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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巴克曼心想,最后总归要绕回到这个答案上。我不知道。好吧,也许他确实不知道。但他的能耐也不小,从洛杉矶跑到维加斯去,还跟那个又瘦又皱的女人睡了一觉,刚才和他一起被维加斯警方塞在奎波后座里的那个。他转念一想,没准能从这个女人身上挖出突破口,但直觉告诉他,可能性不大。

“我不知道!”

“你吃过晚饭了吗?”巴克曼问。

“在哪儿?”

“吃过了。”杰森说。

“是的。”塔夫纳勉强地点点头,表情痛苦。

“那你一定要和我一起用点点心。我吩咐人准备一些。”他又按下了通话机,“佩吉——现在夜已经很深了……给我们送两份早餐。去街上那家新开的馆子买,不是我们常吃的那家,是那家新开张的,饭店标志上有条狗含着女孩的头。巴菲记。”

“可是你曾经存在过。”

“好的,巴克曼先生。”佩吉挂了电话。

“我知道。”杰森·塔夫纳说。他盯着桌子,整张脸扭曲成一面粗陋的镜子。“我不存在。”

“他们为什么不称您‘将军’?”杰森·塔夫纳问。

“很好。”巴克曼感到,在成团的线索中,似乎已经有真相的曙光了,“你没有移除任何信息。不过,为什么数据库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你的档案呢?你知道为什么吗?”

巴克曼说:“每次他们叫我‘将军’时,我都感到自己是不是该写一本书,讲讲在入侵法兰西时如何不腹背受敌。”

杰森·塔夫纳总算点了次头。

“那对您的称呼只是最平常的‘先生’?”

听到这里,巴克曼忽然有了一个无比强烈的预感,这个预感如钢爪般攫住了他。“你从没将数据库里的档案材料取出来过,反倒在试图往里面添材料。从一开始,数据库里就没有你的信息。”

“一点没错。”

“我从没这么干过。”

“他们难道对此也不在意?”

“告诉我,你是怎么从所有数据库里把你的信息全部删光的?”

“对我来说,”巴克曼说,“没有什么‘他们’。除了世界各地的警察元帅,就算是这些人,他们也自称‘先生’而已。”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他们也的确总想把我再降点级,他心想。

“我不知道。”

“可是还有总监啊。”

“在哪儿?”

巴克曼说:“总监从没见过我。他永远也不会见我。也不会见你,塔夫纳先生。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和你会面,因为就像你自己说的,你根本不存在。”

“存在——但不在这儿。”

一名穿灰色制服的女警察走进办公室,手里托着装满食物的托盘。“都是您平时这个点儿常点的品种,”她边说边把盘子放到桌上,“一份火腿热煎饼,一份香肠热煎饼。”

“那么你的确存在。”

“你想吃哪份?”巴克曼问杰森·塔夫纳。

杰森顿了下,然后摇了摇头。

“香肠做得怎么样?”杰森·塔夫纳瞅了瞅,“我看还可以。我吃这个。”

“这些内容也是假的吗?”

“一共十块零五毛。”女警说,“你们二位谁付账?”

“她对我的全部了解,也就仅限于我让她写在ID卡上的那些了。”

巴克曼把手伸进口袋,把钱掏给她。“谢谢您。”女警离开了房间。“你有小孩吗?”他问塔夫纳。

“她伪造了你的证件。”

“没有。”

杰森·塔夫纳发出嘶哑的声音:“为什么要把她卷进来?”

“我有个孩子,”巴克曼将军说,“我给你看张他的3D照片。”他从桌子里拿出一个不断跳动着的三维静态彩色相框,递给杰森。杰森接过相框,在光线中调整好位置,是张静态相片:孩子穿着运动衫和短裤,赤脚跑在运动场上,手里牵着根风筝线。他与警察将军很像,都有一头浅色短发,以及有力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宽下巴,虽然年纪还不大。

“谢谢。”

“很漂亮。”杰森把照片还给他。

“半小时内。”

巴克曼说:“他从没把风筝放起来过,一直都在地上拖。估计是年纪太小了。也许是有点害怕。我们的小男子汉太忧郁了,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和他母亲与他见面的次数太少。他在佛罗里达上学,而我们俩都住在这儿,这对孩子而言不是一件好事。你刚才说你没有小孩?”

他按下通话机上的按钮:“请将凯西·纳尔逊小姐带到我这里来。”他指示赫伯·迈米,“她是瓦兹区,那个前黑人区的警察线人。我想和她谈谈。”

“据我所知是这样。”杰森说。

但杰森·塔夫纳完全没有理会,他根本不接招。这些该死的混蛋六型,巴克曼感到一阵怒火——大部分是气自己。我不能跟一个六型耍这种低级花招。这完全不起作用。而且,他随时都可以将我一开始的那个基因优越声明从他脑海中排除。

“‘据你所知是这样’?”巴克曼挑起一条眉毛,“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有确认过?你也从来没去查清楚?你要知道,按照法律,你作为父亲,是要对子女负责的,不管是婚生还是非婚生。”

巴克曼还在目不转睛地观察杰森,这是他多年以来练就的本领。“那在哪儿录过?”他的声音很微弱,语调平缓,必须竖起耳朵仔细听,才能听清。这是他故意采用的音量和语调,为了放大词语本身的意义。

杰森点了点头。

“在这儿没有。”

“总之,”巴克曼将照片收回桌子里,“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孩子负责。想想你错过的东西吧。你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孩子?他会伤你的心,你脆弱的心灵最深处。”

“你录过唱片吗?”

“这我倒不知道。”杰森说。

杰森嘴里挤出几个词:“现在不熟了。”

“哦,是真的。我妻子曾说,即便你能忘掉所有类型的爱,也无法丢掉对孩子的真情。这种爱是单向的,永远不能收回。如果你和孩子之间的感情出了问题,比如死亡,比如某种可怕的灾难,像是离婚,你永远都无法弥补。”

“音乐阶层呢?”

“好吧,见鬼,那么——”杰森叉着香肠做了个手势——“那最好别让自己产生这种爱。”

“不熟。”杰森说。

“我不同意。”巴克曼说,“你不应当拒绝爱,特别是对孩子的爱,因为那是最强烈的爱。”

“你对社会上的哪个阶层最为熟悉?”巴克曼说,“举例来说,强制劳动营里的知识分子们。你知道,传播油印手稿的家伙。”

“我明白了。”杰森说。

杰森仍然沉默。他握紧双拳,呼吸变得急促。

“不,你不明白。六型永远都不会明白,你们无法理解。这个话题没必要继续讨论。”他把桌上的一叠文件推到一边,皱着眉,窝着火,感到很困惑。不过,他还是渐渐平静下来,再次恢复冷静和自信。杰森·塔夫纳的态度让他难以理解。因为就他而言,孩子就是主心骨,对孩子的爱,以及对孩子母亲的爱,无疑是他整个人生的重心。

“‘流出’?”巴克曼闻风而动,紧紧追问他,“流给谁了?警察吗?”

两人默默用餐,许久没再说话,仿佛是在突然间,两人卸去了所有可以沟通的桥梁。

“我从没抽过上等雪茄。”杰森说,“要是市面上流出,我——”他突然闭上嘴。

“大楼里有个自助餐厅,”巴克曼将一杯人造海带汤一饮而尽,主动开口道,“食物难吃得如同下了毒。肯定每个员工都有亲戚被关在强制劳动营里,这就是他们报复我们的办法。”他笑了起来。杰森·塔夫纳却无动于衷。“塔夫纳先生,”巴克曼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我会放你走,不会关押你。”

“来一根?”巴克曼问道,把雪茄盒递给杰森。

杰森凝望着他,问道:“为什么?”

在他对面,杰森·塔夫纳面露惊奇之色。

“因为你什么也没干。”

“这无关紧要。”巴克曼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奎斯塔·雷伊雪茄,取出一根,用小刀切开一头。这把小钢刀是特制的雪茄刀。

杰森嘶哑地说:“伪造ID卡,那是重罪。”

“您觉得很好笑?”杰森说,“您难道不相信我?”

“我有权取消任何重罪指控。”巴克曼说,“我认为你是因为陷入某种特殊处境,不得已而为之。你拒绝向我透露这种境遇的细节,但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我也能分析出一斑。”

巴克曼心说,你们这些六型,互相之间毫无忠诚可言。他老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每次仍会感到惊奇。一个精英小圈子,创造他们的本意是为了统治和维护这个世界。然而,经过岁月的洗礼,他们却泯灭于众人。因为他们无法容纳彼此。他不禁在心里大笑,并毫不掩饰地在脸上现出一个微笑。

杰森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谢谢。”

“请啊,”杰森说,“用手铐铐死她。”他的语气变得粗鲁。“逮捕她。把她扔进强制劳动营。”

“不过,”巴克曼说,“电子跟踪仪将随时掌握你的动向。除了你脑子里想的,你的活动都将在我们的监控之下。就算是你脑子里想的,也未必全然向我们封闭。你所接触、所联系、所会面的任何人,都将被带来这里详加问讯……就像我们刚刚带来的那个女孩纳尔逊一样。”他把身子躬向塔夫纳,用很慢、很专注的语调,确保塔夫纳听清并完全理解。“我相信你没有从任何数据库中取走数据,无论是公共还是私人数据库。我也相信连你自己也不明白身处何境。但是——”他陡然抬高音量——“你迟早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那时,我们想知道所有内情。所以——我们将与你保持密切联系。这样可好?”

“如果哈特小姐是六型,”巴克曼朗声说,“也许我们有必要请她来这儿一趟,配合警察调查。”警察特有的委婉语气下意识地出现在他的用词中。

杰森·塔夫纳站了起来。“你们七型,都以这种方式思考?”

巴克曼感到很意外,也觉得很有趣。他还从未怀疑过这位大明星。流行歌手希瑟·哈特居然是六型。不过回头想想,倒也有几分在理。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未和一个女六型交过手。毕竟,遇到六型的频率也没那么高。

“什么方式?”

杰森说:“我只认识一个六型。希瑟·哈特。而她当我是一个蠢蛋粉丝。”他充满怨念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

“快刀斩乱麻的方式。你们做事的方式,问问题的方式,听人说话——老天爷,看看你们是怎样听人说话的!——然后毫不迟疑地下定决心。”

“‘不是’?”巴克曼的视线丝毫没有偏移,“这件事没有其他六型插手?”

巴克曼很老实地回答他:“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和其他七型几乎没有联系。”

“不是。”杰森说。

“谢谢。”杰森伸出手,他们握了握手。“谢谢您的餐点。”他看上去很平静,整个人相当放松,“难道我就这样晃出去?我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回到大街上?”

“你是一个六型,”巴克曼打破沉默,“这个事实改变了我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你是不是和其他六型合伙干的,是吗?”他直直地盯着杰森的脸,杰森感到很不舒服,惴惴不安。“我认为,从目前的情况分析,”巴克曼说,“这是首次有确凿证据证明六型是——”

“我们要将你留到明天早上。”巴克曼说,“这是既定规矩,绝不在晚上释放嫌疑人。天黑后,街上出事的概率会大大增加。我们会提供房间给你睡觉,只有一张小床,你恐怕还得和衣而睡……明早八点整,我会让佩吉护送你从学院正门出去。”巴克曼摁下通话机按钮。“佩吉,请你将塔夫纳先生带去拘留室,明早八点整准时将他送出学院。明白吗?”

但是当他真正开始叙述时,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舌头。我不想跟他道尽实情,他意识到。他能对我做的事情,在理论上完全没有限制,他的高阶警衔,权势无边。何况,如果他真的是一个七型……那简直有通天的本事。如果这个假定成立,即便从自我保护的角度而言,我也必须要留一手。

“好的,巴克曼先生。”

也许一名七型可以——嘿,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能干些什么。他决定尽量对巴克曼和盘托出。

巴克曼将军摊开双手笑了笑。“那就这样了。今天到此结束。”

我能跟他说些什么?杰森·塔夫纳面对警察将军,一言不发。我所知道的全部真实情况吗?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做的难处,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