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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经商之道有斗有和,却要斗而不破,甚至斗也是为了和

好在蒙元亨替他证明,说苏乐西久居泾阳,除了传教、绘画,就是给人治病,从没造过火炮。他还向噶尔丹解释,苏乐西当年跟着人家学习的是天主教教义,而非火炮铸造之术。

原来,噶尔丹听说,汤若望善于铸造火炮,康熙平定三藩之乱时,南怀仁又将汤若望生前所铸火炮修复,在战场上立下奇功。噶尔丹留下苏乐西,便是希望他能铸造出威力巨大的火炮。苏乐西说自己根本不会火炮之术,噶尔丹却不信,认为苏乐西既与南怀仁一起学习教义,怎会一点本领没学到。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泾阳城已出现在眼前,蒙元亨不自觉地吟起宋之问的《渡汉江》。

两人聊起在准噶尔的事,不禁大笑起来。准噶尔部的噶尔丹大汗盛情款待苏乐西,并让蒙元亨作陪。席间,噶尔丹问苏乐西,听说清国有位传教士叫作南怀仁,你可认得?苏乐西答说,自己与南怀仁是教友,在北京时还一起跟着汤若望学习过教义。噶尔丹大喜过望,一定要让苏乐西留下。

苏乐西问道:“近乡情怯,可是因为故乡之人?”

苏乐西说:“我从欧罗巴回清国,刚好经过准噶尔,做梦也没想到,能遇上蒙公子。若不是你替我做证,更不知如何脱身。”

蒙元亨苦笑着摇头:“故乡之人不提也罢。只是拜托先生的事,还得烦劳你。”

“咱们真是有缘。”蒙元亨说,“我前脚刚到准噶尔,你也到了,这就是他乡遇故知。”

苏乐西耸了耸肩:“自当效劳。”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苏乐西的汉语十分流利,“若不是一家人,我们怎么会在茫茫草原遇上!”

这时,对面飞奔而来几匹骏马,马上之人大老远便挥手高喊:“蒙掌柜。”

一旁的段运鹏打趣道:“咱们头发、皮肤不同,连眼珠子的颜色也不一样,但照你所说,也算一家人了。”

蒙元亨还没反应过来谁是蒙掌柜,倒是段运鹏提醒:“岳东家新设广诚德泾阳分号,你已是掌柜。”

苏乐西并未觉得这只是玩笑话,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欧罗巴是我的故乡,这里才是我的家。”

罗兵骑在马上,噘着嘴道:“拍马屁倒快!他倒忘了当初在草原,害得我们差点丢了性命。”

蒙元亨笑道:“五年前,你说家中有事,要回欧罗巴。五年后面对泾阳,你又说回家了。你的家究竟在哪儿?”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罗世英劝哥哥。

熟悉的泾阳就在前方,苏乐西感慨地说:“五年了,我终于回家了。”

“我就看不惯这种货色!”罗兵不依不饶道。

蒙元亨结识苏乐西,还是通过文知雪。苏乐西对西洋油画造诣颇深,文知雪擅长国画,对油画虽谈不上推崇,却认为不乏可资借鉴之处。昔日在泾阳时,文知雪与苏乐西常聚在一起切磋画技,还带着蒙元亨见过苏乐西。

蒙元亨拍了拍罗兵道:“当初人家也是被逼的,再说了,用人用所长嘛。”

这位洋人有个中文名字,叫作苏乐西。他出生于遥远的地中海岸,二十岁时跟随同为传教士的父亲来到中国,走遍大江南北。十年前,已入不惑之年的他定居泾阳,继续艰苦的传教工作。

策马飞奔而来之人,正是苏定河。那日,乌日乐一刀捅死巴图,蒙元亨清楚,自己走后,苏定河断没有活命的道理。蒙元亨向乌日乐求情,请留下苏定河的性命,让他跟着自己离开喀尔喀蒙古。

近千人的商队,上百辆大车,装载着蒙古的皮草、西域的珠宝以及从欧罗巴漂洋过海而来的西洋物件。队伍绵延数里,浩浩荡荡。蒙元亨骑马走在最前面,他的左侧是罗兵、罗世英兄妹,右侧是一路跟随左右的伙计段运鹏,还有一位传教士打扮的洋人。

蒙元亨如此做,既是念旧情,更是图长远。自己被抓后,苏定河多次探望道出内情,还说有愧于故人。此人虽见利忘义,比起大奸大恶的乌日乐却好出许多。况且,苏定河长年行商蒙古,是一本活地图,三大商帮中无出其右,未来经营蒙古商路,他大有用处。

文善达冷哼道:“与蒙古贸易乃文盛合的财源,他要赚的可是我的活命钱。”文知雪还想辩解,文善达手一挥,听都不听。

苏定河翻身下马,向众人行礼:“泾阳城里都安排妥当了,岳东家带着佩文姑娘、周琪姑娘,已在城外等着。迎接商队的排场阔气得很,光鞭炮就几千响。”

文知雪忙解释道:“人家不过做生意赚钱而已,哪会要谁的命。”

蒙元亨说:“让你打前站,可不是为了这些虚礼。事情办得如何?”

“刚才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文善达说,“蒙元亨是回来了,但他是来要咱们命的。知雪,你若还认我这个爹,就不要再见蒙元亨。”

“蒙掌柜放心。”苏定河说,“众人吃住都安排妥当,囤货的地方也找好了。”

“怎么了?”文知雪问道,“蒙大哥回来了,我去看一看。”

“好!”蒙元亨点头道。

“站住!”文善达严厉的声音再次传来。

“咱们进城吧。”苏定河伸手要为蒙元亨牵马。

文知雪得知蒙元亨归来的消息无误,心中又急又喜,只盼着早些相见。见马车停在了门口,便急着上车。

“这可使不得。”蒙元亨说,“你年纪比我大,哪有替我牵马的道理。”

“人家的阵势可不小。”文善达冷冷地说,“蒙元亨出泾阳时,不过百来号人,这一次归来,却跟着大批蒙古与西域商人,有近千人。外面都在议论,泾阳好久没来过这么大的商队了。”

两人推辞一番,苏定河方才作罢。大队人马继续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城外。蒙佩文与周琪见到分别多日的蒙元亨,禁不住热泪盈眶。岳江南几步上前,抱住蒙元亨:“你总算回来了。”

“小人得势。”盛宇峰骂道。

蒙元亨笑道:“是不是以为我回不来了?”

文善达摆了摆手说:“不过一顿酒宴,不必那么小家子气。”

岳江南激动地说:“我是灰心丧气过,但你却是福大命大之人。”

“朋来酒家是咱们的地盘,凭什么让他摆阔气!”盛宇峰恨恨地说,“我这就去跟酒店掌柜说,明日打烊不接客。”

蒙元亨说:“人回来了,不过棉布全让人没收了。喀尔喀蒙古的生意,日后也没法做了。”

朋来酒家历来是山陕商帮聚会议事之所,当初正是在那里,文善达号召商帮一致抵制岳江南。明日岳江南在朋来酒家设宴,似乎是要文善达自个把苦果吞回去。

岳江南哈哈大笑起来:“漠西蒙古的商路都让你打通了,喀尔喀蒙古的生意不做也罢。”

文善达咳嗽的毛病近来更重了,背也有些驼,他咳了几下,说:“山陕商帮的各位东家都收到了,岳江南还把地方选在了朋来酒家。”

“一年多没见,今日咱们不醉不归。”岳江南拉着蒙元亨的手,一起走进城里。

盛宇峰问道:“不光文盛合收到帖子了吧?”

接风洗尘的宴席进行到很晚,结束之后,岳江南送蒙元亨回到家中。一年多没回家,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的身影。他老人家在哪儿,身体可康健,今生今世一家人还能再见吗?想起这些,蒙元亨眼中闪烁着泪花。

盛宇峰拿过帖子,这是岳江南送来的。岳江南说广诚德将在泾阳设立分号,掌柜一职由蒙元亨担任。他还说蒙元亨不仅开辟了棉布商路,更要替漠西蒙古准噶尔部采购药材、茶叶,因此诚心邀约泾阳商界前辈共议大事,同享商机。

岳江南劝道:“蒙老掌柜若知道你今日成就,一定会开心的。”

文善达挥了挥手中的帖子:“人家都已经下战书了,我能不知道?!”

蒙元亨只是摇头叹息,并未答话。岳江南又说:“今日累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事。”

盛宇峰问道:“叔父,你怎么知道的?”

“明日何事?”刚才在接风宴上,蒙元亨听岳江南提到,明日还有一场宴会。当时敬酒的人多,没来得及细问。

文知雪顿时喜形于色。

“是这样,”岳江南缓缓说道,“你打了一场大胜仗,让咱们在泾阳站稳了脚跟。不过做生意还得广结善缘,泾阳毕竟是山陕商帮的地盘,我想着明日由你我做东,请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聚一聚。有银子一起赚,不必弄得跟仇人似的。”

文善达阴沉着脸:“我昨日就知道了。蒙元亨不仅回来了,还当上了掌柜。岳江南也杀了个回马枪,前几日又来到泾阳。”

蒙元亨愣了一下,问道:“你所谓的头面人物,是否还有文善达?”

文知雪转回身,说道:“爹,你听说了吗,蒙大哥回来了。”

岳江南点头道:“自然少不了他。”

文知雪披上外衣,便往外走去,盛宇峰紧跟在她身后。两人心事各不相同,急切之情却是一样。眼看就要出门,身后却传来文善达的声音:“站住。”

“我不去!”蒙元亨一下站起来,酒意消去大半,“与害自己父亲的仇人一桌吃饭,这饭无论如何都吃不下。”

丫鬟答道:“商队马上就要进城了,真是蒙公子。”

“元亨,我知道你心里头有疙瘩。”岳江南劝道,“但是,经商之道有斗有和,却要斗而不破,甚至斗也是为了和。这一回,咱们结结实实教训了文善达,接下来不妨各退一步,和气生财。从蒙古运来的货要出手,还要替准噶尔部采购那么多东西,若能与文盛合携手,岂不是事半功倍。”

文知雪惊得站起来,盛宇峰连珠炮般发问:“商队现在哪里?看仔细没?真是蒙元亨?”

“这可不是什么疙瘩。”蒙元亨冷声道,“文善达陷害我父亲,还几次想置我于死地。当初我就说过,做生意不单为赚钱,更是救父报仇。”

“蒙……蒙公子回来了。”丫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今日有一支近千人的商队浩浩荡荡地回到泾阳,领头的便是蒙元亨。”

岳江南说:“你说得没错,早日救出蒙老掌柜是大家的心愿,关键是怎么个救法。杀了文善达,就能救出你父亲?咱们是买卖人,没有生杀予夺之权,救人还得靠银子。暂且与文善达休兵,才能赚到更多银子。”

“什么事?”文知雪问。

“岳兄,你的眼里只有银子呀。”蒙元亨冷笑一声,接着拉高声调,“但我心里还有是非。”

“小姐!”两人正说着话,丫鬟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不要激动嘛。”岳江南说,“生意归生意,报仇归报仇,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这……这是何苦!”盛宇峰嘴里说着苦,心头更苦。

“没错,”蒙元亨的声音越来越大,“生意与报仇不能搅和到一起,但我不会同仇人做生意。”

文知雪说:“纵然蒙大哥回不来,我也会好好孝敬父亲。不过,世上男子虽多,蒙大哥却只有一个。他若去了,我便终身不嫁。”

岳江南缓和语气:“先不说这事,等你冷静下来,咱们再好好商量。”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盛宇峰欣喜道。

“我很冷静。”蒙元亨说,“你若执意与文善达修好,我没法拦着,但商号掌柜一职,麻烦另请高明。”

“不必说了,”文知雪打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当初看着父亲操心的模样,我也自责不已。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叫他老人家怎么办?”

“这是干吗!”岳江南也不自觉拉高声调。

盛宇峰与文知雪聊了一会儿绘画,又说:“我们自会不断派人去蒙古,尽力救出蒙元亨,但结果谁也不敢保证。知雪妹妹也要振作起来,不能钻牛角尖……”

蒙佩文正在门外,听见里面声音越来越大,走进来问:“你们怎么了?”

“因为……”盛宇峰停顿了一下说,“知雪妹妹擅画雪景,我便有样学样。”盛宇峰本想说,自己钟情雪景图,实则是痴情于文知雪,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盛宇峰也不明白,为何始终没有表白的勇气。或许自己生长于大富之家,习惯了有求必应,唯恐遭到拒绝?又或许太爱文知雪,每到关键时刻心里便扑通直跳,乱了方寸?

岳江南打起哈哈:“没事,一年多没见,越聊越亲切。”

文知雪上前看了看,问:“你为何对雪景情有独钟?”

蒙元亨却不给面子,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佩文,送客吧。”

盛宇峰把画摊在书桌上说:“我画的雪景图。”

送走岳江南后,蒙佩文又进到哥哥房间,劝道:“你消消火。”

文知雪见盛宇峰手里捧着画,问:“这是什么?”

蒙元亨端起茶杯,见杯中茶水已喝干,又放了下来:“我没什么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岳江南要与文善达同流合污是他的事,但我还能洁身自好。”

盛宇峰将多次说过的谎言再重复一遍:“蒙古不比中原,那里的人逐水草而迁徙,居无定所。蒙元亨被抓后,跟着人家的马队四处漂泊,寻起来自然费力。”

蒙佩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觉得,你和岳大哥的话都有道理。文善达这笔账,蒙家人当然不能忘。不过,如今就算杀了文善达,还是救不回父亲。”

文知雪又问:“那为何一年过去,竟没有一点消息?”

蒙元亨盯着妹妹问:“若我的话有道理,岳江南说的便是歪理,哪能两边都有道理?”

“哪能呢!”盛宇峰一如既往矢口否认。

蒙佩文说:“我只是觉得,哥哥与岳大哥都是好人,好人说的话自然有道理。”

文知雪吩咐丫鬟给盛宇峰沏茶,接着说道:“盛大哥,有一件事我问过你多次,今天再问一遍。当初说蒙元亨还活着,是不是骗我?”

听着妹妹一口一个“岳大哥”,蒙元亨不禁问道:“你觉得岳江南这人如何?这一年来,他待你与周琪怎样?”

盛宇峰毫不介意,坐下说道:“待在家里也挺好,我陪陪你吧。”

蒙佩文不假思索答道:“岳大哥挺好的,待我们有如亲妹子一般。半年前我在苏州大病过一场,岳大哥请来了城里最好的郎中。有一味药苏州没有,需到江宁采购,他亲自骑着快马,连夜奔去江宁。若没有岳大哥,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文知雪摇了摇头说:“不想去。”

“他对你很好,所以你就把雨霆琴送给他了?”蒙元亨又问。

盛宇峰常来探望文知雪,今日午后,他手里捧着一幅画,叩门而入,殷勤地说道:“知雪,难得今日好天气,咱们出门踏青如何?”

刚才的接风宴上,岳江南说要弹奏助兴。蒙元亨一眼便认出,他所用的正是妹妹的雨霆琴。

然而,时间并没有冲淡文知雪对蒙元亨的眷念。她始终盼望着能从远方传来好消息,而且经常一个人锁在屋里,一遍遍看着多年以来蒙元亨寄给自己的书信。

蒙佩文脸色泛红,说道:“雨霆琴是父亲送给我的,我岂会随便赠人。只是岳大哥说此琴弹着顺手,我便借给他了。”

一年过去,泾阳城里的人们始终不知蒙元亨的消息。就连岳江南也离开泾阳,带着蒙佩文与周琪东返苏州。

蒙元亨笑了笑说:“岳江南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生意归生意,报仇归报仇。世上的事,原本一码归一码。我和他的事,与你同他之间的关系,也不必搅和到一起。”

又是一夏铄石流金,又是一秋落叶飘零,又是一冬飞雪寂寥,又是一年春来到!

蒙佩文的脸红得更厉害:“你胡说些什么?我同岳大哥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