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个东西很像天花患者的溃疡。”
“不要再拐弯抹角了,赶快说吧!”
“天花?”安藤忍不住大叫一声。
“我只用肉眼瞄了一下,但是关教授一看到那个溃疡的部分,你猜他说了什么?”
天花经过疫苗的扑灭后,已经从地球上灭绝了。一九七七年在索马里发现最后一位患者,至今世界上再没有出现有关天花的感染报告。在一九七九年,世界卫生组织发表“天花已经从全世界绝迹”的宣言。只有人类才会感染天花,没有患者,就代表天花病毒已经不存在。现存的天花病毒冷冻在液氮中,放在俄罗斯莫斯科和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的研究室里。因此,如果现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出现天花病例,便只能假设其中一个研究室的病毒外泄,但似乎不可能。
“当然。”安藤记得他在解剖过程中,差点就漏掉这个部分,经过助手的提醒,才在解剖后将它切除下来。
“你也觉得很吃惊吧。”
“死因似乎不是冠状动脉闭塞,关教授提出另一种见解……龙司的咽喉部位长着溃疡,你还记得吗?”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有可能。不过,关教授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能听听就算了。”
“那个老人偶尔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什么时候才知道结果?”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大概一个星期后。如果真的发现天花病毒,对你来说是一件大事。”宫下忽然笑了起来,他也在想可能什么地方弄错了,毕竟以他们的年纪不可能看到天花患者,这一类病症的信息只能从研究病毒的书籍中去寻找。
“要怎么说呢?我实在是搞不清楚……你对关教授有什么看法?”关教授是病理学研究室的教授,他在癌细胞产生形式的研究方面非常有名。
安藤曾在书中看到全身布满天花疹子的幼儿照片,小孩眼神茫然地对着相机。天花发病的最大征兆是全身布满疹子,出疹时间是在感染后七天左右。
“怎么啦?”
“可是,龙司的皮肤并没有出疹子啊。”安藤回忆起龙司的皮肤在灯光下发出明亮的光泽。
“那件事啊……”宫下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嘿,我实在不想说这些愚蠢的话。你知道天花病毒会造成严重的血管闭塞,致死率接近百分之百吗?”
接着,安藤改变话题:“对了,龙司的组织标本中查到什么了吗?”龙司遗体病变的部分,主要在宫下的病理学研究室进行检查。
安藤轻轻地摇着头回答:“不知道。”
安藤没有办法发脾气,这段愁云惨雾的日子里,唯一的安慰正是宫下送的礼物。当时宫下并没有说“提起精神”那些毫无意义的话,只是递给安藤一本小说,要他看一下。小说描写了一个身心受创的年轻人克服过去、自我成长的过程,现在被安藤十分珍惜地放在书架上。他第一次得知宫下竟然对文学有兴趣,也知道了一本书可以给人勇气。
“这一点我很确定。”
“你道歉好几次了,这次就让你缺席,但是我会告诉大家你结交了喜欢的女人。”说完,宫下又笑了笑。
“难道你认为龙司的冠状动脉闭塞正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很不愿意事情演变成这样。可是,在冠状动脉内部出现的那个肉瘤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是也在显微镜下看到了……为什么会长出那种东西来?”
“嗯,我不会勉强你的。”
“这……”
“还好。”
“你种过牛痘吧?”宫下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
“看起来蛮慎重哟。”
“你还有心情笑!如果真是天花病毒……”
“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玩笑归玩笑,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哪个女人竟然让你连舟越的欢送会都忘记。不过,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不必介意,欢迎你一起带来。”
“什么事?”
从宫下胖嘟嘟的体型来看,实在无法想象他的感觉那么敏锐。安藤只和高野舞见过两次面,还谈不上喜不喜欢对方。
“先撇开天花不说,如果是由于某种病毒长出肉瘤,应该还有人因为相同症状而死……”宫下在电话的另一端想象各种可能性。
“那……找到喜欢的女孩了?”
“这不无可能。”
“还可以。”
“如果你有时间,可不可以到其他大学问问?运用你的人际关系,应该能轻易查到相关资料。”
“可以喝酒吗?”
“知道了。如果天花真的变成症候群再次出现,可是大事一桩。”
“真的不是那么回事。”
“别太担心了。”
“不喜欢的话就不用喝,可以用乌龙茶代替,主要是和大家交流一下嘛。”
之后,两人简单地寒暄几句,便挂上了电话。
“不是那样。”
夜晚的湿气从敞开的窗户潜入屋内,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马路上轮胎的痕迹逐渐干涸,宛如两条筋脉往前延伸。安藤走到阳台关上窗户,将车辆的嘈杂声关在窗外。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医学事典,翻到目录那一页。他对天花病毒的知识相当贫乏,如果不是对病毒感兴趣,没有人会将天花当研究对象。
“不能喝酒的理由啊,你这家伙的酒量那么好……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天花病毒属于痘病毒科正痘病毒属的“重症天花”和“轻症天花”。“重症天花”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而“轻症天花”则在百分之五以下。除此之外,猴子、兔子、牛、老鼠等感染水痘病毒的情况依然存在,但日本目前没有发现相关感染病例,即使有,也只是局部的痘疮。
安藤不知道自己通常是用什么理由来拒绝朋友的邀约。“我以前都是用什么理由?”
安藤顺手合上医学事典,他觉得仅凭肉眼根本无法证实那就是天花,可能只是病变症状和天花相似。他又想到,如果在龙司体内发现某种病毒,那他和高野舞也一定会感染。以天花病毒为例,病毒附着于口腔黏膜形成溃疡,然后再释放出病毒。唾液具有很强的感染性。安藤立刻联想到高野舞和龙司的嘴唇重叠在一起的画面,他慌忙甩开这种想法,将威士忌倒在玻璃杯中,一饮而尽。
“真的吗?又是以前那个理由?”
安藤已有一年半左右没接触过酒精,身体马上产生强烈的反应,喉咙开始发热,渐渐蔓延到胃部。他感到十分虚弱,不由得坐到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勉强让头脑保持清醒。
“对不起,我有约在先了。”
安藤在儿子溺水的前一天曾做过关于海洋的梦,他确信上天早已向他示警,然而他无法阻止那场悲剧发生,始终非常后悔。此外,在解剖完龙司的遗体后,龙司的腹部露出一截报纸,将上面的数字转换成英文字母后,排列出“RING”这个单词,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怎么样?”宫下催促道。
龙司的葬礼已经举行过,肉体也被烧成灰烬,只有一部分成为组织标本保存起来,但感觉他好像还活在这个世上,却又无法对人表达他的感受。
“星期五……”安藤根本不需要确认时间,因为他在三个小时前和高野舞分手,约定下星期五晚上六点一起吃饭。这两者之间的轻重十分清楚,安藤已将近十年没有邀约年轻女性吃饭,如今好不容易听到“OK”的回答,总不能让机会又失去了。自己能不能从那场噩梦中醒过来,这正是关键。
安藤在陷入昏睡前的一分钟,盲目地揣想种种荒唐无稽的可能性。刹那间,他的理智从体内冒出来,灵魂由上往下观察这具以大字形躺在床上的躯体。他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姿势,而且还是最近的事。
“下个星期五。”
在强烈的睡意侵袭下,安藤终于想到自己在不久前曾经看到照片中龙司死前的姿势,和自己现在的一模一样。安藤不禁开始颤抖,他抗拒着浓重的睡意坐起身子,然后迅速地钻进被窝。直到进入梦乡,他的身体仍然不停地发抖……
“欢送会在什么时候?”安藤把话筒夹在耳朵旁,一面翻记事本,一面听着。
6
第二内科的舟越由于父亲退休,必须回到故乡继承医院,而宫下正好担任这次欢送会的干事,他已经通知大家欢送会的地点和日期,并要求尽快答复是否出席。安藤由于最近事务繁忙忘记了。若不是因为儿子意外身亡,欢送会的主角应该是安藤才对。当初他进入法医学研究室只是暂时的,他打算先将基础打好,再进入临床领域,然后继承妻子家里的医院,没想到却因为一个意外改变了人生轨迹。
安藤在监察医务院解剖完两具遗体,将后续工作交给同事处理,自己则赶回K大学。先前他从宫下那儿得知龙司的死因有些进展,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以最快的速度冲往学校。
“这事暂且不谈,参不参加舟越的欢送会,你还没有给我答复。”
学校正面的新馆刚盖好两年,是一栋十七层的现代化建筑,密集的走廊和旧馆相连。安藤从附属医院的正门进入,穿过走廊往旧病房大楼走去,将新旧馆连接在一起的廊道宛若迷宫,初次来访的人通常都会迷路。安藤从病理学研究室的门缝往里面瞧,只见宫下坐在圆椅子上,好像正在查阅文献资料,一张脸几乎贴在书上。他从后面慢慢走近,拍了拍宫下厚实的肩膀。
“你在说什么?你可是将来的教授候补人选啊。”
宫下回过头,摘下眼镜,将书反扣在桌上,书名是《占星术入门》。他把椅子转个方向,面对安藤坐着,直接问道:“你的出生日期是什么时候?”
“看到你有两个赚钱的门路,我只有羡慕的份儿。”
安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拿起《占星术入门》翻阅。“用占星术算命啊?又不是女高中生。”
“那是监察医务院附设的。”
“你不要小看它,很准的。喂,把你的出生日期告诉我。”
“今天我去了你的研究室。”
“别管这种事了,你……”安藤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张圆椅子,粗鲁地坐下来,放在桌子边缘的《占星术入门》掉在地下,发出一声钝响。
“不好意思,这么久才联系你。”安藤先道了歉,他知道宫下打电话来的理由。
“啊,镇定一点。”宫下弯下腰把书捡起来。
安藤马上知道对方是谁。不说出自己姓名,又以这种口气说话的,只有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宫下,他现在是病理学研究室的助手。
“是不是发现病毒了?”
“是我。”
宫下摇着头说:“我询问了其他学校的法医学研究室,是否有和龙司症状相同的死亡病例,并且经过了行政解剖或司法解剖手续,目前已经整理出结果了。”
安藤进了房间,刚打开窗户,电话响了。
“有死因相同的尸体吗?”
安藤回到代代木公园对面一栋四层楼的旧公寓,这是他和妻子分居后的住处。这里没有停车场,屋里的家具只有书柜和铁床,好像回到学生时代那种穷酸生活,和以前南青山的公寓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是的,经过确认,死因相同的共有六具尸体。”
安藤从车站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便利店的门口,突然想买瓶威士忌,便停下脚步。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大都会美丽的夜景近在眼前,许多政府机关的建筑物点着明亮的灯光,在蒙蒙雨幕中闪耀着妖冶的光芒。大楼顶上的红色灯光忽明忽灭,仿佛在使用摩尔斯电码传递讯息。灯光明灭的间隔很长,像是一只大张嘴巴的愚蠢怪物。
“六具尸体?”
十月都结束了,天空竟然还落下蒙蒙细雨,雨丝像雾一般在空中漂浮着,酒的后劲让安藤渐渐暖和起来,丝毫不觉得冷。在回公寓的途中,他好几次把手伸到雨伞外面,盛接从天而降的雨水。
“对方也吓了一跳,只有我们对这种死因奇怪的尸体做这样的调查。”
儿子死后,安藤今晚第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喝了几杯日本酒。他并非在失去儿子之后才戒酒,而是认为酒精具有麻醉的效果,容易增加气氛,高兴的时候喝酒会增加快乐的气氛,悲伤的时候喝酒则会让情绪变得更加沉重。这一年半,悲伤时常在他脑中萦绕,一旦让酒精沾到嘴巴,他铁定喝得烂醉如泥,没办法控制寻死的念头。
“是哪一所大学负责解剖的?”
5
宫下腹部抵着桌子,伸手到杂乱的档案中找寻。“S大学有两具,T大学有一具,横滨的Y大学有三具,共计六具尸体,应该还有其他病例。”
“为什么你会知道是哪个汉字呢?”高野舞睁大眼睛询问道。安藤无法回答,他搞不清楚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神秘力量,但是预感到一切事情将和这个男人有极深的关系。
“让我看一看。”安藤从宫下的手中接过档案。
安藤低头仔细看着自己刚才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浅川和行”,终于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ASAKAWA”的汉字有浅川、朝川、麻川等写法,而“KAZUYUKI”也有一幸、和幸、和之等写法,为什么我会如此熟悉而自信地用汉字将这四个字写出来呢?
宫下在今天中午前接到了所有传真资料,每一份都模糊不清,读起来相当费力。因此,安藤从中选择必要的事项来阅读。
“‘和行’的汉字是那么写的吗?”
首先是T大学解剖的遗体,死者姓名是岩田秀一,十九岁,于今年九月五日晚上十一点左右,骑着50cc的摩托车在品川车站前的十字路口跌倒死亡。解剖结果是:他的心脏冠状动脉因不明肿瘤造成阻塞,死因是心肌梗塞。
“怎么了?”安藤抬起头来问道。
Y大学解剖的三具遗体中,有两具是一对年轻恋人,而且是同时死亡。能美武彦,十九岁;辻遥子,十七岁。九月六日天色未明的时候,这两人在神奈川县横须贺市大楠山的山脚下,被人发现陈尸于租借的车中。当时辻遥子的内裤褪至脚踝,能美武彦的牛仔裤和内裤也脱到膝盖处。由此看来,他们很可能在深夜时分正想在车上做爱时,心脏同时停止了跳动。解剖结果是:血管内的肿瘤造成冠状动脉阻塞。
高野舞突然摸着下巴,发出“嘿”的一声。
安藤嘴里一边喃喃念着“怎么可能”,一边抬头望着天花板。
安藤把这个名字记在记事本上。只要询问M报社,就能和这位自称浅川先生的男人联络上。说不定需要和这人见个面,当面谈一下。
“你看到车子里的那对恋人了吗?”宫下出声问道。
“M报社的浅川和行?”
“是的,这两个人在相同场所、相同时间发生心肌梗塞,再将T大学解剖的岩田秀一包含在内,他们几乎都在相同时刻发生冠状动脉阻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说到一半,高野舞捂住嘴巴,“对了,M报社的浅川和行……老师当时是这么介绍他的。”
“接下来还有一对母女……你看到了吗?”
“对了,你知道那位浅川先生的联络地址吗?”
“还没。”
“那似乎不太可能……”高野舞也轻轻地笑出声,他们对龙司的了解似乎一致。龙司拥有令人赞叹的豪爽性格,胆量之大也异于常人,一般的刺激不可能对他的精神和肉体造成伤害。
“你仔细看看,她们和龙司的症状相同,咽喉部位产生溃疡。”
“不,不可能!龙司的确是冠状动脉发生闭塞……再说,那个与众不同的高山龙司会被一盘录像带中的恐怖内容吓死吗?”安藤说到后来,声音中还夹杂着一丝笑意。
安藤急忙翻阅下一份档案。S大学解剖的是一对母女的遗体。母亲叫浅川静,三十岁;女儿名叫阳子,一岁六个月大。安藤一看到母亲的名字,心底总觉得有些熟悉,他停止手上的动作,思考了许久。
随着录像带的播放,视觉和听觉两方面同时受到刺激,的确会对人造成很大的冲击。如果将录像带重复播放,甚至可能让人遭受过度冲击而死亡。
“你怎么了?”宫下望着他的脸,诧异地问道。
安藤理解萦绕在高野舞脑海里的疑问。两三天前,他在电视的推理剧场中也看过类似的剧情:妻子和丈夫的属下产生婚外情,继而落入别人设下的圈套,她和那男人在旅馆偷情的亲密镜头全被摄影机偷拍下来,录像带随着恐吓信一起邮寄到她家中。妻子放到录像机里播放,哪知道画面竟是自己和一个年轻男子赤裸着身体拥抱在一起,发出呻吟的声音。她发现录像中的女人是自己,便突然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没有……没什么。”安藤继续阅读档案的内容。
“录像带……”安藤念着,缓缓靠向椅背。这位在十天前(解剖尸体的星期六)晚上到龙司的住所拜访、自称“浅川”的男子,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想,如果录像带录下的内容非常具有冲击性,便可能给心脏带来很大的打击。”
今年十月二十一日正午,浅川静带着阳子乘坐丈夫开的车子,在首都高速公路湾岸线的大井匝道出口附近发生交通事故。他们是从浦安往大井方向行驶,在东京港隧道的入口附近遇上交通堵塞,和一辆轻型卡车追撞。不仅车子严重损毁,连坐在后座的母亲和女儿也丧生了,开车的丈夫则身受重伤。
“没有。”
“为什么这个案子会转至司法解剖?”安藤焦急地提出这个疑问,毕竟一般交通事故身亡的人,司法解剖的例子不太多见,通常只有具备犯罪因素时,才会在检察官列席之下进行司法解剖。
“你从龙司那里听过录像带的事情吗?”
“不要着急,你先看下去。”
“对,您也觉得很奇怪,对不对?”
“要不要换一台新的传真机?这些字实在太模糊了,我看得头很痛。”安藤把卷成圆筒的传真资料拿到宫下的眼前摇晃。
“录像带?”安藤不解地反问道。
“真是个没有耐性的家伙!”宫下干脆取过资料,直接向安藤说明,“起初认为这对母女是因车辆追撞致死,但经过调查,却发现尸体上没有致命伤,因此觉得事情不简单。这对母女的额头、脸及脚上发现一些撞伤或裂痕,可是并没有显示生活反应的伤痕……下面就该你伤脑筋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说,‘龙司真的没有和你说什么吗,譬如录像带之类的?’”
如果想判定遗体上的伤痕,可以从生活反应的有无来判断那是生前所受的伤,还是死后才受的伤。这对母女身上的伤痕没有生活反应,因此结论只有一个:在意外事故发生的时候,这对母女已经死亡了。
“那个人说了什么话?”
“这么说来,开车的丈夫可能是在搬运妻子和女儿的尸体?”
“是的,而且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他一踏进房间,就不停地扫视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还三番两次地询问我是否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又反复询问老师死后,屋里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改变了……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之后说的话。”高野舞停下来喝了一口水。
宫下将两手一摊。“大概是吧。”
“后来那个人真的过去了吗?”
果真如此,检察官当然会采取司法解剖的手续。检察官揣测这桩案子是丈夫要全家一起自杀,他先动手勒死妻子和女儿,然后在寻找死亡场所的途中碰上交通事故。然而,解剖结果却使丈夫的嫌疑澄清了。这对母女的症状也和其他病例相同,是冠状动脉阻塞,没有他杀的嫌疑。
“高山老师的公寓。”
当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妻子和女儿由于心肌梗塞死亡,之后马上发生交通事故。很容易想象为什么丈夫会超速行驶。丈夫原以为坐在后座的妻女睡着了,想叫醒她们,于是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去摇醒妻子,但妻子并没有醒来。他再次确认前面的路况,把手伸向妻子的膝盖,才察觉到妻子的身体产生异状。这令他既惊愕又恐慌,将视线转到妻子身上,因此没有注意到已经逼近前方的车辆。
“赶来‘这里’?什么地方?”
安藤曾有过丧子之痛,他能体会这个男人在驾驶中忽然发现妻女已经死亡所受的重大打击。“丈夫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好像还不知道老师去世的消息,所以我简短地告诉他前一天晚上的事情,他显得非常吃惊,马上说要赶来这里。”
“在住院。”
“那么……”
“伤势如何?”
“当然。”
“身体上的伤没什么大不了,比较严重的是心理方面的打击。”
“是男人吗?”
“精神方面?”
“只见过一次面,在老师去世前四五天,偶然在老师的公寓里碰见的。”
“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你认识他吗?”
“真可怜。”这个男人对妻子的爱一定非常深。
“十天前的晚上,我溜出守灵的位子,到老师的房间整理一些还没发表的论文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稍微犹豫一下才拿起话筒,对方自称是‘浅川先生’,说是老师高中时代的朋友。”
安藤从宫下的手中拿走传真资料,用手指沾了点唾液,继续翻阅薄薄的纸张,他想查一下这个男人住在哪一家医院。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高山老师的死因有关系。”她吞吞吐吐地说着,一脸犹豫的样子非常可爱。安藤集中精神,催促她快点说下去。
他对这个男人的症状很感兴趣。如果是熟识的医院,或许可以从那里问出详细的情形。他不停地翻阅,霎时有个名字映入眼帘:浅川和行。
“你说出来,我听听看。”
“什么?”安藤惊讶地发出叫声。“浅川和行”就是他两天前写在记事本上的名字。
安藤突然想到,并非自己为了解剖报告而来找高野舞,而是高野舞在守灵之夜整理龙司的论文时,感觉有些事情不太对劲,因而约他出来商量。
“是你认识的朋友吗?”宫下打着哈欠问道。
“事实上,是这样的……”
“他是龙司的朋友。”
“任何事情都可以。他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吗?”
“龙司的朋友?”
“老师具有异于常人的强壮体格,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得过感冒,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忍耐力超强,即使有事也不说出来,特别严重的事情也……”
“开车的男人叫浅川和行,他是龙司的朋友。”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和老师交往不到两年,所以……”
安藤简短地说明:高野舞在守灵当晚去高山龙司的房间整理论文,遇到一个叫浅川和行的男人。
“有先天性心脏疾病的人肯定无法在运动方面如此活跃,所以我想问你,龙司生前有没有提到胸口疼痛之类的情形?”安藤与龙司之间的交情,几乎在大学毕业时就宣告结束,此后两人在大学校区相遇,也只是互相说声“你好”,根本不会注意对方身体的变化。
“听起来不太妙。”
“是的。”
现在包含龙司在内,总共有七个人死于相同的病症:九月五日有四位,十月十九日有一位,十月二十一日有两位。一对恋人在大楠山同时死亡,一家人在大井匝道出口遇到交通事故,母亲和女儿几乎同时死亡,而她的丈夫正好是龙司的朋友……这些事件中好像具有某种关联,死者都由于肉瘤导致冠状动脉阻塞,造成死亡。这种新疾病可能会传染,从死者的死亡地点来看,借由空气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它或许和艾滋病相同,是一种不容易感染的“传染病”。
“对,他在高中时代曾经参加全国高中运动会,并在掷铅球的项目中获得非常优异的成绩。”
安藤突然想到高野舞可能和龙司有过肉体接触,他心情很沉重,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断地逼近,但又忽远忽近、模模糊糊。该怎么向她说明这件事呢?是不是要给她一些警告?
缺乏医学知识的人也知道,心脏的冠状动脉如果长出瘤之类的东西,人的运动能力将大打折扣。
还是先去S大学吧。目前手上只有档案记载的资料,自己对整个情形不是很了解,不如直接去询问解剖浅川妻女的医生。安藤拿起电话与S大学预约前往拜访的时间。
“可是,高山老师他……”
7
安藤一面笑,一面摇头。“只要它还没有成为症候群,我们就没有办法知道原因,就像艾滋病一样……说不定龙司有冠状动脉的先天性缺陷。”
星期一,安藤到大田区的S大学医学院拜访。
“是不是只要等检查结果一出来,就可以知道是什么原因产生的肉瘤?”
他敲了敲法医学研究室的门,在门外等了一下,但里面没有声响。他低头看一看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法医学研究室和外科、内科不同,成员特别少,可能三四个人一起出去吃午饭了。他正在想该怎么办,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有什么事情吗?”
“也有可能,不过,在血管内部产生肉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安藤回过头,看到一位戴着无框眼镜、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看起来太年轻,不像讲师。不过安藤对他那高亢的声音有些记忆,立刻拿出名片,说出自己的姓名和来访目的。
“是癌细胞之类的东西吗?”
对方礼貌地回了句:“初次见面,敬请指教。”同时递上名片。他果然是星期五与安藤在电话中交谈的那个人,名片上写着S大学法医学研究室讲师,名叫仓桥一芳。仓桥看起来很年轻,为了掩盖稚嫩的学生气息,他刻意挺起胸膛说话,一副稳重威严的腔调。
“是的,至于是否为特定的组织细胞,或是未分化的肿疡,我们不是很清楚。这是在冠状动脉的内膜和中膜部分都没有见过的细胞肿瘤。也就是说,血管内产生一个肿块,造成血管闭塞。”
“嗯,请进。”仓桥非常殷勤地招呼安藤进入法医学研究室。闲聊时,两人交换了对这些尸体的看法。谈及冠状动脉内部肉瘤引发的心肌梗塞,仓桥对这种并无前例的死因非常惊讶。
“肉瘤?”
“想不想看一看?”仓桥站起身,取出冠状动脉阻塞部分的组织标本。安藤用肉眼看了一阵子,再用显微镜观察细胞,显微镜下的细胞和高山龙司产生的变化完全相同。细胞经苏木精和曙红染色后,细胞质呈现红色,细胞核则是青色。与一般正常细胞比较,产生病变的细胞形状扭曲,细胞核变大,因此,正常的细胞整体看起来是红色,异常细胞则是青色的。
“肉瘤。”安藤很简洁地回答道。
安藤看到青色细胞上面浮现出变形虫状的红色斑点,而且慢慢扩散开来。这个变化到底代表什么?必须把致命元凶找出来才行,比起从尸体内部找线索,找出凶器或犯人的过程确实更困难。
“那是什么?”
安藤从显微镜移开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谁的细胞?”
“左冠状动脉的回旋支前面发生闭塞,血液无法往前流过去,龙司的心脏因而停止跳动。之前我这样说明过,不过,被切成圆片的病变部分在显微镜下的样子很令人惊讶……一般的心肌梗塞是动脉硬化,在内膜上沉积脂肪,使动脉变得狭窄,形成瘤状物,造成血块堆积。龙司确实有血管闭塞的情形,但那并不是动脉硬化引起的,有明显的不同。”
“浅川太太。”仓桥站在柜子边抽出一份档案,又放回去,然后歪头盯着柜子,似乎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安藤则再次把视线移到显微镜上。知道了这个细胞的主人,他尽量去想象这个个体产生的变异。
“怎么样?”高野舞把身子靠过来。
上个月二十一日中午,浅川和行开车在首都高速湾岸线的大井匝道出口发生追撞事故,解剖的结果表明,他的妻女在事故发生前一小时就死亡了,也就是说,上午十一点的时候,这对母女已经出现相同症状去世。
“在转交给检验室之前,我看了一下。”
冠状动脉产生的肉瘤仅占身体的一小部分,如今却长到使动脉发生阻塞,导致心跳停止,同时夺走两条性命。这简直匪夷所思。两人同时感染上某种病毒,经过潜伏期才出现症状,直到死亡,如果其间需要几个月,那么同时死亡的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人类先天就有个别差异,年龄相差近三十岁的母女差异更大。
“你看过了吗?”
安藤记得Y大学解剖的那对年轻男女也是同一时间死亡的。如果这纯属巧合,那么从感染病毒到死亡的时间应该极为短暂,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因此,他暂且打消病毒是元凶的想法,考虑是否有食物中毒这一类的感染途径。若是食物中毒,摄取相同食物的人会同时出现相同症状。食物中毒的原因还分为天然毒素、化学毒素、细菌性毒素等,可是并未听说哪一种食物中毒会在冠状动脉中形成肉瘤。难道是某地的研究室秘密研究的细菌因意外变异而外泄吗?
“当然,一旦染色,在显微镜下观察细胞的构造就轻而易举了。”
安藤再次抬起头来,他思考的这些可能都没有脱出空想的范围,可能徒劳无功。这时,仓桥拿着一份档案走向他,从旁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从档案袋里面抽出十几张事故现场的照片。“这些是事故发生时拍下的照片,可以给你作参考。”
“经过那样的程序,检查时比较容易吗?”
这起事件的主因在于细胞产生的异变,而不是驾驶者的疏忽,因此这些照片无法提供解决的方案。不过,安藤还是一张一张拿起来看。第一张照片是一辆撞得稀烂的车子,引擎盖被挤压成山一般的形状,保险杠和车头灯也都损毁不堪,中间的支柱没有被压扁,强大的撞击力并未影响到后座。接下来是附近路面的照片,干涸的路面上没有一丝刹车的痕迹,可见浅川和行没有专心驾驶。他到底在看哪里呢?可能是在回头看后座,触摸妻女的身体。
对安藤而言,组织标本就像行政人员拿的圆珠笔,然而,若是不针对它的形状、大小、制作方法加以说明,其他人根本无从了解。他决定从制作组织标本的方法开始说明。“嗯,所有作业几乎都在研究室里进行,我们将引起心肌梗塞的部分切取一小片,先用福尔马林浸泡,接着切成像生鱼片的形状,用石蜡固定,之后再切成薄片,做成显微镜用的标本,取下石蜡的部分染色,这样就完成了组织标本。然后交给检验室处理,等待进一步的检查结果。”
安藤好像在发扑克牌,一次两张、三张地将照片往桌上扔。突然间,他的视线停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这张照片拍下了车子内部的情形,但是只照到了前座,驾驶座的安全带垂下来,副驾驶座则往前倒下。
刚吃完水果圣代的年轻女子却谈到尸体内脏的去处,时机显得非常不恰当,安藤不禁考虑该如何说明。他曾经对家属说明过解剖后检查内脏的事情,但双方无法沟通,他还因此尝到不少苦头。一般人对组织标本这类东西不甚了解,一听到“标本”这个词,立刻联想到用福尔马林将内脏浸泡在瓶中,双方便在一问一答间浪费许多时间。
安藤看得入神,他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感觉这张照片的确在指示某些事情,不禁把脸凑近,仔细地看,终于发现了一条线索: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下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黑色物体放在脚下,还有个黑色扁平物被座椅靠枕压住。安藤用一种怪异的声调呼唤仓桥:“这、这是什么东西?”
等到高野舞吃完餐点,两人才开始谈话。高野舞焦急地询问安藤,解剖之后,是否将龙司的内脏送去做进一步的检查。
他把照片拿到仓桥面前,指着某一处。仓桥拿下眼镜,把脸凑过去看,歪着头思考。他并不是猜不透那个东西是什么,而是疑惑安藤为何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高野舞将樱桃含在口中,对着椭圆形玻璃容器吐出果核,再用纸巾擦拭一下嘴唇。安藤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一边吃着威化饼,一边注视杯底剩余的冰激凌,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拿起来舔一舔。
“这个东西有什么奇怪的吗?”仓桥边说边注视照片。
安藤一口咖啡都没喝,怔怔地看着高野舞。他的妻子热衷于瘦身,绝不会点水果圣代这一类冰品,只喝不加糖的柠檬茶。可是从外表看起来,高野舞似乎比安藤的妻子还要瘦削。在分居的那段时间,妻子瘦到连眼睛都快合起来了,但是他对妻子的印象仍停留在刚结婚时她拥有一张丰满脸庞的阶段。
“录像机……我觉得它看起来像录像机,你认为呢?”安藤征求仓桥的认同。
他们点的咖啡和冰品很快就送来了,水果圣代上装饰着红色樱桃和威化饼,这正是高野舞非常喜欢这家店的原因。安藤看到她吃东西的模样,不禁又想起儿子。儿子也会专注地吃着喜欢的东西,可爱得不得了。
“嗯,好像是录像机。”说完,仓桥把照片推回给安藤。放在座位下的黑色长方形物体,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右侧有黑色圆形按钮,可能是录像机或收音机之类。被座椅靠枕压住的东西,则像手提电脑或文字处理机。以浅川的职业,他携带文字处理机外出并不奇怪,可是随身携带录像机又不一样了。
“我喜欢。”女服务生离开后,高野舞才意识到水果圣代有些孩子气,于是耸耸肩说道。
浅川在龙司死去的次日来到龙司的住处,不断地询问高野舞有关录像带的事情。隔天,浅川将录像机放在副驾驶座上,好像要去什么地方,却在回品川住宅的途中遇到交通事故。他到底载着录像机去什么地方?假如要修理机器,根本不用开车上首都高速公路,只要拿到附近的电器行就可以了。
“水果圣代。”高野舞马上点了餐点,安藤有些惊讶,但也跟着点了一杯咖啡。
安藤将十几张照片重新看过一遍,其中一张照片拍摄到了车号,他从手提袋中拿出笔记本记下来。
高野舞和安藤走进一家咖啡店。这里是学生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不过这个时间客人不多,并不嘈杂。他们选择可以看到通道的靠窗位置坐下,女服务生立即送来茶水和纸巾。
品川わ 5287
高野舞无言地站起来,顺手拉了一下裙摆。
从“わ”可以得知这辆车子是租来的。安藤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试问自己在什么情况下会刻意载运录像机。顿时,他的大脑中出现一个理由——复制!如果远方朋友打电话来,提到拿到了一盘非常好的录像带,偏偏手边只有一部录像机,浅川只能把家里的录像机搬过去才可以对录。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高野舞用平淡的语气询问。安藤看一下腕表才说:“你有时间吗?如果可以,我们到哪里去喝点东西,我有些事想问你。”
要是能拿到那盘录像带,安藤也很想看看里面的内容是什么。
“我可以坐下来吗?”安藤没有等高野舞回答,便直接走到长板凳那儿,坐在她的身旁,把脚交叠在一起。
湾岸线的大井匝道出口是属于哪个警署管辖?肇事的车子如果由交通科保管,车中的物品应该一起移交给他们。妻女死亡,浅川本人也意识不清,没有其他人接手的话,录像带应该还在交通科。安藤担任监察法医,认识很多警官,那部录像机可以轻易到手。
“啊,那天辛苦你了。”对于解剖恋人的法医,要以什么方式打招呼呢?高野舞想不出其他词句来。
但是在此之前,安藤觉得必须马上去拜访浅川和行,看看可否从他的口中问出真相。安藤得到的资料上写着浅川在昏迷状态下被直接送往医院,距今已经过了十多天,他的症状或许会产生变化。
“高野舞……小姐。”安藤叫道。
“你知道浅川和行住在哪家医院吗?”安藤向仓桥询问。
他远远地看到高野舞坐在长板凳上,或许是她穿着素色衣服的关系,看起来比十天前更年轻。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便抬起头。
“品川济生医院……”仓桥又看了一下资料,“没错。可是,这个患者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
安藤想得到宝贵的信息,也想再见到高野舞美丽清纯的容貌,于是告诉她明天下午要参加大学本部的演讲,之后有充分的时间和她详谈。高野舞指定了见面地点——图书馆前面,樱树下的长板凳。安藤在这个校区实习两年,从来没有和朋友约在那儿见面,倒是和曾在文学部就读的妻子常约在银杏树下见。
“总之,我先去看看他。”安藤边说边点头,强迫自己认同这种做法。
昨天高野舞打电话到监察医务院,刚好碰到安藤值班,他一听到电话中的声音,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张秀丽的脸孔。安藤偶尔也会接到死者家属的电话,他们几乎都是打来询问死亡原因的。但是,高野舞打电话来却别有目的。她在解剖结束当天晚上,偷偷地从守灵仪式上溜到高山龙司的住处,帮他整理未发表的论文,却从中联想到一些或许和龙司死因有关的线索。
8
安藤在K大学本部听完一场由法学院主办的演讲,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朝着与高野舞约定的图书馆走去。
安藤从S大学出来,立刻叫了一辆出租车,上车还不到十分钟,他就开始打盹。他的脸颊摩擦着车窗玻璃,突然一个重心不稳,额头往前碰到驾驶座,接着听到一阵警铃般的声响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4
安藤反射性地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十一分。他顶多打了两三分钟的盹儿,却感觉时间流逝得很快。刚才在S大学仓桥讲师那里看到事故照片,好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一个小时前,龙司的遗体被放进棺木里,由警方交给家属。高野舞见到龙司的遗体,马上趋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今晚是守灵之夜,明天就是火葬的日子。安藤想亲眼确认龙司的肉体变成灰烬的情形,他隐隐觉得龙司好像还活着……龙司,你是不是要传达什么讯息给我?
出租车一直停在原地不动,安藤不禁将上半身稍稍往前倾,从前面的玻璃往左前方看去,看到铁路平交道降下来的栅栏和闪烁的警报器。向第一京滨左转,数十米外就是京滨急行的平交道,出租车被挡在这里无法前进。品川济生医院位于平交道前方,眼看着上行的京滨急行线已经通过,可是栅栏迟迟未升上去,下行的电车指示灯亮了起来。出租车司机仿佛已经放弃,他拿起用夹板夹住的记事纸,一张一张地翻阅着,并在上面写东西。
安藤食欲尽失,胃部涌起一股想呕吐的不适感,他将中华盖饭推开,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水。
没关系,距离五点的会面时间还早,时间还很充裕。安藤正想着,猛然觉得车窗外有一道视线射向他,这种感觉很像在显微镜下观察组织标本。安藤不由得左右张望,探查隔壁车辆中是否有认识的人,人行道上有无可疑的视线,却一无所获。他安慰自己,这只是心理作祟。然而,那道视线越来越灼热,于是他再次环顾四周——左边人行道的对面有一道隆起的土堤,一道人影沿着那儿跑步。与人齐高的草丛下有东西在移动,动了一下又停止,再动一下又停止……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警报声。安藤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听过的火警警报。那天晚上,父母由于加班尚未回家,只有祖母和他待在家里。凄厉的警报声打破夜晚的寂静,安藤连忙塞住耳朵,缩在祖母的膝盖旁颤抖。当时他并不知道那是火警的警铃声,只是从那阵声音中嗅到不寻常的气息,收到不幸的预告。而就在一年后,父亲意外身亡了。
注视着安藤的那道视线并没有移开,安藤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看见一条蛇。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蛇的眼睛眯成小小的细缝,散发出光芒。安藤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乡村田野间一栋农舍旁发生的事。
这里面,具有意义的单词只有一个,那就是“RING”。安藤在口中喃喃念着这个词。“RING”除了有“铃”的名词意义之外,还包含鸣、响、通知等动词意义在内。从龙司腹中露出一截报纸,将其中的数字列替换成英文字母后,形成“RING”这个单词,这是偶然吗?
那是个平静的春日午后,正念小学的安藤放学途中,在沿着河川建造的方围墙上发现一条像细线般的灰色小蛇。起初他以为是围墙上龟裂的痕迹,靠近一看,才知道那是一条蛇。
接下来的方法是将一位数和二位数的数字分开来思考。即将这6个数字进行排列组合,取一位数与不超过26的二位数,分别与26个英文字母对应,再看对应结果。安藤将过程写在纸上。
安藤捡起拳头大小的石头,轻轻地往上抛着,测试石头的重量,然后以投手投球的姿势扔出。石头飞过河川,砰的一声打中数米远的围墙,当场击碎那条小蛇的头。他没想到真的会打中,吓得几乎尖叫一声。尽管他和那条灰色小蛇相隔很远,但手上仍不断涌现直接用拳头将蛇打烂的触感,他不禁用手摩擦着裤脚。
连续念的话,则是“BHIBDG”。即使不查字典,安藤也知道这个单词不存在。
那条蛇被击中后掉进了河里,安藤一步一步往河边的草丛走过去,想确认蛇是否真的死了。他弯下腰,看到小蛇顺着河水缓缓流下。就在那时,他感觉到一道和现在一样令人不安的视线:一条比较大的蛇躲在草丛里注视着自己。大蛇眼里闪烁着阴森的光芒,令他感到一阵凉意。他记起祖母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杀死蛇的话,一定会有报应。”大蛇似乎对着杀死小蛇的安藤发出强烈的诅咒,安藤顿时十分后悔,不断在心中辩解:自己不是故意用石头打死小蛇的。
B H I B D G
虽然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但是安藤的印象还很清晰。他一直说服自己“蛇的报应”绝对是迷信,小孩子对爬虫类的了解不多,才会产生恐惧感。尽管如此,他始终摆脱不掉记忆中的那条小蛇,还有在后面追赶的母蛇,这两条蛇甚至逐渐变成两条绳子,相互牵连——难道自己被诅咒了?
安藤一面喝汤,一面将餐巾摊在桌子上,拿起插在胸前的圆珠笔将数字写下来。假设以A为0、B为1、C为2、D为3、E为4、F为5……Z为25来对应,用26个英文字母与0到25的数字互相替换,这是换字式暗号的基础,是最简单的暗号。安藤先试着将“1、7、8、1、3、6”这6个数字分解,分别以英文字母去替换,可变换出:
他联想到细胞核收容了DNA,DNA就像两条相连的蛇往天空飞去,形成几千几万个世代从未间断的生命情报,而人类就是被这两条蛇捆绑的。安藤曾经将自己的遗传因子传给儿子,儿子的白皙肤色则遗传自妻子。
安藤不是那种否定超自然现象的科学家,却也觉得自己执着于那六个数字很愚蠢。他不受控制地挂念着“178、136”这几个数字,努力地思考龙司这个暗号狂到底想传达什么样的讯息。
“孝则!”安藤想到这里,不禁充满悲伤地呼唤着儿子。他抬起头,再次来回看着车窗外,感觉心头非常纷乱、烦闷,不禁闭上眼睛,试着思考其他事情。脑海中顿时出现一只在波浪的冲击中下沉的小手,他紧握着拳头,发出呜咽声。
“让您久等了。”服务生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将附汤的中华盖饭套餐放在桌上。配料中有两个鹌鹑蛋藏在青菜下面,刚好与龙司的睾丸大小相同。安藤猛吞了一口口水,将桌上已经凉下来的水一口气喝完。
当年那条小蛇的头被打破,然后被水流冲走,二十年后,母蛇的诅咒在现实生活中袭来。那年六月,安藤和儿子在还没对外开放的海边,一起趴在竹筏上嬉戏,用脚拍打着水面,往海上划去,背后远远传来妻子的声音:“阿孝,可以回来了。”
“安藤吗?刚才你把我弄得疼死了,还把睾丸摘下来……”他的大脑中响起龙司质问的声音。
但母亲的呼唤声传不到儿子那边。
这时,安藤注意到戴登山帽的男人背后放着一台粉红色电话机,他不禁想拨一下这个号码看看。东京市内的电话号码并不是六个数字,不过如果话筒的另一端有人回答……
“老公,该回来了吧!”妻子开始有些歇斯底里。
从龙司肚子里跑出来的六个数字浮现在脑中,他怎么甩都甩不开,始终在眼前一闪一闪地浮现。有可能是电话号码吗?
眼看着波浪越来越高,安藤心里突然闪过一个预感:该回去了。他正想改变竹筏的方向时,眼前却出现一波高高的白色海浪,瞬间将竹筏打翻。安藤和儿子一起被冲到海中。海水淹过头顶,安藤不禁满心恐惧。他浮出水面时,已经看不到儿子的踪影。他用立姿游了一圈,看到妻子从岸边冲过来。这时,他感觉一只手撩过脚边,便马上伸出左手探寻,但指尖只碰到了儿子的头发。
安藤来到经常光顾的中华料理餐厅,叫了一份今日特餐。现在是十二点过五分,可是店里的客人比平常少很多,只有柜台旁边那张桌子坐着一位正在吃面的中年男人,戴着皮制登山帽,偶尔将视线投向安藤,令他很不舒服:对方为什么不把帽子摘下来,还一直盯着我这边看?安藤此刻对这类细微的事情非常敏感,很想探究其中的意义。
妻子已经濒临崩溃,她一边猛力划水,一边狂叫着,惨叫声响遍寂寥的海边。安藤明明感到儿子就在附近,但就是无法抓住他的手。他再次潜入海中,努力地寻找,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儿子就这样永远消失了,不知道漂到什么地方,连尸体也没有浮上来,只在安藤左手无名指的结婚戒指上留下几根头发……
解剖结束后,安藤往大冢的国铁车站方向走去,打算去吃午餐。他好几次停下脚步回头张望,隐约有些不安。他解剖过将近一千具尸体,为什么只有今天不安呢?他一向对解剖工作持谨慎庄重的态度,这样从尸体腹部的缝合处露出报纸的情形从不曾发生。可能是因为那点细微的疏忽,才会引起这种不安吧,还是……
前面平交道的栅栏终于升起来,安藤掩住嘴巴,偷偷地啜泣。出租车司机似乎已经发现安藤的异样,偶尔盯着后视镜看。
3
在崩溃之前,要赶快恢复情绪!安藤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哭都无所谓,可不能大白天在这种地方发神经。他试图将自己的情绪拉回现实,冷不防,脑中竟出现高野舞的脸孔。穿着素色衣服的高野舞拿着汤匙将水果圣代往嘴里送,吃完后,她用纸巾擦拭嘴巴,站起身来……
为什么其他助手和警官都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安藤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紧接着,他感觉到一阵尿意,同时好像听到龙司腹中的报纸传来摩擦的沙沙响。然而他膀胱内的尿意几乎不能忍耐了。
儿子死后,安藤一直和妻子分居,没再对其他女性产生幻想,甚至连活下去的意志都渐渐变得薄弱。但一想到高野舞,他便感觉眼前出现光亮。他对高野舞有性幻想,她似乎具有把他从悲伤中拯救出来的神奇力量。
这家伙真的死了吗?安藤一边质疑,一边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他怔怔地看着龙司,报纸团似乎正在里面移动,龙司的腹部轻微地上下颤动着。
出租车越过平交道向前驶去,高野舞的身影也在安藤的脑海中不断闪动……
突然间,他感到有股恶寒从背脊蹿升上来,身体莫名地震动了一下。他诧异地想拿下橡皮手套,举起手腕之际,手背却碰到解剖台上龙司的胳膊肘,瞬间感到汗毛直竖。他顺手拿来一张脚凳垫在脚下,好奇地注视着龙司的脸。龙司紧紧闭着双眼,睫毛好像要张开一般眨动。旁边水龙头滚滚流下的水声非常吵,解剖室里的每个人都在忙碌,只有安藤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气氛。
9
这是股票版面上的数字吗?还是联络处刚好排成两行的电话号码?抑或电视节目编码?不管是哪个新闻版面上,要找出六个并排数字的几率并不是那么高。安藤一时间想不出数字中的关联性,只能暂时将它们记在脑子里。他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指尖将露出来的报纸塞回龙司肚子里,砰砰地打了几下,确认肚皮表面没有鼓起来,再将浴衣拉拢。之后,他不放心地再次抚摸龙司浑圆的腹部,确定上面没有东西,才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高野舞在小田急线的相模大野下车后,站在马路上犹豫着要往哪个方向转弯。两个星期前的夜晚,她走过同样的路线,如今却完全失去方向感。她身上带着龙司老家的电话,找不到时可以打电话给他的家人。可是,如果真让龙司的母亲出来迎接,高野舞会觉得很惶恐。因此她决定再试试看。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没什么大不了的。
136
此时,高野舞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安藤的脸,她与安藤约好这个星期五一起吃晚饭,现在对一时口快的应允感到后悔。对她而言,安藤是龙司的朋友,如果能从他那里问出龙司学生时代的一些事情,或许可以了解龙司令人难解的思想,进而得到一些启示。不过,安藤如果抱着与她交往的想法,那以后可能有麻烦。
178
高野舞进入大学后,知道了男人和女人追求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她尽量和朋友保持良好的关系,只给予彼此知性的刺激。异性朋友一旦成为男友,往往会将关心的重点慢慢往下半身发展,只有事先拒绝一个办法。然而,高野舞想看到男人将耻辱化为力量、勇敢站起来的姿态。那种永远无法成长、像小孩子一般幼稚的男人,无法与她建立深厚的友情。
安藤在缝合尸体的时候非常谨慎,报纸角会露出来,是由于搬动遗体时,报纸伸展开来了。报纸沾染上薄薄的血迹和脂肪,安藤将那层白色脂肪薄膜擦去,只见上面出现几个小小的印刷数字。他凑过去,仔细看着报纸上分成两行的六个数字。
唯一与高野舞亲近的男性是高山龙司,在她的眼中,男人看起来都很幼稚,唯独高山龙司是特别的。他们给予彼此的有形与无形的东西无法估量,如果和安藤交往的情形也能与此相同,那么这类邀约吃饭的事情她每次都会答应。可是,高野舞从经验中得知,这样的几率很低,在日本遇到龙司这种男人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安藤准备将遗体入殓,旁边两位助手帮忙抬起尸体,这时他忽然感到心中好像传出龙司的声音,而且肚脐那儿传来奇妙的瘙痒,用手抓也无法止住。于是安藤走到棺木旁边,伸手去抚摸龙司的胸部和腹部,结果在他的腹部附近摸到一个小而坚硬的突起物。他轻轻地掀开浴衣,仔细地查看一下,发现在龙司肚脐上方皮肤的接缝中,居然有一点报纸角露在外面。
以前高野舞曾经在龙司讲述遗传因子工程技术时,听他谈到安藤的名字。她不了解DNA和遗传因子有什么不同,误以为是同样的东西。龙司于是将DNA解释成一种含有遗传情报的化学物质的名称,遗传因子则是无数遗传情报中的一个单位。更进一步说,遗传因子工程技术是使用限制性酶将DNA切成细细的碎片,再加以整合的技术。高野舞将这种处理方式形容成拼图,龙司赞同她的说法,并且加了一句:“是拼图,也是破译密码。”
龙司,你瘦下来了。为什么我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地在心中对着尸体说话?平常不会有这种情形啊……是遗体散发出一股让人想要诉说的气氛,还是和龙司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缘故?
之后龙司将话题转向其他方向,提到学生时代的各种插曲。那时,大家知道DNA的处理技术中有解读暗号的要素,顿时兴起一股玩暗号游戏的风气。龙司以生动有趣的方式将学生时代的趣事说给高野舞听。
接下来便是将尸体缝合。安藤先将旧报纸搓成圆形,塞在龙司已被掏空的胸部和腹部,使它们具有充实感,然后开始缝合。等到头部也缝合了,安藤再将龙司的遗体清洗干净,为他穿上浴衣。龙司的内脏都被取出来,整个躯体看起来比解剖之前瘦了。
当时,有不少人对分子生物学感兴趣,在龙司的引导下,参加暗号游戏的人增加到十个左右。游戏的规则很简单,由其中一人出题,其他人要在期限内解读出暗号,题目内容包括数学及逻辑学方面的知识。很快,医学院学生都开始热衷暗号游戏。根据出题者的能力,题目的难度也不尽相同。龙司几乎可以解读出每一道题目,但他出的题目只有安藤满男解得出来。龙司也对高野舞说了自己出的题目被安藤解读出来的感受:“当时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被人读取一般,不寒而栗……”
没有犹豫,安藤立刻在心中回答:“我更悲哀!”至少龙司是在不知不觉间去世的,没有实质的悲伤。悲伤这种情绪会造成强烈的痛楚,仿佛拿着刀子在心口划下千万道伤痕,而这种痛楚并不存在于龙司的人生中。拥有小孩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而失去这份喜悦的悲伤却是好几百年也无法磨灭的……安藤看着这两个没有达成任务的睾丸,心中不停地涌现复杂的思绪。
于是,“安藤满男”这个名字就这样深植在高野舞的心中。当她在监察医务院在刑警的介绍下认识安藤时,不禁吓了一跳。但她觉得这个唯一能解出龙司题目的人应该靠得住,只要这个人亲自解剖,一定可以将龙司的遗体修复得和以前一样,还能找出他的死因。
大致检查完毕,安藤顿时心念一转,将手伸进龙司已被掏空的下腹部内侧,用手指探一探,接着取出两颗像鹌鹑蛋大小的小球。这两个睾丸呈灰色,滑溜溜地滚动着。安藤不禁在心底问道:没有留下子孙就死去的龙司,和失去三岁零四个月的儿子的我,究竟谁更悲哀?
如果不曾从龙司的口中听到安藤的名字,她又没有对龙司的死因存疑,就不会打电话到安藤任职的监察医务院,也不会答应和他在大学里见面,当然更不会有相约吃饭的事情。龙司无意间透漏出的一句话,竟让高野舞感觉自己被一种无形的锁链束缚住了。
安藤确定脑部没有异常,便将头盖骨放回原来的位置。从他拿起手术刀,已经过了五十分钟,而一般解剖工作会在一个小时左右完成。
她从大马路转到错综复杂的住宅区入口,一眼就看到便利店的招牌。她看过这个招牌,走到这里就不会迷路了。在便利店那儿转个弯,就到了高山龙司的老家,她不禁加快脚步。
如今,安藤凝视着高山龙司这个超乎常人的大脑,它在外观上和普通人的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比平均值重一点。纵裂的沟痕很深,好像山峰一般,前头高高地耸立着。龙司到底是如何运作这个脑子来思考的呢?他对纯数学有浓厚的兴趣,如果能再活十年,绝对会在这个领域大展身手。安藤对龙司这项才能既向往又嫉妒。
高山龙司的老家约有一百坪,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高野舞想起那时在这儿通宵的场景,在她的记忆中,这个房子的一楼应该有一间十五叠大的起居室,它与八叠大的和室相连。
安藤总是故意出一些困难的暗号题目,但很快就被龙司解开了。每次安藤都觉得像被人家知道自己的心事一般,不禁有些胆寒。但其他学生都无法解答高山龙司的题目,安藤也只有一次成功,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并不是逻辑思考的结果。当时,他苦思不得其解,偶然看到窗外的看板,从上面的电话号码得到灵感,联想到了关键词。当时,安藤对高山龙司近乎嫉妒,他经常感到自己受到龙司的支配,备感压迫,几次暗号竞赛让他丧失了自信心。
高野舞一按下门铃,龙司的母亲立即出现在门口,将她带到二楼的房间。龙司从小学到大学二年级都住在这儿,到了大学三年级,龙司离开老家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此后,这个房间只有在龙司回老家时当书房使用。
当年高山龙司也是医学院的优秀学生之一,他不但会说英语、德语、法语,还可以从刚发表的论文中提出很多艰深的问题,有时连老师都畏惧他。但是,高山龙司愈往医学的深处钻研,反而愈将重心转移到纯粹的数学领域上。那时他们班上很流行暗号游戏,每个人依照号码出题目,谁最早解出答案谁就赢,通常是高山龙司获胜。
龙司的母亲把蛋糕和咖啡放在桌子上,便走出房间。她低垂着头,一脸忧虑地离开走廊,高野舞对她刚失去儿子的悲伤简直感同身受。她环顾房间,十六平方米大的和室内大约有四平方米的地方铺着地毯,上面放着书桌,书柜靠着墙壁,床上堆着杂乱的纸箱和电器。高野舞约略数了一下,屋里大概有二十几个纸箱,这些东西是在龙司死后从东中野的住处搬过来的。床和桌子等大型家具已经处理掉,这些主要是书和物品。她一面叹气,一面在榻榻米上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心里盘算着:如果找不到原稿的话,就得放弃了。
紧接着,安藤在高山龙司的头部划下一刀,从后脑往额头把头皮剥开来,只见眼睛和嘴巴的部位覆盖着一些粗硬的毛,头皮里面则露出一层白色的东西。安藤拿开头盖骨,将整个白色的脑子取出来,上面布满无数褶皱。
高野舞脱下毛线衣,卷起袖子,试着打开最前面一个纸箱,里面大都是文学书。她不由得拿起几册书,其中一册是她送的礼物,书页上还残留着龙司东中野住处的味道,让人顿时生起一股怀念之情。她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振奋一下精神,把东西统统拿出来,但最底层并没有看见稿纸。
安藤发现龙司咽喉部位的黏膜已经溃疡,但范围不是很大,如果助手没有提醒,他也不会注意到。这应该和死因无关吧?先做个切片检查,结果出来就知道了。
高野舞不断拆开封条,将书拿出拿进,寻找原稿。渐渐地,她背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整理过三箱东西之后,她停下来,思索着论文缺页的部分可能是龙司用自己的语言书写的,因此被她忽略了。
安藤非常有自信地向助手说明死因—“左冠状动脉阻塞引起心肌梗塞”。接着,他取下肝脏,检查肾脏、脾脏和肠子等器官是否有异常,也检查了胃里面,但是没有特别的发现。正当他要切开头盖骨的时候,助手突然叫道:“老师,等一下,你看看喉咙的地方……”并用手指指着龙司被切开的喉咙。
关于难解的逻辑符号学思想,他已经在专业杂志上发表过单篇文章了。这次的论文不具有专业性质,描写科学或社会等问题,读者属于大众阶层,并不难理解,出版社采取月刊连载的方式刊登。高野舞曾出席如何将之编成文章的讨论会。她将文章的理论和内容牢牢记在脑中。仅仅缺失一两张,在不影响文章前后逻辑的情况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高山龙司的心脏上覆盖了一层薄膜,由于光线的反射,呈现出黄色和白色,重量有三百一十二克,比一般人的大一些。心脏的重量通常是人体重量的百分之零点三六左右。从外表看来,这颗在十二个钟头前还在跳动的心脏有很多部分已经坏死。左侧脂肪膜上的动脉由于血栓等原因,导致血液无法流到前面,心脏遂停止跳动,这是典型的心肌梗塞症状。从坏死的情况判断,安藤推测死因是血管阻塞,尤其是在左冠状动脉分支的正前方引起阻塞,致死率非常高。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血管阻塞,必须等到明天检查工作告一段落才能确定。
月刊一次连载的字数通常是四十张四百字稿纸,大致在三十七到四十三张稿纸之间。高野舞在守灵夜溜出现场,来到龙司的公寓整理原稿时,只发现三十八张写好的手稿,上面的页数恰好记到三十八页,一张都没有少,照理说应该不会掉页。
他拿起手术刀,从尸体下巴的下方插进去,然后直直地切下,一直到下腹部才收住。距离高山龙司的死亡时间已有十二个钟头,尸体内部已经完全没有体温。安藤用器具把肋骨折断,一根根拿开,然后取出两边的肺脏,交给一旁的助手。高山龙司的肺脏呈现非常漂亮的粉红色。他在学生时代就是个顽固的禁烟主义者,进入社会之后,大概也继续坚持了这个原则。助手迅速口述肺脏的重量和大小,记录官则谨慎地记录,拍下照片。
前些日子,她忙着处理丧葬事宜,耽误了誊写的事,到了要交稿的时候,才将原稿重新看过一次,结果发现最后一页和前一页之间好像有缺漏。虽然稿纸上三十七与三十八页的页码是连续的,可是重要的结论不太完整,导致这篇文章的理论不太通顺。第三十七页的最后两行被龙司用钢笔画掉,在那里画个箭头朝向左上方,但是下一页没有记录那个箭头到底代表什么,也没有加入其他内容。高野舞惊慌失措地从头反复阅读,越读越觉得这篇文章有些不对劲,结论的部分被切断,而且结束得十分唐突。她努力检查整篇文章的脉络,终于发觉有几个重要的地方漏掉了。眼看着这份十二章、共计五百张稿纸的论文即将出单行本,却在关键时刻出了问题,于是她赶紧打电话到龙司老家,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希望到那儿找找看。
安藤往下腹部看去,只见高山龙司的性器官在茂密的阴毛中缩成一团,龟头几乎被包皮覆盖住,脆弱的模样与壮硕的肉体形成强烈的对比。安藤心中顿时兴起奇妙而幼稚的想法:说不定龙司和高野舞并没有男女关系。
现在,她站在堆积如山的纸箱前面,终于哭了出来。为什么龙司会死呢?他写完连载的最后一回,便断了气,这样的巧合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请你赶快现身,告诉我漏掉的原稿在哪儿。
安藤慢慢举起高山龙司的右手,感觉不到任何力量,证明他已经没有生命迹象。没想到这只强有力的手腕此时竟像婴儿的手一样让人随意拨弄。在大学时代的腕力比赛上,没有人是高山龙司的对手,同学们刚将手放在桌上,马上就会被他扳倒。
高野舞拿起已经变凉的咖啡啜饮一口。她也想过要自己动手将缺漏的地方补齐,但这么做似乎是对龙司的大不敬。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将原稿找出来,接着便打开下一个纸箱。
高山龙司全身赤裸地躺在解剖台上,他的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厘米左右,肚子周围堆满脂肪,肩部到胸部之间肌肉发达,宛若山丘一般隆起。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向东的书房渐渐暗了下来,高野舞起身打开电灯。一进入十一月,白天逐渐变短,她顺手拉上窗帘——她一直觉得仿佛有人在窗外偷窥。
一打开门,安藤立刻听到水管的流水声,助手站在解剖台的水槽旁边。这个水槽是用来洗涤工具的,水龙头比一般的尺寸大,流出来的水流很猛,而且是白色的。这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密室地面有点积水,因此包括见证人在内,解剖室内的八个人都穿着长筒靴。通常在解剖尸体的时候,水龙头是不会关的。
她已经检查完大部分纸箱,但还没有发现原稿。
秋日和煦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却依然驱不散走廊上黑暗而潮湿的气氛。安藤走在走廊上,脚下的橡胶长靴发出吱吱的声响,身边跟着临床检查技师和两位刑警。助手、记录员、摄影师都先到解剖室做好准备工作了。
突然间,她听到胸腔内传出激烈的跳动声,便立即停手,像猫一样拱起背来,等待心悸的感觉过去。她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不禁用手摸着左胸,思考为什么出现这种症状。难道是因为弄丢恩师的原稿而感到罪过吗?不,不是……这个房间里好像隐藏着什么东西,那和刚才窗外的视线截然不同。
2
高野舞感觉一股冰冷的触感抚摸着自己的后脑和脖颈,一抹凌厉的视线朝她斜射过来。她迅速转头往后看,只见一件粉红色毛线衣挂在箱子上,那是她脱下来挂上去的,毛线之间的细小缝隙反射着房间的光线,宛若目光在闪烁。
等解剖完毕,所有事情就会水落石出。以安藤多年累积的经验,他不至于查不出高山龙司真正的死因。
高野舞拿下毛线衣,里面赫然出现一部录像机。黑色外壳的录像机上卷着电线,放在纸箱上方。旁边没有电视机,当然也没有连接的配线。
这时,担任解剖助手的临床检查技师走进办公室,低声说道:“老师,一切都准备好了。”安藤一听,站起来说:“我过去一下。”
这一定是放在老师房间的东西,和书籍一起被搬运到这个书房的。高野舞害怕地伸手去碰触录像机的边缘,电源线团团卷住机身,先前挂毛衣时,录像机就在这儿吗?然而她的记忆很模糊。
每天早上,安藤已经习惯了看到镜中那个悲伤的自己,他知道心里的悲伤是无法伪装出来的。再者,一个负心女子根本没有胆量到监察医务院来领取解剖后的遗体,而且高山龙司那种有胆量的男人不会因为被女朋友抛弃就想自杀。会不会是头部或心脏的原因?会不会发生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是内出血的情况?
高野舞注视了录像机大约一分钟之久,将原稿的事情完全抛在了脑后。
“之前,龙司没有打电话给急救中心吧?”安藤朝警官使一下眼色,警官轻轻地点头。安藤突然觉得,高山龙司可能因为恋人过于冷漠,决定自杀,他喝下毒药之后,马上打电话给恋人,想借此折磨她,于是在临终前留下痛苦的悲鸣声。不过看过报告书后,他得知现场并未找到装毒药的容器,也没有证据证明高野舞与龙司之间的关系,因此龙司自杀的可能性很低。更何况不是很了解男女之事的人,也能一眼就从高野舞的表情中看出她很尊敬龙司,她那湿润的双眸中只有无尽的哀伤,不可能让所爱的人走上自杀一途。
“龙司真的没有和你说什么吗?譬如录像带之类的……”龙司死亡次日,浅川和行说的话仍留在她的脑海中。她解开缠绕在外壳上的电源线,拿着电源前端寻找插座,终于发现桌子底下有一条延长线,于是将电源线插上。录像机上四个“○”一齐忽明忽暗,犹如死人将要起死回生。
“从高山老师的房间。”
高野舞伸出右手食指,在录像机前面反复游移了好几次,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警告声,叫她不要摸。但她不顾一切地按下退出键,黑色录像机像是一边眯眼睛,一边吐出黑色舌头般,退出一盘录像带,背面的卷标上写着:
“从哪里打的?”
莱瑟·米里尼、法兰克·辛纳屈、沙米·迪贝斯·JR,1989
“是我打的。”
退出来的录像带好似巨大的舌头。录像机慢慢转动着,像做着轻蔑的鬼脸一样。
“是谁打电话给急救中心的?”
高野舞用手抓住“黑色舌头”,将它拿出来。
安藤将高山龙司的检验报告书和高野舞所说的互相比较、参考,重新整理当时的情况:龙司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异常的变化,因此才打电话向高野舞求救。可是,他为什么不拨急救电话呢?如果只是觉得胸部疼痛,应该有充分的时间打电话叫救护车。
10
“这倒是没有,但是话筒没有放回原位,嘟嘟声一直响着。”
品川济生医院已经近在眼前,安藤坐的出租车被响着警笛的救护车追过去。在狭窄的单行道上,为了让救护车先通过,出租车必须倒车,因此安藤决定在这里下车。
“房间里的摆设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耸立在眼前的十一层建筑就是品川济生医院,安藤从商店街向医院的正门走去。在新馆和旧馆之间,他看到刚才的救护车开进来。红色灯光照在医院的墙壁上,警笛声赫然停止,晴朗的天空下顿时出现一个寂静无声的空间。
“我看到老师头倒在床铺边缘,以仰睡的姿势张开双手双脚……”高野舞停顿下来,摇了摇头,试着回想当时的情景。其实安藤手里那几张照片拍摄的内容,正是她描述的境况。他把那些照片当成扇子,轻轻地扇着出汗的脸庞。
安藤经过救护车旁,看到红色灯光慢慢熄灭,警笛声也消失了。应该有急救人员冲过来打开车门,放下担架,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停下脚步观望着,十秒……二十秒……车后门依旧没有开启,四周一片寂静。到了三十秒时,现场的空气仿佛冰冻一般,医院里仍然没有救护人员跑出来。
安藤继续问道:“你进了房子,然后……”
安藤开始往前走,突然有个人像弹簧一般冲过来,打开救护车的后车门,和车内的急救人员联手放下担架。担架倾斜了一下,脸上戴着氧气罩的患者与一旁的安藤一瞬间四目交接。患者弯曲着身子,仿佛要让安藤看他的侧腹,但马上停止了动作,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生气。安藤不止一次见过患者的临终场面,但今天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突发状况。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慌忙把目光移开。
“嗯,房间是锁着的。”
近来,安藤时常从一些小事上看出特别的含义,不管是在土墙上看到的蛇,还是偶然碰上的死亡场面,都令他不寒而栗。他以前认为那些相信不祥事物或占星术、无法随心所欲的人是笨蛋,十分轻视他们。不料,他现在已经变成这些人的同类。
“房间是从里面反锁的吗?”
品川济生医院是S大学附属的综合医院,担任接待的和田医生正是S大学派来的。可能仓桥一芳先用电话联络过,安藤告知来访目的之后,随即被安排到西病房大楼的七楼。
“老师配了一副钥匙放在我这里。”高野舞有些害羞地说道。
安藤偷看一眼横躺在床上的浅川,突然想起刚才见到的急诊患者,他们两人的眼睛都露出空洞的眼神。浅川的手腕上注射着两种点滴,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不管他以前的容貌如何,现在脸颊看起来十分瘦削,一多半的短须都变白了。
“房间的钥匙呢?”
安藤走到床边,小声地呼唤道:“浅川先生。”
“我花了一个钟头转乘电车到达老师的公寓,走进公寓,先到了厨房,然后看到十二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
浅川没有回答。安藤抬头看一下和田医生的脸色,才把手放在浅川的肩膀上。浅川浴衣下的肌肤缺乏弹性,肩胛骨的触感直接传到他的手上,他不由得把手拿起来,但浅川还是没有反应。
安藤拿着一张纸记录着,又催促道:“然后呢?”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吗?”安藤离开浅川的病床,问和田医生。
高野舞默默地摇摇头。“嗯……没有说半句话,我只听到悲鸣声。”
“是的,一直都是如此。”和田医生面无表情地回答。上个月二十一日,浅川因交通事故被送来医院,至今已过了十五天,他一直不说、不哭、不生气、不进食,也没有排便。
“龙司在电话中没有说话吗?”
“医生,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安藤很有礼貌地询问。
“我害怕得再次拿起话筒,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高山老师的脸,意识到话筒那端的悲鸣很像高山老师的声音……我马上拨电话给高山老师,但是一直占线。我这才确信,刚才打电话的一定是高山老师,他可能发生意外了。”
“我想,可能是交通事故导致脑部受到外伤。不过,检查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异常,可能是内因吧。”
“以往都是我打电话给高山老师,老师很少打过来给我,而且大都不超过九点。因此,刚开始我没想到是老师。拿起电话应了一声,马上听到对方发出一阵悲鸣。我本来以为是恶作剧,吓了一跳,把电话拿开了,但悲鸣突然变成呻吟,最后就没有声音了。
“你是指精神上的刺激。”
高野舞用低沉的音调向安藤述说事情经过,内容和昨晚她向警察说的一样。“昨晚我洗完澡、把头发吹干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当时我看了一眼时钟……这是我的习惯,可以从当时的时间猜到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
“有可能。”
这时,高个子警官插嘴说道:“高野小姐,可以将发现死者的情况再对医生说明一下吗?”
浅川同时失去妻子和女儿,才精神崩溃。真的只是这个原因吗?安藤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他看过事故现场照片,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浅川发生交通事故时的情景。而且,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副驾驶座。浅川究竟为了什么要运送那部录像机,他要运到什么地方呢?
安藤从高野舞表情的变化,猜出她心中的期盼:如果这个人是老师的朋友,应该不会随便处理遗体……事实上,不管解剖台上的尸体是不是安藤的朋友,他手中的手术刀都同样利落。
安藤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盯着沉浸在梦中世界的浅川好半晌,试着想象他在另一个虚幻世界的景象。现实世界和幻想的世界,到底哪一个比较幸福呢?在幻想的世界中,浅川的妻女一定还活在世上,说不定这会儿他正抱着女儿一起嬉闹玩耍。
高野舞备感亲切地眯起双眼,露出一副碰到老朋友的表情,又低下头来。“敬请指教。”
“浅川先生。”安藤怀着同是伤心人的心境,呼唤着浅川的名字。听说浅川和龙司是高中同班同学,他应该比安藤小两岁。但是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怎么看都像六十多岁了。悲伤的确会使人急速老化,安藤这一年来就老了很多。
“嗯,是的。”
“浅川先生……”安藤再次呼唤道,和田医生忍不住打断:“这样是没有用的。”
闻言,高野舞原本下垂的眼睛突然往上一看。“老师和安藤先生是同学吗?”
正如和田医生所说,不管安藤怎么呼唤,浅川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安藤站起来问道:“他有没有可能恢复?”
安藤马上会意过来。他猜想高野舞可能刚好碰上经期,过度劳累才会产生严重的贫血,为了让她自在一些,便主动对她提起:“其实这位死者高山龙司,是我学生时代的朋友。”
和田医生轻轻地举起双手。“只有神才知道。”这种病人通常会没有征兆地好转或恶化,很多情形是医学上无法预测的。
“没、没事。”高野舞将手帕压在额头上,往床铺那边瞄了一眼,低下头拿起警官为她倒的水。情绪比较稳定之后,她才抬起头来,以虚弱到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音说:“对不起,请……”
“如果他有什么变化,请立刻通知我。”
高个子警官为他们介绍之后,高野舞在安藤的引导下坐在椅子上,将手放在一旁的桌上。她一脸灰白,似乎有点贫血,安藤问道:“你还好吧?”
“我知道了。”
高野舞今天穿着一件朴素的深橘色连衣裙,拿着一条白手帕,衬托出白皙的皮肤。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特质非常引人注目,标致的鹅蛋脸、纤细的四肢、完美的五官、身体的曲线,每一部分都无懈可击。安藤仿佛看到她皮肤下器官的色泽和完整的骨骼,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想伸手触摸的欲望。
安藤与和田医生相继走出病房。浅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用死人一般呆滞的眼神盯着天花板。
通常在行政解剖完成后,警方就会将遗体交给死者家属,高山龙司的母亲、兄嫂,以及发现死者的高野舞都在等候室等待。高野舞在年轻检察官的带领下进入办公室,确认她的身份以后,安藤马上站起来说:“要麻烦你一下。”
11
“好的。”检察官走出办公室。高个子警官向安藤解释:“高野舞小姐并不是死者的家属,是她第一个发现死者尸体的,所以我们请她过来做见证。此外,她是仰慕高山讲师的女大学生,好像也是他的女朋友。如果您看过调查书之后还有疑问,随时可以提出来。”
高野舞将座椅的椅背完全放倒,整个人躺上去仰望着天花板。她任由刚洗的头发散落开来,闭起眼睛。
“可以叫她过来吗?”
这间单人房相当狭小,连浴室、小厨房在内还不到十平方米,整面墙壁被书柜占据,没有空余的位置摆床或桌子,因此她睡觉时,只得将吃饭用的矮桌子移到旁边,在空出的地方铺上棉被。高野舞用家中寄来的生活费和当家教赚来的微薄收入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她选择房间的三个要素是:到学校时间短,房子带有浴室和厕所,能确保个人隐私。尽管她用一半的生活费支付房租,也知道这种价位可以在郊外租到更宽敞的房间,但仍然不打算搬家。房间虽小,但是可以随手拿到想要的东西,十分方便。
“嗯,刚才在家属等候室那边看到了她。”
高野舞闭着眼睛,伸手摸索CD音响的开关,播放自己喜欢的歌曲。她配合着歌曲,双手在两腿上打节拍。她在初中和高中时代曾经在短跑项目上很活跃,腿部肌肉的硬度胜过柔软,线条非常优美。高野舞配合音乐调整呼吸,祈求脑筋灵活运转,完成原稿的最后部分。一想到今晚不知能不能将原稿完成,她的情绪就变得十分混乱。
高个子警官转向另一位见证人——年轻检察官,询问道:“高野舞小姐来了吧?”
高野舞已经约了S书房的编辑——木村先生明天下午见面,将誊好的原稿交给他。然而她仍想不出最后的结论该如何下笔。今天她去龙司的老家,依旧没有找到遗失的原稿。说不定龙司还没有写完就过世了。
“哦?什么样的偶然?”安藤问道。
稿纸上的语句一直呈现停顿状态,她一行也加不上去,不停地写下又撕毁。于是她想去冲澡,转换一下心情。
高个子警官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突然间,她大脑中闪过灵感,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将椅背调回垂直状态。
“是偶然发现的。”
为了填补原稿的空白,她一直以自己的语言去思考,因此觉得很辛苦。以高山龙司那种飞跃的思想来推敲文章的走向不太可能,所以要让前后内容连贯,只能删除文章中某些部分。这么做,龙司一定会很高兴,比随意篡改和扭曲原来的意思要好得多。
“死亡时间还真精确。”安藤边说,边抬头看着担任解剖见证人的高个子警官。龙司应该是一个人住在东中野的公寓,单身男子被发现猝死在自己的房子里,而死亡时间竟然如此准确……
一想到解决的对策,高野舞的心情犹如雨过天晴。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视线扫到一盘录像带,那是她从龙司老家偷偷带回来的。她无形中被这盘录像带深深吸引,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将它拿出来的。光看背面的标题,就知道这和龙司欣赏的音乐类型完全不同。龙司几乎不听音乐,偶尔为之,也都是听古典音乐,而且,卷标上的笔迹明显不是龙司的。
安藤注视着写着死亡时刻的记事栏,上面记载的时间是昨晚9:49。
高野舞席地而坐,将录像带放入录像机内,选好频道,按下播放键。录像机随即发出转动声,她慌忙按下暂停键,心里有一丝犹豫:如果这盘录像带的内容是不能随便看的,该怎么办?但依然无法战胜好奇心的驱使,解除了暂停。荧屏上陡然出现一连串跳动的画面和杂音,不久,影像仿佛墨水流下一般跃入她的眼帘……
高山龙司和安藤一起度过六年的医学院时光,当时,毕业生几乎都将目标放在临床医学上,安藤却选择法医学,因此被同学称为“怪物”。然而,高山龙司作风更奇怪,完全脱离了医学课程。龙司以十分优异的成绩毕业,又去念文学院的哲学系。他死亡时的头衔是文学院哲学系的讲师,专攻逻辑学。虽然和安藤隶属不同的学部,但两人都获得了讲师的职位。高山龙司才三十二岁,比重考两次的安藤满男小两岁。
无法回头了!高野舞直直地盯着电视,影像和录像带背面的标题截然不同,是意义不明的连续画面。看完后,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急忙跑进浴室。她很后悔自己没在中途关掉开关。然而这盘录像带好像有一股令人难以抵抗的魔力,让她无法按下停止键。
安藤将附在尸体检验调查书中的几张拍立得照片放在桌上,仔细看其中一张。一个体格魁伟的男子头靠在床边,看不出有其他外伤;第二张照片中,此人头部向上,没有瘀血,脖子也没有被捆绑的痕迹。接下来的照片中,也找不到可以确定死因的伤痕。安藤心想,死因或许和犯罪无关,此人应该死于非命或猝死……但是在法律上,不可能将死因不明的尸体送去火葬。照片中,尸体的双手和双脚呈大字形张开,安藤对死者非常熟悉,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亲手解剖大学同学的遗体,况且对方在十二个小时前还是活生生的。
高野舞全身冒出冷汗,身体微微地颤抖,她感觉胃部有东西,一直从喉咙往上蹿升。她很想将那些东西吐出来,于是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催吐,但只吐出一点食物,胃液也跟着呕出来,眼泪流个不停。
今天轮到安藤解剖尸体,他正在监察医务院的办公室里翻阅待会儿要解剖的死者的资料。十月中旬不是容易出汗的季节,但是安藤的手一直在出汗,一天要洗好几次手。他在比较现场状况的照片时,手心仍不停地出汗,去洗手间洗了好几次。
她浑身瘫软地跪在地上,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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