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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盖尔·安德鲁斯其实应付得挺好,但刚从一开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就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舌绽莲花地搬出周日弧、赤经和更深奥的三维三角学,尝试借此吓退翠西亚。

各种星图和星运什么的又怎么说呢?我们都知道(显然)海王星入室女宫会发生什么,但碰到鲁伯特上升又如何呢?占星术是不是需要整个推倒重来呢?现在是不是该承认占星术就是一桶泔水,占星家都去改行养猪算了,至少养猪是基于理性的?要是三年前就知道鲁伯特的存在,哈德逊总统会不会在周四而非周五吃巧克力口味的掼奶油?大马士革会不会仍旧屹立?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她却震惊地发现打过去的每个球都被翠西亚挡了回来,而且还加上了她无法应付的旋转。没人提醒过盖尔,当电视美女只是翠西亚人生中的第二选择罢了。香奈儿口红、碎剪发型和水晶蓝隐形眼镜背后的那颗大脑,曾经在她放任自流的年月里挣到过数学的一等荣誉学位和天体物理学的博士学位。

有些测算肯定不能作数了,对吧?

翠西亚走进电梯,有点心不在焉,忽然意识到她把包忘在了房间里,心想要不要折回去拿包。不,包在房间里也许更安全,再说包里也没有她特别需要的东西。她听着电梯门在背后关上。

这么说吧,有几块在太空里转悠的大石头比你更清楚你的每一天,但忽然发现还存在一块谁也不知道的大石头,这难道不能给占星术当胸一掌吗?

另外,她深深呼吸,告诉自己,要是人生给过她什么教训,那第一条就是永远别回去拿包。

翠西亚找到一个切入点,马上跑去说服了节目制作人。

电梯下行,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若是不熟悉翠西亚·麦克米兰,你会说人们想憋住眼泪时正是这么向上看的,但翠西亚不一样,她在注视轿厢顶部角落里的微型保安摄像头。一分钟后,她快步走出电梯,再次走到前台。

盖尔·安德鲁斯这个名字并非家喻户晓,但一提起“哈德逊总统”、“掼奶油”和“截肢手术式打击大马士革”(“外科手术式打击”这个字眼已经过时,如今的官方名词已经成了“大马士革术式打击”,意思是“切除”大马士革),大家就会明白你的意思。

“呐,我还是写下来吧,”她说,“免得搞错。”

接着,在绞尽脑汁找借口公费去纽约的时候,她凑巧注意到一篇新闻稿,说的是盖尔·安德鲁斯和她的新书《你和你的诸星》。

她找了张纸,用大号字体写下姓名、房间号和“在酒吧”这几个字交给接待员,接待员看着那张纸。

出于种种原因,翠西亚一直在饶有兴致地关注这条新闻。

“万一有口信要给我。明白了?”

上周,天文学家宣布说终于在冥王星轨道之外发现了第十大行星。在外围行星运行轨道的某些异常现象指引下,天文学家寻找这颗行星已有多年,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所以一个个乐得喜出望外,大家也为他们乐得喜出望外,以此类推。这颗行星被命名为冥后星,但很快因某位天文学家的鹦鹉有了绰号“鲁伯特”,这背后有个非常温暖人心的故事,所以整件事既美好又有趣。

接待员继续盯着那张纸看。

前后经过是这样的:

“要我问问她在不在房间里?”他说。

她得硬起心肠熬过盖尔·安德鲁斯这一关。没错,她狠狠收拾了安德鲁斯女士。抱歉,但咱们就是吃这碗饭的,这种事情在所难免。安德鲁斯女士你答应接受采访,不就是因为要出新书,而上电视是免费宣传吗?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行,她再次划掉这句话。

两分钟后,翠西亚扭身坐进盖尔·安德鲁斯身旁的吧台座位,盖尔面前摆着一杯白葡萄酒。

等电梯的时候,她照了照镜子,看起来挺冷静,胸有成竹;只要骗得过自己,就也能骗过别人。

“我觉得你应该更愿意坐吧台,而不是一本正经坐在酒桌前,”她说。

不,不行。

这是真的,翠西亚不由小吃一惊。

她有点想溜出去躲起来。

“伏特加?”盖尔说。

她冲了澡,换上干净衣服,以职业人士的速度补妆,看着床叹了口气,再次离开房间。

“对,”翠西亚满腹狐疑地说。她按捺住冲动,没问“你怎么知道?”盖尔自己奉上了答案。

她们又这么你来我往了好几次,翠西亚好不容易才觉得事情已经说得能有多清楚就有多清楚了。

“我问了酒保,”她露出和蔼的笑容。

“姓名?”

酒保已经倒好了她的伏特加,优雅地把酒杯推过光可鉴人的红木台面。

“我等下要去酒吧,”翠西亚解释道,“饭店的酒吧。要是有电话打来找我,请帮我转接到酒吧,好吗?”

“谢谢,”翠西亚使劲晃了晃酒杯。

翠西亚叹了口气,重新拨号,从头又报了一遍姓名和房间号码。接线生毫无反应,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们十秒钟前才交谈过。

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友善是怎么一回事,决定不被对方打乱步伐。纽约人不会无缘无故给别人好脸色看。

“没有你的其他留言了。”咔哒。

“安德鲁斯女士,”她坚决地说,“你不开心,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很可能觉得我今早待你过于粗鲁,但占星术毕竟是大众娱乐,无伤大雅。占星术也是一种演艺,你在这方面确实混得不错,算你走运。占星术很有意思,但毕竟不是科学,也不该被误认为科学。我认为今天上午咱们已经非常成功地阐述了这些内容,同时创造了供大众娱乐的节目,咱俩毕竟都是吃这碗饭的。你要是有意见,那我只能说抱歉了。”

“不是。”

“我很开心,”盖尔·安德鲁斯说。

“不是麦克梅纳斯先生?”

“哦,”翠西亚不确定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留言不是说你不开心吗?”

“麦克米兰,翠西亚·麦克米兰,”翠西亚耐心地拼给她听。

“不,”盖尔·安德鲁斯答道,“我在留言里说我认为你不开心,而我在琢磨原因。”

“姓名?”

翠西亚觉得像是后脑勺挨了一脚,惊讶得直眨眼。

翠西亚猜不透接线生说着说着为什么忽然问她要房间号码,但还是报了一遍。

“什么?”她悄声说。

“请问您的房间号码?”

“和星星有关系。我们交谈的时候,你似乎对什么事非常愤怒,这件事与恒星或行星有关系,你非常不开心,这让我很不安,所以才来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好了,我知道了,”她说,“我还有其他留言吗?”

翠西亚望着对方。“安德鲁斯女士——”她一开口就意识到语气既愤怒又不开心,恰好削弱了她想表达的反对情绪。

接线生开始念号码,翠西亚忽然意识到这只是大堂字条的一个错乱版本。

“愿意的话,叫我盖尔好了。”

“科学。留言就是这么说的。对方说他不科学。估计是想让你知道这一点。要来电号码吗?”

翠西亚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不什么?”翠西亚说。

“我知道占星术不是科学,”盖尔说,“当然不是。占星术只是一组武断的规则,就像象棋、网球和——你们英国人玩的那种奇怪运动叫什么来着?”

“不科学,”接线生说。

“呃,板球?自我厌恶?”

“哦?”翠西亚说。这个名字很陌生。“留言说什么?”

“议会制民主。那些规则就仿佛是自己冒出来的,除其本身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但你一旦开始使用这些规则,各种流程就自发产生,你逐渐看到关于人们的各种事情。在占星术中,这些规则凑巧与恒星和行星有关,但要是换成母鸭和公鸭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这只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手段,让问题自己逐渐成形。规则越多越细越武断就越好。就好像抓一把石墨粉扔在纸上,看隐藏的印痕位于何处。能让你在写字的那张纸被拿走收起来之后看清字迹。石墨粉并不重要,它只是让印痕显形的手段。所以你要明白,占星术和天文学毫无关系,只和人们对人们的想法有关系。”

“你有一条来自盖瑞·安德雷斯的留言,”接线生说。

“所以,今天上午提到恒星和行星的时候,你变得那么——怎么说呢?——激动,我就心想,她愤怒的并不是占星术,真正让她愤怒和不开心的是真正的恒星和行星。通常只有失去重要的事物才会让人们愤怒和不开心。我只能想到这些,接下来就想不通了。于是来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她揿下留言按钮,接听的是饭店的接线生。

翠西亚震惊了。

但电话机上的留言灯在闪烁。

她的大脑有一部分已经开始琢磨各种说辞,忙着构建各式各样的反驳,比方说报刊占星有多荒谬,比方说都是利用统计学把戏骗人。但那个部分慢慢安静了下来,因为它意识到大脑的其他部分根本没在听。翠西亚彻底震惊了。

房门下没有字条。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忽然说出她保守了十七年的秘密。她扭头望着盖尔,“我……”她说不下去了。

她上楼回到房间里。别的暂且不提,翠西亚实在担心前台管留言那家伙的能力,他似乎处理不了留言这么复杂的事情,翠西亚必须双倍确定房门底下没有被塞字条。前台留言和房门下字条的内容大相径庭这种事她遇到已经不止一次了。

吧台后有个微型保安摄像头转过来跟踪她的举动,完全打乱了她的节奏。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东西。那东西的设计就是为了不让人注意到,就是不让你觉得如今连纽约一家昂贵典雅的饭店也拿不准客人会不会突然拔枪或者不打领带。然而,尽管探头小心翼翼地藏在伏特加酒瓶后面,也躲不过电视主持人那训练有素的直觉,电视主持人最清楚何时有摄像机忽然转过来对着她。

“好的,”翠西亚说,“等我十分钟。”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盖尔问。

她似乎并不委屈或恼怒,只是因为什么事而有点焦虑。

“不,我……我必须说你让我吃了一惊,”翠西亚答道。她决定不去理会保安摄像探头。只是想象力在和她开玩笑罢了,因为今天她满脑子都是电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她深信有个交通监控探头在她走过时跟着她转动,布隆戴尔百货公司有个保安摄像头似乎格外在意地盯着她试帽子。她显然有点神经过敏。她甚至觉得中央公园有只鸟在炯炯有神地打量她。

“你如果需要几分钟,我可以在酒吧等你,”盖尔·安德鲁斯说,“但我很想和你谈谈,今晚我就要离开纽约了。”

她决定推开这个念头,喝了一口伏特加。有人绕着吧台问谁是麦克梅纳斯先生。

不,翠西亚针对的是占星术本身,这个切入点几乎无懈可击。安德鲁斯女士对此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而翠西亚对在旅馆大堂展开第二轮比赛也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怎么办?

“好吧,”她忽然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查到的,但……”

翠西亚异常残酷地血洗了她。倒不是拿总统传闻是否属实说事——那都是旧闻了。安德鲁斯女士早已断然否认她曾在除了个人、灵性和饮食问题之外的事情上给过哈德逊总统建议,轰炸大马士革显然不在其中(当时的小报于是起哄道:“大马士革,咱们不是个人恩怨!”)。

“我不是查到的,只是从你的话里听出来的。”

盖尔·安德鲁斯四十五六,打扮得体。她的衣着落在昂贵好品位的界限之内,但无疑已经贴在了界限偏向浮华的边缘上。她是占星家,而且很有名,若是传闻属实,还颇有影响力,据说影响了前总统哈德逊的不少决定,从一周每天该吃什么口味的掼奶油到轰不轰炸大马士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我失去的——我认为——是整整另一种人生。”

翠西亚转过身,面带冰冷的笑容,想着自己应该怎么办。

“大家都是这样啊。每一天每一刻,我们做的每个决定,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打开了某几扇门,关上了另外几扇。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但有时候我们会注意到。比方说你就注意到了一次。”

她也不想和盖尔·安德鲁斯交谈。在结交基督徒这方面,她有着非常严格的取舍。同事管她的访谈对象叫基督徒,见到基督徒茫然无知地走进演播室面对翠西亚——特别是满脸温暖笑容,露出一嘴白牙的翠西亚——他们就要在胸前猛画十字[3]

“唉,对,我注意到了,”翠西亚说,“好吧。事情是这样的,非常简单。许多年前,我在酒会上遇到了一个男人。他说他来自外星球,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说行,好啊。就是那种酒会。我说请等一下,我去拿包,然后我会很开心地跟着你去外星球。他说我不需要带包。我说他那个星球显然特别落后,否则肯定知道女人永远要带着包。他有点不耐烦,但我可不会因为他说他来自外星球就随便跟他走。

翠西亚并不想过快乐的一天。她很忙。

“我上楼去,花了些时间找包,又花了些时间上洗手间。等我下楼,他已经走了。”

“那就祝你今天快乐吧,”接待员说。

翠西亚停了下来。

“不,不需要了,谢谢,”翠西亚说,“那是我的房间号码。字条是留给我的。我觉得事情已经搞明白了。”

“然后……?”盖尔说。

“上面有个房间号码,我可以帮你打过去,不过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接待员再次望向字条。

“花园门开着,我走出去。天上有光,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我只来得及看见那东西升上天空,悄无声息地穿过云层消失了。就这样。句号。一种人生结束,另一种人生开始。但过着这种人生,我几乎每秒钟都在想另一个我。另一个没有回去拿包的我。我猜她在外面逍遥快活,而我走在她的影子里。”

“不了,没关系,谢谢,”翠西亚说,“我自己能应付。”

一名饭店工作人员绕着吧台问有没有一位米勒先生。没有。

“我不太明白,”接待员说,对他而言,节奏根本不是问题。“要我现在替你打过去吗?”

“你真的认为这个……人来自外星球?”盖尔问。

“噢,对,当然,”翠西亚努力跟上节奏。

“哦,当然。我看见了太空船。哦,另外,他有两个脑袋。”

“我几个小时前给你留了口信,没得到回音,所以就自己来了。我不想错过你。”

“两个?别人没注意到吗?”

“哦。噢,天哪,对,”翠西亚有点慌张。

“那是个化装酒会。”

“我就是盖尔·安德鲁斯。你今天早上采访过我。”

“我明白了……”

“您说什么?”

“再说他用鸟笼罩住了另外一个头,鸟笼上还盖了块布。假装他有只鹦鹉。他敲敲笼子,里面傻乎乎地说什么‘小姐真漂亮’,或者呱呱叫什么的,然后他把盖布掀开半秒钟,哈哈狂笑。笼子里还有一个脑袋,跟着他一起大笑。告诉你吧,那一瞬间让人挺害怕的。”

说话声从翠西亚背后传来。她转过身。

“我觉得你似乎做了正确的决定,不是吗?”盖尔说。

“我就是盖尔·安德鲁斯。”

“不,”翠西亚说,“不,我没有。而且我再也没法干老本行了。你要明白,我是天体物理学家。要是遇到过把第二个脑袋扮成鹦鹉的外星人,就没法好好研究天体物理学了。就是做不到。至少我做不到。”

“对,我明白,”翠西亚说,“我只是——”

“我看得出难在哪里,所以你碰到其他人像是在胡言乱语,才会那么严厉。”

“唔——”接待员仔细端详字条,“不记得有叫盖尔·安德鲁斯的人打过电话。”

“对,”翠西亚说,“看来你说得对。我很抱歉。”

“没,”翠西亚说,“你刚把字条给我。我想在回电前多知道一些情况。我能和接电话的人谈谈吗?”

“没关系。”

“你打过这个号码吗?上面有个号码。”

“顺便说一句,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番话的人。”

“不,”翠西亚说。

“我猜也是。结婚了吗?”

“能猜得到她因为什么不开心吗?”

“呃,没有。近些年很难一眼看出结没结婚了,对吧?不过你问得没错,因为也许这就是原因。我有几次险些结婚,多数是因为我更愿意活得像个孩子,但每个男人到最后都要问我为啥总盯着他们肩膀后面看。你该怎么对别人说呢?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应该去精子银行碰碰运气。随便生个什么人的孩子。”

“不,”翠西亚说。

“你不是认真的吧?”

“底下似乎有个名字,”接待员说,“盖尔·安德鲁斯,你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翠西亚笑着答道,“应该不是。我还没有当真去找呢。从没去找过。我的人生故事。从没当真做过什么事情。大概这就是我进电视圈的原因。没有真东西。”

“对,”翠西亚说。

“抱歉,女士,您是翠西亚·麦克米兰吗?”

“唔——,”接待员说,“看来她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

翠西亚惊讶地转过身,背后站着个头戴司机帽的男人。

“不,”翠西亚答道。

“是啊,”她立刻恢复了镇定。

“你认识这个人吗?”他说。

“女士,我已经找了你差不多一个小时。饭店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我又回去和马丁先生的办公室核实,他们说你肯定住在这家饭店。于是我又问了一次,他们还是说没听过你的名字,我请他们无论如何招呼一圈,他们找不到你。最后我请办公室用传真发了你的照片到车上,我自己进来找。”

接待员皱起眉头盯着字条。

他看看手表。

“你刚才给我的那份留言,我有个问题,”她说,“有个我不认识的人想联系我,而且说她不开心。”

“也许有点迟了,不过你还是想去的吧?”

她回到前台找接待员。

翠西亚震惊了。

她完全糊涂了。莫非是伍迪·艾伦在用化名联系她?区号是212,所以这是个纽约的号码,所以对方住在纽约,而且不开心。唔,范围倒是稍微缩小了一些,对吧?

“马丁先生?你说的是NBS的安迪·马丁?”

“不开心”?

“对,女士。《早安美国》试镜。”

翠西亚等的可不是这个人的电话,打了她一个猝不及防。她认得这个名字,但说不出究竟。是安迪·马丁的秘书?希拉里·贝斯的助理?她最重要的两个联络电话分别打给——或者说试图打给——NBS的马丁和贝斯。“不开心”又是什么意思?

翠西亚一跃而起。想到先前听见有那么多电话找麦克梅纳斯先生和米勒先生,她险些失控。

盖尔·安德鲁斯。

“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司机说,“据我所知,马丁先生认为不妨找个英国口音试试,他在电视网的老板坚决反对。那是茨温勒先生,我凑巧知道他今晚要飞去西海岸,因为要送他去机场的就是我。”

“请致电,”留言说,“不开心,”然后是一个电话号码。署名:盖尔·安德鲁斯。

“好的,”翠西亚说,“我准备好了,咱们走。”

她坐进大堂里一株豪爵棕下的椅子,打开带有玻璃纸小窗的小号信封。

“好的,女士。饭店门口的那辆加长豪车。”

不。她比全世界任何东西都想要的是一份美国电视台的工作,薪水有现在十倍高。比全世界任何东西都想要。全世界。她更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再有可能得到了。

翠西亚扭头对盖尔说,“抱歉。”

她胡思乱想。应该当场打开信封吗?衣服刮得她浑身发痒,她只想脱光衣服躺在床上。她出门前把空调温度打到最低,风扇强度打到最高。此刻她比全世界任何东西都想要的就是一身鸡皮疙瘩。接着冲个热水澡,再一个凉水澡,然后垫着毛巾躺回床上,让空调吹干身子。接着再读留言。也许又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也许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

“去!快去!”盖尔说,“祝你好运。很高兴和你聊天。”

成功了。她要出门看电影正是为了让电话铃自己去响。她无法忍受坐在旅馆房间里等电话这种事情。

翠西亚伸手去拿包取现金。

太好了。

“该死,”她说,她把包留在楼上了。

天哪……

“算我请你,”盖尔说,“真的。和你聊天很有意思。”

有一通留言。

翠西亚叹了口气。

她搭计程车从电影院回到布伦特伍德饭店。计程车无法靠近人行道,因为有辆加长豪车堵住了所有空间,她自己都只能勉强挤过去。她下了车,闻着油炸山羊的恶臭空气,走进老天保佑的凉爽大堂。精制棉的衬衫像泥垢似的贴在身上,头发像是露天市场买来的拖布。她问前台有没有留言,其实并不抱任何希望。

“唉,今天上午我真的非常抱歉,另外……”

该死。

“别多说了,我没事。只是占星术罢了。没什么害处,又不是世界末日。”

街上的传闻是一码事,联络对方又是另外一码事。她有几个名字和几个电话号码,打过去却只得到了几次“请稍等”,最后重新回到起点。她放出触须,到处留言,但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回音。实际上来办的事情一个上午就办完了,心里想追求的目标却还在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闪着诱人的光芒。

“谢谢。”一时冲动之下,翠西亚拥抱了她。

这当然不是台面上的理由。她在英国工作的电视公司恐怕不会报销她去曼哈顿找工作的机票和旅馆费。既然她追求的是比现在多十倍的薪水,他们多半会觉得她理当自掏腰包。不过她随便找了条新闻,编了个借口,对未来的事情守口如瓶,公司就报销了这一趟的费用。当然,机票是公务舱,不过她这张脸还有点名气,于是靠笑容升了舱。明智的决定还让她在布伦特伍德饭店搞到了个好房间,此刻她就在房间里,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东西都带齐了?”司机说,“不需要回去拿包什么的?”

所以翠西亚才会出现在这里,所以热爱纽约才有利于职业发展。

“要是人生给过我什么教训的话,”翠西亚说,“那第一条就是永远别回去拿包。”

有风声说也许——只是也许——他们想找个有英国口音的。头发、肤色和牙齿必须符合美国新闻网的标准,但最近有许多英国口音拿着奥斯卡小金人感谢老妈,有许多英国口音在百老汇唱歌,还有多得离奇的大批观众为了假英国口音收听《经典剧场》[2]。英国口音拿戴维·莱特曼和杰·雷诺开玩笑。谁也听不懂这些玩笑,但大家着实喜欢说笑话的口音,所以也许——只是也许——该找个英国口音上《早安美国》了。哎,管他的。

一小时零几分钟过后,翠西亚坐在饭店房间两张床之中的一张上。她有几分钟无法动弹,只是盯着她的包,包一脸无辜地坐在另外一张床上。

NBS需要一名新主持人。莫·米涅蒂即将离开《早安美国》晨间节目去生孩子。公司开了个让人大脑打结的价码,请她在节目上生孩子,但她居然出于个人隐私和品位拒绝了。NBS的几个律师团从头到尾筛了几遍她的合同,看能不能找到法律上的漏洞,但最后只能不情愿地放她离开。这让公司格外难堪,因为“不情愿地放某人离开”通常代表与字面完全相反的意思。

她手里捏着盖尔·安德鲁斯留的字条,字条上写着:“别太失望。要是想聊聊,就打电话给我。如果我是你,明晚会待在家里。休息休息。别在意我,也别担心。只是占星术罢了,又不是世界末日。盖尔字。”

翠西亚这辈子只错过了一次机会。最近再想到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悸动不已了。她估计这和内心深处死掉的那一小块地方有关系。

司机说得对极了。实际上,司机似乎比她遇到的所有NBS员工都熟悉公司内部情况。马丁热衷于此事,茨温勒则不。她得到过一次机会,可以证明马丁是正确的,但她搞砸了。

翠西亚热爱纽约,因为爱纽约有利于职业发展。爱纽约有利于逛商店和吃美食,不利于叫车和有质量的人行道,但绝对有利于职业发展,无与伦比。翠西亚是电视主持人,纽约是全世界大多数电视的主持地点。来纽约之前,翠西亚的电视主持事业还仅限于英国:地方新闻,然后是晨间新闻、傍晚新闻。要是英语不反对的话,你可以说她这个大锚[1]正在快速升起,不过……喂,这是电视,有什么关系呢?她确实是个快速升起的大锚。需要具备的条件她都有:头发很漂亮,对润唇膏拥有深刻的战略性了解,智慧足以理解这个世界,内心有一小块不为人知的地方死气沉沉——说明她根本不在乎。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大气运。你要是凑巧错过了特别在乎的东西,那么生活中的其他事情都会变得简单得怪诞。

唉,算了。唉,算了。唉,算了。唉,算了。

电影。同样呦呵。翠西亚刚去看完伍迪·艾伦的新电影——讲的都是担心在纽约变得神经质的故事。他就这个主题还拍过另外一两部电影,翠西亚心想不知他有没有考虑过搬家,听说他早就铁了心绝不离开纽约。因此估计他还会继续拍下去。

该回家了。该打电话给航空公司,看今晚回希斯罗机场的红眼航班还有没有票。她伸手去拿号码簿。

翠西亚·麦克米兰热爱纽约。她一遍又一遍这么告诉自己。上西区,了不起。中城。哎呀,商店没得比。苏豪区。东村。衣服。书籍。寿司。意大利菜。熟食店。呦呵。

哦,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然而,秋天才是最糟糕的。比纽约的秋天更糟糕的东西少之又少。住在耗子小肠里的生物也许会反对,但住在耗子小肠里的绝大多数生物反正也不讨人喜欢,所以它们的意见活该被置之不理。纽约到了秋天,空气怎么闻都像有人在油炸山羊,要是你非得呼吸不可,最好打开一扇窗户,把脑袋塞进建筑物里呼吸。

她放下号码簿,拿起手包走进卫生间,放下包,取出装隐形眼镜的小塑料盒。忘戴隐形眼镜的她看不清台本和自动提词机。

纽约的春天名不符实。很多纽约居民喜欢大吹大擂春天如何美妙,但他们若是真对春天有丁点起码的认识,就该知道同一个纬度上还有五千九百八十三个地方的春天更加宜人。

她把两小片塑料贴在眼球上,心想人生又给她上了一课,有时候绝对不要回去拿包,而有时候一定要去拿;但人生还没有教她学会区别这两种场合。

纽约的夏天实在太他娘的热了。如果你是佛雷斯特拉人那种耐热爱热的生物,觉得四万到四万零四度稀松平常,那么情况是一码事;但如果你这种生物在行星公转到一边时要用许多其他动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行星再公转半圈后发现自己的皮肤流水不止,情况就是另一码事了。

[1] Anchor有“电视主持人”和“锚”的两层意思。——译者

生命甚至能在纽约存活,尽管谁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纽约的冬天,温度会跌到法定最低限度以下;其实温度也想跌到法定最低限度以下,只是谁也不会有常识愿意规定这个限度。最近有人做了个纽约客百大性格特质的清单,“有常识”好不容易才爬到第七十九位。

[2] Masterpiece Theatre,美国PBS电台的一档节目,将世界名著改编成广播剧,从1971年开播至今。——译者

生命的非凡之处之一在于生命愿意在什么鬼地方忍受生活。只要能找到着力之处,不管什么地方,生命永远能找到办法坚持下去,无论是桑特拉金斯五星球的剧毒海洋里——那里的鱼儿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往什么方向游,还是佛雷斯特拉的烈火风暴中——据说那里到四万度才诞生了生命,生命甚至能在耗子的小肠里晃荡——仅仅因为能做到这件事而已。

[3] 罗马迫害基督徒时,常将基督徒赶进竞技场,与狮子搏斗。——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