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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行了,”巴克曼打断他,“你就直接说他犯了什么事?他是谁?”

麦克纳尔蒂犹豫地说:“我扣留了他所有的ID卡,给他办了一张可以撤销的警用通行证,然后将他带到469警察分局,我在那儿有间办公室。我把他的档案调了出来,呃,实际上是杰森·塔夫纳的档案。对象长篇大论地解释了整容始末,听起来很合理,所以我们就放了他。不对,等一下,我没那么早给他办警用通行证,其实——”

“我们正通过超微型发射器跟踪他,也试图从数据库中调出有关档案材料。可是,就像我在旁注里写的,我认为调查对象一定是通过某种方法,把所有原始材料从每一个中央数据库里都取走了。找遍了也没有。这可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世上每个人都有档案,不可能有人没有档案。这是法律,不可能有例外。”

“他还真够幸运的。”

“可现在出现了例外。”巴克曼说。

“是的,巴克曼先生。他在马路上遇到临时检查站,那些证件的质量确实好到让他可以安然通过。”

“我明白,巴克曼先生。可是,要是哪份档案找不着了,那一定有其原因。不可能正好不存在这份档案,只可能是被人扒了。”

“你仍然认为自己仅凭肉眼就能分辨ID卡的真伪。”

“‘扒了’。”巴克曼觉得很滑稽。

“是的,先生。”

“偷了,盗了。”麦克纳尔蒂显得很窘,“我也才刚刚开始调查此事,巴克曼先生。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会得到更多情报。见鬼,我们想什么时候抓他都成。这不是问题关键。他就是个暴发户而已,钱多到能把档案弄出来——”

“卡看起来像真的。”巴克曼打断他。

“那好,”巴克曼说,“去睡觉吧。”他挂断电话,站了一会儿,然后朝私人办公室走去,边走边思量着。

“两人在她屋子里时,让我给撞见了。他们都拒绝与我合作。我检查了调查对象的ID卡,不过——”

在他的大办公室里,他的妹妹艾丽斯躺在沙发上。她穿一条紧身黑裤,上装是男式皮衬衫,脖子上挂着熟铁搭扣项链,吊着耳环。费利克斯·巴克曼没有一样看了顺眼。她睡着了,而且毫无疑问,刚嗑过药。像往常一样,她想办法搞到了钥匙。

“你联络了凯西·纳尔逊?”

“该死的。”他对她说道,顺手把办公室的门关牢,趁赫伯特·迈米还没瞧见她。

“没错,先生。很明显,凯西为他制作了一整套顶尖水准的专业ID卡。我把它们送进预检实验室,报告称这些卡足以乱真。她这么干一定是真心想让他脱身。”

他把荧光灯打开。艾丽斯在梦里翻了下身,那张猫咪脸遽然拧了起来,眉头搅成愤怒的一团。她伸出右手,向头顶骤然亮起的灯光抓过去。

“凯西·纳尔逊。”巴克曼说。

巴克曼抓住她的双肩,把她从沙发上拽了起来,让她坐正。她紧绷的肌肉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这次又是什么东西?”他问道,“特马琳?”

“调查对象住在大眼街453号旅馆。他主动与埃迪,代号1659BD的警方线人接触,并让埃迪带他去找ID卡伪造人。埃迪在他身上布置了超微型发射器,并将其带往代号为1980CC的线人凯西处。”

“不是。”她含含糊糊地说,“六磷酸酯,亚硫酸氢盐。未切割。皮下注射。”她睁开苍白的大眼睛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不驯的怒气。

巴克曼说:“给我简单说说杰森·塔夫纳的案件。光看你这些注释,我拼不成片。”

巴克曼质问:“你他妈老往这里跑干吗?”她只要恋物癖严重发作或嗑药嗑高了,或兼而有之,就会不请自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从来不说。上一次她来的时候,也说得不明不白,嘟囔什么“飓风眼”,说只有待在警察学院领导的办公室里才能感到安全。就因为她哥哥是堂堂的警察将军。

“您好,巴克曼先生。”麦克纳尔蒂开始集中注意力,表情迅疾变得高度专注。尽管还是非常疲倦,且好像故意在隐藏什么,但麦克纳尔蒂完全知道在上司面前应该如何举止得体。

“恋物狂。”他气到不行,厉声说,“我们每天都要处理一百个你这样的货色,附带一百件皮衣、一百条金属项链和一百根假阳具。上帝啊。”他站在那儿,能听到自己很重的喘气声,浑身都在颤抖。

过了一小会儿,迈米把设备递给巴克曼。麦克纳尔蒂的脸出现在一小块灰色屏幕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人显得很小很邋遢,他身后的客厅也是如此。

艾丽斯打了个呵欠,从沙发上滑了下来。她站直身子,张开修长的双臂,伸了个懒腰。“真高兴是晚上了。”她心情欢悦,眼睛紧闭,“现在,我能回家上床睡觉了。”

巴克曼对赫伯特·迈米说:“给我接麦克纳尔蒂。我想跟他谈谈。”

“你打算怎么离开这儿?”他问道。可他是明知故问,哪次不是老一套呢?在北办公室的尽头,有一条专门运送隔离政治犯的升降管道,直通屋顶的奎波停车场。艾丽斯来去都走这条路,她手里攥着钥匙呢。“总有一天,”他阴沉沉地说,“这条管道会突然启用,一名军官当场将你抓个正着。”

凯西·纳尔逊。巴克曼见过她一面,那还是在给警察新线人做指导讲座的时候。她只出卖不喜欢的人。不知什么原因,他私下对她钦佩得很。说到底,要不是他直接干涉,这孩子早在一九八二年四月八日就给送进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强制劳动营了。

“他能怎么着我?”她摩挲着他灰色的短发,“让我在高潮中痛悔前程吗?您说呢,先生?”

调查对象着装高调,表明他很有钱,也许他曾运用影响力将其档案完全调出数据库。经调查发现,他和凯西·纳尔逊关系不一般,后者是本地警方线人。她是否知道调查对象的底细?她曾故意为他隐瞒身份,不过线人1659BD在对象身上藏了超微型发射器。调查对象当前正在出租车上,当前地点位于空域N8823B,目的地向东,拉斯维加斯方向。跟踪时间截至学院时间十一月四号晚上十点整,下一次跟踪报道预计在学院时间下午两点四十分。

“不管是谁,只要看到你那张自以为是的脸——”

巴克曼心想,有点意思。他翻看麦克纳尔蒂的记录。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档案。记录最后一段:

“他们知道我是你妹妹。”

调查对象使用假名杰森·塔夫纳。核实资料时,调出一份怀俄明州凯默勒档案,是同名同姓的柴油机技工。对象坚称这就是他本人,并自称曾做过整容手术。ID卡片显示他是杰森·塔夫纳,但实际上没有相应档案与之吻合。

巴克曼厉声说:“就是因为你不管大事小事,或者没他妈屁事都往这儿跑,他们才知道。”

“他在哪个分区不存在呢?”迈米问,然后,他俩都笑了起来。他们都不待见麦克纳尔蒂,不过,灰装警察离不开他这类人。只要麦克纳尔蒂们还没爬得太高,高到可以影响政策制定,问题就不大。好在此类事情并不常见,至少,在他的“关怀”下,是不可能的。

艾丽斯把膝盖顶在身旁的桌边上,严肃地望着他:“还真惹毛你了。”

“麦克纳尔蒂的案子,主角好像是个不存在的人。”巴克曼说。

“是惹毛我了。”

“晚上好,巴克曼先生。”是助手赫伯特·迈米,年轻有为,锋芒毕露,便服总是很合身:他和巴克曼一样,非常看重这一点。

“我来这里,影响你仕途了。”

他心想,奇了,开始翻阅每一页内容。

“你不可能影响到我的仕途。”巴克曼说,“除了国家总监,在我之上只有五个人。他们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全都不可能借题发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即,他冲出北办公室,穿过晦暗的走廊,走进一个更大的套间,他在这里处理大部分日常工作。他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是份来自警察系统深窖里的复印档案。好奇心过盛——体重也超标的麦克纳尔蒂督察把它从无人问津的地方调了出来,并在空白地儿用铅笔写了句旁注:“塔夫纳不存在。”

“可你刚才还是很小心地把门关紧喽。”艾丽斯闲庭信步地跟了进来,说道,“这样一来,那位赫伯特·布莱米,还是迈米,迈恩米,管他什么米,就看不见我了。”

塔夫纳,杰森。代号蔚蓝。

“你——”巴克曼说,“自然男性没人看你顺眼。”

督察麦克纳尔蒂。果然是他,警察学院速成生,主意很多,见风使舵……巴克曼笑了,他坐进旋转椅,拿起那几页纸。

“迈米是自然男性?你怎么知道的?你操过他吗?”

大部分桌子上都很干净,警官们在下班前基本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然而,在三十七号桌子上,却散落着几页纸。巴克曼敢肯定,某警官加班加到很晚。他弯腰去看桌上的铭牌。

“你要是不马上滚出去,”他隔着两张桌子,平静地对她说,“我就崩了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别逼我。”

“回家去吧。”他走开了,路过房间尾部的一排桌子。这些方方正正的灰色桌子,是这个星球警察分部的办公区。

她耸耸肩——肩膀肌肉很发达,笑了。

“先生,您的意思是?”

“做完脑部手术后,”他责难地说,“你天不怕地不怕。你恶意将你的整个人类部分系统去除了。你现在只是一个——”他突然卡词了。只要在艾丽斯面前,他的语言能力就会瞬间退化,以至于会突然出现语言表达障碍。“你——”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快窒息了,“你完全成了一个反射机器,就像实验里的老鼠一样,完全沉迷于纯粹的快感享受。为了不停刺激脑子里的快感中枢,只要还在清醒状态,你就会以每小时五千次的频率,疯狂地按那个刺激开关。唯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你怎么会舍得花时间睡觉?你为什么不一天二十四小时分分秒秒都在按开关呢?”

“累了吧。”巴克曼说。

他在等她的反应,但艾丽斯没说什么。

“晚上好,巴克曼先生。”她下意识地肃然昂首,仿佛在立正。

“有一天,”他说,“我们当中有一个会先死。”

“晚上好。”巴克曼向她打招呼。他不认识这位女警员,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栋大楼里的所有人都认识他。

“哦?”她挑起一条绿蛾眉。

办公室里是成排的桌椅,空无一人。几乎空无一人。房间角落里坐着一名警官,正抱着头,痛苦地对付着眼前的报告。咖啡机前,有名女警员捧着迪克西纸杯,正在啜饮。

“我们其中一个,”巴克曼说,“会比另一个长寿,活下来的那个才会快乐地生活。”

他将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是把高阶钥匙。他开门走进快速升降梯,转眼间已降到十四楼。他大部分成人时光就耗在这儿。

大桌子上的警用电话铃响了起来。巴克曼下意识地拿起话筒。屏幕上闪出麦克纳尔蒂乱糟糟的脸,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很抱歉打扰您,巴克曼将军。我刚刚接到一位手下的电话。奥马哈方面没有任何与杰森·塔夫纳相关的出生记录。”

他喜欢这个时刻,这座巨大的建筑,此刻仿佛为他一人所有。“夜沉沉大地莽莽,我独怆于斯。”他念叨的是托马斯·格雷的诗作《墓畔挽歌》,从儿时起,他就十分热爱这首诗。

巴克曼很有耐心:“那么,这是个化名。”

在他身后,几无动静,上一批值班的人刚走,下一批还没到。

“我们取过他的指纹、声纹、脚纹和脑电图,全部送到底特律的中央一号数据库中心。结果完全没有对应。无论是指纹、声纹、脚纹还是脑电图,都没法在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数据库里找到相匹配的数据。”麦克纳尔蒂猛地挺直脖子,难为情地下了结论,“杰森·塔夫纳不存在。”

夜幕尚早,灰雾缭绕,水泥马路尚未卷来接踵纷至的晚间人流。警察将军费利克斯·巴克曼将他那艘豪华公务奎波停在洛杉矶警察学院的楼顶上。他坐了一会儿,看看晚报(独此一份)上的头条报道,然后把报纸小心叠好,放在车的后排座上,打开车门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