一个二维的他自己,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根汗毛,甚至惊恐的眼神都被精确记录在大画中,随后他也被吸进了那画中,融入了他自己二维的画像……
比起真正妖异可怕的场景来,这个甜美梦境中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恐怖却给了他更大的惊悚和心理压力。他无法忍受这一切的美好将在瞬间变为噩梦,所以在一瞬间崩溃了,向三体人表示屈服。
云天明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消逝了。云天明发现自己躺在一开始的房间里,浑身已经大汗淋漓。
【已经被降维,正在被降维,还将被降维,直到最后……】
“不要再给我做这样的梦了!我……我和你们合作!你们听到了没有?”
【这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望着程心清澈而无辜的眼神,他不敢想象这样甜美的人儿又要经历怎样的异变或蹂躏。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样扭曲的“生活”,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忽然,魂灵的只言片语从他心灵深处的一个暗域中涌出,一刹划过他的脑海。正是那天他所忘记的一小部分内容。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那梦的意义。
“天明,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梦中的程心疑惑地问他。
“维度攻击!”当听到这里时,艾AA颤声说,她又想起了自己亲眼见到的,太阳系毁灭时的恐怖场景:大眼睛一样的二维海王星和土星、每一个细节都被精确二维化的太空城、比月球还要大的雪花……云天明的荒诞梦境最终变成了现实,甚至比那梦还要可怕。
云天明紧张地四下张望:天空会不会降下死亡的血雨?大地会不会突然裂开?周围的人们会不会变成吸血僵尸,向自己扑来?程心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是白发伛偻的老妪,还是流着脓血的怪物?他们会被活埋还是虐杀?在这个看似平静的世界里,又隐藏着怎样不可测的恐怖和邪恶?
云天明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他悲哀地喊了出来,但梦自然不会因此而醒来。梦中的程心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你的梦真的携带着魂灵的信息的话,那么‘小纸条’所带来的二维化永远不会终止,难道最后……”艾AA打了个寒战,“整个宇宙都会变成二维世界?”
爱与温柔在他心中涌起,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一切太美好,太甜蜜,不可能是真的。云天明猛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一切前因后果:毫无疑问,这是梦境,三体人的“梦刑”又开始了。
“不仅如此,”云天明叹了口气,抛出了更加令她目瞪口呆的真相,“魂灵给我的信息中透露,我们的三维宇宙本身就是维度攻击的结果。原本的宇宙是更高维的。”
“天明,你来了。”云天明看到程心亲昵地对自己说,又迷惘地看到程心挽住了自己的胳臂,像恋人一样依偎在自己身边。难道他们是在恋爱中?
“你是说……”艾AA竭力捕捉着他的意思,这意思并不难懂,只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宇宙本来是……四维的?那些……四维碎块是宇宙的本来面目?”
陡然间他眼前一亮: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从道路的尽头出现,随后慢慢变大。云天明看到一个米黄色风衣的女孩子微笑着向他走来。走到他面前,她停下了,温温柔柔地一笑。
她想起了“魔戒”的那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云天明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黄叶纷飞的林荫大道上,正是金秋时节,旁边是他大学校园中的草坪和操场,草坪上坐着几个静静读书的小女生,远处一对恋人依偎在一起;操场上,一群运动健将们正在打篮球,喧闹成一片……他茫然地在林荫道上走着,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在大学里读书,却没有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
“不需要了。”云天明淡淡地说。
“不是四维,是十维。”云天明淡淡地说,“四维宇宙本身已经是降维过多少次的结果了。十维宇宙才是魂灵所来自的完美世界。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说过:十是完美的数,我终于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您不需要再考虑了么?我们注意到,你们人类通常在做出重大决定之前需要进行长时间的思考。”
“十维!”艾AA又吃了一惊,但也并非太吃惊,毕竟对于她来说,四维和十维不过是数字上的抽象差别而已。
不为他人所奴役摆布,威逼利诱,坚持自己的独立意志,这是人类个体存在的尊严和骄傲。这一点,为了生存不顾一切的三体人不懂,或许也不想懂。
“其实人类科学家已经发现,基本粒子有十个维度,但只有三个是充分展开的,其余都蜷缩在微观里,像被揉成了一团……科学家们提出过许多理论解释这一点,但是没有想到,这是智慧生命对宇宙原初构造进行毁灭性破坏的结果。”
“对不起,我拒绝。”最终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坚持。他知道,如果自己选择放弃,纵然全人类都咒骂他,他也不会感到负罪,这本来不是他能够担负的责任。他的选择并非出自责任感,而是身上那一点不合时宜的贵族气质。
艾AA感慨了几句,随后想到一个更加实际的问题:
种种纷乱怨毒的念头从他脑海中掠过,呼唤他不要再犯傻,做出正确的选择。云天明知道,对方在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这么说,对太阳系的维度攻击难道就是隐藏者干的?”
云天明已经尝够了那种可怕的滋味,难道他还要永远生活在那噩梦的地狱之中么?为什么?就是为了他的人类同胞?人类算什么?不正是他们把自己从唾手可得的安乐死中拽了出来,而把自己送到这比死还要可怕的境地之中的么?为什么自己还要为他们着想?
“不一定,”云天明思忖说,“可能其他的高级文明也能够制造维度武器,用来进行黑暗森林攻击。但可以推测,宇宙降维正是隐藏者要达到的目的。”
“这我们很遗憾,但我们不会对您做什么,只会请您继续沉睡在我们制造的梦境中。”三体人简略地回答。但云天明的心颤抖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永远处于恐怖而痛苦的梦魇之中而无法挣脱。这比任何肉体上的酷刑都令他不寒而栗。
“它要宇宙降维的目的是什么?”艾AA问。
“那么如果我拒绝呢?”他问。
“不知道,”云天明长出了一口气,“这可能是这个宇宙中最大的秘密了。你还记得智子盲区么?”
云天明知道,三体人不会说谎,这些许诺都是真诚的。
艾AA点点头。智子盲区是能够使智子失效的神秘区域,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她作为天文学博士不会不了解一些。
“我们不会彻底灭绝人类,你们的物种理应继续延续下去。即使是为了科学研究的需要,我们也会留下少量人类,其数量可能有几十万到几百万,并且会在地球上拨一块保留地让他们生存,这些人完全归您统治。加上我们的先进技术,这些已经可以使您得到地球人帝王级的生活享受。”
“如果没有智子盲区,这个宇宙会是什么样子?”云天明忽然问。
云天明只是撇了一下嘴角:“人类灭绝之后,这些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艾AA浑身一震,她不是一个爱玄想的女孩,但这个虚拟的问题却有过现实意义。在威慑纪元初期,学术界普遍讨论过黑暗森林是否普遍存在的问题。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学派认为,宇宙中达到三体文明级别的智慧种族都应该具有制造智子或类似智子的量子纠缠通信技术的能力,而在上百亿年的漫长岁月里,一些最发达的文明应该已经有能力将智子投放到宇宙的各个角落,因此将在很大程度上消泯黑暗森林存在的可能性。他们认为,地球人和三体人所担心的黑暗森林攻击只是被夸大的宇宙局部现象。
对方丝毫没有被激怒:“但我们都很清楚,您在地球人类那里,并没有得到多少善待。您选择来到我们中间,这不是偶然的。近年来,对您大脑和思维的研究对我们的社会进步起了很大的作用,为此您在三体世界中已经受到广泛的尊敬。如果您肯帮助我们的话,将成为三体世界的最高荣誉公民,拥有副元首级别的特权。我们世界的物质利益对您可能没有吸引力,但是在我们的舰队得到地球之后,您可以支配其中的大量资源,其中包括人类所梦寐以求得到的一切。”
但是不久后发现的宇宙中所遍布的智子盲区否定了他们的学说。从种种迹象来看,智子盲区应该是“人为”的产物,使得宇宙对于各文明来说也是不透明的。因此黑暗森林状态可能会普遍存在,而不会被量子通讯所打破。
“抱歉,我可不是ETO的那些王八蛋。”
但是智子盲区同样也对黑暗森林理论构成了一定的挑战。试想,如果有一个文明能够在宇宙范围内设置智子盲区的话,那么可以认为它的影响力已经覆盖到整个宇宙了,这个文明完全不必要设立什么盲区,而可以通过类似智子的装置随时进行监控,扼杀任何刚刚出现的婴儿文明,完成宇宙的大一统。
“种族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在地球上,有很多人甚至在我们没有要求的情况下,就愿意来帮助我们。”
除非它另有目的。
“你们凭什么要求我背叛自己的种族?”云天明冷静地问。
“难道……设置智子盲区,因而导致黑暗森林状态的幕后主宰就是那个‘隐藏者’?”艾AA忽然想到了这种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云天明的嘴角露出了复杂的微笑。他对三体人的要求并不意外。当他在联合国时,曾拒绝宣誓对人类效忠,当时的他或许已经想到了这一天。现在,是他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我还是不知道,”云天明沮丧地说,“但看来这是很有可能的,如果没有一个遍布宇宙的超级文明设置障碍,可能根本不会出现黑暗森林。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它真是一个邪恶得不可思议的黑暗文明,毁灭了伊甸园之后,又把整个宇宙当成玩物,难道宇宙中真的有一个撒旦?”
终于来了。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隐藏者的线索,但是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云天明的脑海中或许知道得更多,但即使现在,他也只能记起其中的一点点碎片。这个宇宙最深层的奥秘,现在还没有对他们开放。
“您好,”三体人并没有地球人的多余客套,“我们唤醒您,是需要您帮助我们完成占领地球的计划。”
过了一会儿,艾AA又问:“所以,为了告诉人类维度攻击的事情,你就编了那个露珠公主与深水王子的故事?”艾AA问。
云天明一震,这还是三体人第一次对他说话。但他还是尽量保持镇静,向着无人的眼前微微点头,说:“你们好。”
“不完全是编的,我说过,这也是我梦中故事一部分,我只是将相关的内容糅合了进去。”
“云天明先生,欢迎来到三体世界。”
“但是三体人他们难道没有怀疑么?这个比喻其实相当明显。”
云天明刚想到这一点时,就看到空中出现了几行字:
“三体人的最大弱点之一就是他们相当缺乏想象力,”云天明解释,“如果他们事先已经知道了维度攻击的事,那么还有可能看穿这一点,可问题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既然人类都无法从这个故事中看出维度攻击的喻意,三体人又怎么能看出来呢?毕竟它们从未经历过维度攻击这种事情。”
云天明站起身,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后,发现了一扇一推就开的门。他犹豫了片刻后,便走出房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花园里,这里有许多他所熟悉的公元世纪的景物:庭院、小桥、假山、宝塔……显然是三体人根据地球文化复制的。花园四周是高墙,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天空是湛蓝的,阳光灿烂,白云朵朵,他推测这里整体的所在大概是三体人飞船的一个部分,但已经被改造成适合他生活的环境,至于天空等可能是虚拟图像。那么三体人如何和他交流呢?
云天明这次没有告诉三体人他所发现的重大秘密,他看不出宇宙降维的真相对于解决地球和三体之间的问题有什么帮助。三体人曾经探查过云天明的这个梦境,但是这个恐怖的梦境混合在其他许多怪梦之中也并不特别显眼。三体人无法解读出其真正的含义,云天明当然也不会去透露。
云天明“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躯完好,躺在一张大床上,大概是在一个克隆的身体里。癌细胞自然早就消失了,他感到身体比在地球上更加健康茁壮。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由电脑控制的自动化设备,他并没有见到任何三体人。他想,大概是三体人不希望自己在地球人眼中丑陋异类的形象成为二者间交流的障碍。
但是一年多后,万有引力号进行过引力波广播的事情终于传到了三体人舰队那里。侵略地球的计划半途而废了。而地球和三体世界暴露的可能则大为增加。这时候,云天明终于不用为三体人入侵地球而背上沉重的道德罪孽。但他同时背上了一份更沉重的责任:从高级文明即将对太阳系和地球发起的黑暗森林攻击之下拯救人类。
云天明仰起头,如陷入了悠远的回忆,过了很久才开口:“就从醒来的第一天说起吧。那一天,我永世不忘。”
魂灵虽然来自十维宇宙,但是对这个三维宇宙中的一切也颇多了解。它告诉过云天明七种可能的黑暗森林攻击方式,二维化攻击是其中最高级的一种。在和魂灵接触后的一年多里,云天明逐渐都记了起来。三体人急于从云天明那里获得这些宝贵的信息以做好防范。云天明告诉了它们其他六种,唯独剩下了维度攻击没有说。他直觉到这将是对太阳系发动攻击的最可能方式。而他知道,如果自己将一切告诉三体人,三体人是不会将这个情报告诉太阳系人类的,更不会允许他和人类接触。
她改变了主意:“天明,我暖和多了,你继续说吧,有些事说出来才会舒服。无论怎么样,我都站在你这边。”
但是以告知其他六种攻击方式为条件,云天明终于从三体人那里换取了和程心远程会面的宝贵机会。在那一次会面中,他将上面梦境和其他的故事精心杂糅起来,改编成那三个童话告诉给了程心。其中黑域和曲率驱动的部分经过精心掩盖,较为隐蔽,而较明显的降维攻击隐喻又超出三体人的知识和理解范畴,因此他们居然毫无觉察。
更不用说那个云天明打算送给程心的小宇宙!那个长方形的虚线框,她亲眼目睹过,虽然从没有进去,但是想想就知道,这是不可思议的创造,能够脱离整个宇宙而独立存在,三体人怎么可能拥有这样发达的超级技术?有了这样的技术还用怕三体行星的毁灭么?转移到小宇宙中去不就行了?再说,这种神奇的创造物又怎么会落到云天明手上呢?
“但如果当时你猜错了,高级文明并非采用降维攻击,而是用别的手段,那又如何?”艾AA想到这样一个问题。
其实她只是随口撒撒娇,可令她吃惊的是,云天明转身进了飞船,一刻钟后竟真的扔给她一块香皂!那芬芳的气息比她几百年前在博物馆里找到的那块还要浓郁!她至今也不知道云天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这其实没有矛盾,逃离降维攻击的光速飞船,也足以逃离其他一切攻击手段。这是最安全的方法,我不可能在一个故事中透露太多的信息,只能捡最紧要的说。”
她更不知道云天明的那些超级技术从何而来,云天明的飞船除了受到黑域的限制,无法离开这个星系之外,几乎可以提供他们生活所需要的任何物品,让他们在这个荒凉的行星上也过上不逊于太阳系的舒适生活。前几天,当她在小湖中洗澡的时候(湖水中含有一些罕见的金属元素,但没有有害成分,可以用来洗澡),忽然想到当年和程心一起在浴室里用香皂的往事,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云天明,并半开玩笑地说:“天明,我想要一块香皂!说起来,我还没用香皂洗过澡呢,你要是能用香皂给我洗澡就好了。”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你们见面时,你当时说自己和程心从小就认识,还经常一起讲故事,如果三体人能够查探你的记忆的话,这个谎言不会被戳穿么?”由于某个特殊的原因,艾AA很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但她又不敢轻易触碰云天明记忆的深处。但最后,她还是问出了口,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
云天明旋转了一下手上一个戒指一样的闪亮物体,这也是他身上佩戴的唯一物件。顿时,一个半径为三米左右的保护力场出现在他们周围,其中的气温很快增加到了人体适宜的程度。艾AA看不到任何变化,只觉得自己周身迅速变得温暖而舒服。她苦笑了一下:这种技术威慑纪元的人类已经可以勉强做到,能够在太空中通过纯力场维持温度和气压,但人类需要庞大的设施提供能量和维持运转,而云天明仅仅通过一枚小小的“戒指”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云天明仰望着漆黑的天穹,追忆着那些已经丢失在遥远过去、似乎属于另一个已经死去的自己的往事,轻声说:“那……也不完全是谎言。我……的确认识这样一个女孩子。”
前段日子他们迎来了蓝星的夏季,他们发现最初对蓝星温度的推测略有偏差。由于轨道偏心率较大,虽然在寒冷时期,这颗行星有三分之二的面积笼罩在近乎南极的低温中,但最热的季节又可以达到近50度的高温。酷暑难当,反正这个星球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干脆也抛却了衣物,成了天体一族。但是蓝星上季节变化也快,几场雨一下,又到了秋季。
在云天明的少年时代,确实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小女孩,比他小三岁,是他一个邻居的亲戚。有一年暑假,她到他们这座城市来玩,不知怎么就和云天明认识了。在他们短暂的相处中,云天明常常给那个女孩讲他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特洛伊战争、所罗门的宝藏、圆桌骑士、威尼斯商人……大都来自他那崇尚古典教育的父母让他读的艰深大书。而那个女孩也常常给他讲那些自己编的稚气的小故事,什么淘气王子啊,精灵公主啊,快乐小胖猪啊,情节乱七八糟,有的连故事都算不上。不过云天明却听得津津有味,他并没有什么朋友,那个崇尚精神品味的父母也不允许他和“小市民家庭”出身的同龄人一起玩。云天明的父母也是不喜欢他和这个女孩子过多接触的,那时云天明刚上初中,正是“危险”的年龄。不过那时候父母已经出现了家庭危机,正在闹离婚,也没有心情多管他。
“天明,我冷了,我们回飞船上去好不好?”艾AA打了个哆嗦,双手抱在胸前。此刻太阳已经落山,黑域中诡异而错乱的星光浮现在天穹上,蓝星上的气温也迅速降低,不着寸缕的艾AA已感到了寒冷。
云天明和这个小女孩的相处只有一个多月,当暑假结束,女孩回到她自己的城市的时候,他们曾经相约,明年暑假再见。但是不久后他的父母正式离婚,他跟着父亲搬离了原来的住址,从此也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妹妹,他进一步陷入了心灵的孤寂之中。这件不起眼的往事也被尘封起来,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也极少开启。
云天明摇了摇头,但这并没有缓解艾AA的紧张,她多少猜到了答案:他最初当然不会答应,但是在三体人无尽的肉体和精神折磨之后,他终于还是屈服了。她知道人类肉体忍受的极限,并不会太理想主义地鄙视云天明的屈服,但在深层心理上,她还是难以接受自己所爱的男人一手导致了人类毁灭的事实。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但这个小姑娘在云天明的早期生命中,多少留下了一抹淡淡的温馨。云天明后来所讲述的那三个关联的童话,其雏形也来自于这个小姑娘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当云天明说到这里的时候,艾AA紧张地盯着他,觉得口舌发干:“你……你答应了?”她紧张地问,却又不希望听到令她希望破灭的回答。
“邪恶王子要杀死露珠公主,发动了黑魔法。天上就掉下来很多很多陨石……小仙女从天上下来保护她,用云彩做了一把可以挡住陨石的魔伞,撑在她头上,保护着露珠公主……”
回到三体人的战略目标,数字模拟的云计算很快显示出其不足。第二代云天明大脑的数学模型已经是原子级别的了。但正如希恩斯在公元世纪的研究所发现的,人类思维基于量子层面,受量子不确定性的影响。由于这一问题,三体人仍然难以在量子层次上再现云天明大脑的数字复制体,也就不可能把握人类思维的根本。因此对于真正复杂精密的人类思维,还必须依靠云天明的大脑本身。三体人在更新了三代云计算之后,终于放弃了思维模拟的路子,而是将云天明本人从无尽的梦魇中唤醒,威逼利诱,让他为自己的世界工作。
“后来小仙女和公主,还有卫队长到了无忧岛,找到了高山王子,高山王子也学会了仙法,一会儿可以变得像山一样大,一会儿又变得像沙子一样小……”
但即使云计算不能直接和三体人的思维结合,和它的对话本身也给三体人带来许多乐趣。如果忽略计算速度的缓慢和记忆能力的低下,人类的思维水平其实并不低于三体人,反而有许多三体人难以企及的优点。除了欺骗能力之外,还有对世界的感性和好奇,发达的想象力,变幻莫测的发散和创造性思维等等。在某种程度上,对人类(云天明)思维的把握是使得三体人在威慑纪元末产生技术爆炸,制造出曲率引擎的重要因素。也正是因为这样,云天明才在三体世界中获得了极高的尊敬和真诚的感激,这使他在宣誓效忠三体世界后获得了相当高的地位。
“高山王子杀死了邪恶王子,后来小公主就和卫队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而高山王子和小仙女也离开了王国,回到了无忧岛上,他们也结婚了……”
云计算的这种应用一度导致了三体世界经济体系的崩溃。最终三体政府不得不发布强制命令,不允许给自己的思维器官装上云计算,否则立刻脱水烧掉,并在各个场合都安装了相关的检测仪器,这才勉强恢复了市场秩序。
云天明还依稀记得小姑娘给自己讲故事时认真而稚气的表情,他还记得自己问:“为什么不是高山王子和露珠公主结婚啊?”
不过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冗长的口头对话,双方只是将自己的计算过程投射出来,看到对方的数字变化而已,如果一方算错了,另一方会立刻纠正。但“云计算”却可以隐藏原来的思维波,投射出伪造的结果,本来根本没有钱购买奢侈物品的穷人可以宣称自己腰缠万贯,而无论买多少东西余额也不会减少。商家也将劣质次等产品宣称为特级品而大大抬高其价码,甚至——可能受云天明记忆中某些事件的启发——将一种有害化学物质掺杂在三体人幼仔所必须的哺育液里,以降低生产成本。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小姑娘撅着嘴说,“高山王子是露珠公主的哥哥,他们怎么能结婚呢?所以高山王子要和小仙女在一起,露珠公主要和卫队长在一起啊……”
“好,快速脱水机我拿走了。”
其实这个稚气的女孩和程心并没有太多相似,但在云天明遇到程心之后,情不自禁地幻想自己或许和她早就认识,只是失去了联系。所以将她的影子投射到过去,在幻想中那个小姑娘成了程心的童年时代。而三体人对他思维的了解是无法分辨出这些细微的不同的,加上云天明有意混淆自己记忆的误导,让他们相信了云天明确实和程心在过去就认识,而没有意识到云天明是在想象中重构了自己的记忆。
“好的,我本来有73212个点数,收到231个点数,这样就有了73443个点数。”
“但是那个小姑娘呢……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她?”艾AA颤声问。
“我要买这部快速脱水机,我有12563个点数,付给你231个点数,还剩下12332个点数。”
“没有,世界那么大,怎么可能再遇到她,我连她名字都忘了,只知道她小名叫薇薇……AA,你怎么了?”云天明很快发现了艾AA的异常,她泪光莹然,呼吸急促,紧紧盯着他,目光也变得非常奇怪。
这在三体世界是一个重大的改善,但另一些应用对三体人来说就没那么有趣了。由于不存在欺骗,也由于记忆力远超过人类,三体世界没有实体货币,对于一般交易也没有保存记录的习惯,在交易的时候只是口头报出自己的余额和愿意支付的数额,这样就完成了一次交易,这对于地球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譬如经常的交易过程是这样的:
艾AA凄然笑了一下:“你连她名字也忘了么?这一点,也许我可以告诉你,薇薇的全名是——艾晓薇。”
于是雄士们心满意足地走开,获得了某种意义上比合体还要舒服的感觉,也让他们有勇气去追求新的目标。
云天明曾经以为,在知道了十维宇宙的奥秘之后,这个三维宇宙中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令他感到惊奇。但是他错了,最震撼人心灵的,并不是那些宇宙中匪夷所思的大秘密,而是和一个人的生命和情感血肉相连的往昔。
“谢谢,其实你是个好人,可是我真的配不上你……”
此时的云天明,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小姑娘,会和艾AA这个两百多年后才出生的女孩子有什么关联。
后者的直言不讳常常引起三体雄士的攻击和强行合体,使得求偶期的交欢对于雌士们来说变成一场噩梦。但是现在云计算却教给三体雌士们更加委婉的回答方式:
但艾AA没有说错,那个姑娘确实叫做艾晓薇。他并没有真正忘记,只是不愿去仔细回忆。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愿意打破那个小姑娘可能是程心小时候的荒谬联想。
“快滚!你这个丑八怪!我一看到你就想排泄粪便!”雌士放射出表示极端厌恶的思维波。
但艾AA怎么可能知道的?云天明看着她,想起了刚见到她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和亲切感,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从艾AA的脸上,他渐渐认出了薇薇昔日容颜的些许痕迹,但那时候的薇薇只有11岁,即使艾AA真的是薇薇本人,他也很难单凭容貌认出她来。
“可爱的雌士,小可求合体。”雄士挥舞着触角求爱(三体人也有雌雄两性,但和地球人的性别含义完全不同)。
何况他知道艾AA不可能是公元人。虽然他没有仔细检查过她的过去,但他看得出,她身上有许多习惯、气质和谈吐是只属于两百年后的那个世界的,这一点根本不可能伪装。无论是从前通过智子的观察,还是最近这一年多的相处,他都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一点。
譬如在三体人的求偶季节,本来经常发生这样的对话:
除非她是11岁那年就冬眠了。但那时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吧?还根本没有冬眠技术啊。
这时候发生了一段有趣的插曲。由于三体世界的商业化,云天明数字虚拟大脑的若干低级版本,在三体人世界中获得了民用,三体人纷纷将其装在自己的思维器上,使其兼容为自己思维模式的一部分,靠它隐藏自己的真实思维,来为自己代言,从而达到某些本来不可能达到的效果。
在一瞬间,云天明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可以成立。他想询问,但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在得到云天明的大脑后七年,三体人完成了他大脑的第一个数学模型,这一模型包含了他大脑中分子级别的全部信息。可以用来模拟他的基本思维。三体人在这个数字大脑中消泯了“无用”的地球人的情感和认同之后,再输入三体世界的海量信息,就可以让它帮助自己出谋划策,三体人称其为“云天明大脑式欺骗计算”,简称“云计算”。
“你……你……怎么会……”
不过,这一个大脑已经足以做出许多事了。
“不要问,先听我说,好么?”艾AA温柔地按住了他的嘴唇,“天明,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很久、很久以来就一直想告诉你了。但又不知如何启齿。”
人类经验和记忆的独特性保护了人类思维的黑箱状态。当然,如果有更多的,成百上千的样本可以实验,这一黑箱或许也终将被打破。但是三体人手头只有一个云天明。
“天明,你真的不用为人类的毁灭而自责。说起来,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你或者程心,而是——我。”
虽然对于云天明的意识已经能有较为精准的把握,但令三体人遗憾的是,由于每个人的神经细胞突触所构成的拓扑结构都和他人大为不同,对于云天明的研究成果仅仅在一些基础层次上适用于其他人类。而较高级的结构和模式却是云天明本人独有的,虽然三体人已经精确掌握了云天明的思维和记忆模式,却无法将其应用于其他人类,从而也无法读出其他人的思维活动。
“你在说什么呀!?”
最初,三体人小心翼翼,这种实验还是比较温和的,甚至有许多美丽温馨的场景。这也是云天明觉得自己是在宇宙中飞行时做梦的原因所在。但随着对云天明大脑的深入细致把握,实验也越来越粗暴和残酷。有数十次,云天明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三体人对人类的初级了解总算能让他们悬崖勒马,用令大脑宁定的药品进行安抚,让云天明获得了喘息的时间。
“在整个过程中,我起的作用比你想象得要大得多。不过这件事要从公元时代说起。在你和程心公元时代的故事里,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她才是那个故事中真正的‘隐藏者’。”
三体人花了差不多十个地球年掌握云天明大脑的基本结构。考虑到三体人活动远超过地球人的高效率,他们的工作量相当于地球人一个世纪的成果。他们为这个大脑建立了一个仿真的身体,并让其接收到各种视听触嗅等五官讯号,研究其在云天明大脑中的转换方式,并且试图把握云天明记忆中的各种信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很困难。他们只要在适当时候刺激云天明的语言中枢,就能让云天明在不自觉中透露出自己的意识活动: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虽然他们仍然无法直接看到云天明的思维,但通过不断的刺激反馈的实验,已经能够间接地在云天明大脑中输入任何想输入的讯息,并通过云天明自己的描述观察其结果。
“她就是艾晓薇,或者薇薇,”艾AA幽幽地说,但这番话显然已经在她心里过了千百遍,“她是一个爱看童话,爱幻想的小女孩。有一年的暑假,她到另一座城市的小姨家里去做客。小姨家住在一栋高楼里,旁边还有许多看上去一样的高层建筑,刚来的那几天的时候,她还不熟悉环境,有一天竟然走到了另一栋楼里去了。一个陌生的小哥哥给她开了门,她才发现自己走错了,一着急之下,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个小哥哥就把她带到客厅里,请她吃冰激凌,她慢慢地才不哭了。”
罗辑建立起战略威慑之后,云天明的大脑终于被三体舰队成功截获。不过,此时地球和三体世界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球和三体世界处于微妙的战略平衡之中,地球科技在被封锁多年后开始腾飞,而三体世界的处境日益不利,战略欺骗的首要目标,由看不见摸不着的宇宙其他势力转回到地球之上,虽然地球上还有不少ETO的精神后裔愿意为三体人出谋划策,但三体人绝不愿意冒触发宇宙广播的危险在地球人眼皮子底下作案。因此云天明的重要性就更加显著了。
云天明想到那天见到那个小姑娘的情景,嘴角不由露出了微笑。急于想知道真相的强烈好奇让位给回忆少年往事的温馨。
绕了一个大弯,三体科学家还是回到了这个结论:要进行有可行性的战略欺骗,三体人必须得到人类的实体进行研究。在三体人占领地球前,唯一可得的人类样本,只有已经飞出太阳系的云天明的大脑。因此在危机纪元末,三体舰队终于决定派出一艘战舰去拦截载着云天明大脑的飞行器,反讽的是,这个信号被人类错误地解读为三体人派使团议和,从而间接导致了末日战役的全军覆没——三体人这次无心插柳的“战略欺骗”倒是非常成功。
“小哥哥带她去找自己的家,可是薇薇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住在哪里,只知道应该在附近的一栋楼里。他们走遍了附近好几栋楼里类似的单元,但是有的没人在,有的显然不是。最后小哥哥也没办法,只有带着她坐在楼底下的花园里,看看她的家人是否会出来找寻。”
经过三体世界数代精英的反复研究和多次测试,以及输入相当于人类所有图书馆总和的海量信息,三体计算机终于具有了12岁以下人类未成年人的平均欺骗能力,还必须在人类所熟悉的环境之下(因为所有的资料和案例都来自这一环境),对于三体世界和未来外星文明之间可能爆发的冲突,意义非常有限。事实上,在很多情况下,装了欺骗软件的计算机常常前言不搭后语,连图灵测试都不可能通过。
“他们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等得实在无聊,小哥哥就给薇薇讲了好些个故事。薇薇也给小哥哥说了自己编的故事,他们讲得正开心的时候,薇薇的亲人终于找来了,把薇薇带回了家。”
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三体人不得不放弃从根本上改造本能的狂妄计划,而试图通过计算机模拟等方式“算”出可能的战略欺骗形式。但计算机的能力只是其制造者能力的翻版和延伸,要让计算机具有特定的计算能力,就必须制造出相应的软件,要制造出相应的软件,就必须对相关原理有深入理解和把握。如果人类想不出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步骤,人类的计算机就不知道如何去算出结果。同样,如果三体人不懂得欺骗,他们的计算机也不懂。
艾AA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顿了一顿,问道:“天明,你还记得当时薇薇那个没有讲完的那个故事么?”
三体人一度寄希望于通过研究人类历史上的欺骗案例,以及各种政治、军事、商业、博弈学理论著作来获得这一能力。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既看不懂历史,也无法理解那些高深理论——地球人能看懂的都不多。他们只有退而求其次,将目光转向相对易懂的文学作品,有一段时间,各种有关欺骗的通俗小说成为三体科学家和政治家们的圣经,《基督山伯爵》、《福尔摩斯探案集》、《三国演义》之类的作品成了三体世界的畅销书,但是三体人仍然缺乏直观把握其内涵的能力。这些地球人的消遣读物,在三体人看来有如天书一样费解,要绕几层弯才能想明白。直到多年后,最聪明的三体智者,也仅能搞懂“小红帽”这类童话层次的简单骗局,这在战略上自然毫无用处。
云天明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只记得大致的情形,至于故事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三体人诚然可能犯错,但由于它们的语言是思维电信号的直接外在投射,却无法将错的“说成”是对的。如果三体人认为这是错的,那么由于大脑活动的外在投射,就等于直接告诉对方这是错的。虽然在远程通信等特殊情境下,可以通过技术手段伪造虚假的脑活动,但是三体人从低等动物进化到智慧生命以来根深蒂固的本能却使得它们无法迈开这一步。
“那个故事就叫做《送星星的人》,说是有一个王国的小公主,有一天出巡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少年,少年说要送给她一颗星星。但是她不相信,还叫侍卫把他赶走了。后来又发生了很多故事,她的后母要杀她,公主逃出王宫,后母就带着一支军队在后面追击。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从那颗星星上放下一条绳梯,她就沿着梯子爬呀爬,越爬越高。后母带着军队,也跟着她往上爬。最后在那颗星星上有一个人拉她上去,正是那个奇怪的少年。他们剪断了梯子,后母和她的军队就都掉下去了。
在三体世界,被称为“欺骗学”的高深学科在伊文斯吐露人类思维的秘密之后很快就建立了起来。三体人本来指望在短时间内就学会人类的这门独特技艺,但是这一希望迅速破灭了。三体科学家指出,从理论上理解欺骗的原理并无困难:通过有意识地宣称错误命题,使对方通过相信这一命题而达到己方所期待的效果。困难在于,三体人缺乏这样的本能,从而无法将这一简单原理付诸实用。正如人类的科学家能够在理论上陈述四维空间的数学原理,却无法想象出一个最简单的四维图形。
“后来,她和那个少年就在那颗星星上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因此,两个多世纪后,人脑的思维活动对于三体人来说仍然是一个黑箱。三体人非常渴望得到人类的实体进行试验。这倒并非出于科学研究的热忱,而是出于极其现实的需要——战略欺骗。当然,在整个危机纪元,人类基本上不被视为战略欺骗的对象,正如人类灭虫只需要喷杀虫剂,不需要对它们说谎。但是,发现黑暗森林法则后,三体世界对于宇宙的其他部分也充满了恐惧,他们知道,在那里不知有多少隐藏的猎手,而他们之前和地球的通讯已经有可能被发现而危及自身的存在。战略欺骗是必须考虑的重要应对手段。而要实现这一点,只可能从他们已知的唯一具有这种能力的生物——人类——入手。
时光深处的记忆一点点从云天明心底浮现,他渐渐记起了这个故事,以及更多。他在三体舰队上的“千年”迷梦中,这个幼稚粗糙故事也曾经改头换面地浮现过。他以为那只是潜意识中受了他送给程心一颗星星那件事的影响。但难道真相恰恰相反,自己当初想到送给程心一颗星星,最初的渊源其实是薇薇说的这个故事?莫非这个故事一直潜伏在他的意识里,影响着他的思想,而他却毫无觉察?
正是这个绝顶聪明的天才办法,推动了本已经陷入绝境的阶梯计划,亲手将一个人类大脑的珍贵样本,送到了三体人手上。虽然智子能够对人脑进行巨细无遗的观察,但仅仅是观察,还不足以深入了解人的具体思维机制。何况人类政府很快就发现了脑科学研究潜在的危险,在希恩斯之后,严格限定了研究的界限,禁止对人类的思维与大脑神经元的生物电传递之间的因果关系进行深入研究,以免三体人获得这些知识后,可以通过观察和测量看到人的思想。
“后来,薇薇经常去找你玩,那个暑假也是她小时候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你也许记得,她和你约好,第二年暑假再见,可是第二年,当她再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你已经搬走了,从此你们就断了联系。”
“只送大脑。”2
这一刻,艾AA的调皮和戏谑无影无踪,只有她平静而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凉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如同地球上的夜风一样凄清而伤感。吹拂着云天明纷乱的思绪,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如果说要为人类家园的毁灭找出一个始作俑者,那个人既不是程心,也不是云天明,更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一心要用铁血挽回人类命运的托马斯·维德。正是他六百多年前的那句话,决定了两个世界的最终命运。
“这段连青梅竹马都算不上的童年往事就这样消逝了。十多年以后,薇薇也长大成人,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凑巧她读大学和工作的城市,就是你的城市。当然她没有再见过你,以前的那段记忆,自然也只是放在心里。她只是偶尔想,那个小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呢?只是想想,也并不急于知道。”
艾AA大惑不解地瞪着云天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心中一直隐藏的秘密:“AA,你还不明白么?我赢得三体人信任,能‘打入’他们内部的唯一原因是:我投靠了他们。终结威慑纪元的那次水滴攻击,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一手造成的。”
“就在这个时候,她和你在绝没有想到的场景下重逢了。”
云天明看着她,脸上出现了一丝古怪的笑纹:“是的,这一切的牺牲当然有价值,这个代价就是——地球和人类的毁灭。”
“重逢?”云天明一时愕然。他不记得在任何地方曾经见过成年的艾晓薇,但是看着面前那张甜美而感伤的脸,那种淡淡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忽然从记忆深处,一个朦胧的场景浮现了出来:
“好了,这些不开心的事以后再说吧。”艾AA打断他,她现在明白为什么云天明从不提起这些遭遇了,“不管怎么说,天明,你要这么想:你经受住了考验,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尊重,打入了三体人的内部,这一切牺牲终究是有价值的,不是么?”
“AA,我……我见过你!在公元世纪,在……某个地方,我一定见过你!”
“为了了解人类,”云天明说,“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虽然它们可以通过智子看到地球的一切,不过要获得极端的情感和肉体反应,仍然只有通过实验,刚才的故事在三体人那里也算不了什么悲剧,毕竟它们的伦理关系和人类完全不同,它们自己就经常食用脱水的同胞,所以他们对人类柔弱的感性世界充满了不解。还有比这更恶心十倍的,比如——”
云天明思维乱作一团,在记忆里拼命搜寻着那张脸曾经的主人。中学,大学,公司,医院……在离开地球之前,他的生活相当简单,接触的同龄女孩也非常有限,但是却找不到艾AA的样子。但他必然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是究竟在哪里呢?大学时图书馆对面坐着的女生?工作后电梯里遇到的白领女郎?和他曾同租一套房的女性室友?一张张似是而非的面孔从他心头闪过,但都不是。记忆中只有一点残片,就是那张和艾AA极为相似的面孔,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自己,但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周围的时空都已消泯,无法记忆,无从寻觅。
等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才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三体人要用这种怪梦折磨你?”
艾AA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多少会记得一点,因为那件事对你来说相当重要,或许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那一天,”她指着日落的方向说,“你买下了这颗星。”
艾AA终于忍不住,叫道:“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随即转身捂着肚子,干呕了起来,吐着酸水。
那一天!
“天!”艾AA紧紧抓住了云天明的手臂,恶心欲呕,她想不到世界上会有这样可怕的噩梦,然而云天明却残酷地继续倾吐下去,“最可怕的是,我一边觉得无比的恶心、悲痛和恐惧,另一方面又真的被饥饿感所控制,饿得无法抑制自己的食欲,我真的把自己的女儿一口口吃了下去,而且打着饱嗝。我和程心甚至在女儿的骷髅边上做爱……然后我睡着了,当然在是在梦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程心捆绑了起来,她说要吃了我,才能活下去,我亲眼看着她把我一根手臂啃成骨头……”
一系列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激活了,就好像昨日发生的那样清晰:那一天他收到了胡文的短信,然后向张医生请求外出,他打车来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北京办事处,走进了群星计划的办公室,见到了外籍主任和何博士……等一下,似乎还有一个人?那是谁呢?再想想,他走进了那个办事处,第一个看见的是……天哪,难道——
“在一个梦里,我真的和程心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但那十年的快乐与恬静仅仅是接下去地狱般生活的前奏:恐怖的大饥荒发生了,我们都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可是有一天,程心却忽然做了一锅肉汤给我喝。我奇怪极了,在这饥荒中怎么会有肉汤的?然后我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皮和许多头发,我恐惧极了,这时候程心从锅底捞出一个被煮得稀烂的人头出来给我看,我依稀认出来,那正是我女儿的头颅。程心笑着对我说:多吃一点,吃哪补哪……”
云天明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指着艾AA,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群星计划的那个女孩!那个接待处的女孩!可你怎么会……怎么会……”
“不,你根本不明白!”云天明忽然激动起来,拨开了她的手,“这些根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梦’,你明白么?三体人在我的大脑中输入各种电信号,对于我来说,这些就是真实,和我看到你,摸着你一样真实,没有模态上的区别。他们在我的脑海中把各种噩梦变成了真实,这是生理机制所造成的,我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去抗拒。我不是用真实去对抗幻象,相反,是用自己制造的幻象去对抗真实,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你以为我想到程心会有用么?下一秒钟说不定他们就会让程心真的出现,让我真的以为奇迹出现了,自己受到了拯救,随后却变成更可怕的地狱,比刚才说的更可怕千百倍。”
“那不是我,”艾AA摇了摇头,“是你童年的朋友艾晓薇,我的……前世。”
“别说了,”艾AA爱怜地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颊,“我明白。忘了这些噩梦吧,这些都只是梦,而且一切都过去了。”
云天明不知道“前世”是什么意思,他细细回忆那一天在接待处的情形,是的,那一天,那女孩好像很热情活泼,跑进跑出,端茶倒水,还经常时而好奇,时而景仰地盯着他。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起更多了。她的出众美丽本该给他更深的印象,但他身患绝症,死在旦夕,心情一片灰暗,只是牵挂着程心,对美貌女孩也完全免疫了。后来更是再也没有想起过她,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女孩竟会和艾AA有关。
“每当这个时候,”云天明的声音变得有如梦呓,“我心里就会想到一个人,她就像但丁的比阿特丽丝一样,在天使的簇拥下,戴着花冠,穿着火焰一样的衣裳,出现在云中,圣洁的光芒照进了幽暗的湖水,给我带来一线希望。我对自己说,程心不是怪物,绝不是,她是拯救我的女神,这一切骗不了我,这是魔鬼的诡计……但这个世界没有童话,不是你念着女神的名字,女神就会来拯救你,想到程心,抱有那一线希望,与其说缓解了,倒不如说更增加了我撕心裂肺的痛苦。”
“想不起多少了是么,”艾AA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她对你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和擦肩而过的路人没什么两样。可是那天你的出现,却改变了她的一生。”
“可怕?”云天明发出奇怪的惨笑,“我还没有说到真正可怕之处呢。许多人都做过比这更骇人的噩梦。但这个梦不同的是,它几乎无限逼近真实,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中怪物刺穿我身体的獠牙和几百只密密麻麻的复眼,而那种剧痛以及窒息的感觉就和实实在在发生的一样。这些还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个梦根本不会结束,我就在湖水中窒息着,既不会醒来也不会昏迷,更不会死去,似乎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当然痛苦永远也不会停止。而我的意识也是时而清醒时而含糊,有时候我知道这些只是梦幻,过了一会又忘记了,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怪物所吞噬……”
“艾晓薇正是在那里上班。当她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也并没有认出你来。你告诉她你要买一颗星星,那时候她还以为你是一个吃饱了撑的的富二代,表面上热情介绍,其实肚子里暗暗嘲笑。后来,你告诉那个出来接待你的何博士,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个女孩的,这让她想起以前那个故事,然后越看你越觉得面熟,可是你又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她只知道,那颗星星是送给一个叫程心的女孩的。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直接问你的时候,你已经被何博士开车带走,去郊外看星星去了。”
“太可怕了!”艾AA惊叹了一声。
“这一别就是永别。”
“刚才,我就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梦境,”云天明拨弄着脚下的石子,“在三体人所制造的许多梦里,我都回到了大学时的那次郊游,和程心坐在一起,亲热地说着话。然后她抱着我,亲吻我,让我沉浸在至高的甜蜜和幸福中……可是忽然间,她变成了恐怖的鬼怪,皮肤变成了鳞片,朱唇变成了獠牙,她咬住了我的喉咙,把我拖下深不见底的湖水,让我在寒冷和恐惧中窒息……”
“薇薇后来还是找到你留下的资料,知道了你的姓名,确认了没有认错人。她本来以为你已经成了一个青年富豪,也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但是第二天,何博士在闲谈时告诉她,他看出你大概得了绝症,就快要死了。她一下子心痛得不行,想尽方法去查探你的地址和下落。但是除了名字,她对你一无所知。最后,你猜怎么着?她灵机一动,上了一个叫……‘校园网’的网站,通过你的名字查询,多亏你的名字较为少见,居然让她找到了你的页面。”
但她却想象不到自己将从云天明那里听到什么。
“慢着,校园网?是……校内网吧?”
所以,今天,当云天明终于向她讲述这些的时候,一股带着怜惜的幸福感充满了她的胸臆。
“嗯……对,”艾AA点点头,“我记错了,是校内网,校内网是干什么的?”
艾AA能理解,云天明是人类历史上最最伟大的间谍,他成功地以一个孤立的大脑打入了外星人的内部,并向人类传递了弥足珍贵的资料。这一切当然不会来得那么容易。她觉得她完全可以想象,云天明在三体人那里经受了多少残酷而血腥的考验。她渴望了解这一切,和云天明分享他曾经的痛苦和抑郁,安抚他的心灵,但却不敢问他,生怕触及他的伤疤。她甚至怀疑,他们之间脆弱的爱情能否弥补他曾经受过的艰辛苦楚?
“是一个社交网站,也叫人人网,有成员的名字、地域和上过的学校的校名什么的。”云天明解释说,艾AA的时代,网络交往形式极其发达而便捷,当年校内之类的社交网站与之相比较,就像原始人的石器之比瑞士军刀。
自从死线扩散之日起,艾AA和云天明共同生活已经有一个蓝星年了。1他们相依为命,而又相互扶持。在这些相濡以沫的岁月里,类似的症状在云天明那里发作过不止一次,但云天明并没有解释原委,她也没有问。只是隐隐猜到这和他在三体人那里的经历有关。但是云天明从来没有吐露过。
不过云天明努力回忆,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申请校内网账号的。反正他最多是建了一个页面,除了基本资料,什么也没有写,以后也没有去过第二次。
“好像自从危机纪元初年,我——不,我的大脑——被冰封起来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做梦了。无穷无尽的梦境,在幽暗的太空中萦绕着我。当然这些多半只是后来的错觉,接近绝对零度的大脑不可能产生梦境……然后,在三体人那里,他们抓住了这个最有力的武器,利用梦来刺激我,研究我……使用我。”说到“使用”的时候,云天明很平静,如同讲述一桩平平无奇之事。但艾AA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背后必然包含着无穷无尽的酸辛、痛苦和——恐怖。
“嗯,不过你加了唯一一个好友,好像叫做……胡文吧,是个企业家。他好像也是在你大学里唯一的朋友。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在校内网上也广交朋友,花了两三天时间,薇薇终于联系上了胡文,得到了你的联系方式,一路赶去你的病房,却得知你已经被程心带走了。官方的说法是,程心带你去美国治病了。”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你不明白对吗,我们不同的地方在于,我绝大多数时间都活在自己的梦里。在梦里,我过了几千年,或许是一万年……”
“那时候,薇薇以为这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却想不到真相是……不管怎么样,她被你那种无可救药的浪漫深深打动了。或许从那一天起,她就真正地……爱上了你,发誓要找到你。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就想要再见到你。可她哪里知道,你已经……被抛到太空去了。”
艾AA难以理解,但她善解人意地聆听着。
“从此开始了她悲剧的一生,她找了你有三四年吧,事业上也荒废了,又去美国找过程心,可那时程心也冬眠了,一直都没有结果。最后,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说你已经冬眠到了未来。但是薇薇却没法去未来,她最后只有放弃了。
“不,”那一刻,云天明的目光显得格外苍老,“从精神上来说,我已经活了至少几千岁,也许是一万多岁……或许两万岁,三万岁。”
不过,后来她的发展其实还是不错的,自己创业搞了网店,一度赚了点钱。那时候,在她身边出现了一个深情款款的男人,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几乎和你一样浪漫,正是这一点打动了她。她接受了他的求爱,过了一段快活的时光,但是没过多久,那个男人说自己也得了绝症,她想起你的遭遇,忙拿出所有的钱给恋人治病。谁知道这却是一个并不高明的骗局,钱全被那个男人骗光了,他人也不知所踪。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薇薇未必会上当。
“七百岁出头吧,除去冬眠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
云天明忍不住叹息,艾AA的声音愈加低沉:“更悲惨的还在后面。薇薇还想要振作起来,但不久后,她发现自己被那个该死的骗子传染了艾滋病!她苦熬了几年,最后——死了。”
“是啊,除去冬眠,三十多岁……以威慑纪元的标准来看,还是个青春少女。可是你知道我活了多少岁么?”
云天明“啊”地一声低呼,他没有想到,童年玩伴的生命结局会如此凄惨。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当他推开群星计划办公室大门的时候,看到的那个阳光女孩。这时候,那个瞬间在他脑海中分外清晰,但是彼时的云天明,又怎能知道她和他之间曾经温馨的过去,和不可测的未来?
“那就是二十……三十……哎呀,记不清了,你怎么老问女生的年龄?”艾AA撅着嘴说。
“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经毁了,但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艾AA入情地叙述着,不觉已经泪光盈盈。
“除掉冬眠的那些年呢?”
“她死的时候,才三十多岁,没有儿女,她变卖了仅有的一点财产,留下了一些干细胞,托给一个基因库保存。她希望她自己能在未来以另一种方式重生,过上崭新的生活。其实当时有类似想法的人很多,全世界的基因库里少说有几百万这种做白日梦的穷人留下的细胞,在以后的大低谷时期以及危机纪元,根本没人关心它们,更不会有人去克隆它们。这些细胞大部分都因为各种原因毁灭了,艾晓薇的细胞能保留下来,已经很不容易。”
“记不清了,四百多岁吧。”艾AA随口说。
“按照当初的协议,她的基因只能保存两百年,如果没有人愿意克隆就销毁掉。两百年以后,大概是威慑纪元中期,人类的生活重新上了轨道,人道主义、人文价值什么的又兴起来了。这时候出来一个基因保护组织,说有待克隆的细胞都是潜在的人,有生活的权力,所以拿出一些资金来克隆我们出来。由于资金不足,只能有选择性地克隆,一百个人里最多克隆一两个。或许是沾了长得漂亮的缘故吧,我就这样被克隆出来了。在两百年后,终于延续我了前世的梦……”
“AA,你今年多少岁了?”云天明却反问道。
“为什么你叫她前世?”
“曾经永无止境?什么时候?”艾AA并不理解。
“这是我们克隆人的称呼习惯,”艾AA解释说,“如果母体还在就叫父母,如果母体已经死亡就叫前世。这也是为自己无父无母的生命寻找一个时间中的根基吧。我的前世留下来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详细讲述了她的故事和遭遇,并且嘱咐我不要那么傻,轻松地生活下去……所以我才知道你们在公元世纪那些事情,也从小就知道了DX3906这颗星星,也因为这个缘故,才会选择这颗星星作为博士论文题目……”艾AA沉默,下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
“对于我来说,”激情过后,云天明望着落日,轻轻地开口,“这个世界本身好像一场梦幻。AA,不要怪我刚才的失态。即使是现在,我也一直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梦境。我已经不知道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这一切,曾经……永无止境。”
七百年的大轮回在他们身边流转着。本以为只是偶然的邂逅,谁知道竟是前生注定的夙缘。这一刹那,两个人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在这个新生的黑域的中心,世界和生命似乎一切如常。只是多了两个来自他乡的孤独者,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并将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但那也没什么关系,对于这个存在了几十亿年,并仍将存在几十亿年的星球来说,他们将在一瞬间后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如同湖水上泛过的涟漪。
在尴尬的气氛中,艾AA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天明,你可别会错了意啊。前世只是一个称呼,我可不是艾晓薇,我才没她那么傻呢。只是我想让你知道,你从来不是孤独的。就是在你最孤僻的岁月里,也总是有一个人在心里惦记过你。当你冰封的大脑在寒冷的太空飞行的时候,也有人在大地上苦苦寻找着你。”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雨早已停了,蓝草在晚风中摇摆,傍晚的阳光穿透了云层,洒在蔚蓝色的山丘上,镶上了一道明丽的金边。地球上绝不可能见到的一幕出现了:一片片蓝色的树林和灌木在夕阳下活动起来,舒展筋骨,将千万片叶子转向落日的方向,汲取着阳光的能量,有时还为争夺一点阳光枝叶交错,小小地打起架来,发出轻轻的摩擦声。一种像蜻蜓一样的两栖昆虫从湖水中飞起,在空中舞蹈,张开四片透明的薄翼吸收蓝草释放的养分,并发出尖细的求偶鸣叫。当异性被这叫声吸引后,就会发声应答,然后两两成对跳着复杂的交配之舞,进行繁衍生命的神圣程序……这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汇合起来,构成了蓝星上独特的生命大合唱。
而这个人,不是程心。
对一切的真实性,云天明获得了最原始也最真切的证据。
云天明久久沉默着,最后轻轻地说:“她是我的安多纳德。”
她鼓励地笑了一下,向云天明走近了一步,这次他没有闪开。她拉起云天明的手,将自己投入他怀中,聆听着他的心跳。云天明迷茫地看着她,任她拥抱着自己,眼神变得温柔了。她轻轻吻着他的面颊,终于她的吻有了回应,云天明犹犹豫豫地抱住了她,回吻着她,而她报之以更加热烈的拥吻……
过了许久,艾AA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倾诉着她的秘密:
“那你说,这是不是最真实的?还有什么比这更真实呢?”艾AA问。
“其实,唤醒程心,也是我一手促成的。”
云天明脸上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丝微笑:“嗯,我记得。”
“知道程心在公元世纪冬眠了之后,我就一直设法查找她的下落。那一年,我查到程心还在沉睡中,她不是太重要的人物,官方近期也没有唤醒她的计划。但是我非常强烈地想要让她活过来,见一见这个前世从没有见过的、你的初恋。正好那时候我发现了DX3906的两颗行星,也就是我们脚下的这个世界。其实这本来是一件小事,每年都有几十个这样的系外行星发现,社会大众也不关注……但是我利用了这个事件,把资料给了我的记者朋友,让他们挖出了将近三个世纪之前程心得到DX3906馈赠的往事,写了几篇夸大其辞的报道,引起了公众的好奇和官方的注意。就这样,在我的努力下,程心被唤醒了。我设法去接近她,想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结果却和她成了朋友……但是我没有想到,事态一发而不可收拾,程心成了全球的名人,也因此当上了执剑人。”
“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跟你说这些,”艾AA咬唇,脸上飞起一片晕红,“反正……那天我们在一起了。我们还没有从绝望中走出来,但是那天我们……放下了一切,我们……真的很快乐,很开心。第二天,你对我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星星了。’你还记得么?”
云天明面色惨白,他万万没有想到,让程心成为执剑人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她的好友艾AA。
“你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亚当,我就是你的夏娃。’”云天明闭上眼睛,回忆说。
“你怪我吧,天明。我一时好奇,却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后来的局面……”艾AA苦涩说。
“整整三个昼夜,你不吃不喝,几乎也没有闭上过眼睛。我不断跟你说,他们没有死,只是生活在另一个时间参照系里,也许有一天你们还会再见面的。但你都好像没听见一样。第三天晚上,你终于哭了,先是默默流泪,然后是啜泣,最后是嚎啕大哭。后来我……不知怎么,抱住了你。你也把头埋在怀里,然后我听到你对我说:‘这颗星星上只有我们了!只有我们了!’然后,你记得我对你说什么了么?”
云天明一时没有说话,他无法抑制内心的念头:如果艾AA没有设法唤醒程心,或者迟几年再唤醒,那么事情又会怎样?
“……我记得。”云天明喃喃说,神情却依旧恍惚。
那么纵然有另一个程心一样的女子出现竞选执剑人,托马斯·维德的冒险也许可以取得成功,地球也不会因此而毁灭?那么程心或许可以在地球上平静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又或许……
“嗯,天明,你记得那一天么?那天我们就站在这里等程心他们,看着他们的飞船进入了蓝星的轨道。你笑得就跟个孩子似的,不住地拉着我,跟我说你要给程心怎样一个惊喜,要和她一起进入那个连你自己都没去过的神奇小宇宙……可是忽然,死线扩散了,天昏地暗,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等你搞明白这一切之后,你呆呆地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没有眼泪也没有咆哮,就跟行尸走肉一样。那种彻底的绝望才让我明白,你当时爱程心有多深。”
“这件事情已经埋藏在我心里很久了。或许对于地球的毁灭,最该负责的不是程心,不是你,而是我。我多少次用来安慰程心的话,其实是用来安慰我自己的……如果不是我一时好奇唤醒了程心,那么一切就会大不相同。”
“我们的……星星?”云天明重复了一句。
云天明闭上了眼睛,脸色凝重,仔细回忆着什么。艾AA脸色惨白,说:“但是即使你要怪我,也不要怪艾晓薇,她和这一切都无关。她想对你说——”
艾AA觉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真实的。天明,看着我,我就在你面前,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真实的……这个世界也同样真实,天明,这是——我们的星星啊!”
“不,”云天明果断地打断她,“AA,我绝不会怪你的。其实,我刚才想过了当时的情形,纵然是另一个女子,当维德要杀她的时候,中了那么残酷的一枪,我也会忍不住去救她。”
“天明,你在说什么呀!”艾AA被吓坏了,她想扑过去拥抱他,云天明却退了一步,弓着身子,警惕着她的靠近,重复问:“你究竟是真人还是一个幻象?这世界是不是虚拟出来的把戏?”
“AA,万物有因必有果,但不是所有的因都应该为果负责。因果是无穷无尽的网络。没有人能独立做出决定,每个决定都是已经在被他人影响和改变之后的了。从大的方面来说,程心是人类所选举的执剑人,她的选择也是人类的选择,她的价值观也是人类选择的价值;从小的方面来看,程心做出了选择,是因为你唤醒了她,你唤醒她是因为我,而我又是被程心送上太空的,程心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冬眠的……而真正拍板决定的又是要杀程心的维德,一团乱麻。”
“天明?你怎么了?”艾AA疑惑地问。云天明却困惑而惊惶地盯着她,重重地喘着气,过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你,是不是真实的?”
“更广义地说,当年的叶文洁、罗辑和章北海他们,在历史上也可以做出其他的选择,或许结果也将大不一样,谁知道呢?但是我们不能再纠缠这些了。最终结果已经出现,人类灭亡了……不,人类还没有灭亡,从你说的关一帆的情况来看,星舰文明已经闯出了一条新路,在银河中创造了新的纪元。但是地球和太阳系已经消亡,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人家跟你闹着玩嘛,干嘛那么认真?真小气!”艾AA撅着嘴抱怨了一句,跺了跺脚。但她很快看出不对来,云天明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似乎真的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谵妄之中。
“是啊,无法改变的事实。”
“哼,我才不信!”艾AA立刻说,而且随即在云天明赤裸的肩膀上咬了下去,以作惩罚。这一口咬得太深了,云天明疼得大叫了一声,一把将她推开。霎时间,在他心中,许许多多旧时的幻象浮现出来,将他重重包裹,令他呼吸困难,思维混乱。他痛苦地抱住了头。
“但是这并不是一切!”云天明激动起来,“或许地球和太阳系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如果在一千年后,一万年后甚至更远的未来回首地球的灭亡,说不定也只是另一个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而已。你知道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么?”
如果换了程心,她也会为此吃醋么?
艾AA点点头,又惘然摇头:“历史书上读到过,不过具体情况就不太清楚了……”
“哪里都比她好……”云天明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心中感慨,这些女人们,虽然有着几百年的深厚友谊,虽然经历了多少次毁天灭地的劫难,但在一个男人那里,仍然非争出高下不可,即使这种竞争只是虚拟的,但她们仍会因此而得意。
“我本来也只知道大概,”云天明说,“不过在三体舰队里我有数不尽的时间去读书和思考人类命运,才发现历史的诡谲莫测。在一千二百年前的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攻陷,绵延一千年的东罗马帝国也就是拜占庭帝国,从此灭亡。欧洲文明的桥头堡沦陷了,整个欧洲在土耳其人的铁蹄面前发抖。那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出悲剧竟然成为欧洲振兴和现代文明的开始,大量君士坦丁堡的学者们逃到了西欧,带去了古希腊罗马文明的精髓,促进了文艺复兴的诞生,而土耳其帝国挡在欧洲和亚洲之间,为了去印度和中国,欧洲人不得不寻找新的商路,从而开辟了大航海时代……仅仅一个世纪之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英国人就已经环游世界,带来新的文明,创造了不仅中世纪,就是古希腊罗马也无法想象的现代奇迹……那么在今天,谁能说太阳系世界的毁灭,不是一个辉煌千百倍的银河时代的开始呢?”
“我哪里比她好?”程式化的对话继续着。
艾AA的眼睛也亮了,他们热烈地探讨起人类的未来。也许人类将占领一个又一个星系,殖民地遍布整个银河系,建立新的共和国、帝国和联邦;也许他们会组建数百亿飞船的超级舰队在整个宇宙间漫游,却永不停泊;也许他们的文明会提升到神的境界,可以穿梭时间,改变历史……
“当然是你好!”云天明立刻说。这倒无所谓真话还是假话,而是经过无数次惨痛教训,他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
但到了最后,云天明还是回到了现实,自嘲地一笑:“都是无聊的空想,我们可能这辈子都没法离开黑域了,还说什么银河时代?即使真有这样一个时代,在它来临前,我们说不定也化成灰了。”
“啊呀,疼!”云天明猝不及防,叫了一声,艾AA促狭地笑了起来,然后问出了从古至今,从地球到银河,不知多少人类以及非人类雌性智慧体都会问的那个问题:“喂,我和她,究竟是谁好?”
“但是无论如何,谢谢你,AA,”云天明热切地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让我从过去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对程心的感情是一种枷锁,对人类的愧疚同样是一种枷锁。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不要再担起这样的责任了,你和我,我们都不要。就让我们把握现在和未来的幸福,好么?”
“我说过你可以想她,”艾AA在他耳边厮磨着,“可是千万不要在我在跟前的时候去想她,要不然……我会惩罚你!”说话间,她猛然咬住了他的耳垂。
艾AA笑了,泪水却从她的眼角淌了下来。她和云天明紧紧相拥,虽然他们过去曾拥抱过无数次,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两颗心挨得如此之近。
云天明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那个人的秀发,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身边的那个女孩儿比谁都鬼灵精。
不知过了多久,一句话在云天明耳边轻轻响起:“晓薇在信的最后说,万一我在未来有机会见到你,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一只滑腻的胳膊绕过他的脖颈,一个软绵绵的胴体靠在他身上,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着:“又想她了,嗯?”
一封沉睡了七百年的信就要打开了,云天明的心又狂跳起来。
云天明苦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今天,那里除了雨云,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她就在那上面,或许正掠过他的头顶……
“她说:祝你度过幸福的一生。”
他曾经送给她一颗星星,而如今,由于突发的死线扩散,她再也无法降落到这颗行星上。她变成了他的星星。
云天明没有说话,但艾AA感到她赤裸的肩头被什么东西打湿了。
即使现在,他的女神离他也并不远,最多不过几百上千公里,在晴朗的夜空,他有时还能看到她的飞船以并不很快的速度围绕着这颗行星转动着。但对他来说,她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了。
“会度过幸福的一生的,我们。”最后,云天明说。
但幸运曾经离他那么近,经过七百年的离别,只差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他就可以见到同一个女子,他魂牵梦萦了七个世纪的那个人,从此以后,永永远远地生活在一起,生活在这个小湖边,再也不会分开,而身边的这个女子,对他来说,只会是他妻子的闺蜜,另一个男人的女友,和他了无关系。
蓝星的夜过去得很快,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玫瑰红色,染红了这对既刚刚坠入爱河,又已久经沧桑的恋人。在晨光的催促下,远远近近的蓝星植物们舒展着筋骨,朝向东方,开始了黎明的生命合唱,古朴而又温柔,像为他们吟唱的一首情歌。
这一切本来没什么奇怪,云天明问自己,难道他真的能再次和程心坐在湖边叠着小船?痴人说梦。在七个世纪后的他,本来就根本不能奢望和同一个女子再次坐在一起。实际上,此时此刻他身边居然还有一只和他同一种族的、雌性无毛两足动物存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紧紧相拥的云天明和艾AA都没有注意到,在隐去的群星间,一个小小的移动光点也渐淹没在拂晓的阳光中。在那艘以低光速飞行的飞船上,时间只不过流逝了一秒钟,程心和关一帆还没有从死线扩散的惊恐中回复过来,关一帆抱住了程心的头,他们的脸也紧紧贴在一起。他们就像那个藏族少年的漂流瓶一样,被无情的时间之流冲向下游,不知道自己会漂流到哪里去。
斜风细雨不须归。不知怎么,云天明想到了一句古诗,那还是在他的少年时代,他那崇尚古典教育的父母逼他背下来的。而今天,他真的是“不须归”了。一切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而只有任这异星的风雨冷冷地吹打着自己。
两对情人被时间的上下游分隔开来,彼此渐行渐远,似乎永远也不会重逢了。
以及另一个女子。
似乎。
有那么一瞬间,云天明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大一时的那次郊游,回到了当初和程心幸福地在一起的那一个小时。但眼前淡黄色的湖面,蓝色的草丛和色彩斑斓的石子无不提醒着他,这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是近七个世纪之后,近三百光年外的另一颗星星……
注释
云天明坐在岸边,漫无目的地将一颗颗湿漉漉的小石子扔进湖里,激起大大小小的波纹。一个妩媚如画的年轻女子坐在他身边,美丽的大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被微风吹起的长发时时飘拂在他脸上,痒丝丝地撩人情思。
1 一个蓝星年相当于400多个蓝星日,而每个蓝星日约相当于三分之二个地球日,综合来说,比地球年要略短。
如同要飘到世界的尽头去……
2 见《死神永生》第57页。
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同样迷蒙的细雨,将午后的小湖笼罩在一片淡淡雨雾中。湖畔的小草在微风中俯仰,贪婪地吸吮着甜丝丝的雨水。一只用草叶编的小舟浮在湖面上,在雨丝泛起的层层涟漪中越飘越远。
3 见《死神永生》第247页。
【蓝星纪元2年 我们的星星】
4 见《死神永生》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