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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品

只听见她发出了一声感叹:“哇。”

过了一秒钟,她用双手撑在我身子两边的地面上,使劲一推。站起来的同时她仰头望去,顿时瞪圆了双眼。

我连忙打了个滚,向上看去。

此时周遭实在太嘈杂,我的声流完全被淹没了。

哇。

一时间,我们四目相对。

这处岩架并非只有短短一段,而是继续向瀑布的正后方延伸。我们相当于站在一条隧道的起点,隧道两边一面是石墙,另一面是水墙——因为流速快,洁白干净、轰轰隆隆的水墙看起来就和实实在在的墙一样结实。

薇奥拉压在我身上,我喘着粗气,呼出的气息吹着她的脸庞,她的气息也吹着我的脸。

“去看看。”我说完,便率先沿着岩架前行。我的鞋底有点滑,再加上这里岩石湿漉漉的,为安全起见,我们都尽可能远离瀑布,贴着石壁走。

千里传音一般。

这里的声响实在太大了,盖过了一切,就好像声音是种实实在在可以摸到的东西。

“陶德·休伊特!”

如此嘈杂,声流似乎完全被抹除了。

接着,一个微弱但盖过所有声响的人声传来……

如此嘈杂,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有那么一秒,我们只听到了瀑布的咆哮声……

我们跌跌撞撞地沿着岩架继续前行,在瀑布后面,我们跨过凸起的石块和长着黏糊糊绿色植物的小水洼。头顶上方的石头上还生长着匍匐的根系,也不知道那属于什么植物。

倾听着……

“你看这些像不像台阶?”薇奥拉大喊,但是与瀑布的隆隆声相比,她的音量十分微弱。

我们气喘吁吁地躺在石头上……

“陶德·休伊特!!!”喊叫声仿佛从百万英里之外传来。

我接住她,和她一起摔倒在岩架上……

“他找到我们了吗?”薇奥拉问。

她也跟在我身后起跳了……

“不知道。”我说,“应该不是。”

然后我转过身……

峭壁的表面并不平整,但是岩架边缘的轮廓恰好与峭壁吻合。我们两个浑身湿透,瀑布的水冰凉刺骨,抓住石壁上的植物根系保持平衡也并非易事。

我终于落到了岩架上……

接着,岩架突然下降,由窄变宽,前面确实是人工雕凿出的台阶,这一点越来越明显了。我们脚下几乎可以算是向下的楼梯。

瀑布外缘的水花砸在我脑袋上……

以前有人来过这儿。

我跳到半空中……

我们往下走去,瀑布就在几英寸之外隆隆作响。

然后我就跳了起来……

终于,我们到达了最底部。

然后她就把手从我腰间放下了……

“哇。”薇奥拉在我身后说,我知道她一定看到了前面的景象。

“陶德,不跳就死定了。”她在我耳边说。

隧道豁然开朗,岩架也一下子宽敞起来;我们仿佛来到了一个水做的洞穴,岩石遮挡此处,瀑布先是落到岩石之上,而后流泻下来,形成一道弧形的水墙,宛似一面不断运动的、具有生命的船帆,包裹着洞壁和我们脚下的石台。

近了,他更近了……

让薇奥拉惊讶的并不是这些。

“陶德·休伊特!”

“那是一座教堂。”我说。

“我之前没料到会是这样。”我说。薇奥拉扶住我的腰,以免我们摔下去。

一座教堂。有人用岩石刻了四排简单的长椅,中间留出一条甬道。椅子全部面对着一块比较高的岩石,这岩石就是讲道坛,表面平整,可供牧师站在上面布道;牧师位置后面就是一道奔流直下的炫目水墙——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水墙就像是缀满了星星的毯子,而且在这个空间中,所有湿漉漉的事物都有着亮闪闪的表面。石造讲道坛上雕刻着一个大圆圈,另外两个小圆则刻在大圆的一侧,这就是新世界和它的两个月亮——定居者寄予厚望的新家园,上帝应许之地。这部分岩石涂有防水的白漆,反射出辉光,整座教堂更显得明亮。

只要我们跳过断崖就能踩到岩架上——

瀑布下面有一座教堂。

岩架就在后面——

“真美。”薇奥拉说。

瀑布就砸在我们前面正下方的岩石上。

“这地方已经没人来了。”我说。刚刚发现这座教堂的时候,我很震惊,我随后便发现,有几条长凳已经不在原位,墙壁上到处都是涂鸦,有些是用工具刻上去的,有的则是用白漆写下的;至于内容,大多数是胡言乱语,比如P.M.+ M.A,威尔兹和切尔兹永远在一起,放弃所有希望,等等。

她抓着我的衬衫,把我撑起来——

“是小孩们干的,”薇奥拉说,“他们应该常常溜进来,把这里当成了乐园。”

终于,我到了峭壁边缘,但我不得不往后挺了一下,靠在薇奥拉怀里,因为前面是笔直朝下的断崖。

“是吗?小孩儿会干这种事?”

瀑布就在正前方——

“在飞船上,我们有一段废弃的通风管道。”她环顾四周说道,“我们常常溜进去玩,管道壁上的涂鸦比这儿还多。”

我们背靠着险峻的小山往下滑,往峭壁的边缘靠近——

我们走进教堂,环视四周。教堂的房顶,也就是瀑布离开峭壁的位置应该在我们头顶之上几十米开外,岩架则至少有十五米宽。

我们手忙脚乱地爬下水边陡峭的路堤。

“这一定是个天然岩洞。”我说,“一定是人们发现了这里,觉得这是个奇迹。”

听声音,他应该很快就会来到瀑布顶部了……

薇奥拉把双臂抱在胸前:“然后他们发现这个地方当教堂用正合适。”

“陶德·休伊特!”

“太潮湿了,”我说,“也太冷了。”

她回头看着我,听到我的话语和声流,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们向那条小径跑去,跑到小径消失的地方,翻过矮树丛,跑到小径应该再次出现的地方。

“我敢打赌,这里就是他们首次登陆的地方。”她边说边仰望漆成白色的新世界,“我打赌这里是他们降落的第一年建成的。那时候一切都是全新的,充满了希望。”然后她转过身,若有所思,“后来,他们才不得不面对现实。”

“随我来。”我说。我认真地盯着她,极力向她释放希望。哦,永远不要离开我。“我发誓,今晚你一定能抵达港湾市。”我捏捏她的胳膊。哦,不要欺骗我。“我发誓。”

我也缓缓转过身。我完全明白这些人的想法。他们看到太阳照在瀑布上,洞中的一切都变得明亮圣洁;这里既嘈杂又安静,就算没有讲道坛和长凳,也自带一种教堂的氛围,即使人迹罕至,此地也依然神圣。

“陶德……”

然后我注意到,长凳的尽头并无出路。这座“建筑”断在了这里,紧接的就是下坠了五十米的岩石。

“可我们要是往港湾市跑,他会开枪打我们的。”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是个机会,这条小径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所以,就是这里了——

“要是他找到我们,我们就无路可逃了。”

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待希望——

我拽住她一条胳膊,说道:“走吧。让他先过去。咱们等到天黑再行动。要是走运,他会以为我们原路折返,躲进上面的树林了。”

在一座水下教堂里。

“我们离目的地很近了。”她说。

“陶德·休伊特!”这声音顺着隧道飘到我们耳边时已经非常微弱了。

她皱着眉头俯视通往港湾市的路,又抬头朝着随时可能出现阿隆的地方看去。

我瞧见薇奥拉有些哆嗦:“我们现在干什么?”

“瀑布声这么大,很难听见的,只要我不大声喊。”

“等待夜幕降临。”我说,“然后我们就溜出去,只盼那时他别看到我们才好。”

“他能听见你的声流,”她说,“他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我坐在一张石头长凳上。薇奥拉坐在我身边。她把包举过头顶,从身上解下,放到了石头地板上。

“从这儿可以看见,”我说,“在路上却看不到。”我看着她,“咱们躲起来吧。”

“要是他发现了那条小径怎么办?”她问。

她往我指的地方瞥了一眼。瀑布在岩架上投下阴影,小径的两端也藏在阴影里。

“希望他别发现。”

“那儿,”我指给她瞧,“你能看见吗?”

“万一呢?”

我转身回到矮树丛中。

我伸手从背后掏出猎刀。

“你在干什么?”薇奥拉问。

猎刀。

岩架也消失了。

我们两个都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猎刀在教堂中央闪着森森寒光。

我朝矮树丛外走了几步,回到路上。小径消失了。

“陶德·休伊特!”

这处岩架就在瀑布后面。

薇奥拉抬头看看入口,然后把脸埋进双手,我能看得出来,她的牙齿在打架。“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她突然爆发了,“如果说军队是为你而来的,那他想要抓住你干什么呢?为什么他要拿枪打我?我不明白。”

那是一条几不可见的小径,窄得要命,从我们原来所走路线的第一个拐弯处延伸而出,通往瀑布方向。在我的视野里,这段小径的长度只有几米。但是我循着它的方向望去,它就消失在悬崖那侧,突然拐到了瀑布后方,正好与岩架相接。

“疯子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我说。

然后我发现了。

可是我的声流中出现了阿隆在沼泽地里打算利用她进行的献祭仪式。

我环视一圈,继续寻找出路——

他说她是征兆。

只可惜这山坡太陡了。我都能听到她声音中希望破灭的动静。

是上帝的礼物。

薇奥拉指指上面。“我们可以去山上的树林里躲着。”

我不知道薇奥拉听没听到这些,也不知道她记不记得。这时,她说:“我觉得我不是祭品。”

“陶德·休伊特!”

“什么?”

总之,没有地方可躲。

她转过头来,一脸迷茫。“我觉得他说的不是我。”她说,“我被他掳走之后,他一直设法让我保持昏睡。后来我醒了,在他声流中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都是我看不懂的事情。”

我也看看四周。这山坡太陡,路又太开阔,道路转弯形成的路间都是低矮的树丛。

“他是个疯子。”我说,“哪怕在疯子堆里,他也是脑子最错乱的那个。”

“这里没地方躲藏,”薇奥拉说着环顾四周,又看了看上下,“只有到了底下才行。”

她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瀑布外面。

“陶德·休伊特!”因为隔着隆隆的瀑布流水声,他的声音有些微弱,但在我听来和整个宇宙一样庞大。

突然那个声音从瀑布外透了过来。

“他会把我们都除掉。”薇奥拉说着,回头张望坡顶的道路。虽然我们看不见阿隆,但我想他现在一定正在奋力向河岸靠拢。

“陶德·休伊特!”

没有树,只有矮树丛。

我感觉她的手动了一下,我的心也一紧。

这段路一览无余。

“声音近了。”她说,“他离我们更近了。”

我们的左边是从悬崖上倾斜而下的瀑布,身前身后都是曲曲折折的道路——夸张的“之”字形沿着陡坡一路延伸到瀑布底。

“他不会找到我们的。”

这时她已经站起来了。我也站在矮树丛里,查看周围和下方的道路。

“他会的。”

世界开始旋转,我的声流也直打旋儿。

“那我们就正面应对。”我俩都把目光投向猎刀。

“谢天谢地,”我说,“谢天谢地。”

“陶德·休伊特!”

我气喘吁吁地听她说话。

“他找到路了。”她说着,抓住我的一条胳膊,紧紧地凑在我身边。

“我只是摔了一跤。”她说,“我发誓刚才有一颗子弹从我眼前飞了过去,所以我才摔倒了。我没受伤。”

“还没。”

“没有吗?”我稍稍摇晃了她两下,“你确定吗?”

“我们马上就看见他了。”

她睁开眼睛抓着我说:“我没有中枪,我没有中枪。”

“陶德·休伊特!”

她睁开了眼睛。

这一声明显更大了。

愤怒、绝望、空欢喜,我几乎被这些东西遮住了双眼……不要,不要,不要……

他发现了隧道。

我冲到她身边,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我站不住,只好跪在灌木丛中。我抓住她,将她翻过身来,检查她是否流血或者中枪,不住念叨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握紧猎刀,向薇奥拉看去,她正朝着隧道的方向张望,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我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

她停了下来,面朝土地趴着。

我把猎刀攥得更紧了。

她滚进道路一侧低矮的树丛中,然后继续翻滚——

他要是敢碰她一下……

天啊,不要——

我的声流回溯旅程开启之初:薇奥拉还没开口说话,薇奥拉还没告诉我她的名字;薇奥拉与希尔迪和塔姆交谈;她用威尔夫的口音说话;阿隆抓住她,把她掳走;我在斯诺医生的房间醒来,看到她在我身边;她对本发誓;她用我妈妈的语气念她的日记,刹那间改变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们明明马上就能——

我想到我们共同经历的一切。

不能是现在——

我想到那一刻,我们把麦奇丢下时她悲痛欲绝地哭喊。

不要——

我想到那一刻,她告诉我,她只剩下我了。

不——

我想到那一刻,我发现不管她是保持沉默还是开口说话,我都能明白她在想什么。

我沿着她滚落的方向疾行——

我想到那一刻,我以为阿隆开枪打中了她。

跌跌撞撞地往坡下走——

我想到那恐怖的几秒钟里我的感受。

“不!”我又大喊一声,跟在她后面跳下——

我想到了失去她的感觉。

她从道路截断处摔下,滚了下去。

当时我深深地体会到痛苦和不公平。

“不!”我大喊。

还有愤怒。

薇奥拉倒下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替她死。

咔!

我看着手里的猎刀。

三步——

意识到她是对的。

快跑,快跑——

我开始明白了,尽管这个想法很疯狂。

还有五步——

但她的确不是祭品。

不要回头——

她不是。

快跑,快跑,快跑,我的声流像烟花一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一人沉沦,万人俱灭。

砰、砰、砰——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说着我站起来。

我们越跑越快——

“干什么?”薇奥拉说。

我大叫一声,薇奥拉也大叫一声,我俩都本能地俯低身子。

“陶德·休伊特!”

我的前面,薇奥拉的脚边,一块泥土从地上飞了起来。

他现在肯定已经进了隧道。

咔!

我们无处可逃了。

“他瞄不准的。”我对薇奥拉大喊,“他没法一边划船一边开枪……

他就要来了。

可是小船在湍流中东摇西晃,他也跟着前仰后合……

她也站起来,我走到她前面,挡在隧道的出口。

阿隆一只手提枪,努力维持船身平稳的同时也端稳枪。

“找个石凳躲在下面。”我说,“快藏起来。”

奔跑中,我回头看了一眼。

“陶德……”

砰、砰、砰,我们脚步分外有力。

我离开她身边,开始我的手还搭在她胳膊上,但我越走越远……

我们跑起来就像休息了两个星期、蓄足了力气一样——

“你去哪儿?”她紧张地问我。

也就十五步,也许有二十步,我们就消失在路的边缘……

我看着我们来时的方向——水隧道的方向。

薇奥拉撒腿就跑,我跟在她后面,向道路突然断掉、下沉化为“之”字路的地方奔去。

他随时可能进来。

“跑!”我大喊。

“陶德·休伊特!”

他伸手去拿来复枪。

“他会看见你的!”她说。

“陶德·休伊特!”

我把猎刀举在身前。

即便我站在星球的另一侧,远远地也能听到他的喊声。

这把猎刀带来了不少麻烦。

瀑布的隆隆声几乎要把人吞没,但我依然能听到那个声音。

但也带给我很多力量。

船上的他正好可以看到我们。

“陶德!”薇奥拉说,“你要干什么?!”

河流飞快地将他往下游送去。

我对她说:“等我告诉他,我明白他想要什么了,他一定不会伤害你。”

但他只消失了一瞬就回到了我们的视野。

“他想要什么?”

然后,我们终于到了路上,还在河里的阿隆再次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看着站在石凳之间的她,上方的白色行星和两个卫星把辉光投在她身上,流水反射出的粼粼波光也映在她身上。我端详着她的脸和她的身体,她也站在原地看着我。我发现自己依然能读懂她的想法——她是薇奥拉·伊德,她的安静并非一片虚空,从来都不是。

我们踩过路边的泥地……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们向路边滑去……

“我要像个男人一样和他交手。”我说。

再往下……

就算水声隆隆,她听不到我的声流,但也一定猜到了我的心思,因为她看着我。

往下……

我能看出来,她懂我。

“快点!”薇奥拉说。

她挺了挺胸,站直了身子。

这意味着,如果他抬起头来,或许就能看见我们。

“我不会躲起来。”她说,“你不躲,我就不藏。”

于是,我们蹭着叶子和湿漉漉的藤蔓滑下坡,尽可能地抓住沿途的石头保持平衡。这里的树木并不茂密,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下方的河流,看到拼命划船的阿隆。

有她这句话就够了。

“没问题。”她说。

我点点头。

“我们和下面的路之间可没太多树。咱们得动作快点。”

“准备好了?”我问。

“那我们不走路,从林子里穿过去。”

她看着我。

“他有枪。”我说,“而且通往港湾市的路就这一条,他什么都能看见。”

她点了一下头,十分坚定。

“我们能把他甩下吗?”

我转身继续对着隧道的方向。

“我觉得他还没看见我们,”我说,“不过迟早会看见。”

我闭上双眼。

眼下就是一头怪兽在向我们逼近。

深吸一口气。

战争会把人变成怪兽。我想起了本的话。

然后,我将这口气全部呼出,脑中的杂念也随之清空。

他的脸被撕烂了,疙疙瘩瘩、血肉模糊,丑陋而恐怖。他一侧脸上有个洞,以前是鼻子的地方也成了窟窿。这张面皮之下是他的凶残和冷酷。一看就知道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决不。

我用尽全身的气力突然大喝一声——

我举起望远镜。阿隆在镜筒那头显得格外高大可怖。我按了几个按钮,将他推远。他没有看向我们,只是机械地划船。他想渡河,到对岸来。

“阿隆!!!”

“他看见我们了吗?”薇奥拉紧张地问。

然后我睁开眼睛,等着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