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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

德尔努王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打量今晚被送来的女孩,一张小而苍白的脸,纤细的手脚和腰肢,几乎还是个孩子。

每天睡觉前,总要来一点小小的娱乐。

“过来。”他命令道。

星期五 永留岛

女孩怯生生地走过来坐在床头。他从睡袍袖口里伸出又小又胖的手,放在女孩单薄的大腿上慢慢蠕动,并满意地欣赏对方脸上惊恐的表情,像在看一只落入网中的小鸟。

“要是下次我来的时候你还没把故事写好,我就杀了你。”他像个骄傲的皇帝一样说出这句话,然后转身跳了出去,几个少年跟在他后面接二连三地消失,像他们来时一样迅捷。

“你知道我的规矩。”他用一种懒洋洋的声调说,“天亮之前,如果你不能令我满意,我就拿你来试验我新发明的刑具——那样我起码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得到满足。”

他弯腰穿上那双破旧的运动鞋,拉紧鞋带,轻轻跳上窗台。外面雨还在下,淅沥淅沥敲打着玻璃窗。

“我有一个故事。”女孩子浑身颤抖着回答,“专门献给您的故事。”

“我把它留下,做押金。”迪克一边说,一边把怀表扔在桌子上。

“故事?”德尔努王的脸上流露出惊诧,紧接着变成一丝笑意,“我似乎听那些家伙提起过,这城里有个写小说的人。”

马卡接过那只怀表,在手心里掂了掂,又还给迪克:“下次再来吧,等下次来,你就可以看到后面的故事了。”

“是的。”女孩急急忙忙抬起头,“我从他那里买了这个故事,您会喜欢它的。”

“反正是偷来的。”迪克满不在乎地回答。

“曾经有一个贱民想把他的故事献给我,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德尔努王眯起眼睛,像在回味着什么,“那是个又无聊又恶心的故事,富人看过后会厌恶自己的财富,而穷人们看过以后只想造反。我只好把他和他的同行们都关进大牢,斩断他们的双手,割掉他们的舌头,这样他们就没法讲故事了。”

“你疯啦?”卡斯嘉瞪着他,“这个值好多钱呢。”

女孩嘴唇惨白,浑身冰冷得像死鱼。

“我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多少钱都可以。”迪克抬头对马卡说,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上面镶嵌着一枚很大的猫眼石。

“也罢,今晚是应该先享乐的。”德尔努王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语气,“就把你的故事讲来听听吧。”

“我怎么知道。”卡斯嘉没好气地把脸侧向一边。

女孩子竭力不去理会那只还在她腿上抚弄的手,用她稚嫩的声音慢慢讲起来。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红裙女孩呢?”

我不止一次听过有关永留岛的种种传说,它坐落在遥远的南海深处,由三座山组成,从高处俯瞰,好像一条被剖成三块的鱼,大的那块是鱼头,鱼身子被沿着中线均匀地分割为两半。三座山靠近海的一侧都是又高又陡的峭壁,无从攀附,想要上岛,只能从鱼尾之间的海沟划船进去。

“没啦。”卡斯嘉回答。

他们说三座山交会的地方有座小村子,落潮的时候露出水面,涨潮便消失,进去的人从不见回来。岛上有一种白色水鸟,终日绕着岩壁四下飞散,发出奇异的悲鸣声,因为它们的叫声酷似“留!留!”的呼喊,岛便得名“永留”。

“没有啦?”许久之后,那个名叫迪克的男孩子问。

上岛的时候正是傍晚,暮云像一大块闪闪发光的金子,衬着黑漆漆的岩壁,令它显得分外森严。我们放下小船,慢慢划进那一大片幽深的阴影中,像进了一座山洞,只有头顶上方还有一线薄弱的天光,一寸一寸褪色消散。

“你是谁?”女孩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明亮铿锵,像擦亮的银罐子。

空气冰冷潮湿,大家燃起船头的鲸油灯,摇曳的火光照亮前方一小块冰冷的波涛。船走了许久,终于在一片浅滩停下,我们惊奇地看见一道古老粗糙的石堤,上面爬满贝壳与海藻,石堤内正是那座传说中的村庄。低矮的建筑物挤挤挨挨,有些似乎在常年海浪侵袭下崩塌了,有些还依然矗立着。从那些幽深的街道和洞开的窗户中,竟飘来了缥缈的乐声。

他还想再凑近一点看,那双眼睛却突然眨了一下,一滴雨水从乌黑发亮的睫毛上滑落,啪的一声落在书本上。

一位曼妙的女子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们眼前,身体近乎赤裸,如金色细沙一般柔滑,如没药一般芬芳。她的头发似乎总是飘浮在潮湿的空气中,尽管周围一丝风也没有。

迪克站在那里仔细端详。女孩有一张新月般圆圆的小脸,眼睛是非常漂亮的绿色,盯着前方很远的地方,像在思考某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金色封皮的书,书上的字他一个都看不懂。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异乡客。”她亲热地上前挽住我的手臂,“每年只有这短短一夜里,我们的村子才会从波涛中出现。这是盛宴与欢爱的黄金之夜,所有人都在期待你们的光临。”

他继续向前跑,然后惊讶地发现树下一架秋千上坐着一个女孩,穿一条火红的塔夫绸裙子,微黑的膝盖露在裙摆外面,脚上是一双金色凉鞋。迪克放慢脚步,最终停在她面前。雨滴从树枝缝隙中落下来,凝在她黑漆漆的头发上,像一粒一粒的珍珠。

她在前面带路,轻盈得像一尾金色海鱼,我们梦游般跟在后面。四处散溢着无可抗拒的诱惑气息,如同一层闪闪发光的薄纱,蒙住人的眼睛与心智。

一座小小的花园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像一盘悬在半空中的绿色盆景,那是某个贵族的私人领地。迪克脱下上衣挂在一条锈迹斑斑的钢索上,抓住衣服两端滑了过去。花园里有芳草和绿树,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玫瑰花丛,有一座大理石的喷水池,潺潺清水从少女石像的水壶里流出来。

道路蜿蜒曲折,我们进入一间大厅,里面有喷出蜜酒的喷泉,有爬满地板和墙壁的鲜花,有丝绒、兽皮、刺绣和羊毛的垫子,有无数火把和蜡烛,把那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向四面八方。酒池里漂浮着盘子和碟子,盛满各色美味佳肴。还有女人,许多女人,拨弄乐器,追逐嬉戏,把蜜糖与奶油涂在对方身上。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敲打着胸膛,像是这寂静世界里唯一的活物。

“你们是海里的女神吗?”我昏头昏脑地问身边谜一般的尤物,“或者是海妖?”

现在他已经跑了快一半路,钟塔越来越近,巨大的指针像黑色铅锤,低垂在暗沉沉的浓云下一动不动。迪克放慢脚步看一眼脚下的城市,它们和他平时看到的样子很是不同,如同一些精巧的玩具,在雨中闪闪发光。无数房顶、街道、台阶、桥梁、空中隧道,彼此联结咬合,好像一台大机器上的齿轮和轴承。这样的景色他原本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

“何必多问呢,年轻人。”她无瑕地微笑着,把炽热的双唇贴近我耳边,“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他意识到自己被这些琐事分散了注意力,连忙加快脚步跑出客厅穿过走廊,从另一扇窗户跳出去,落在街对面一座楼的屋顶上。一排不知是谁忘了收的床单和衣服晾在雨里,被风吹成奇怪的形状。他继续向前跑,跳跃、穿行、攀爬,并把沿途经过的每一处细节都牢牢记在心里。这是一条他精心设计的路线,最直接、最便捷、最省力,威和小狼就是不会在这上面动脑筋,他们还在那些道路与屋顶之间绕来绕去,局势对他相当有利。

于是我们便醉倒在那片花与蜜的海洋中,亲吻无数闪闪发光的嘴唇、乳房与大腿。身体融化了,消失了,只剩下梦一般的呻吟飘浮在空中。

他从其中一个阳台上跳进去,像一阵风般从客厅里穿过。一家人正围坐在餐桌旁吃饭,汤和炖肉的热气凝固成一道道白色烟柱,一个孩子打翻了饭碗,晶莹的饭粒泼洒在半空中,旁边的电视上有一对男女在深情拥吻,像是某部电影中的一幕。迪克迅速看了一眼桌边那些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瞪大眼睛紧盯着电视屏幕,一旁的父母面露尴尬,而年纪更大一点的那个男孩则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这是无比漫长而销魂的一夜,令之前生命中所有夜晚堆积在一起,都显得尘埃那样微不足道。

迪克沿着一截水管向上爬,途中经过一座又一座阳台。破旧的花盆挤挤挨挨,有些空了,只剩浑浊的雨水,有些里面开着不知名的花。灰色鸽子展翅欲飞,像许多栩栩如生的雕塑。

“整个生命不过是一夜或两夜。”我叹息着。

唯独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刻,所有的禁忌都不复存在。时间的缝隙里,四个少年将要比赛穿越这座城。

“你说什么?”怀中的女人转头望向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们从城市边缘的这条废巷里出发,终点是城中央最高的那座钟楼顶端。不管是从平面,还是从高度上来看,这都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旅程。这座城市,艾罗斯特拉特,如同一座森林:有钱人是鸟,在最高的枝头筑巢,享受最好的阳光,呼吸最干净的空气;普通人是猴子和松鼠,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为了找一口食物上上下下奔忙;穷人是老鼠,在阴暗的地面上找地方藏身;至于这些少年,则是地下的居民。他们因为各种原因被社会遗弃,被剥夺了在阳光下行走的权利,只能像白蚁一样在树根下面做窝。钟楼对他们来说,是毕生可望而不可即的空中楼阁。

“没什么。”我吻一下她的额头。

启动速度最快的是小狼,他有一个向前弯曲的膝关节,可以手脚并用,像真正的野兽那样跳跃奔跑。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威,这一点谁也无法解释,她的脑子像婴儿一样简单,身体却比耗子还灵活。迪克和卡斯嘉暂时落在后面,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那是一句诗吗?”

大家屏息等待着,迪克摸出一枚硬币向上扔去,像以往一样,这枚硬币永远落不了地。当它被冻结在最高点的一瞬间,四个少年一跃而起,几乎同时冲了出去。

“什么?”

迪克蹲下系鞋带,整个小队中只有他一个人穿了双破旧的运动鞋,其他人都是打赤脚。他仔细地把鞋带一根一根拉紧。时间足够,或者说,在比赛正式开始前,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时间。当他站起身时,其他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向他们笑了一下,比出准备就绪的手势。

“你刚才说的,‘整个生命不过是一夜或两夜’。”

只有这群少年除外,四个闯入时空缝隙中、幽灵一般的少年。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瞬间,整个冻结的城市只对这四个人开放。

“是的,很多年前,我从一个行吟诗人那里听来的。”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卡斯嘉。迪克点点头,拇指向下,其他人也向他点头,谁都没有说话。当一切都静止时,连声音都无法在空气中传播。那些空中飞翔的尘埃,那些晶莹剔透的雨滴,那些楼群缝隙中的鸽群,还有姑娘被风掀起的裙角,它们统统一动不动。

她慵懒地轻抚我的胸膛,过一会儿说:“你会一直想着我吗?”

周围寂静无声,迪克看着脚下,一朵大而浑浊的水花正凝滞在那里,像一只张开的手,姿态优美,又有一丝狰狞。他把脚从水花里挪开,赤裸的脚踝从水中穿过,冰凉滑腻,却完全没有被浸湿。水花依旧保持着那个形态,仿佛是用水晶,或者其他更加黏稠的透明胶质做成的。

“想着你。”我说。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迪克第一个跃出残破的窗框,在他脚尖踏上地面的一瞬间,雨滴停住了,在空中凝成一颗一颗扁圆形的,闪闪发光的珠子。

“一辈子都想着?”

“出发。”迪克下令道,随手扔掉手中的烟卷。

“一辈子。”

他们简短地回应了一声。

“或者,”她狡黠地眨眨眼睛,“你想说你爱我?”

“都准备好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她咯咯低笑着,送上比蜜酒还要甜美的嘴唇,把我的回答压回牙齿中间。

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般,迪克站起身,低头问另外几个人:

“你太好了。”她轻声说,“我决定把你留下。”然而我已经目眩神迷,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迪克还在研究那半截烟卷,下面两人对视了一阵,觉得没有必要为这种小事惊动他。威还在绕着圈子爬来爬去,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忧伤地号叫起来。

墙上的火把越烧越短,周围一片寂静,仿佛连呼吸声都掩盖在浓重的睡梦中。女人在我耳边悄声说:“跟我来。”于是我站起身,像来时一样迷迷蒙蒙地跟随她轻盈的脚步,穿过满屋连绵起伏的赤裸身躯。出门,走街绕巷,夜色开始有一点稀薄,像是水冲淡了蜜糖。我们来到村庄正中的一座高塔下,潮湿的石阶缝隙里散发出海腥气,依稀还有破碎的鱼鳞在闪闪发光。

小狼继续露出獠牙,卡斯嘉又补充一句:“迪克也同意了。”

“你去塔上等我。”她转身对我说,海藻一般柔软的双臂搂着我的脖子。

“我带她来的。”她简短地回答,她的声音也是电子合成的,透出冷冷的金属质感。

“等多久?”

卡斯嘉啪的一声合上杂志,两只电子眼像摄像机镜头般嘶嘶转动。她只有下面半张脸,小巧圆润的下巴和丰满的嘴唇,嘴唇以上的部分全被掩在一堆电子传感器后面,代替了鼻子眼睛和耳朵。实际上她对自己的上半张脸一直很自豪,甚至绘了一些红黑相间的狰狞纹饰在上面。

“不会很久。”她像小孩子般娇声低语,“听话,我都是为你好。”

“我们一定得带这家伙来吗?”小狼终于开口了。他年纪最小,还没学会忍耐,嘴角故意撇向一边,亮出锋利雪白的獠牙。

我听她的话上了塔。我本不该这样做,然而那样迷醉的气息中,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

几个少年窝在阴暗的废仓库里,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光,雨水一股又一股从裂开的天花板往下淌,有一种湿漉漉的味道。迪克坐在高处,盯着指尖上最后半截潮湿的烟卷,思考怎么重新把它点燃。卡斯嘉靠在角落里看一本残破不全的旧杂志,她是从来不懂什么叫黑暗的。小狼则挑衅地瞪着始终在他旁边爬来爬去的威。威每到下雨天就会很不安,像那些常年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

我爬上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只是短短一夜,她的身形已经开始臃肿起来。黎明前的夜还是很凉,我找到一张床钻进去,很快就睡得像初生婴儿那样香。

窗外细雨朦胧,污浊的街景在刻满裂痕的玻璃外绽开,像是用最肮脏的颜料随意涂抹出的图画。

梦中我又看见那些女人,那些海妖一样的女人。她们手拉手漂浮在海水中,齐声高唱着古老陌生的歌谣。水漫过她们赤裸的身体,漫过她们紧绷圆润的腹部,像一串苍白的珍珠随波漂浮。

女孩子低头念起来,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浴缸在滴答滴答往下漏水。

我梦见她们越来越高亢的歌声,梦见她们混合痛苦与喜悦的呻吟,她们身下的海水被染红了,许多鱼一样的生物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成千上万,散布在弥漫着血腥气的泡沫中。它们游得很快,偶尔有一些跃出水面,发出清脆的啼哭声。

“念下去就知道了。”马卡回答,“念吧。”

似乎是太阳从岩壁后面升起来了,穿透浓浓的晨雾,带着一丝温暖落在海面上。女人们停止歌唱,带着圣母般无瑕的微笑一个一个游上来,湿漉漉的手臂揽住我的脖子,亲吻我冰冷的嘴唇。然后她们化作洁白的大鸟,拍打着翅膀飞起来,落下雪片般细碎的羽毛。

“Jumper……”女孩有些费力地读出这个标题,“这是什么意思,会跳的人吗?”

我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望着海面之上翱翔的白色鸟影。她们唱歌给我听,为我送来一日三餐。天气好的时候,阳光透过窗台下起伏荡漾的波涛,时不时传来细碎的嬉笑和啼哭声。

马卡拿起桌上那叠纸稿,递给其中一个女孩子,她是几人中唯一识字的。

歌声惊扰了我的梦境。

少年们嘻嘻哈哈地跑到屋子中央,把他们脏兮兮的手和脚伸进浴缸里涮了又涮,再从旁边扯下一条破毛巾擦干。一切就绪后他们并排坐在浴缸边缘,几条腿在半空中晃悠着。

我睁开眼,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连成一片绵延不绝。我挣扎着爬到窗口向外望,海水已经涌了上来,从黑色岩壁之间的海沟一波一波拍击而来。那些粗糙的石堤、蜿蜒的街道,以及飘散出酒与蜜香气的庭院,一点一点消失在浑浊的泡沫中,消失在刚透出一点淡白色的天幕下。

“先洗手。”马卡回答,“把脚也洗一洗。”

整座岛像条鱼一样沉了下去,沉向漆黑冰冷的海底。

“已经是星期四啦,我们的故事怎么样?”为首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说,看样子像是这群孩子的头儿。

“没了?”德尔努王睁开眼睛。

几双脚踩在破旧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一个淌着泥水的脚印。

“今晚就到这里。”女孩低着头轻声说,“如果您喜欢这个故事,我很乐意明晚继续为您讲下去。”

少年们从来不走楼梯,他们蹲在外面砰砰地敲窗户,像一群莽撞的鸽子。马卡不得不停下笔,开窗放他们进来。

沉默片刻,德尔努王哈哈大笑起来。他肥硕的身躯在笑声中震动,好像一只蛤蟆。

星期四 Jumper

“这也是那家伙教给你的吧!你们这些贱民,以为区区一个故事就能随意摆布我,真是可笑!”

“知道了。”摩叶先生点点头坐起来,并趁女儿不注意的时候,把那叠纸稿偷偷藏进草丛下面。

女孩脸色更加苍白,小小的身子颤抖着,好像风中的叶子。

“爸,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妈让我喊你吃饭呢。”

“也罢,我今晚就不杀你,看你还有什么花招。”笑累之后德尔努王说道。游戏要慢慢玩才有意思,他有的是时间。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出现在他面前,一双小小的手撑在光洁的膝盖上,金色长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女孩叩头谢恩,娇弱的身躯像一朵小花,随时可以捏在手里揉碎。德尔努王趁机把她拉入怀里,想要像平时那样在那身子上好好发泄欲火,但刚才故事里那些画面始终在脑子里盘旋,令他对女人的身体突然产生了几分厌恶之情。

如果真有那样一颗星球该多好:神奇的丛林,美妙梦幻而又暗藏危险,一位无所不能的英俊侦探,以及谜一般的金发少女……

他挥手把她甩到床下:“明晚这个时候,带着你的故事来见我!”

午后阳光从摇曳的树影间跌落下来,照着纸页上潦草的蓝色字迹,为它们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风在花园里穿行,草木哗啦啦摇摆,像是有无数个看不见的精灵在窃窃私语。摩叶躺在草丛里,望着头顶上方无数闪耀的光点,心头涌动着一股明媚的忧伤,仿佛少年情窦初开。

星期六 万古尘

故事在这里停下了,尽管一切才刚刚开始。

暗夜里,一个漆黑的人影立在窗前。

那桩震动整个星系的游客连续神秘失踪案。

“我的故事写好了吗?”一个低哑的声音传来。

他——“穿越黑洞无所不能星际侦探社”的一级探员,连续三年荣获《立方光年人物志》推选出的年度最迷人微笑奖,摩叶先生——并不是一位幸福的游客,而是来破案的。

马卡摸索着,从床头拿起一叠纸稿递过去。来客就站在那里读了起来,屋里几乎没有一丝光,他却能毫不费力地看清那些细小的字。

他躺倒在床上,感觉自己仿佛身处色彩斑斓的童话中,直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重新回到心头,破坏了来之不易的满足感。

出发去刺杀嬴政的前一天,韩凌回到那座小村庄,去见他多年未曾谋面的妻子。

摩叶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整个房间像是一个巨大的吊篮,飘荡在高空中。空气清新甜美,丛林的喧嚣声从脚下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四周是上上下下的豌豆藤,以及其他色泽柔美的花房,绯红、粉紫、柠檬黄、苹果绿……

月娘正在井边埋腰绞一桶水,突然看见地上一双男人的大脚,破布鞋面上沾满泥土。她一惊,手里的桶也掉了,那人却一把捞起来递到面前,敏捷得像事先排练过许多遍似的。

“请先好好休息吧,晚饭前我会来拜访您。”桑玛说完这句话,行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屈膝礼便退了出去。

“阿凌!”她情不自禁叫出声来。抬起头,却被眼前那张脸吓了一跳,满面疮疤,像被火烧过,还有一道巨大的刻痕从右边眉梢直到左唇角,深得几乎要见骨头。那人身上衣衫褴褛,少了右边一只胳膊,仅有的一只左手紧紧抓住桶把,手指因为太过用力,一节一节泛出白色。

能够睡在花里,这或许是许多孩子(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有过的梦想。幸运的是,宇宙那么大,总有些地方可以实现你的梦。

月娘又惊又怕,双手用力一推,木桶砰的一声落地,清冽的井水四下飞溅。她提着湿透的裙角跑进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反手要掩门,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甜嫩的女声:

实际上,最开始摩叶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突然间就来到一朵几人高的龙璜花旁边(!),沿着倒悬的花柄爬进半透明的水蓝色花瓣包围中(!!),发现里面有一张花药铺成的,芬芳柔软的,平生所见最舒适的床(!!!)。

“你就是安月娘吧。”

谢天谢地,房间看上去非常完美。

一个白衣小姑娘从那陌生男人背后跳了出来,十一二岁年纪,黑发梳成两个光亮饱满的丫髻支在耳边,更显得脸盘小巧,眼睛黑白分明,笑起来甜丝丝动人。

“不,我想,下次吧。”摩叶有气无力地回答道,“电梯比较适合我……”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月娘颤声问一句。

“当然。”桑玛回答道,“可是电梯哪儿都有,您难道就不想体验一下杰克与豌豆的童话故事吗?机会难得啊。”

小姑娘笑嘻嘻答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边说边偷偷推一把旁边呆立的男人,压低声音道:“说话呀。”

“这个……这个东西难道可以自己升上去吗?”

那男人抬起头来,眼睛里翻涌流动的种种神色突然间就隐去了,像沉船后静静的海面。他躬身行一礼,沉声道:“在下阿九,受你家韩先生之托,来给夫人带个话。”

他们选择了一株豌豆,沿着叶片一级一级向上爬。摩叶胆战心惊地抓紧粗大的藤萝,尽量平视前方。好在龙璜树虽然树冠宽大,高度却并不惊人——大约再爬个几百级也就到头了。就在他走得头晕眼花膝盖发软之际,一对衣着体面的中年夫妇乘坐着旁边另一株豌豆藤平稳快速地垂直升了上去,并向惊奇不已的摩叶微笑致意。

月娘立在那里,竟一时间怔住了。

龙璜粗大的树干直刺云霄,成百个晶莹剔透的花朵像灯笼一样倒悬在树冠下,仿佛无数流光溢彩的圣诞节彩灯。除此以外,还有许多色泽碧绿可爱的豌豆藤散布在方圆几公里的土地上,从地面一直通向枝干间,叶子像是小小的台阶,整整齐齐地呈螺旋状排列着。

“真有阿凌的消息?”许久她声音轻颤着问一句。

摩叶回头望去,同时做好今晚要睡在一只土豆或是茄子里的心理准备。结果,在看到普兰唯一的一家五星级宾馆时,他的反应与所有普通游客一样:张大着嘴,抬头向上看,向上,向上,再向上,直到下巴几乎脱臼。

“是。”那男人依旧低着头,“韩凌让我来跟夫人说一声:他已在别处安了家,也另娶了妻室,不能再回来了。这么些年来夫人过得不容易,家里一点薄产,请夫人自行处置,今后就算再无干系了吧。”

“这边来,摩叶先生,我已经替您在龙璜宾馆订了房间。”身后传来桑玛欢快的声音。

这一番话说出来,像打翻的井水,淅沥沥淌入草丛里,只是寂静无声。许久,月娘咬着牙轻声道:“这话……韩凌亲口跟你说的?”

着陆的时候还算平稳。摩叶苍白着脸在角落里蹲了半天,才摇摇晃晃地走到明亮处,心中那丝不安在慢慢扩大,变成一片愁云惨淡。

“是的。”

一路上他们躲过了一丛蒸汽百合喷射出的花粉,又差点被巨型马鞭草嚣张的叶片甩个正着,最后是一片绵延几里长的木蝴蝶云,噼噼啪啪拍打着两扇豆荚飞过,还不时把熟透了的蝴蝶豆弹到他们脸上。

“他还活着?你亲眼看见的?”

摩叶一边听着对方像个兴奋的小姑娘一样(而实际上她就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边用双腿紧紧夹住龙背,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中世纪的威武骑士,正与心爱的公主一起周游世界。是的,骑龙毫无疑问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有恐高症的话。

“活着。”

“瞧,我本来是打算安排一株蛇麻藤来接你的。”桑玛悠然自得地向着迎面扑来的和风张开手臂,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可是我想,您是第一次来,一定很想体验一下从空中鸟瞰普兰的感觉。要知道,乘坐竹龙可是大多数游客都梦寐以求的,当然它有点喜欢上下扭动,那是为了更好地利用上升气流和阳光,除此以外简直完美极了,一切美景尽收眼底。啊,看见那片紫红的火箭莲了吗?很漂亮,不过我们最好绕一下路,它们发射的速度可比子弹还快。差点忘了提醒您,现在是成熟季节。还有我们右前方,那些吵死人的敲击斛,多有意思,您一定没见过植物也会像人喝醉了酒一样噼里啪啦地乱闹腾。是的,我知道您很想一次都看个够,放心,以后有的是机会,眼下我们得急着赶路。”

“好……好……我知道了。”她说着,一个人慢慢进了屋,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掩上了。

摩叶在此告诫自己不能随便大惊小怪,跟着向导,哦不,是行政官爬上龙背。随着一道风声呼啸,竹龙展开身体两侧巨大的膜状翼,扭动着身躯掠过丛林上方,在灿烂的阳光下展翅翱翔。

屋里隐隐传来啜泣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最后竟变成尖利的抽泣,一声一声,如受了伤的野兽,又如细韧的钢丝勒进肉里。

他们来到金属平台尽头,暗绿色的竹龙早已等候多时,正不耐烦地喷洒着潮湿芬芳的气体。它光滑坚韧的表皮凉丝丝的,好像真正的爬行动物,半透明的身体里隐约透出纵横交错的维管束,多节的躯干向两边逐渐变细,几乎分辨不出首尾,每一节下都生有灵活有力的脚爪,模样颇有点威武吓人。

那男人呆立了一阵,弯腰捡起地上的木桶放回井台边,慢慢向外走去。走到门边,脚下却一绊,是那小姑娘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衣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着了火似的,仰头死瞪着他看。

“瞧您说的,不过是兼职嘛。”桑玛回头嫣然一笑,“我是说,行政长官只是兼职,向导才是主业。毕竟,在这颗星球上搞建设,靠的还是旅游业。”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她强压着音量,语气却激动得变了调,“成天说要见要见,好不容易见到了,这一通胡言乱语的叫什么事儿?”

“呃……好吧……只是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要假扮成向导呢?”

韩凌眼神涣散,许久才嘶哑着嗓子说一句:“不关你的事。”

“您不用这么客气。”

“是,不关我的事!”小姑娘气哼哼说道,“可做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你伸手自己摸一摸,还有没有良心啊!”

“或许有些冒昧。”

“良心?做人?”韩凌苦笑一声,“我现在这样子,还算人吗?”

“您尽管问。”

“你!”小姑娘跺了跺脚,“那也不带这么骗人的!”

“请问……”

“你不懂,我是为了她好……”

摩叶跟在后面,仍旧半信半疑。

“什么我不懂,你才不懂呢!我知道,你这样子没法跟她相认嘛,又不能说自己死了,怕人家想不开寻短见是不是,苦想一夜就想出这么一套鬼话来。可你自己将心比心,要是你苦等一个人那么多年,突然有人跑来说她跟别人好了,早把你忘了,你心里什么滋味?今后再无干系?呸!”

“对,就是我。”桑玛帮摩叶提起一件行李,优美地甩了一下长发,“所以我也将是您在普兰工作期间的助手。请这边来,摩叶先生,我送您去旅馆。”

“我……我能怎么办……”韩凌喃喃着,高大的身躯竟然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听说……这颗星上的行政部总共只有一名工作人员?”

“你啊,真没用!”小姑娘叹一口气,弯下腰来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在这儿等着,我去替你说。”

“桑玛。”女孩点点头,“我的名字。”

她跳起来就向院子里跑去,一只晒成蜜色的纤瘦脚踝上挂着条泛旧的细银链子,把碎玉般的声响洒了满地。韩凌本想拦她,却觉得一副身躯沉重如山,再也驱遣不动半寸。

“‘穿越黑洞无所不能星际侦探社’,一级探员摩叶,很高兴认识你。”

只见一个白色身影粉蝶般飘进柴门里去了,里面哭声渐息,不过片刻,门又吱呀一声打开。安月娘拉着女孩的手出来,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然挂上了笑意,梨花带泪雨后霁晴,说不出的明艳。

身为见多识广的侦探,不能为这种小事半天合不住嘴。极力掩饰了心中的惊异后,摩叶拿出训练有素的绅士风度与对方握了一次手。

“这么一说,我才算放心了点。”她抚了抚女孩头发,声音柔柔地说,“真是辛苦你们了,也没什么可答谢的。”

“明白了,您就是他们派来的那位侦探。”女孩微笑着将地图装回背包,然后向摩叶伸出一只手,“我就是行政长官,等您很久了,很高兴您能来。”

“答谢什么,都是顺手。”女孩笑意盈盈。

“我是……嗯,有些事需要见他。或者你能带我去游客聚集地么,情况很紧急。”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大家都不容易。”月娘叹一口气,眼睛幽幽地向外瞟一眼,低头问:“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

“行政长官?”女孩极为可爱地把头歪向一边。

“软儿。”

“向导?哦,抱歉,我不是游客。”摩叶神情严肃地回答,“你能告诉我,去哪里才能找到这里的特别行政长官吗?”

“软儿,好名字。你娘给起的?”

“欢迎您来到普兰星。”女孩一边说话,一边从背包里掏出色彩鲜艳的地图,“请问您需要一位向导吗?”

“我爹。”

“没有问题。”他绅士地微笑着,从地上爬起来。

“外面站着那个是你爹吧?”

摩叶暗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女孩不回答,只对她深深鞠一躬:“我们得走啦,你自己要保重。”说完便一溜烟跑了出来。

“按照你们地球的算法,十五岁。有什么问题吗?”

韩凌在外面看得呆了,一把抓住女孩的手问:“你跟她说什么了?”

女孩看上去相当疑惑。

“想听?”

“你多大了?”摩叶脱口而出。

“快说!”

一位从天而降的女神,年轻漂亮,适合作为所有英俊侦探一见钟情的对象。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看上去太过年轻了一点。

“女人的事,才不告诉你!”

摩叶缓缓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靴子上方光洁圆润的膝盖,在黑色蕾丝裙摆下若隐若现,然后是纤细的腰肢和露在绉纱领口外的脖颈,金色长发整整齐齐垂落在肩头,象牙般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绿眸,像是把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绿色都凝聚到了一起似的。

女孩边说边把身子一拧,背对他只顾大步向前走,还不忘轻轻“哼”一声,又得意又轻快,像一缕粉紫花香袅袅娜娜向上飘。韩凌愣了愣,最后看一眼那柴门后绿影幽浓的小院,依稀还是那个纤弱的背影,低着头在井边绞水,浸湿的轱辘吱呀吱呀作响。

“先生,您不要紧吧?”

他叹一口气,跟在那个蹦蹦跳跳的白色影子后面走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小巧的黑皮靴子停在他面前,紧接着是一个银铃般清亮的女声。

他们回到夏伯阳的茅屋,这位黑衣的术士正坐在炉火前,对着那一大套闪闪发光的铜管和瓶瓶罐罐发呆。

“不要恐慌”。

“夏先生。”韩凌轻轻唤一声。

他躺在那里,脑袋里突然冒出来几个大而友善的字:

“回来了?”夏伯阳抬头微笑,“家里可好?”

周围的景色宛若童话,那些根系、枝干、灌木和藤条纠结成一团,一刻不停地扭动着,敲打着,舞蹈着。天空被分割得支离破碎,一排巨型向日葵从高空中整齐庄严地飘过,金灿灿的花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只顾着抬头仰望,没有注意到几只硕大沉重的南瓜正蹦蹦跳跳迎面而来,将他撞翻在地。

“好,都好。”

眼下摩叶正提着几件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站在银白色的金属平台上向外望。空气清新甜美,一派生机勃勃的绿色,航空港如同一只草草堆砌而成的鸟巢,掉落在无边无际的丛林中。普兰星的植被覆盖率是百分之百,他想起宣传手册上那句话,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微微的不安。

“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在宇宙里形形色色的世界中穿行,你需要时刻保持冷静。

“没有了。”韩凌摇头。

风从树叶间吹过,哗啦哗啦作响,像许多小小的风铃,摩叶先生迫不及待地从信封里取出那叠稿纸,开始低声念出属于他的故事。

“好。软儿,你先去院子里坐一下,我与韩先生交代一点事情。”

他抽出那个信封藏在大衣下,沿着一条小路快步走进花园。阳光很好,照在精心培育的玫瑰、风信子和尖角樱草上,各种芬芳混在一处。他一直走到园子角落那棵高大的橡树下,这里很安静,就算有人找过来,也不容易被发现。

白衣的身影蹦蹦跳跳跑出去了。夏伯阳站起身,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陶土瓶子,放入韩凌仅有的那只左手中。瓶子做得精致,不过拇指大小,瓶口用蜜蜡封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写小说了,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小说家似乎变成一种危险而卑微的行业,像传说中那些在死人头骨里种植大麻的巫师,大多数人不清楚他们的存在,少数人厌恶或者憎恶他们,还有更少数人偷偷与他们做交易,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

“这就是……长生不老药?”韩凌诧异地问。

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曾无意中从阁楼里翻出一沓泛黄的旧杂志,里面的内容令他久久不能忘怀。那些虚构出来的故事就那样躺在纸页上,好像地层中的化石,散发出古老而迷人的气息。当他的指尖从上面划过,并尝试把它们念出来时,就好像有什么活生生的东西在空气中绽放开来,五光十色,编织出一个又一个无比奇妙的世界。

“是生命之药,青春之药。”

这是他的故事,全世界独一无二,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故事。

“可有名字?”

摩叶先生打开信箱,看见一只厚厚的信封躺在里面。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像个第一次收到情书的少年。

“我取的名字,叫‘万古尘’。”

星期三 普兰星是个疯狂之地

“只要吃下去,就能返老还童吗?”

盲眼歌手抱着她的琴盒离开了,留下一线婉转的歌声在楼梯里回荡。马卡听着那歌声,继续趴在桌前开始写作,任由那些大大小小的硬币排列在地板上闪着光。

夏伯阳转身向炉火边走去,瓶罐里有药水沸腾的声音,还有各种颜色的蒸汽冒出来。沉默片刻后,他回头轻轻一笑。

“谢谢你。”

“先生可知道人为什么会衰老死去?”

“当然不会,它是你的。”

韩凌摇头。

“太好了。那么,如果我为这故事写一首歌,你不会介意吧?”

“是因为我们身体中,有看不见的灵魂之火,一刻不停地在燃烧,把那些热量、光明,那些烧过的灰烬,都散到空气中,再也不会回来。”夏伯阳低头说道,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在火光中被映得发亮,像玉石的面具,“不仅你我,这世间万物,每一朵花,每一只鸟,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河流;所有会动的,不会动的;有情的,无情的,统统难逃此劫。所以新人会老,新衣会旧;有生有灭,花开花谢。哪怕万里长城,将来也有毁圮的时候;日月星辰,也有熄灭的一天。”

“那都在之后的故事里。”马卡说,“下星期这个时候你再来吧,我会把下一章节读给你听。”

韩凌默然不语,心中被这图景所感,一时透彻悲凉。

“当然,喜欢极了。”女孩子笑起来,“可是后来呢,国王陛下有没有给小鸟回信,他们最终有没有见面?”

“天地一逆旅,同归万古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夏伯阳回头道,“其实那万物烧尽之后的尘埃,并不会凭空消失,只是它们太过细小,凡人看不见又摸不着罢了。我训练那些同样细小而又灵巧的妖精,去替我收集那些尘埃,它们不吃不睡,只靠阳光就能过活。一万只妖精工作整整一年,才收集来这样一瓶,吃下去,便能还你一年的青春。”

“你喜欢就好。”

“一年。”韩凌重复道,左手微微颤抖一下。

“真美啊,我好像真的可以看见你说的那些东西:暴风眼里飘浮的小岛,岛上的女孩,还有世界的模型,还有他们想要制造的飞行器。”

夏伯阳轻轻一笑:“嬴政生性多疑,你上殿献药,他必然会让你亲自试药给他看。你当着他的面吃下去,便又是一年前那个天下无敌的剑客韩凌。”

“就到这里。”马卡回答。

韩凌看一看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袖管,哑着嗓子道:“我会一剑取他狗命,为天下人除害。”

“就到这里吗?”她的样子像刚从梦里醒过来。

“既然一切就绪,就请先生上路吧。”夏伯阳点一点头,“软儿在外面等你。”

故事到此为止,马卡放下手中纸稿,抬头望向对面的女孩。她听得入神,帽檐从短发上不知不觉滑落下去,露出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美丽,却没有神采。

韩凌出门,这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夏末的白花开在荒草中,随风一阵阵摇晃。那个白衣的小姑娘正坐在井边梳头,用木梳浸了清冽的古井水,顺着一头缎子样的黑发梳下去,梳过的长发垂在膝盖上,湿漉漉闪着光。

“谁都知道,世界是圆的。”黑暗中,他垂下头低低说一句。

水声淅淅沥沥,洒落在幽静的小院里。韩凌默然看着,心中无悲亦无喜。

诺尔斯伯爵叹息一声,苍白的指尖从那飞行器上抚过,这是他多年来的心血。总有一天,他会乘坐它飞上天空,像一只鸟儿,去茫茫大海里寻找那个神奇岛屿,以及那个女孩。

软儿梳好了头发,站起来走到韩凌面前,仰起脸问道:“这就要出发了吗?”

他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开门进去。屋里很暗,一个轮廓奇特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它有一个细长的身子和三对翅膀,仿佛鸟和蝙蝠的混合体,轻捷的竹木骨架上绷着半透明的生绢,烛光跃动中,有一层柔润的光泽在上面流淌。

韩凌点头。

想到这里,他拉动铃绳,叫来仆人为他擦拭更衣,然后手持一只烛台独自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间密室,任何妄图窥测的人都将遭到严厉惩罚。

软儿把一只白而凉的小手放入韩凌的左手中,身子轻轻跃起在空中,化作一把透明长剑,剑身细窄,薄如蝉翼,像绷紧的绢纸在空气里颤动。韩凌低头,将它插入自己的脊柱。冰冷的剑身逐渐融入血肉中,他的身子成了一把剑鞘,藏住剑的辉光。

如果信中所描述的一切属实,那么它必然来自于某个神秘的种族。一个在大海上飘荡了几千年,掌握着极高知识和文明,却始终不曾被世人所发现的世外桃源,像托马斯·莫尔笔下的乌托邦。

夏伯阳站在门边,向韩凌长鞠一躬,道:“韩先生走好。”

最初发现这封信的是一个渔夫的孩子,他在退潮后的海滩上捡到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并把它交给自己的父亲,再通过层层关系一直送到这片土地的领主手中。信上的文字属于一种十分古老的语系,但依然可以根据古籍中留下的线索进行破译。

韩凌点头出门,晨光照着一条寂寥的小路,他耳边又依稀传来了吱呀吱呀的轱辘声。

诺尔斯伯爵躺在浴缸里读完了这封信。信纸是用他所不熟悉的技术制作的,纵然被揉搓、折叠,甚至浸泡过海水,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辨。

故事又到此中断,来客放下手中纸稿,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祈祷吧,为您,也为我。

“为什么你的故事从来不写完?”他低声说,“我看过许多开头,却从没看过一个结尾。”

又:关于我之前跟您提起的飞行器的事,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我依然很害怕长老们会发现。如果那样的情况发生,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见面了。

“各行各业都有规矩。”马卡用这样模棱两可的句子回答他。

您的 小鸟

“说得也是。”那人点头,“可是我依然很好奇,如果你写出结尾又会怎样,会弄假成真吗?像那个古老传说里讲的,一个画师为他画好的龙点上眼睛,那些龙就在一声霹雳中飞走了。”

不能再写了,眼里充满了各种颜色的光点,像是快要燃烧起来。国王陛下,祝您身体健康,下次我再写信给您。

马卡在黑暗中轻轻摇头。

如果能让我看到这世界上的全部光明,哪怕只是那么短暂的一刻,啊,就是从此献出我的生命也愿意。

“这世上,真有万古尘这样的东西吗?”那人又问,“返老还童,起死回生?”

中午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来了。我看到了太阳,从头顶上方的风眼经过,那么明亮,那么耀眼。我鼓起勇气盯住它看,一瞬间,光明充满了我的眼睛。

马卡仍是摇头。

这个问题我不敢问,我想老师们是不会愿意回答的。

“好吧,你跟我一样固执。”那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丝绸的钱袋放在桌上。

然而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邬娜留下她的眼睛是为了监视和守护这个世界,又为什么要用飓风在周围铸造一道坚不可破的风暴之墙呢?这样她就看不到外面了呀,就像我们生活在岛上,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一样。

“太多了。”马卡说。

盖娅老师曾给我们讲过那个传说:大神邬娜完成了创造这个世界的全部工作,准备潜入海底沉睡,但她又担心这个精致脆弱的世界会在她沉睡期间崩溃,于是她取下自己的一只眼睛扔在海面上。那巨大的眼睛旋转不停,卷起了周围的海水和空气,变成飓风,终年在海上漂浮,而眼中的一粒沙子就变成了夏阳岛,悬浮在风眼中平静的海面上方。千万年来,只有飞得最高的鸟才能越过那些云雾和海水铸成的墙,到岛上来栖息,它们带来了植物种子,于是岛上长出了树,在水汽和微弱的阳光中缓慢生长。又过了许多年,我们的祖先乘坐大鸟来到岛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你也有嫌钱多的时候?”那人轻声叹息,“放在你这里吧,今夜我将出门去杀一个老贼,如果能活着回来,再来听你的故事。”

而我的世界只有这座岛,这座小小的,飘浮在邬娜之眼中的岛。

他像一阵风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国王陛下,我们各自有各自的世界。每个夜晚,当我躺在床头小小的一团灯光中,都会幻想着亲眼看一看那属于您的整座世界,浩浩荡荡,无限广大。海洋、陆地、高山、河流,狂风在空中撕扯巨大的云块,雨哗哗地落在平原上,一千一万种鸟和蝴蝶,会跑的和会游的生物。我从未见过,只能想象,它们一定巍峨又雄壮,跟那些精美的图画和模型都不同。

星期天 逃婚俱乐部

我们为什么会被造成这个样子呢?为什么我的眼睛不能分享这世界上所有的光明,甚至,不能分享你的光明?

星期天没有工作,马卡一个人打扫房间,拖了地板,掸了灰尘,清空了字纸篓,把书一本一本塞回书架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往浴缸里放满热水,脱光衣服躺进去。

太阳永远在那里,日复一日从天顶正中经过,把它的光明慷慨无私地赐给万物分享,但我们每个人的眼睛,却只能感受到那么微小的一点,连太阳的亿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窗外依旧阴雨连绵,他一边泡澡,一边看一本以描写恶劣天气作为开头的骑士小说,苍白消瘦的身体在泡沫里沉浮,像一条鱼。

我喜欢阳光。盖娅老师说,我们能够认识这个世界,是因为这世界上有光明。光赋予一切事物形状和色泽,赋予它们意义,而一切光明的源头都是太阳,从夜间草丛里绿幽幽的萤火,到明亮的火光,它们归根结底都是从太阳里来的。我们的眼睛能看见东西,也是因为眼睛里面有属于光明的物质,但这种光明是不能被别人感知的,只有自己才感受得到。

刚看了几页,却被楼梯上突然传来的一串脚步声打断。马卡抬起头,看见一个身穿白纱的年轻女人出现在阁楼里,正瞪大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四处环顾,像是在搜寻猎物。仓促间他只来得及扯过一条破毛巾盖在浴缸上,遮住自己赤裸的身体。

这是一个美丽的中午,我坐在高大的菩提树下给您写信,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从天顶正中经过。那一刻很短暂,但是很美。一切都被照亮了:每一颗沙砾,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上的露珠,甚至空气中每一粒飞翔的尘埃。

“你就是那个家伙,对不对?Z.马卡!”这个突然闯入的女人气势汹汹地喊叫着。雨水从她乱蓬蓬的头发里淌下来,像一条条小河,她的裙摆也湿透了,露出赤裸的双脚,在刚拖干净的木地板上留下一摊一摊痕迹。

国王陛下,您掌管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海洋与陆地,会不会想过类似的事呢?我是说,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你是谁?有什么事吗?”马卡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

想到这里,我兴奋得坐立难安。多么有趣又多么神奇啊!到现在为止,我连这座岛都没离开过,却已经想去宇宙中的其他世界去看一看了。

“你的小说!你该死的小说!”女人从一只新娘专用的小手袋里掏出一张被折成小方块的纸,展开来在空中挥舞着,上面依稀有蓝色的潦草字迹。

那么,在其他碎片上,是否也有人生活着,甚至思考着这些问题?

“我……我写的小说?”

可是我依然有一个问题:这样美妙的位置上,难道只有我们生活栖息的这块大地吗?或许它本来是像蛋壳一样,均匀地包裹着宇宙中心,只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一层壳碎掉了,变成无数碎片,而我们的大地,只是其中小小的一片?

“除了你还有谁?!你写给我的小说,《逃婚俱乐部》!”女人一边狠狠瞪他,一边把那张纸举到面前,用一种快而尖厉的声音读起来。

我们的大地,据老师说,处在一个非常美妙的平衡点上。宇宙中心吸引着它,把它悬挂在那里,而在遥远的宇宙边缘,许多看不见的暗物质也像磁铁一样牢牢吸附着它,因此我们站在地面上,会感到有什么力量拉住我们的脚,让我们不至于跳一跳就飞到天空中去。在宇宙中的其他位置,那种力量的平衡都不可能这么精确,所以那些星星才会在两种力量的拉扯下不停旋转,永远停不下来。

贝妲第一次知道逃婚俱乐部是在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她和一群朋友酒足饭饱,坐在光线幽暗的酒吧里玩一种叫作“风流人生”的纸牌游戏。这种游戏设计得相当邪恶,每个玩家面前都有一张电子卡片,标示出各项数值:健康、魅力、金钱、喝酒、抽烟、嗑药,家庭背景、社会威望、宗教信仰、性经历等等,多达二十几项。在游戏过程中,玩家轮流抽牌,每张牌代表不同的社会行为,可以对电子卡上的数值产生各种微妙的影响。

盖娅老师告诉我们,天上的星星远比我们能看见的多得多,有些很大,甚至可能比太阳还要大,只是它们离得太远,我们看不清,或者看不见罢了。但它们是存在的,它们都被宇宙中心的水晶球牢牢吸在那里,像被不同长短的绳子拴住一样,绕着各自的轨道旋转。

牌面是千奇百怪的,比如说你抽到一张牌,提示你的角色在某个酒吧遇见了一位举止优雅的神秘异性,一曲共舞后邀请你回家过夜。打出这张牌就意味着接受了邀请,结果却是难以预料的:也许从此共坠爱河,也许被坑掉一笔钱,也许染上危险的隐疾,甚至可能一觉醒来,发现枕旁多出一袋金币来。

在大地之外是浩瀚的宇宙,漆黑广大,占满整间屋子。我看到天花板上镶嵌着一颗水晶球,那是宇宙的中心,大地被许多透明的细丝悬在它下面,像一只摇篮轻轻摆动,周围还有许多星辰,沿着各自的轨道在转动,有的快,有的慢,有时候出现在大地上方,有时候就沉入黑暗的另一面去了。它们中最大的一颗是太阳,光芒四射,时不时飞溅出暗红色的火星。月亮比太阳小一点。实际上,月亮不是一颗而是两颗,一颗发出比较温和的美丽的光,一颗完全是黑暗的,它们两个相互围绕着旋转,所以我们才会看到月亮有时候是圆的,有时候变成月牙,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样。

每个玩家都以享受人生之后成功结婚作为游戏目标,大家彼此交往,发展关系,找一个目标求婚,一旦结了婚就不能再抽牌,只能把手里已经摸到的牌打掉。当所有牌都出完后,会有一套复杂的评判机制,对已经配对成功的玩家们打分,进行一个胜负判定。

是不是很有趣?

他们一直玩到凌晨一点多,喝了数不清的混合鸡尾酒,一瓶琼尼·洛克,还有一瓶绿莹莹的迷幻绿妖。这时候贝妲发现自己摸到了一张从来没见过的牌,牌面上画着一个穿白纱的女人,赤裸双脚站在悬崖边上。她的双眼被一条红丝带蒙住,一手扣在心口,另一手无力地垂在一旁,手中是一捧即将凋谢的花,白色百合配红玫瑰,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在今天的课上,我终于看到了世界的模型。与想象中略有不同,它并不是像石板那样平,而是更像一片薄薄的圆形盘子:最外层是高山和冰川,中间凹下去,里面盛着海水,还有陆地,很多细细的河流从冰川上垂下来,沿着山脉和平原一直流到大海里去。海水被太阳晒热以后,又会蒸发变成云,被海风吹到陆地上,变成雨落下来。

贝妲仔细看了看,牌的名字是“逃跑新娘”,下面还有一行暗红色的花体字说明:使用这张牌可以逃避一次婚姻,但全部既有属性将自动归零。

或许您已经知道了,世界是平的。

换句话说,一旦使用,你将一无所有。

亲爱的国王陛下:

酒吧里音乐低迷,贝妲垂着头,假装在整理手中的牌,眼梢却从浓厚的睫毛掩护下偷偷望出去。周围都是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衣着光鲜妆容精致,双颊盛开着酒精烧出的醉人红晕。身穿黑色双排扣制服的侍者们悄无声息地来往,角落里一个男人正在弹奏光琴,纤细的手指穿过绿色光束,宛如抚弄情人的长发。

马卡从桌上拿起一叠纸稿,凑到厚厚的眼镜片前,用沙哑的声音念起来。与电子骑士的故事不同,这篇小说是以一封信开头的。

没有陌生面孔。这地方她不是第一次来,不管是谁搞了这一手,他或她必须在这么多人的眼皮下做得天衣无缝。

“那么,我的故事呢?”女孩子开心地说,“念给我听。”

其他玩家还在等,贝妲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抽出另一张牌,压在右手边那个暗金色头发的男人面前。

“够了。”马卡回答。

“分手。”她说。

“够了吗?”她问,“我就剩下这些。”

周围响起一片暧昧的笑声,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她和蓝顿·李的婚约,这正是游戏刺激的地方:玩家之间真实的人际关系被各种夸张变形,制造无穷无尽的八卦空间。

现在女孩子正把那些硬币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一个排列在地板上,大大小小的头像闪着光。

蓝顿·李对她笑了笑,轮廓分明的脸上半是无奈半是娇纵。他抽出另一张牌放下,说:“我拒绝。”

马卡点点头,却忘了对方其实看不见这个的动作。她是一个盲眼的歌手,在终年不见天日的地铁站里居住,在那里弹琴唱歌。过往行人听了她的歌,扔下几个硬币在她的琴盒里。

“扔色子!扔色子!”一群人开始兴奋地起哄,两只骰杯分别塞进他们两人手里,谁扔出的数字大谁就是赢家。贝妲抓起来狠狠摇着,嘴角洋溢着必胜的微笑,一只骰子被晃得飞了出去。她弯下腰去捡,顺手把那张“逃跑新娘”塞进高筒皮靴和丝袜之间的缝隙里。

“我没有邮箱,也付不起寄信的钱。”女孩子低声说,“再说,谁来帮我读故事呢?”

“全是诸如此类的鬼话!”那个名叫贝妲的女人抬起头,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发现纸牌的秘密啦,获得提示啦,‘神秘的逃婚俱乐部,拯救所有渴望自由的灵魂’,呸!那个地址根本就不存在!根本没有逃婚俱乐部,对不对!”

“如果愿意,我也可以把故事寄给你。”马卡回答。

马卡一声不响地仰头看着,他认出了那张脸,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呢?年轻而又光洁,带着几分孩子气,藏在被雨水打湿的黑色长发后面,脏兮兮的,却那么美丽,那么生动,一双绿莹莹的眸子璀璨如玉。

“冷透啦!”女孩子的声音很好听,像青涩的梨子,又沙又甜,“真羡慕你,这样的天气里不用出门。”

他懂得那张脸上的表情,懂得关于她的一切,她喜欢的、不喜欢的,内心中恐惧的、憎恨的、渴望的。她总在他的笔下出现,一遍又一遍,她几乎就是他故事中的人物。

“外面冷吗?”马卡问。

“你想怎么样?”他可怜巴巴地回答,“那只是小说呀。”

女孩身材娇小,坐在一堆书本中间,仿佛一只小鸟落在树叶搭成的窝里一样。她穿宽大的军绿色外套,被雨水打湿的帽檐遮住脸,露出一丫小而苍白的下巴。

“借口!”贝妲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像一只生气的野猫,“你以为小说就只是小说吗?就和这个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你以为只是躲在这里不停地写,就能躲开外面的一切吗?你这没种的家伙,你这个骗子!”

雨依然在下,空气潮湿,墙壁上挂着一层冰冷的水珠。

她一边转圈一边恶狠狠咒骂着,然后突然停下脚步,伸长脖子望着窗外。远方屋顶上有飞行器的嗡嗡声传来,像一大群黄蜂。

星期二 国王与小鸟

“他们在找我,该死!”她低声说一句。

他轻快地吹一声口哨,驾驶飞船准备降落。

马卡呆呆地坐在浴缸里抓紧那块破毛巾,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心还沉浸在方才的氛围中扑通扑通直跳,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午后阳光温暖迷人,洒在前方一排白色尖顶上,他想起那个黑发绿眸的姑娘,想她此刻或许正坐在他的客厅里,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发呆。离晚饭前还有很多时间,他可以坐在她旁边,亲自把这故事读给她听。

“你要对我负责!”贝妲低头死死盯着他。

故事在这一页戛然而止,蓝顿·李放下手中书稿,长长地舒一口气。是这样的,总是这样,在最紧张的部分突然停下,这是写小说人老掉牙的把戏,也唯有这样,人们才会继续来买他的故事。

“我……我不行……”

电光照亮了整座古堡,紧接着是滚滚雷声,从遥远的旷野里翻涌而来。

“你可以!”贝妲双手握拳,“你必须做到,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呢?!”

少女嫣然一笑,从轻纱下摸出一把幽蓝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看着她绿莹莹的猫眼,里面有那么多愤怒,那么多绝望,那么多决然,还有一丝恳求,湿漉漉地泛着光。一滴泪水滑出来,落进浴缸里,落进他的心里,声音竟然那么响亮。

他们对视着,不说一句话,一双绿莹莹的猫眼和一双炭火般暗红的眼睛,一个丝绸般轻柔的呼吸和沉重的金属呼吸。他听见她的心跳,觉得自己空旷的胸膛里也有什么东西跳动起来,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他最终还是投降了。是的,除了他这个写小说的人以外,还有谁能改变这座城市呢,还有谁敢反抗命运呢,还有谁能拯救走投无路的逃跑新娘呢?

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冰冷的钢铁嘴唇压在那些白牙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哗啦啦碎裂。少女睁开眼睛,绿莹莹的双眸璀璨如玉。

“给我纸和笔,在桌上。”他沙哑着嗓子说,“还有那块木板,都给我。”

他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拿定主意,悄无声息地打开笼门钻进去,将少女抱了起来。那娇小的身躯看似如一片羽毛般轻盈,抱在怀里却沉甸甸的,直往臂弯里坠。他拨开她额前浓密的长发,看着那张小小的脸,属于女人和孩子的线条在上面奇妙地融合。她湿润的嘴唇半开半闭,缝隙中露出小而白的牙齿。

他把木板架在浴缸上,就那样趴在上面写了起来。苍白起皱的手指紧紧握着笔,像在纸上跳舞,起初还有一点僵硬,但很快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词语和句子像蓝色泉水,从他心里面涌上来,沿着笔尖流到纸上,开出一簇簇细碎的花儿。

眼前的一切令无惧无畏的电子骑士吃了一惊。他垂下剑锋,放缓脚步走到近处,仰头凝望少女宁静的睡姿。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裹在她金色的皮肤上,像月光裹着蜜糖,随时要流淌到什么地方去。她又长又浓的黑发好似茂密的葡萄藤,从笼子缝隙中垂下来。

“你平常都是这样写小说的吗?”贝妲好奇地问,“在浴缸里?”

蓝顿·李抽出光剑刺穿门锁,一脚将门踹开。门后的房间精致奢华,充满幽甜的香料气息,房子正中悬挂着一个鎏金的鸟笼,里面睡着一位少女。

“嘘——”马卡轻轻竖起一根手指,“不要说话。”

他跟在尤利西斯身后一路前行,沉重的脚步声踏破了寂静。走廊尽头是一扇暗红小门,表面粗糙不平,仿佛鲜血凝固而成。黑狗停在门前,犹豫不决地回头看主人。

他跳过中间许多情节,直接开始写结尾,屋顶上的嗡嗡声还在逼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黑狗低声咕嘟着钻进落地帘幕后面,蓝顿·李紧紧跟上。帘幕后是一条悠长的走廊,两侧冰冷的砖石墙壁上有许多门,每扇门上都镶嵌着一条少女手臂,曲线柔美,栩栩如生,手中举着火把,为他照亮前进的路。

贝妲匆匆忙忙跑在阴暗的废巷里。这座城市总是在下雨,路边水潭弄湿了她的鞋子。她索性把它们都甩掉,光着脚跑在冰凉的路面上。

他们的主人跑掉了,那裹在紫色锦袍中的癞蛤蟆。蓝顿·李皱了皱眉,低头说一声:“尤利西斯,去找他出来。”

俱乐部应该就藏在这里,逃婚俱乐部,拯救所有不自由的灵魂。

“很好。”他点点头环视四周。战斗已经结束,那些金属残躯横七竖八倒在地板上,像一堆奇形怪状的虫子,幽蓝的电火花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臭氧味道。

她跑了又跑,终于找到了那个卡片上的地址,一排排常年滴水的床单掩盖了褪色的金属招牌,上面只有一个古怪的名字:Z.马卡。

蓝顿·李杀得兴起,光剑在手中呼呼旋转如一座风车。突然间有声音从背后袭来,他并不急着招架,而是上前一步劈开面前的敌人。回过头来,便看见他忠实的狗正压在妄想偷袭的机械卫士身上,巨大的爪子拍打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铁皮脸。

“难道你就是那个家伙?那个可以帮助我的人?”她站在阁楼里打量面前那个男人,瘦小而苍白,蜷缩在椅子里,黑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下,闪着幽暗的光。

“雕虫小技!”他轻蔑地哼一声,抽出光剑腾空跃起,踏着长长的餐桌冲过去,在飞溅的骨瓷碎片和葡萄酒沫中跳起死亡之舞。他的剑锋是绿色的,划过空气时会发出嘶嘶的声响,好似一条蛇。那些鬼魅般狡猾的机械卫士在他的迅猛攻势中毫无招架余地。他们试图攻击,却发现对手的剑总是先一步指向他们持刀的手腕;他们想要闪避,却发觉自己闪避的步伐也被对手计算在内。他们被接二连三砍掉手脚和头颅,摇摇晃晃倒地,发出哑喑的声响。

“是的,正是在下。”自称马卡的男人回答。

他从紫金织锦的袍子下伸出两只又小又胖的手,啪啪拍了两下,身后那些黑色的落地帘幕后顿时跳出许多人影,动作整齐优美得好似舞蹈。蓝顿·李认出他们是由能工巧匠打造的机械卫士,有着精铜锻造的四肢和上好的钻石轴承,靠橄榄油传导动力,移动起来不发出一丝声响。他们光滑的脸上毫无表情,红宝石眼睛闪闪发光。

贝妲疑惑地环顾四周。房间里只有三面墙,一面窗,墙上有书架,窗下有书桌,桌上铺着几页写有蓝色字迹的稿纸。

“伟大的电子骑士蓝顿·李,我欣赏你的勇气和直白,但你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一件事!”

“你有什么能力?”贝妲问,“毒药?巫术?还是神秘的东方咒语?”

古堡主人哈哈大笑起来,他肥硕的脸上长满疥疮,像一只巨型蛤蟆。

“不,我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人。”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按上腰间的光剑,“但您知道我来此的目的。”

“写小说的人?我好像听说过。”贝妲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躲在阴暗的阁楼里,只写开头,不写结局。一个胆小如鼠的骗子。”

如往常一样,作为读者的蓝顿·李被这几句话吸引住了。他继续看下去,华丽宴会、珍奇佳肴、月光石、祖母绿和血红美酒,在烛光下闪耀着不祥的光芒。他跳过这些冗长而详尽的描写,跳过餐桌上暗藏玄机的谈话,跳过小丑吟诵的十四行诗,仿佛感应到他的急切心情一般,餐桌边的蓝顿·李站了起来。

“不,那肯定不是我。”马卡回答,“我只写小说的结局。”

“‘让他进去。’蓝顿·李冷冷地回答,‘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结局和开头有什么不同?都是骗人的。”

“一个相貌粗野的独眼男人走上来拦住他的去路,‘你,进去,你的狗在外面等!’”

“恰恰相反,如果说开头是魔术师骗你上当的手法,结局则是这手法背后隐藏的谜底。”马卡说,“结局里有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暴风雨之夜。”故事用这样的句子开头,“电子骑士蓝顿·李走进古堡大门。走廊里灯火通明,雨水从他亮光闪闪的长靴上流下,散发出铁锈气息。”

贝妲还是不明白,这个苍白瘦小的男人看上去不太靠谱。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用蓝墨水写成的手稿,字迹潦草,到处是涂抹痕迹。蓝顿·李把它们拿到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

马卡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微笑,从桌上拿起那叠稿纸递过去。贝妲一张一张接过来看,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结局:

他打了个寒战,同时又隐约感到一丝刺激与满足感。不管怎样,他独自去了低矮潮湿的废巷,见过了写小说的人,这件事足以拿来在沙龙上跟朋友们夸耀。更何况他拿到了新的故事。

……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他走出阴暗的废巷,坐进银白色飞行器,一口气升上三百米的高空。阳光重新涌入舷窗,好像生命的气息在吹拂,而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那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那滴水的浴缸,还有写小说的人那张苍白、潮湿的脸……只有终年不见太阳的贱民才有那样的肤色,有钱人都住在高处,每天做日光浴,好让皮肤保持尊贵的棕褐色。

……银河帝国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真是个怪物。”他一边下楼一边喃喃自语,“话说回来,谁会在屋子正中央摆着浴缸呢?”

……那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过她的消息。

蓝顿·李走了,靴子重新踏在楼梯上吱吱作响。

……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没有灵魂的人在世间游荡,直到永远。

“行了,拿走吧。”马卡说,“你会喜欢它的,拿走。”

……小船载着最后的希望在海上漂荡,驶向无尽远方。

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丑得要命,上面满是可疑的蓝色斑点。尊贵的主顾犹豫了一下,在那只手里扔下一枚金币。

……死去的人永远死去,活着的人也早晚将死去。

“是的。”马卡说,“付过钱,它就是你的。”

……好一个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就是我的故事?”蓝顿·李有些错愕地问。在此之前,他从没有亲眼见过一本被写出来的小说,都是由仆人读给他听的。

“不,不,这都不是我想要的。”贝妲低声说。

马卡一言不发,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很大的硬纸盒,上面扎着缎带。

“没有你想要的吗?”

“那么,你完成了吗?婚期很快就要到了。”

“完全没有。从这些结局里我看不到自由。”

“我需要知道她的每一件事,她喜欢的、不喜欢的,内心中恐惧的、憎恨的、渴望的,好为她塑造一个真实可信的角色,就如同我为你写那个电子骑士的故事一样。”

“自由?你想要的是自由?!”

“我甚至按照你的要求,提供了她的照片和详细资料。”

“是的,我想要真正的自由。”

“记得,你要让你的未婚妻也进入这个系列故事。”马卡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回答,“两个人相遇,共历艰险,最终相爱,至死不渝的爱,既要精彩又要感人。”

“自由,这是一个太宽泛的词。”马卡回答,“你想要什么样的自由?逃跑的自由?离开的自由?主宰命运的自由?选择的自由?”

“那么你是否记住了我的要求?上一次取货的时候,我让仆人替我传达过。”

“是的,是的,选择的自由!”贝妲一边说一边在屋子里转圈,“一旦结局来临,就没有了选择的自由,这才是让我苦恼的问题!”

“狗的名字叫尤利西斯,是的,我记得。”马卡点头。

“这也是让我苦恼的问题。”马卡点点头,“每个开头都是一个问题,而每个结局都是一个答案;开头是一切可能性诞生的地方,而结局则把你带去那些可能性消失的终点。”

蓝顿·李突然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你给我写那个电子骑士的故事。”他语气有些生硬地说,“孤胆英雄,不死不朽,骑着钢铁战马,还有一条狗……”

“那为什么你还要写结局?”

“是的。”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马卡回答,“很久很久以前,小说还是一种自然形成的东西,像阳光里盛开的花朵,每个人都能看到它的艳丽,闻到它的芬芳;那时候人们为了寻找意义去阅读小说,而不是把它们当作逃避这个世界的精神鸦片;那时候每一篇小说都有开头和结局,人们为之微笑流泪,目眩神迷。小说的开头千变万化,结局却只有两种:男女主人公饱受磨难,要么结为夫妻,要么双双死去。一切小说最终的含义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免。”

“你有不止一位主顾?”蓝顿·李问,他对这个人的工作一无所知。

“我还是不明白。”贝妲不耐烦地摇摇头,“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得到自由?”

“哪一位?”

“结局,我已经说过了,所有的秘密都在结局里。”

“我是你的主顾。”蓝顿·李说,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或许是觉得对这样一个人报出姓氏有些不太体面。

“可你又说结局里没有自由。”

“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回答。

“普通的结局里当然没有,只有那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结局里,才有你梦寐以求的自由。”

“你就他们说的那个马卡?”蓝顿·李好奇地四下里打量着。房间小而凌乱,三面墙都是书架,一面是书桌,屋子正中有一只浴缸,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哪里才能找到它?”贝妲咬住嘴唇,绿眼睛里闪着焦灼的光。屋顶上的嗡嗡声越来越近,那些追兵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外面阴雨连绵,破旧的街景像水彩画一般在雨窗外绽开。写小说的人蜷缩在扶手椅里,像只姿态古怪的大鸟,他脚边有一个很大的纸篓,里面装满被蓝色墨水玷污的纸团。

“别担心,那只是写小说的人为了营造紧张气氛,没听说过‘最后一分钟的营救’吗?”马卡微笑着,“去书架上找吧,那里有你想要的结局。”

蓝顿·李爬上阁楼,靴子踏着被潮气侵蚀的木质楼梯,咯吱咯吱作响。

贝妲走到墙边,手指从泛旧的书脊上匆匆划过。她很快找到了那本书,好像自己很早以前就知道它放在什么位置似的。

星期一 电子骑士

黑色封面上有两个烫金的小字:“马卡”。她有些失望地发现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个苍白瘦小的男人,不过她还是把书翻开看了下去。里面有七段不同的故事,从星期一名叫蓝顿·李的男人爬上阁楼,到此时此刻,一个叫作贝妲的女孩站在同一个地方,在越来越响的嗡鸣声中匆匆翻阅这本书。世界摇摇晃晃,一缕又一缕烟尘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这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不该再看下去了,这小小的阁楼将成为一切终结的地方。

付一点钱,你就可以得到一个故事,只有开头,没有结尾。

然而已经太迟了。

没有人知道他住在这里多久了,也没有人在乎。他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苍白、卑微,佝偻着身子,小小的黑眼睛藏在眼镜片下,闪着幽暗的光。他从不踏出阁楼一步,大多数人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只是偶尔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听到一点传闻,语焉不详,支离破碎。极少数人被这些碎片勾起了好奇心,于是出发去寻访他。

整个房间剧烈地晃动着,连同屋子正中的浴缸,连同书架上的书,连同书桌和桌上的纸笔,连同雨窗外破旧的街景,连同无数还没有结局的故事,一切的一切在巨大的嗡鸣和咆哮声中升上天空。写小说的人带着美丽的绿眼睛姑娘消失在这座城里,他的故事也就以这样独一无二的方式完结。

写小说的人住在阴暗的废巷深处,一排排常年滴水的床单掩盖了褪色的金属招牌,上面写着一个古怪的姓名:Z.马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