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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衣

华年虽然这样想着她和小喵。那之后,每次出来,虽然小喵都在,可是她和她还是渐渐生疏了。

最近她现金已经见了底,已经在想着是不是要把外滩那套房子卖出去。这几年房市一直好,有人出了不错的价格,利润很是丰厚了,再加上没办产证前转让,税费省了一大笔。但她又实在舍不得。如果没了那套房子,在上海她还有什么呢?这是她最后的根基了。根基都被拔去了,她还赖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只有一个问题,每个月的贷款怎么办?空立着的柱子,包着金的项链,烂了心的苹果,架子再好看,轰然倒塌时,是加倍的丑陋。

就这样,又是混混沌沌好几个月。

华年刷好牙,接水漱口,还是上海的水。千万条腐烂着的蛆虫照样滔滔汹涌着。旁边就放着一瓶依云,巴黎原装进口的,可她却懒得打开。她的舌头早已经习惯了这些蛆虫。

小喵彻底消失是在圣诞节。华年记得那个圣诞节前的几天,小喵特别开心,特地跑来请华年吃了顿饭,说是最近涨了工资升了职。又说以前在国外,年年都是一大帮子人一起过圣诞节,要布置圣诞树啦,要买礼物啦,要准备火鸡啦。她以前那个男朋友,年年都要在床头给她挂袜子,简直把她当小孩子。

她和她,又谁到底高过了谁?这个问题是华年那天晚上回家一边刷牙一边问自己的。华年第一天到上海刷牙的时候,刚接了口水在嘴里,就吐了出来。黄浦江的水,原来是这个滋味。黄浦江果然是飘过几千只死猪几千万个死人的,这样见过世面,立刻给了你下马威。千万条腐烂着的蛆虫滔滔汹涌。那段时间,对华年来说到哪都是这水的味道,浓油赤酱的红烧肉里都能吃出这腐烂的水味。当然,也有可能那个时候吃的红烧肉是粗制滥造的红烧肉。但总之,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辈子都不能喝一口上海的水的。她想念小镇清甜可口的山泉。

小喵热火朝天地张罗着大家一起过节,最后依丽姐的意思决定在昌平会吃饭,然后就在房间里唱歌喝酒。丽姐说既然是过节,就一起来玩的人凑个份子,让谁请客反而没了意思。华年想着这大过节的,昌平会一个包间一晚上要好几万,也不好让丽姐请,自己最近也没这个能力,也就帮忙张罗着大家凑份子。小喵也起劲张罗,拉了好些人来,大都是那些玩车的,许多都是新面孔。华年不认得,也无所谓,不过是玩的圈子,今天你走了,明天他又来。

丽姐又和她说,别心软,你和她是不同世界的人。

圣诞节很快到了。大家都穿得喜气洋洋的,小喵更是穿了一身改款的圣诞老人装,紧紧掐着腰,看得人不能好好呼吸。

华年过了两天又要出去玩,在群里组了局。华年去了后,看到小喵在。华年看到她,心里竟然别扭起来,和她说话并不是特别自在,只是还是柔和的。

昌平会的房间那天特别装饰过,到处摆满了圣诞树,圣诞花,圣诞风铃……所有的物件都裹上了糖果衣,漂亮极了。开酒更是气派,香槟叠成了山。华年交代小喵,龙虾要点澳龙,三斤重以上的。

我们的圈子又是什么圈子?一帮子混吃等死的人,聚在一起,也只不过是混吃等死。这样的圈子也有人挤?华年突然有些想发笑。

所有人比平时更铆足了劲喝酒,不过十来个人,却足足喝了十瓶威士忌。

“怪不得天天想挤我们的圈子,什么手段都用得出,你真的要你小心着些。”丽姐说。

华年已经醉倒,斜斜靠在沙发上,自然有人殷勤在旁照顾。王大卫不在,说是外面有自己的朋友找他过节,结束了,来接她。

华年听到这里,只能默默无语。

突然,华年听到一声尖叫:“有小偷。”

“也是巧了,前几天来我家玩的一个小姑娘,居然从小就和小喵家里认识的。她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不住那个小区。而是住在那小区旁边的老公寓里,一家三个人挤在一个人的房间里,还是租的。那小姑娘和我说,她家本来条件还好的,否则当年也不能送她去留学。只可惜她爸爸是赌徒,一家子钱全输在赌桌上。”丽姐说。

华年带着醉意站起来,看到丽姐眯着朦胧的醉眼,一手抓着她的包,一边大叫:“我的钱少了,有小偷,我要搜身,我要搜身。”

华年问:“刚才说送她回家这回事,这有什么要紧的?”

华年连忙走过去,抱住她坐下来,说:“别开玩笑,这里都是你的朋友,搜完这个身,以后还见不见?”

华年知道丽姐认定的事情是一万只牛也拉不回来的。

华年抬眼,看到门口齐刷刷已经站着一排保安。她连忙挥手让他们快出去。

“她在外面的名声,你没听过?你小心着些吧,女孩子最重要的还是名声,小心她带坏了你的。她前几天还来找我说那些男的的事情。我直接和她说了,什么菜不菜的?你这样子,在他们那里连菜都不配做。”丽姐又点燃了另外一根烟。

保安们都知道华年和丽姐要好,又见丽姐已经靠在她怀里不说话了,也就散了去。

华年觉得有些过了分,连忙说:“那倒也不至于。就是想结婚,看着有点着急了。”

第二天,华年酒醒,接到一些昨晚一起喝酒的人的电话,才知道外面早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

“这就对了。我问了几个玩跑车的,都说送她回家过,停在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小区门口。但她从不让人送上楼,说爸爸妈妈在家。你知道她这个人,巴不得立刻拉开衣服让人睡的,怎么会错过机会?”丽姐说。

原来是丽姐醒了后,还嚷着要抓贼。人人自然都嚷着自己不是贼,到处找证据找证人,最后齐齐竟把风向指到了小喵身上。谁会相信开跑车的有钱人们是贼?自然是只有这个住出租屋的小喵嫌疑最大。丽姐打来电话说,想必是平日里出去玩从不让她请客,这次让她出了钱,不甘心。

“这倒没有。”华年再次如实回答。

华年因为宿醉,头疼得厉害,只求丽姐快些挂掉电话。家里却门铃声一阵阵响。华年挣扎着起来。

“上去过?”丽姐又问。

是小喵。她蹲在华年家门口。华年看到她时已经是满脸泪痕。小喵手里拎着一袋化妆品说是早给她买好的,是她喜欢的这季新出的颜色。华年并没有去看任何化妆品当季新款的习惯,但以前她也总是这样,不知道从哪里编些华年的喜好出来,给华年送这送那的。

“送过很多次。”华年如实回答。

华年知道小喵很是拮据,和她说的工资也是假的。华年在光翼时,许多公司员工的工资都是从她手上最后批出去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市场行情?小喵最多一个月不过一两万的收入,连个包都不舍得给自己买,却经常要私下请华年的客,送礼物更都是送好的。这份心意华年以前是收下的。

“你有没有送小喵回过家?”丽姐问。

华年安慰了小喵许久,大约是酒还没醒,后来竟然和她说了许多她家里的事,当年的落魄,她和若飞的赌约,她们的努力……

华年茫然不知。她未说过,华年也从未想过去问。

小喵听完,只眨巴着眼睛说,“你运气真好哦。”

丽姐问:“你知道她家里情况?”

她一直是这样的小女生态,可她已经三十出头了,比华年还要大两岁。她或许真的只是一直记得以前那个挂圣诞袜的男朋友,那个把她宠成小孩的男人,那样两不相猜的爱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吧。华年心里凉了,觉得自己的好意全打了水漂。实在再找不到话说。

华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末了,华年想起来之前心里对她的那些纠结,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和她说?

“华年,我和你说,小喵心思太重,我知道她要拍我马屁,但也不是这样的拍法。”丽姐点燃一支烟。

小喵瞪大眼睛。

丽姐说话并不是特别清楚,还好华年总能在颠三倒四中抓住她的意思。华年想起来前几天被小喵拉着去逛街。她和华年一起买了个同款爱马仕手镯,说好的华年一只她一只。华年连忙问丽姐手镯的花样,果然是她们一起买的那只。华年心里一沉。

华年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却变成了这个意思。华年想解释,却知道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华年正要为小喵辩解几句,丽姐已经接着说了:“小喵你要小心着些,这样偷偷摸摸送我东西讨好,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华年送走小喵,把她送的东西也是硬塞了回去。

丽姐说:“小喵前几天一个人来我家里,送了我一个爱马仕手镯做生日礼物。和你说实话,我不是特别喜欢上海女人,小家子气,这种东西我怎么稀罕?要戴就戴个百达翡丽,戴这种东西出去要被人笑死的。”

丽姐又来了电话,问这事是不是小喵干的,问华年怎么想的?华年支支吾吾,总是没有一个说法。

华年听出她说话的声音有些严肃,于是问怎么啦?

几天后,华年就听说,小喵换了手机号微信号。从此,大家就都没再见过她。

丽姐顿了一下,说:“你等等。”

华年有些难过。这个世界上,人存在在那里的全部,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手机。

有一天,丽姐又约华年出去,华年说她现在给小喵打电话。

那之后许多年,华年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听到她的消息,说她还是没有嫁人,男人倒是真开始有了,只是和她在一起都最多不过一个月。中间她遇到过一个男的最不错的,给她买过一个爱马仕包一只手机,然而好像也只有这一个。她的姐妹们也是这样,轮换了一圈又一圈的,都是出了名的有姿色,或是出了名的豪气。

华年和丽姐结了伴,更是天天晚上都要出去喝酒。她老公并不管她,只派了人跟着。华年这才知道,之前在外面玩的时候,看到的她后面站着的人原来是她的保镖。

华年也听到了她嘴里对她的评价,是恶毒到了极点的,无药可救的贱女人,抢了她的男人,还要坏她的名声。无从说起的事,竟一句句都真真的。

每次去,还没进门,就有一群保镖服务员在门口躬身等着迎接,一口一个老板娘地叫。华年并没有看过这样的阵仗,竟是比乔飞明出去还要气派的。

华年猛然想起中学课本读到鲁迅的祥林嫂。老师总问,谁杀了祥林嫂?她竟然也是凶手之一。

没过几天,小喵跟着她和丽姐也混熟了。她们经常周末一起到丽姐家吃饭,顿顿都有龙虾象拔蚌。后来也遂了小喵的心意,去了几次昌平会。

华年惊出一身冷汗。

空立着的柱子,包着金的项链,烂了心的苹果,架子再好看,轰然倒塌时,是加倍的丑陋。

有一天,她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祥林嫂,等她一无所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