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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一个上了大学没脸回家的人

琴声慢慢停下来时,我看见那影子一抖一抖的,似乎在哭泣。

我的眼睛慢慢地湿润了。我想起了我的父母,如果他们知道我在工地上当民工,他们会做何感想呢?

我走过去,轻轻地问:“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么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影子似乎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借着远处昏暗的路灯光,我看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一缕头发搭在脸上,乍一看,像电影里的鬼影 一样。

我披衣起床,步出工棚,循着琴声走去。在工地门口的马路边,一个黑影坐在一个小土堆上,轻轻地吹着一首怀乡曲:

女子别过头,把头埋在膝盖上,一声不响。

在这样寂寞的夜里,工棚的鼾声此起彼伏,梦呓和磨牙声交替出现,一切了无生趣。只有琴声,带给了我美好的遐思。

“夜深人静,你一个单身女子,难道就不怕坏人吗?”我又问。

这是一种惬意的记忆,屈指数来,已经过去快20年了。

“怕什么!我还担心遇不到呢。”女子没好气地回答。

我就是在这种半借半抢的气氛中,学会了吹口琴。记得有一个春天的下午,我和一个同学借了口琴来到学校外的油菜花地里,躲在油菜花深处,一人一曲吹起来。音符在菜花地里流淌,青春在菜花地里燃烧。

我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了,不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曾经,我也爱吹口琴。记得读初中的时候,班上一个同学有一只口琴,那几乎是班上唯一的音乐器材。大家都争着借来吹,一个同学刚从嘴边拿下来,另一个同学马上就抢过去了,全然不顾人家的口水还沾在琴身上。

我说:“妹子,你不要说气话,问题不是说气话就可以解决的。”

或许因为自己的处境,我对忧伤的东西总是很敏感,这太容易激发我的共鸣。我顿时睡意全无,在口琴声中遐想起来。

女子不做声,呆呆地坐在那里。

昨天晚上,我被一阵忧伤的口琴声惊醒。

随后我不论问她什么,她都不理不睬。

2006年3月26日 星期日 晴

我准备离开了。我想她大约是和男朋友吵架了,然后借琴抒情,对这些儿女情事,我无意掺和。

这就是我的工地生活,有点苦,有点累,但很充实。有时居然还有点简单的快乐。

我说:“我走了,你自己当心些。”

今天晚上,我们又到那个餐馆去“打平伙”,点了一份腊排骨,吃到后来,还剩一根排骨在盘子里。我很想把它“咪西”了,但碍于只剩一根了,便不动筷子。在我鼓足勇气想把它收为己有的时候,突然餐馆的灯闪了一下,熄灭了。工地的供电就是这样,时不时停电,但似乎只过了几秒钟的时间,又突然来电了。在灯亮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老刘和小张的两双筷子都在夹那排骨。我不由得笑了。老刘和小张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老刘老到,嘿嘿一笑,说:“我正准备帮你夹过去,没想到你自己动手嗦。”

那女子突然叫我:“大哥,陪我说说话好吗?”

我们都在工地吃伙食,由于我们的体力消耗比较大,而工地食堂的米糙,肉食也不多,我们总感觉吃不饱。所以在大家都空闲的时候,会到一个紧邻工地宿舍的小餐馆去“打平伙”。“打平伙”这个词我很小就听说过了,实际上就是AA制的意思,不过现代人都愿意说AA制,不愿意说“打平伙”,其实两者是一样的意思。“打平伙”的语意比AA制丰富得多,它还包含着联络感情的意思。

我说:“好啊,大哥被你的琴声惊醒,睡意全无,乐得有人和我说话。”

偶尔,我们也在一起打打牌,在争执中消磨时光。

我慢慢蹲下身子,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等她开口。

不粗鲁不是汉子。

女子说她叫小玉,去年七月从C市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一直没找到工作。昨天早上,她住的出租房的房东来找她收房租。她已经欠了三个月房租了,但她实在没钱给,房东就把她赶了出来,还把她的毕业证扣下了,说不把房租补齐,就不把毕业证还给她。她今天出门四处借钱,没有借到,不知该怎么办了,便坐在这里打发时间。

工地生活就是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过后,总是需要一些粗鲁来放纵一下。

我说:“你的那些同学呢?可以找同学们想想办法啊。”

于是老刘要大声念出来。我不忍心老刘被涮,悄悄在老刘耳边说了意思,老刘笑着破口大骂,句句直达生殖器。

小玉说:“班上好多同学都没找到工作。有的回老家去了,有条件稍微好点儿的,我都找他们借过钱了,到现在都还没还,已经不好意思再借了。”

老刘说:“别看我是文盲,这几个字还是认识的。”

我说:“那你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要不到你同学那里去挤一挤,也强似待在这里啊。”

小张欺负老刘认不了多少字,拿起石块在地上写了“卧室无柜”四个字,问老刘道:“这几个字怎么念?”

小玉叹了口气,说:“同学有同学的难处,再说,我也不想去麻烦他们。”

小张就哈哈地笑,说:“老刘,你那熊样也就嘴巴说说还行,这些事还得我们年轻人来。”

我说:“要不回老家?好歹还可以混口饭吃呢。”

老刘一本正经地说:“是不是你那方面功能不行啊?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别看是体力活,现在我还干得下来。”

小玉说:“本来不想回去,但现在看来,可能真的只能回家了。唉,这大学啊,不如不读。”

小张说:“没有。”

我劝她:“不要这么灰心,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挺过去了,一定会有美好的明天。”

那是一次工余,我们仨在外面买了两斤老白干,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喝到微醉的时候,老刘问小张:“耍朋友没有?”

小玉沉默不语,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口琴,说:“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我有些假正经,很少和他们开玩笑,只是在他们说荤笑话的时候在旁边乐。

我摸了摸兜儿,兜儿里只有三块钱,我说:“你先等等,我马上就来。”

老刘就瞪着小张骂,说:“你小子敢拿我开涮?哪天晚上去搞你老娘。”

我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工棚,摇醒老刘,问他身上有多少钱。

小张取笑老刘说:“你别自卑啊,你也有白的地方啊,屁股不就白嘛。”

老刘睡眼惺忪,问道:“你要钱干什么?是不是去找马子?”

老刘说:“那是好工作,不会日晒雨淋的,难怪长得比我们白 一些。”

我说:“别管这么多,先给我拿点儿钱。”

我与老刘和小张已经相处得很不错了。他们曾多次问我过去是干什么的,我都说我过去在外地打工。他们又追问我在外地打工时干什么工种,我想了一下,说是干仓库保管工作。

老刘摸索着递了50块钱给我。我来到小玉身边,对她说:“这是50块钱,对面不远有一个小旅馆,你去住一晚,先对付过今晚再说。”

平时没事,大家就在一起摆龙门阵,天马行空,无所顾忌。

小玉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钱。

我已完全融入工地的生活,不论形象还是语言,都与民工一般无二。并且,我早已不用通过专门干重体力活来表现自己了,重活都是轮流干。

我突然想起我们平常“打平伙”的那个小餐馆似乎要招一个服务员,便问小玉愿不愿意去。

白天蓬头垢面,晚上鼾声如雷。

我其实只是随便这么一说。我想小玉堂堂大学生,再落魄也不会愿意到餐馆去打工,更何况还是一个工地的小餐馆。

从家里回来后,我又回到建筑工地,继续我的安装工生活。

没想到小玉同意了。她说读了这么多年书,没脸回家,只要能混口饭吃,干什么都愿意。

2006年3月20日 星期一 晴

这样的想法,与我当初决定到工地当民工时的心态何其相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