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天播这些老掉牙的东西,真烦人!”
他抽了抽鼻子,视线转向电视屏幕。新闻里正在报道政治人物的贪污事件。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遥控器,烦躁地换着频道,每个台的节目都无聊至极。再转回一开始看的新闻频道,却见一行“××市有数名持刀歹徒抢劫老人住宅,正在逃亡途中”的滚动字幕出现在屏幕下方。我探过身去,调高音量。
面对我气势汹汹的架势,南波没有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反而显得不知所措。过了半晌,这老家伙才有气没力地说:“你说的真对,那些的确没什么用场。”
“……两名假扮为推销员的男性强盗闯入山田老人家中。他们将老人捆绑起来,并抢走了放置于壁橱内的两千余万现金。山田老人的邻居察觉异常,及时与警方取得了联系。迅速赶到的警察对两名强盗展开了追捕,并在数分钟之后将其中一人抓获。该犯罪嫌疑人名叫中道升,二十一岁,现居于OO市,为某麻将赌场店员,赃物全部在嫌疑人中道手中。在犯罪现场附近,警方还发现一名手持无线对讲机的青年男子。警方怀疑该名男子为那两名强盗的同伙,正在对他展开调查。”
“住嘴!”我挥动刀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脸,“我对你之后的经历没一点兴趣,你少说那些没用的!”
阿升果然被抓住了,连阿高也未能幸免。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被捕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们这样的社会残渣就连强盗也当不好。
“你说的不错,那些东西的确很愚蠢。但我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棒球,所以在退役之后——”
新闻播音员继续说道:
听了我的话,南波稍稍顿了顿才开口说道:
“根据嫌疑人中道的口供,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名叫芹泽丰,现年二十岁,为OO市一家弹子店的店员。据悉,有市民目击到嫌疑人芹泽仍然滞留于××市……”
“啊,不管是棒球也好,其他什么也罢,归根结底都只不过是游戏而已。什么人生啦,生活目标啦,压根就派不上一丁点用场。”
我把电视机关了。
南波声音低沉,静静地说。他那份被持刀歹徒胁迫却依然保持着的沉稳风度,竟在那一瞬间让我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屋内一片死寂,连空气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日光灯嗡嗡作响,搞得我心烦意乱。我从冰箱里拿出盒装牛奶,也懒得倒进杯子里,就一仰脖喝了起来。然后用手背一抹嘴角,重重地吐了口气。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等我回过神来,却看见南波正愣愣地盯着我。
“是嘛,真解恨啊!这世上也不是事事都能称心如意的吧!”
“你盯着我干什么?”我说,“我脸上粘了脏东西?”
“我肘部受了伤,没法再投球了。我原来的目标是成为一名职业球员,但终究没能实现。”
“你……姓芹泽?”
“那是为什么?”
“是啊,那又怎么样?”
“到大二的时候就不打啦。”
“没什么。”
“你这家伙太走运了!”我的声音里混合了仇恨和嫉妒,“你之后又打了多久?”
南波摇摇头,视线落在桌子上。不一会儿,他又偷偷地抬起头来,但一接触到我的视线,便又慌慌张张地移开了眼睛。
“我确实很走运,但也吃了不少苦头。”
他不会是想起来了吧?我心想,但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这老家伙不可能还记得我。毕竟那种事情他早已干过几千、几万回了。
“你还真了不起,居然上了大学。打棒球还挺适合你的嘛。”
4
呸,我啐了一口。
十点多了。我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人声,便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窥探,却见两名警察正从南波家附近的小道上走过。我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是大学。”
“这些警察还真是缠人,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想干什么。”
“这好像不是在高中时拍的吧?”
我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不错。”
“我说,你们干吗要去抢劫那位老太太?”
“你当时是三垒手?”我问道。
一直闷声不响的南波忽然语音含混地问道。
我走近前去,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一名身着五号球衣的年轻球员眉眼酷似面前的南波,只是身材要健壮许多。
“还不是因为钱嘛。”我答道,“那老太都那么大年纪了,还死守着两千多万干嘛呀,倒不如让我们拿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呢。我说的没错吧?”
刀刃闪闪发光。南波朝相片瞥了一眼,简短地答道:“有。”
“这是犯罪啊,被警察抓去可是要坐牢的,还会留下前科记录呢。”
“快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教训我吗?”
“你不是不许我说多余的话吗?”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们这么做不上算罢了。”
听到我的问话,南波睁开眼睛。
“那你就是要我认真工作?开什么玩笑!根本就没有单位肯录用我们这种人渣。所以我们几个这回才想赌一把,干件大事啊!”
“那照片里有你吗?”
我冲着桌子重重地踢了一脚。
我拿出烟盒晃了晃,只剩最后一根了。我点上火,深吸了一口,环顾室内,只见墙上挂着一张镶镜框的黑白照片。那是一支棒球队的合影。从队服的式样来看,这张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南波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什么?”
“我会不知道吗!”我发泄似的低吼道,“少说废话!”
“你上过高中吧?”
南波胜久小声嘀咕道。
南波认真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档子事儿。
“你们犯的事恐怕要过两天才会播呢。”
“是啊,”我说,“念到高三的上半学期。”
时针指向了夜间九点。我打开电视机,这会儿正在播放国际新闻。
“……那离毕业不是只有半年了吗?你下半学期干什么去了?”
3
“你给我少嗦,别多管闲事。有这份闲工夫还是操心操心你自个儿的老命吧!”
我打开旁边的窗户,飞身跳了出去,阿升抱起那个褥垫紧跟在我身后。我们在那条狭窄的小巷里仓皇逃窜,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那是两名警察,正在全力追赶我们。
我用刀重重敲了敲桌面,刀把上顿时出现数道划痕。
“撤吧!”
又是一阵沉默。
我没想到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居然能发出那么响的声音。阿升扑过去想堵上她的嘴,却迟了一步,玄关的门已经被敲响了。
“年轻人,”南波说,“肚子饿了吧?你到我家来以后还什么都没吃过呢。”
阿升话音未落,老太猛地扯着嗓门大喊起来:“警察,救命啊!”
见我不吭声,他接着说:“我刚才在附近的小店里买了杯面,就在那个塑料袋里。想吃的话你就吃一点,水壶里应该还有些热水。”
“危险,咱们得赶紧躲起来!”
我看看电视机旁边的袋子,又看看老家伙的脸。他说的没错,我确实有些饿了。
我和阿升对望了一眼。
“那好,我就吃一点吧。”
“条子来了,正往你们那个方向过去!”
我撕开杯面的塑料薄膜,打开盖子,注入热水。南波干吗要给我吃的呢?这老家伙的心思我还真是猜不透。
阿升正想再把老太的嘴堵上,对讲机忽然响起,阿高的声音响了起来。
“从我这儿离开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我扒拉着面条,南波开腔问道,“警方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今后想另谋生路怕是不太容易吧。”
“少嗦!”
“那些事情等我逃掉以后再考虑也不迟。”
“请你们别全拿走。给我留……留一半吧。”
“你还是去自首吧。”
我在壁橱里乱翻了一阵,忽觉一个褥垫摸起来硬邦邦的,手感有些异样,便把它一把拽出来撕开一看,只见里面塞满了纸币捆儿,阿升不由吹出一声口哨。
“你说什么?!”
阿升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上前拉开那扇已经破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壁橱移门。只见里面塞着几套脏兮兮、湿濡濡的被褥,散发出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酸腐气息。
我瞪起眼睛。
“求求你们别杀我,别杀我!钱,在壁橱的被子……在被子里面。”
“你们没有伤害那位老太太,抢来的钱也都还给她了。我想如果你及时自首的话,是不会判什么重罪的。”
阿升把刀尖逼近了老太的喉咙。老太立即哭出声来。
我再次紧握刀把,伸长手臂把刀子逼到南波眼前。
“啊,是嘛,那咱们就动手啦。总之钱就在这屋子里,我们只要慢慢找总能找到。”
“你以为你是谁?别尽给我出馊主意!”
“你们要是想杀我的话就动手好了,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你还这么年轻,有的是重新做人的机会。”
阿升把刀刃按在老太满是皱纹的脸上。
“我不是让你不要给我乱出主意吗?你说的话我听了就恶心!”
“你少给我装糊涂!我们可是查得清清楚楚的。你的老头死了以后,你就把他的遗产全部变卖成金钱,牢牢捏在手心里吧。你要是赶紧老实交代,还能多活几天呢。”
我猛地站起身来。就在此刻,玄关的门被敲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
“我家里没钱。”老太摇摇头。
“南波先生,南波先生!”
阿升吩咐完,摸出一把小刀冲老太亮了亮,然后挖出她嘴里塞的东西,问道:“喂,老太婆,你把钱藏在哪儿啦?”
“是我认识的那个巡警!他知道我已经回到家了,如果不去应门的话恐怕会有麻烦哦。”
“你听着,要是发现什么可疑情况,马上通知我们。”
“少嗦,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诡计吗?不许出声!”
阿升扭歪了嘴角,把老太交给我,去和阿高联络。我堵上老太的嘴,还把她的手脚用胶带牢牢地捆了起来。
我站在南波身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只听脚步声在玄关处徘徊不去,还在缓缓朝窗边靠近,再过一会儿他说不定就会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我了。我心跳加剧,浑身一阵阵燥热。
“什么!”
“请你给我松绑。我不会害你的。”南波说。
“我们不会被对面的人看到吧!”
我犹豫了片刻,恶狠狠地说:“好吧,那你尽快把那个巡警打发掉!”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对面楼房的窗户上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我解开绑住他双手的毛巾,逃进了里屋。敲门声再次响起:“南波先生,南波先生!”
老太说着,摘下了门链。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攥住门把手用力拉开了大门。老太一声惊叫之后便被阿升捂住嘴,拖进屋里。我紧随其后,紧张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的动静,掩上了门。
“来了来了。”我听见南波一边答应着,一边打开玻璃门,“原来是巡警先生啊,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这个嘛……是免费的吧?那我就收下了。”
“啊,原来您在家里。还是那伙抢劫犯的案件呗,有个同伙还没抓住,所以我们这会儿还在不停地巡逻呢。那家伙肯定就在这附近,跑不远的。”
老太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些,大概是听到“小礼物”三个字后动了心。我赶紧不失时机地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包着某著名商场包装纸的空盒子。
“这世道可真是不太平。”
又僵持了片刻,阿升开了腔:“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不过还请您允许我们把小礼物和宣传单放下再走吧。”
“南波先生,请您把木板套窗也关上吧,二楼的房间也把灯开着比较安全些。”
为了投其所好,我们故意向老太介绍了一种储蓄商品,谁知她丝毫不为所动,像赶苍蝇似的朝我们连连挥手。而且,她只从门缝中探出小半张脸来,我们没法硬闯进去,还担心纠缠久了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我提心吊胆,手心里冷汗直冒。
“好,我听您的。您今天真是辛苦了。”
“我可没有闲钱买这种东西,你们还是请回吧。”
我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那名刑警走远之后才返回厨房。
老太给我们开了门,神情充满戒备。但她似乎并没有对我们的身份产生怀疑,反而将我们当作真正的推销员,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你暂时还是不要出去吧。”
老太的家是一座古旧的木结构平房,我没想到她居然住在这种地方,不免有些惊愕。但环顾四周,却发现这样的房子倒也为数不少。可见再富裕的国家也免不了众多穷人的存在。
南波看了我一眼说。
回家以后,我在地图上锁定了老太家的位置。就在那时,我突然发现,那个叫南波胜久的老家伙就住在附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干吗要对警察撒谎?如果你说了实话,我这会儿已经被捕了。”
“趁着大伙儿都还没改变主意之前,咱们得尽快动手!”阿升说。
“因为我希望你去自首。”
“咱们什么时候动手?”我问阿升。
“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嘛要替我这种人着想?”
“哈哈哈,听得见,听得见!”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那当然了。”阿升拿起另一台对讲机摆弄了几下,说了句“今天是个晴天”之类的话。
我一时哑口无言。
阿高拿起一台对讲机走到房门口。
他又道:“你觉得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我的错,对不对?”
“这个能听清楚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阿升冷笑一声,“有个卖电器的老头在赌场里输得身无分文,只好拿店里的东西来还债,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得来的。”
“原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不错。”
“我是听到‘芹泽’这个姓以后才确认你的身份的。你原来是开阳高中的棒球选手吧?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无线对讲机?”我问道。
“你少给我扯谎!”
阿升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对像录音机一样的装置。
“我说的是实话。所以,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情。”
“给你们见识一样好东西。”
南波冷静得让我讨厌。我打开水龙头漱了漱口,又喝了几口水,朝他转过身来。
“怎么告诉你们呢?”
“你说的不错,都是你造的孽!”我呻吟似的说,“因为你的缘故,我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那个错误的判罚!”
“不碍事。好,那就由我和阿丰装成推销员去敲那个老太的门,阿高来望风。我有个哥儿们说能把他的车借我们使使,阿高你就把车停在附近,随时把外面的情况告诉我们。”
“就是我判你出局那次?”
我曾经想找一份正经工作,便倾尽微薄积蓄购置了一套西装。不过这当然只是妄想,没有一家公司愿意录用我。
“那是安全上垒!”
“我只有一套西装,不过土里土气的。”
我高声嚷嚷起来。
“阿丰你呢?”阿升看看我。
5
“怎么装成推销员呢?西装领带什么的我可一样也没有。”阿高说。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
我问道。阿升皱了皱眉:“那多麻烦呀!她把钱藏得严严实实的,要找出来多不容易啊!咱们就是要趁她在家的时候,装成推销员敲开她的门,等进到屋里就一切都好办了。”
我校的棒球队在地区预选赛中挺进到了决赛。只要赢下这场比赛,我们就能如愿以偿地去甲子园比赛了。
“咱们等那老太婆出门以后再动手?”
比赛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我队以一分的领先优势进入了后半程比赛。我校的观众席上一片欢腾,我们选手却个个紧张万分。
说着,阿高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满口黄牙,牙龈肿胀,这是长期吸食信纳水的后遗症。
大概是太过紧张所致,形式急转直下,投手忽然连连出错,我队被连扳三局,眼看就要输掉这场比赛了。今年大概还是去不成甲子园了……
“有些老太婆总觉得要把钱搁在手边才能安心。其实这样反而危险得多呢。”
比赛进入了终局,我队誓死一搏的时机到了,我们要让对手好好见识一下我队的坚韧不拔。我是二号击球员,在击出一个球之后便拼命朝三垒跑去。戴着手套的三垒手在我身后穷追不舍。三垒的跑垒指导员则拼命打手势让我冲刺。我猛地朝垒扑了过去,就在左手指尖触垒的那一刹那,我的肩膀就被三垒手拍中了。我确信是自己先上垒成功,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附近住着一个老太婆,富得流油——阿升一看到我就兴冲冲地说。她一个人住,也很少和邻居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把巨款存进银行,而是藏在家里。
然而,仅仅在一秒钟之后,裁判却做出了令我无比震惊的判罚。
这可不是二十岁的男人该干的事情啊!
“Out(出局)。”
我百无聊赖,只好去打扫厕所,在刺鼻的氨水气味中忍着恶心清理那些扔在马桶里的香烟屁股。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向裁判望去,果然见他已高高举起了右手。
西岛瞬间换上另一副脸孔,谄笑着跟在客人后面走开了。
欢呼声顿时从对方球队的观众席上传来。我方的观众则个个唉声叹气,沮丧不已。
“啊?这样啊,那可真是对不起了。请问是哪台机器呢?”
我直起身来,朝裁判迈出一步,想向他提出抗议。那裁判看着我,脸上露出一副“怎么着,你还不服气?”的表情。
“我把钱放进去了,代币怎么没有出来?”
“芹泽!”三垒跑垒指导员叫道,“赶快后退!”
西岛松开了手。这时,一名中年女客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咬紧嘴唇,向球员席走去,中途好几次回头朝裁判看去。明明是我先上垒的,他凭什么判我出局?这个混蛋,我一定要投诉他!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就赶快给我滚蛋吧!”
夏季联赛就这样以我队的惨败而收场。
我强忍着即将爆发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从赛场回校的路上,大家看我的目光都是冷冰冰的。虽然也有人安慰我说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但大多数队员好像都把输球看作是我的责任。暑假过后,我在学校里依然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仿佛整所高中都与我为敌似的,就连在初中部上学的弟弟也常常受人欺辱。
“没有。”
“如果不是那家伙莽莽撞撞的,咱们学校也不会输球啊!”
我正站在角落里抽烟,西岛那个蠢货突然冲到我跟前,在我头上捅了一下。这家伙老是仗着跟店长沾亲带故,在店里大耍威风。我没搭腔,他便揪住我的衣领吼道:“怎么着,你小子,好像有什么话想跟老子说啊?”
一个足球部的家伙当着我的面说,我气得把他揍了一顿。此事过后,我被迫离开了棒球队。同学们不再与我交往,我对上学感到越来越厌烦,便开始逃学,老是在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消磨时间,就这样结交了几个狐朋狗友。
“喂,你这小兔崽子,厕所打扫干净了没有?”
不久之后,我退了学,又从家里搬了出来,整个过程根本没花多少时间。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沦为一个在午夜的繁华街道上闲逛,贩卖高纯度甲苯的小混混。
“后进分子”——阿升的话在我耳边萦绕不去。他说的真对,我就是在高中阶段被耽误了的。打那之后就一直在社会底层徘徊。
我也曾经好几次试图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社会却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一个人只要堕落过一次,似乎就失去了重归正道的权利。
我一边工作,一边思索着该如何是好。听阿升的口气,这回要干的事情好像和从前那些小打小闹有天壤之别。卖个假货啊,向老实巴交的学生勒索点小钱啊之类的事儿,我着实干过几趟。
每当从弹子房下班,回到小得可怜的住处过夜时,我老是想起最后那场比赛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裁判的长相。就是他的判罚才让我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我沉默不语,阿升又道:“你要是想一起干,今晚下班后就到我这儿来。”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本想给他写信提出抗议,但始终也没有把那封信寄出。
“没错。”阿升答道,“要是进去的话,可就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了。不过像咱们这种后进分子,要想出人头地的话,总得下点血本。”
只要一想起那个名字,我心中的仇恨就成倍地增长。我很清楚,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所以只有痛恨他、痛恨他。
“嗯……你说的麻烦,就是可能会被抓进去?”
6
阿高没有工作,寄住在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招待家里。
“喂,算我求你了,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吧!”我对南波说,“你大概是因为角度问题看不清楚,所以才胡乱判我出局的吧。我说得对不对?”
“这会儿只有我和阿高两个。”
听了这话,南波抬了抬下巴,胸部剧烈地上下起伏了一阵,开口说道:
“和谁一起干?”
“我们做裁判的可不会这样马虎。”
听筒那端的他含笑说。
“要我说啊,你就是看错了。我比三垒手早一步上垒,这个我最清楚了。你那会儿看上去倒是一脸自信的,其实心里也挺不安的吧?你就没想过自己也有可能犯了错?趁这会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
“见了面我就告诉你。”
南波闭口不言。我揪住他的衣领摇晃着。
“怎么回事?”
“说话啊!是我先上垒的吧?是你判错了吧?喂,你这老头是怎么搞的,别不吭声啊,赶紧给我说点什么!”
“就是会有点麻烦。”阿升低声说。
南波一脸痛苦,喉头抽搐了几下。
三天前,阿升往我的公寓打电话,说是有桩买卖能挣大钱。他在一家麻将赌场当店员,和我工作的弹子房近在咫尺。
“确实……是你的手先触到垒上的。”
2
我松了手:“这么说,我那时的确是安全上垒了?”
听了这话,南波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讶异。
“不,我还是维持原判。”
“那是当然。”我凑近他的脸,“我的脚力好得很,对这一点,我一直都很有自信。”
“你这个混蛋!”
“你以为你还能逃得了吗?”
我又把刀子抵到他的脸上。南波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威胁,面不改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这个嘛,我也吃不准。总之,这会儿警察就在附近转来转去的,太危险了。等他们走远些,我就从你这儿出去。”
“嘿嘿,我算是明白了,你还真是看重身为裁判的那点权威呐!”
南波怒视着我说。
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这种勾当你还想干到什么时候?”
“等等,你到哪儿去?现在出去很危险。”
我故意拿刀子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这老家伙吓得浑身僵硬,“要拿也是拿你的命。不过嘛,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听我的吩咐,不乱嚷嚷,我也还是挺好说话的。”
“真嗦!不许对我指手画脚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老脸了!”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我可不会拿你的东西。”
我怒吼道,随即走出玄关。屋外的空气冷飕飕的,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我是从一个认识的巡警那儿听来的。你做得可真过分,居然连老人的钱也抢!”
夜色早已笼罩了整个街区。我摇摇晃晃地跑了大约半个小时,发现前方有一个小公园。还是应该再跑远一些,免得被警察发现,我心想。但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便走进公园,在一台自动售货机上买了果汁和香烟,坐在一张长凳上休息。
“这事儿传得还真够快的。”
此刻,南波的话忽然回响在耳边。
南波用嘶哑的嗓音低声问道,像是唯恐说话声音过于响亮就会遭到我的毒手似的。
“是你的手先触到垒上的——”
“抢劫住在一丁目的那个老太太的,就是你吧?”
那家伙确实是这么说的吧。看看吧,犯错的果然是他!
南波照做以后,我拿过一旁的毛巾把他的双手牢牢捆在一起。
我熄灭了烟,躺了下来,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
“两手背到背后去!”
同学们那一道道冰冷的视线,一张张轻蔑的面庞,在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要让你们好看。我这就要让你们一个一个都好看。
南波绷紧了脊背,坐到厨房的一把椅子上。
南波那个混蛋。他为什么就不肯承认自己判罚失误呢!
我还不打算这么快就报上大名呢。“坐下!”
我被摇醒了,迷迷糊糊地支起了身子,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你管我是谁!”
“你住在哪里?”
“你是谁?”
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我用力搓了搓脸,看到面前站着两个男人。
南波像是被按了停止键的录像机,登时全身僵直,随后缓缓地朝我转过头来。
两个身着警服的男人。
“不许嚷嚷!”
7
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出现在我的眼前。下一个瞬间,我已经把刀子逼到了他脸上。
我被关进了拘留所。一周过后,南波胜久前来探视。他身着一套合体的灰色西装,看上去似乎比那一晚更为瘦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片刻之后,我听见厕所门关上的声音。那家伙正在朝这个方向走来。我握着刀子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我想你大概还在怨恨我,所以一定要来向你解释清楚。你恨我没关系,但我不希望你一直生活在误解当中。”
又捱了一会儿,屋内传来阵阵水流之声,肯定是那家伙正在厕所洗漱。我终于下定决心,赤着双脚迈步踏进了昏暗的厨房。我还生怕被外面的行人发现,便顺手拉上窗帘,贴靠在房间一侧的墙壁上,从内袋里摸出刀子攥在手中。
“那不是什么误解!”我隔着玻璃墙叫道,“我之所以同意跟你会面,只是想亲耳再听一次你的判罚!”
玻璃门上很快映现出了南波的身影,只见他正慢悠悠地打开窗户,想来是要通风换气。我强忍着一头冲进屋去的冲动,一动不动地藏身于一只液化气罐之后,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虽然房里无疑只有他一个人,但如果我莽撞行事,不慎把还在附近转悠的警察引来,那可就完蛋了。
听了这话,南波痛苦地皱紧了眉头。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望着我的脸说:
他正是南波胜久!我心下顿时大为躁动不安起来。
“我仍然要判你出局。”
我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侧头望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瘦老头儿正一手转动着钥匙,另一手拎着便利店的白色塑料袋。
“你……”
我干吗要听阿升那家伙的话呢?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心下后悔不迭,却又无可奈何。
“你听我说。”南波把左手展开伸到面前,“我那晚已经说过了,你的手触垒的时间确实比三垒手碰到你肩膀的时间要早,所以我也一度想判你为安全上垒。”
“好像不在家啊。”警察们彼此嘀咕了几句便离开了。他们肯定是来抓我的,顺便提醒附近的居民要小心防范。
“那之后为什么又改判?”
我刚想闪身进屋,院外却忽然传来“南波先生,南波先生”的呼叫声。我慌慌张张地往阴影里一缩,偷偷朝玄关处望去,只见几个警察正在朝我这个方向探头探脑地张望,便赶忙又缩了缩脖子。
“因为正当我想判你为安全上垒的那一瞬间,你的手指从垒上滑落了。”
恰在此刻,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我趁机借着笛声的掩护打开篱笆墙上的门,走进了种满植物的庭院。玄关右侧是一间兼做餐厅和厨房的房间,我隔着玻璃门朝里窥探了一阵子,房内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啊……”
我一时连逃命也忘了,在心中默念“那家伙”的门牌号码,挨家挨户地寻了过去。我曾经数次在地图上确认过他家的具体方位,所以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是一座典型的日式住宅,看上去小巧舒适,围着一圈灌木篱笆墙。大门上挂着名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南波胜久”的字样——这无疑就是“那家伙”的家了。
我的耳朵嗡地一响,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倒流了,“你居然敢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太巧了!我心想,“那家伙”的家就在这附近呐。
“我说的是实话。直到今天,我依然可以像放映录像带一样清晰地回忆起你左手手指的动作。就在那几分之一秒的瞬间,你的手确实从垒上滑落了。”
只见上面写着:××町三丁目。
“你说谎!我绝不可能……犯下那样愚蠢的错误!”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电线杆上贴着的地址看去。刚才只顾仓皇逃窜,根本就辨不清自己此刻身处何地。
“那时候你好像想对我提抗议,是吧?其实我也一直很想跟你解释清楚我判你出局的理由。在走回选手席的途中,你好几次回头朝我张望。你当时的表情深深地印在我心里,从没有一刻淡去。开阳高中的棒球队员芹泽。我想和他见面,想和他好好聊聊。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那种场合之下与你相见。那一晚我本想向你解释的,却又怕给你造成更大的伤害,就没能说出口。”
可不能放松警惕啊,我暗暗告诫自己。适才已经有好几个路人将我飞奔的情状看在眼里,警察很快就会循踪至此,将我捉拿归案的。
“你在扯谎!”我站起来,把玻璃墙敲得砰砰作响,“我的手指没有从垒上滑落!”
“追兵”似乎已经被我甩得远远的了,我放缓了脚步。好久没这么跑了,我肺部抽痛,头也疼得厉害,一屁股瘫坐在路边的塑料水桶上缓缓地调匀呼吸。
保安冲过来,把我从会客室里带走了。我还在不停地高声叫嚷着。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但当我被保安架着在走廊里踉跄的时候,心里却模模糊糊地浮上一个念头:南波那家伙说的或许没错。我好不容易赶上三垒,自以为万事大吉,就一下子松了劲、卸了力。手指,我的手指当时到底有没有牢牢地攀在垒上?
不知从何时起,阿升的身影从我背后消失了,大概已经被警察抓住了吧。这家伙平素很少锻炼,跑不过警察也没啥可大惊小怪的。不过这会儿我也顾不上他了,自己逃命要紧。此刻,高中时代那无忧无虑地在操场上飞奔的情景竟忽然呈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教练的哨声,前辈的呼喝,还有我自己的应答之声隐隐在耳际回荡。
我这个人,老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我穿不惯皮鞋,小指被挤得生疼生疼的。但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这条路太窄了,我使尽全力还是跑得磕磕绊绊的,不过追捕我的警察们也一样会觉得障碍重重吧。
所以这回才会被警察抓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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