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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这不是实力优劣的问题,他不知道下次比赛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形。然而,最起码今天的球能被击中。武志心想,像这样超越人类力量的某种东西存在于投手与击球手之间。 

这个人能打中——武志这样想。

这样下去会被击中——

第四球让武志吃了一惊。津山似乎正在等它过来,气势汹汹地猛挥了一下。击中的球撞上挡球网,仿佛要刺穿它一般。时间和他的预测精准吻合,只是击球失误罢了。津山用球棒叩击着自己头盔的顶部,后悔莫及。

接下来的球是打在内角的坏球。北冈点点头,把球返还给他。他与武志的心情相反,那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表情。

第二个、第三个球都是瞄准同一个地方投出的,但似乎稍有些偏离,被判定是坏球。

武志朝三垒投了两个牵制球后,看了看击球手区,然而津山的气魄却丝毫没变,还是紧紧盯着武志。武志叹了口气,观察着北冈的手势。

武志对北冈的信号点点头,用目光牵制住三垒跑垒员,动作稍快地投出了第一球。击球手目送着低低打进外角的球。裁判的声音里注满气力,宣告“好球”。感到紧张的并不仅仅是选手和观众。

他向武志要求一个直线的外角低球。

武志再次打量了一下击球手区的四号击球手。据说他的名字已经被职棒球探画上了重点号,此人确实有着让人满意的体格,而且击球也准确。武志今天被击出的两记安打都是这个人一手造成。虽说不过是轻轻触碰的球穿出了守场员之间的空当,但这并非谁都做得到。

武志点点头,进入了投球的姿势。至今为止他还没有违背过北冈发出的指示。这是因为北冈的指示大致都是正确的,即便稍微有些出错,也从来没有被对方击中过球。

比赛重新开始。

但是这一天却不同。

北冈一边戴好面罩,一边走回本垒。他在套好接球手套之前,将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竖了起来,大声喊道:“二人出局。”

武志绷紧全身神经投出一球,津山粗壮的手臂和球棒袭来。时间预测得基本正确,转瞬之间,被击中的球从武志的视野里消失了。

“O——K——”

武志感觉球飞向了一垒线,他看向那里。只见一垒手在垒后方两三米处扑倒。而在更后面的地方,右外场手却呆呆地盯着骨碌碌滚在界外的球。

北冈似乎察觉到了武志的心思,没有回答,而是微微向武志一耸肩。

右外场手的旁边,司线员高高向上扬起手臂,宣告犯规。

“到底还是让他三振吗?”

球场全体观众爆发出一声叹息,乃至投手板上空都能感到一丝微暖的气息。

武志向守场员那边一瞥,与刚才制造失误的游击手对上了眼。游击手将目光移开,右拳嘭嘭地叩击着手套。

北冈又叫了暂停,向武志走近,他一脸苍白,在几米开外都看得出来。传令员也从休息椅上走了过来。

北冈把手叉在腰上,瞪着武志。“别开玩笑!”他说道,“让他打中吗?还是让他三振?”

“领队说,干脆让他击中一球。”

“这么一来,就没有胜算了吧。”

兼任替补投手的传令员脸颊稍稍绷紧。

“如果保送他,对方就挤垒得一分了。”

武志与北冈对看了一眼,接着,轻轻闭上眼睛,向传令员说道:“跟领队说,我知道了。”这位替补选手回到休息椅上,椅子边上是森川领队熊一样徘徊的身影。从未有人预想过他能出现在甲子园里。

“真想打四坏球保送他,”武志答道,“那种对手不好对付。”

“如果我干脆让他击中球,”武志一边戴着棒球手套玩弄着球,一边看着北冈说道,“你觉得会有什么结果?”

他掀起面罩抬眼看着武志。与一米七七的武志相比,北冈矮了几厘米,不过他却比武志要壮实。

“从领队的处境来看,只能那么做了。”北冈犯难似的皱起眉头,说,“你没信心让他打偏?”

“麻烦来了,怎么办?”

“我倒是有信心不让他正中球心,”武志回答道,“可你看见了他像猩猩一样的挥棒和击球吧?要是球飞到面前就全完了。虽说我也想信赖防守队员,但大家都摆着一副球不会飞到自己这里的表情。”

接球手北冈再次叫暂停,走了过来。

“他们实力弱。”

定睛一看,原来这时四号击球手津山走进了击球手区。这是个块头像山一样的男生,相形之下球棒显得格外短小。而他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看上去对武志怀着深仇大恨。

“太弱了。”

观众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你想怎么办?”

坐在最前面的就是校长“吊胡子”吧,武志想。因为他对校长那件新做的灰色西装还有记忆,据说那是为本次大赛而准备的。他在动员大会上似乎就穿着那件西服。“吊胡子”是个诨名,因为他头顶秃光,却留着胡子。武志想象着,在目前的情况下,他那引以为豪的胡子也在可悲地颤抖着吧。

“这样吧,”武志先是盯着自己的指尖,然后视线又转回北冈,说道,“能随我自己的想法行事吗?”

武志把目光投向了三垒一侧的看台,本地的球迷染成同一片颜色,在这大众中间有一片污渍般又小又可怜的团体,那是从千叶的偏僻乡村里过来的啦啦队。他们在面前放下一块垂幕,上面写着:“必胜!开阳高中!”武志是知道这几个字的,然而那块垂幕却奇怪地卷了起来,关键的字现在看不到了。

“可以。”北冈答道。

第九局二人出局,满垒,只要一击逆转,自己就被会淘汰,这个情况就是这么出来的。

武志于是将球拿在手掌上转了两转,接着,用手套遮住嘴,小声地向北冈道出了自己的打算。北冈惊讶地耸起眉头。

一阵欢呼爆发出来,袭向站在球场中央的武志。因为有当地球队出场,一垒一侧和三垒一侧都没有自己的啦啦队。对大多数观众来说,武志除了是个值得憎恨的敌人,什么都不是。

“究竟怎么回事?”

虽说绝妙,但如果好好处理,并不是无法对付。然而三垒手就像被紧紧绑住一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似乎要舔上三垒线的球滚过来。

“你别管了,照我说的做行吗?”

接着上场的击球手被武志投成三振出局,但到头来,这却成了招致危机的祸水。守场员们刚因为对方被打成二人出局而松了口气,对方却决定来一个绝妙的上垒触击球。

“可是……”

末了,守场员们散去,又各自归位。

这时,裁判走了过来,催促他们快点结束。于是北冈也似乎下定决心,猛地点了点头。

内场手们的表情,既能说成是因恐惧而绷紧,又能说成是在怄气。恐怕两者都有吧,武志心想。至今为止未曾体会的紧张感和从刚才开始持续涌来的观众的助威声,或许正侵蚀着他们贫瘠的精神。而且,他们一定感到愤怒:为什么自己要受这种罪?

“明白,我下定决心了。”

接下来的击球手朝游击手打出地滚球,游击手接球失误,从这时开始,形势骤然变得奇怪起来。二垒跑垒员虽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却成了逆转局面的跑垒员。担任接球手的队长北冈来到投手板,将内场手们召集在了一起。总之要冷静下来,得胜的是我们,就算丢了一分也不等于输掉——

北冈回到本垒,主裁判的声音传来。

接班的击球手触击球,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个为协助跑垒员上垒而打出的教科书式的触击球。  

武志深呼吸了一下。

其他的守场员也以此为信号各自回位,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先前的状态,不同的是,跑垒员出现了。

第九局下半回合,二人出局,满垒——无论拖到什么时候,这个状况都没有变。

武志默默地接过球,目光从三垒手身上移开,重新戴好帽子。三垒手似乎在等着武志说点什么,发现武志并无此意,他便迅速转身跑开,又进入了防备状态。

武志摆好静止姿势,注意着占据垒包的跑垒员的动向。球一投出去,他们一定也会同时出动。虽然有牵制出局的可能,但跑垒员离垒的程度太小。虽说击球手是津山,但武志的牵制球技术之纯熟也是他们所共知的。

三垒手慢慢走上前,蹭掉上面沾着的土,把球交给了武志。“刚才是因为看见看台上那片穿白衣服的人了。”

武志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击球手上。

先头击球手的一记飘飘忽忽、不值一提的高飞球,在三垒手面前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这是一记连老狗撒尿的魄力和气势都没有的击球,都想不到怎么才会失球,然而己方失误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武志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心情看着三垒手,三垒手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久久盯着自己的手套。

对方啦啦队轰鸣般的欢呼声直达耳根:“打飞它—— 津山!加油!打败他们!嘿!”

然而正当武志想要在投手板上哼一首小曲的时候,比赛的势头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随你们去吼!”

对方的击球手们面对武志投出的球,完全抓不住时机,简直就像在演奏一架没有调好音的钢琴,错过时机的挥棒反复上演。到第八局为止,对方有两次安打,但都因接下来的击球手打出地滚球而被双杀。还剩下的就是第九局下半回合了。

武志全神贯注,投出了这一球。

他这深藏不露的目标已经在不久之前实现了。今天早上的报纸为他打出了“本次大赛最大的亮点,大赛头号投手须田武志对战亚细亚学园队强劲的击球手阵容”的宣传语,而且据比赛前隐约听见的传闻,已经有好几个球探开始为他奔走起来。接下来只要紧紧地压制住亚细亚的击球阵容就没问题,而实现这个目标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看上去是个半速的直线球。

当对战的另一方被确定为有望夺冠的大阪亚细亚学园队时,武志心想机会来了。在他看来,这个对手再好不过,既能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实力,又能让职业棒球界的球探们眼前一亮。要得知一样东西的大小,就必须要有合适的尺度。

津山侧着脸,以猛烈的速度挥出球棒。击中了——他一定是这么想的。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却失去了平衡。他使出浑身力气挥出的球棒非但没击中球,反倒让挥棒的势头将自己带得一屁股栽到地上。

真难对付,他两手叉在腰上,叹了一口气,到处都被严防死守住了。

津山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扑了个空的球棒。

武志再次观察了一下,各个垒上都站着对方的跑垒员,无论哪一个看上去都要比自己队上的守场员更成熟。

但实际上,比这还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第九局下半回合,对方二人出局,满垒,武志他们的开阳高中队只以一比○领先对手亚细亚学园队,所以,只要被一击逆转,自己就会被淘汰。这是个足以让电台的播音员充分发挥的局面,他现在应该正哑着嗓子唇舌飞舞吧。

球刚在北冈戴好的手套面前扬起尘土,一刹那间又滚到了挡球网附近。北冈扔下面具赶紧追球,第一个跑垒员已回到本垒。

赛况实际上很简单。

欢呼与混乱。这期间北冈终于追上了球,他回头朝武志看去。然而武志却已经摘下了手套。

他抬起脸,吸了一口气,把视线移向了周围。

北冈也没有扔过球去。

武志并不厌恶危机,他一直觉得这就像是为获得快感而投资。让人心怦怦乱跳的紧张感也不是坏事,最起码,危机全无的道路上不存在成长的可能。

第二个跑垒员头向前滑垒,了结了这一局。

武志用钉鞋的鞋底踢了两三下投手板上的土,一边踢还一边低语着:“运气到此为止了吧。”

亚细亚学园队和看台一团狂喜。一条彩带横切过立在场上的武志和北冈之间。

这并不是简简单单一块投手板。若想站在这上面,得有一定的能力,还要有相当的运气。

北冈好像在小声说着什么。然而武志的耳朵里却传不进他的声音。

须田武志站在投手板上。

武志将手叉在腰间,仰望天空。灰暗一片的天空。

昭和三十九年三月三十日——

明天会下雨吧。

一阵春风从脚下扫了过去。

他把帽子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